行者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癡》(1868年)寫的是一個愛的烏托邦。白癡癥(癲癇癥)患者梅什金公爵其實是一個窮光蛋。父母早亡,父親的朋友帕夫利謝夫收養(yǎng)了他。四年前,后者送他去瑞士施奈德教授那里治病。帕夫利謝夫死后,施奈德教授資助他繼續(xù)療養(yǎng)。于是,這個被愛擁抱的人成長為一個施愛者。
故事開始之前,梅什金公爵就開始了他愛的實踐。瑞士療養(yǎng)地那個村子里一個叫瑪麗的患病少女被一推銷員誘奸,遭母親和村人歧視,孩子們也常欺負她,罵她臟話,向她扔石頭。梅什金公爵有意接觸這少女,給她以愛,并引導孩子們學會愛。孩子們開始關心可憐的瑪麗,送食品、衣物,問寒問暖的。全村人的觀念也有所改變?,旣愃懒?,孩子們哭著送葬。公爵回國繼承遺產,孩子們難舍難分。
歸國的火車把梅什金公爵送入一個新的環(huán)境。同車的大商人之子羅戈任因追求絕色美女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被父親趕出家門,眼下因父親逝世返鄉(xiāng)。梅什金與這個未來的情敵似乎成了朋友。
梅什金公爵是一個愛的使者,他“降臨”彼得堡,卷入各色人等的瑣碎事務之中,任務是拋灑他的寬容和愛。
在塑造了大罪人拉斯科爾尼科夫(《罪與罰》)之后,陀氏需要一個反面(或曰正面)人物,一個大善人與之平衡,充當他小說長廊里另一個不朽者。
老陀是借他的小說進行一場社會學試驗:由一個愛的實踐展開一個愛的烏托邦,并把這個烏托邦延伸到人的私密領域,檢驗這個烏托邦的邏輯和成色,給出評價。出乎作者預料的是,故事的高潮和結局(納斯塔西婭之死)質疑、否定著這個烏托邦工程。
作者給梅什金公爵以現實主義的規(guī)定性:他是普通人,生活在現實中,他真誠,不會說謊,一句謊言也沒有說過。絕對的真誠和愛讓一個人顯得幼稚、簡單、呆頭呆腦,而且虛假。絕對的善往往通向偽善。為增加真實感,作者賦予公爵某些“合理性”,如生理上干脆讓他患上白癡病,傻呵呵地不諳世事。給他一些常人的特點,如某些情緒性反應,很有克制地喜怒哀樂。他固然只愛不恨,但不是一個木偶,遇到誤解或蔑視也感到委屈,受委屈也知道為自己辯解。
梅什金公爵不是真正的白癡,某種程度上還相當聰慧。除了博愛能力和癡呆不敏,作者還賦予他一些特殊的條件和能力,比如安排給他一筆愛的資本,他的姨母遺留給他一大筆財產,這讓他有資格與臺面上的人物交往,發(fā)生故事,也有條件向底層人物表達愛心。納斯塔西婭固然重視真愛,視金錢如糞土,但梅什金公爵如果真的是個叫花子,她怕也不好愛他。畢竟,一個曾被包養(yǎng)的絕色女人需要較大的開銷維持某種體面。
作者還給公爵以某種智慧,比如相面和識人術。梅什金到葉潘欽將軍府,午餐中向將軍夫人葉莉扎維塔及其三個女兒講了瑞士療養(yǎng)地小女孩瑪麗的故事。她們全被這個故事征服了。三姐妹要求他評價一下主人,于是他給她們相面。他說大小姐亞歷山德拉(富翁托茨基求婚的那位),“有一張姣美可愛的臉,但是,可能您有某種隱秘的憂愁;您的心無疑是最善良的,但您不快活。您臉上流露出某種特別的神色?!彼Q贊三小姐阿格拉婭漂亮非凡,原因竟然是:“幾乎跟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一樣,雖然臉長得完全不一樣?!保ǖ谝徊康诹拢┻@種印象式批評,幾個當事人還頗為信服。
梅什金公爵能迅速看穿一個人的動機和事情的可能后果。娜斯塔西婭拜訪將軍秘書加尼亞家之后,公爵批評加尼亞為75000盧布陪嫁而結婚是可恥的,又尖銳指出娜斯塔西婭不可能愛他,不可能跟他結婚。事實證明,公爵的確一語中的。關于納斯塔西婭的命運,公爵預感到她與羅戈任只能是一場悲劇,她是在借機自殘(這給了公爵愛情上更為充分的動力)。公爵對加尼亞說,羅戈任非殺了她不可。最后,納斯塔西婭正死于羅戈任之手。
梅什金公爵奉行愛無等差原則。他愛每一個人,不論他是誰,他都給予無私的愛。《白癡》中除了梅什金和幾位女士,其他的人幾乎都是有毛病的庸人,甚至是“壞人”。葉潘欽將軍夫婦是有錢有勢的庸人,其秘書加尼亞是個勢利小人,加尼亞父親是一個善于編造故事自吹自擂的退役將軍、酒鬼兼小偷,其姘頭的兒子伊波利特是一個陰暗尖刻的被醫(yī)生判了死刑的肺癆病人,這些人與梅什金公爵發(fā)生瓜葛,其中不少是敲竹杠的,但梅什金都不在意,而每每回報以愛。
比如加尼亞這個工于心計的庸俗小人,對公爵很是不屑,但公爵卻是一味包容。因納斯塔西婭照片被將軍夫人知道、加尼亞托公爵捎給阿格拉婭的短信被拒等問題,加尼亞惱羞成怒,數次辱罵公爵,其中雜有“白癡”之類的字眼,梅什金當然不高興,表示不再租他家房子了,找旅館住去。但當加尼亞一認錯,他就原諒了他,似乎剛才的不愉快沒有發(fā)生過。
因看不起納斯塔西婭,妹妹罵加尼亞恬不知恥,加尼亞抓住妹妹要拖她出去,妹妹啐他一口,加尼亞揚起巴掌要打妹妹,卻被公爵擋住,加尼亞隨即回手打了公爵一耳光。公爵臉色刷白,嘴唇哆嗦著,用責備的目光看加尼亞,然后雙手掩面走到墻角。見一群人都圍了過來,公爵臉上露出不合時宜的微笑,連說沒什么。他沒有責罵加尼亞,反先自原諒了他??腿俗吆?,加尼亞再一次認錯,梅什金擁抱了他。
本書正面描寫了一場典型的欺詐案,為公爵的“大愛”張目。
因羅戈任持刀刺殺梅什金公爵,公爵突然犯病,搬至度假區(qū)帕夫洛夫斯克小官吏列別杰夫家別墅居住。這天晚上葉潘欽將軍一家過來看望公爵,幾個人正在露臺上談普希金,突然來了四個陌生人,其中有22歲的布爾多夫斯基,稱自己是公爵的恩人帕夫利謝夫的兒子。此人有點癡呆,說話半吞半吐。因公爵去瑞士之前也處于這種狀態(tài),所以非常同情他——盡管他知道他是這個騙局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陪他來的年輕人一個叫多克托連科,一個是肺癆病人、虛無主義者伊波利特,還有拳擊手、羅戈任曾經的跟班、退役中尉凱勒爾。
布爾多夫斯基和代理律師切巴羅夫以前者的呆癡設下騙局,謊稱前者是帕夫利謝夫的私生子,詐騙對象是剛剛得到一筆遺產的梅什金公爵。公爵恰好也是個白癡,容易得手。五個星期前,他來找過公爵,公爵為他的恩人帕夫利謝夫辯護,指出布爾多夫斯基不該讓自己的母親蒙辱,但愿意認這壺酒錢,并全權委托加尼亞處理這件事。
公爵欲帶他們另找地方談,他們不干,異口同聲譴責他,要他不要耍公爵派頭,不要把他們當仆人對待,說將軍他們也無權評判此事。葉潘欽將軍期待著公爵好好教訓他們一頓,但公爵不聽,反為自己懷疑他們用心邪惡而感到不安。他愿意把自己看作最卑劣的人,而不愿意低看了別人。
這時候列別杰夫給將軍夫人一張幽默周報,上面登載一篇攻擊公爵的文章,將軍夫人十分詫異,命人念這篇文章。
這篇文章,極盡造謠之能事,誣蔑梅什金祖父是賭徒,父親因弄錯公款受審而死,謊稱收養(yǎng)梅什金的帕夫利謝夫是花花公子,造謠說這位布爾多夫斯基的母親曾任帕夫利謝夫女仆而被奸污,猜測梅什金公爵繼承遺產幾百萬盧布,要求分一半給布爾多夫斯基。公爵其實已贈送布爾多夫斯基250盧布,文章編造說梅什金“擺出一副傲慢的姿態(tài),掏出一張50盧布的鈔票作為厚顏無恥的施舍寄給高尚的年輕人,錢已被退回,可以說是扔回到他臉上的?!保ǘ科哒拢?/p>
大家對這種造謠中傷都感到尷尬和羞愧。公爵也不自在,他不是為自己,是為這幾個人的行為而覺得無地自容。葉潘欽將軍批評這文章胡扯,遭伊波利特和拳擊手凱勒爾的駁斥?!芭练蚶x夫的兒子”卻有點不安。
這時候公爵開始表達愛心了:“你們發(fā)表文章是假設我不會滿足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但是你們又怎么知道呢,也許,我已經決定滿足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p>
公爵也為自己父親和帕夫利謝夫的清白做辯解,他的發(fā)言不斷被四個人反駁和斥責。
公爵的愛的邏輯是這樣的:盡管布爾多夫斯基這個帕夫利謝夫的私生子是假的,但假戲真做,他愿意把可憐的布爾多夫斯基當作帕夫利謝夫真實的兒子給予幫助,變相償還帕夫利謝夫花在自己身上的錢。他決定給他1萬盧布,也就是帕夫利謝夫可能花在他身上的全部數額。
四個勒索者對1萬這個數目很不滿意,大喊大叫。公爵說他得到的遺產根本不是文章中寫的數百萬,只有數十萬,而帕夫利謝夫花在他身上的錢也不足1萬之數,他決定給1萬,是償還債務而非施舍。他愿意今后用友誼繼續(xù)補償他。
在勒索者的斥責聲中,加尼亞說他已調查清楚,布爾多夫斯基根本就不是帕夫利謝夫的兒子。而切巴羅夫律師正是一個騙子。布爾多夫斯基有點羞愧,起身要走,被人勸下。
公爵的軟弱盲從讓阿格拉婭和她的父母十分氣憤。漂亮的阿格拉婭告誡公爵:“如果您不馬上甩掉這些卑鄙可惡的人,我會一輩子,一輩子恨您一個人的!”(二部九章)這時候阿格拉婭與公爵已經有了隱約的愛情關系。
但梅什金與這些“人渣”自此成了朋友。他用他的愛改造他們,給他們植入新的品質,這些人遂不同程度地高尚起來。
無疑,這是公爵的豐碩成果。這個愛的烏托邦正在成型。到目前為止,它是健康的。唯一需要的是擴大戰(zhàn)果,將這個烏托邦延伸到人最深入最神秘的感情領域:愛情之中。公爵將用他的愛情證明,他的兩個戀愛對象,納斯塔西婭和阿格拉婭,這片青蔥的花園,將慷慨承接他這位園丁的耕耘和施予,盛開出愛的紅玫瑰。
公爵的愛情觀當然不同于常人。作為一個26歲的年輕人,他有愛情需求,這對象最好是不幸的女人。對于公爵來說,純潔、幸福的阿格拉婭當然沒有不幸的納斯塔西婭更有吸引力。后者恰好是一名“污點”情人,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本書的中心事件正是梅什金公爵與納斯塔西婭及羅戈任的愛情糾葛,阿格拉婭只是一個陪襯。
納斯塔西婭與梅什金公爵幾乎有相同的命運。父母早亡,地主兼資本家托茨基命手下人收留了她。幾年之前,托茨基到他的領地視察,發(fā)現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十分漂亮,便請瑞士女教師著意培養(yǎng)。幾年后又把她轉移至另外一個地方生活。不久,托茨基本人也親自上陣“培養(yǎng)”了。他每年都要過來與納斯塔西婭同居一兩個月。納斯塔西婭厭惡這種生活,曾想到過自殺。聽說托茨基要與一貴族小姐結婚,納斯塔西婭突然生出自主性和反抗意志,自行到彼得堡托茨基那里,不斷嘲笑、耍弄托茨基,整整鬧了5年,鬧得他煩不勝煩。托茨基其實是在向資本家葉潘欽將軍的大女兒求婚。在葉潘欽的支持下,托茨基準備以7萬多盧布的陪嫁打發(fā)納斯塔西婭。葉潘欽將軍也傾心于納斯塔西婭的美艷,搓合自己的秘書加尼亞娶納斯塔西婭。貪財的加尼亞想得到納斯塔西婭的陪嫁,又顧及自己的名聲,正猶疑不定。他們都沒有料到,憑空冒出來一個叫做梅什金的愣頭青參與競爭,竟把這事攪黃了。
公爵在葉潘欽將軍辦公室第一次看到納斯塔西婭的照片,就被迷住了。這照片是納氏送給加尼亞的,加尼亞向將軍出示了這張照片。吃飯中因梅什金不經意說出了照片的事,將軍夫人命他拿照片過來。公爵有機會再次端詳這照片,頓時明白過來:“在這張臉上仿佛有一種無上的驕矜和蔑視,幾乎是仇恨,同時又有某種信任人的,某種天真無邪得驚人的神情;看一眼這張臉,這兩種對立的東西仿佛激發(fā)起某種同情。這種光艷照人的美麗甚至令人難以忍受,蒼白的臉色,幾乎是凹陷的雙頰和熾熱的眼睛,這一切都美,真是一種奇異的美?!?(一部七章)他看了一下周圍,偷偷把照片貼近嘴唇吻了一口。將軍夫人看完照片后問梅什金的感覺,他說他非常欣賞,原因是這臉上流露出許多痛苦??傊{斯塔西婭那高傲、蔑視和痛苦的美深深地震撼了梅什金公爵,“召喚”著他向她走近。
愛常常表現為美——純潔、圓融、完美,但在梅什金公爵看來,愛更多地表現為損失和殘缺,表現為某種坎坷、不幸,表現為奉獻和犧牲。不幸的女人更有內涵,更需要愛的拂煦。公爵的情愛因此而具有憐憫和救贖的味道,而較少性愛的激情成分。這樣的愛高尚是高尚了許多,但男女關系中那種生理性的東西,那種令人心蕩神馳、欲仙欲死的魅力——性,性的驅力,在其中隱而不彰。
在加尼亞家,公爵與納斯塔西婭第一次碰面。加尼亞那一耳光,讓納斯塔西婭對公爵的隱忍感到驚訝。她覺得她過去曾在什么地方見過公爵這張臉,且把這感覺說了出來。公爵發(fā)現她蒼白、沉靜的臉容與剛才那嘲諷、放肆的笑聲極不協調,遂指責她:“而您就不覺得害臊嗎?難道您真是像現在這種樣子的人?這是可能的嗎?”大概是因為心有靈犀,覺得納斯塔西婭已經是“自己人”了,謙卑的公爵竟表現出某種強勢,指責他心中的所愛,這讓納斯塔西婭感到窘迫。她苦笑了一下,瞥了加尼亞一眼,走出會客室,又突然返回來,吻了吻加尼亞妹妹,低聲說(顯然是說給公爵聽的):“我倒真的不是這樣的人,他猜對了?!彼f著,臉上飛起紅暈,轉身走出去。(一部十章)這時候他們心靈上已生出“通感”,但還不能說是愛情。
納斯塔西婭正陷入她生命的痛苦、覺醒期,有點破罐子破摔游戲人生的味道,嬉笑怒罵,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她抵制男人的專制,利用自己的美色玩弄男人,玩弄加尼亞,玩弄羅戈任,玩弄托茨基,某種程度上也玩弄了梅什金公爵,最終玩弄的是自己。
加尼亞絲毫不理解納斯塔西婭,他認為納斯塔西婭這種女人只適合做情婦,他娶她是因為她有75000盧布陪嫁?;楹笕绻话卜?,他馬上會甩掉她,免得成為笑柄。
當晚納斯塔西婭擺下“擂臺”,把葉潘欽將軍、托茨基等一大幫有頭有臉的人請過來,宣布她的終身大事。加尼亞勝券在握,梅什金公爵不期而至。納斯塔西婭到門口迎接公爵,挽起他的手。公爵向她表白:“您身上一切都是完美的……甚至連清瘦和蒼白也是這樣……我是多么想到您這里來……”(一部十三章)
不用說納斯塔西婭對公爵產生了更多的信任。她當著大家的面問公爵,將軍和托茨基老是想讓她嫁人,“我究竟是嫁還是不嫁?您怎么說,我就怎么做?!保ㄒ徊渴恼拢?/p>
公爵的意見是否定的。于是,納斯塔西婭告訴加尼亞,他們兩個的事就此了結。現場騷動起來。托茨基批評她失信,她辯解公爵是她一生中第一個信得過的人,她愿意把自己一生所系交由公爵抉擇。她讓托茨基收回他的75000盧布,獲得自由。
這時候羅戈任來了,帶著他剛湊齊的10萬現鈔。納斯塔西婭宣布說羅戈任花10萬買她。富有的羅戈任真的愛納斯塔西婭,他愿意把錢都花在她身上,以獲得青睞。問題是他沒有配得上她的品質,窮得只剩下錢了。
納斯塔西婭說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沒人要了,只好跟羅戈任尋歡作樂,因為她是羅戈任的女人。公爵說他要她。公爵否認她是羅戈任的女人,說她是一個正派的女人,能夠把7萬多盧布還給托茨基先生,拋棄這里的一切,這是誰也做不到的。他說他愛她,尊敬她,會為她而死。納斯塔西婭問他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公爵這才說他在瑞士收到薩拉茲金先生從莫斯科寄來的信,通知他得到一筆遺產。普季岑認識薩拉茲金和他的簽名,肯定了這封信的真實性。穿著寒酸的公爵瞬間成為百萬富翁。
在加尼亞的自私狹隘和羅戈任的魯莽無文的襯托下,梅什金公爵的真誠、純潔和善良越發(fā)顯得可貴,納斯塔西婭顯然被征服了。這個從小失怙的孤女,幻想過嫁給公爵這樣的人,善良、誠實還帶點傻氣。白馬王子終于來了,她應該緊緊抓住他,防止他丟失??烧驗樗邮芰怂?,兩個人的心靈砰的一聲連通了,公爵成了她關注和維護的對象,下意識中她以公爵為砝碼審視自己,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領受公爵的愛。她不想“毀掉一個涉世不深的青年”。所以她罵自己:“我自己就是個不知羞恥的人!我曾經做過托茨基的姘婦……公爵!對你來說現在應該娶阿格拉婭·葉潘欽娜,而不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不然連費爾迪先科也會用指頭點點戳戳的!你不害怕,可我會害怕,怕把你毀了,怕以后你會責怪我!” (一部十五章)
羅戈任的10萬現鈔其實是一個心理陷阱,陷納斯塔西婭于矛盾中。她拒絕了托茨基的75000盧布,卻接受了羅戈任的10萬塊,錢與非錢,非錢與錢,糾結難解。于是她突發(fā)奇想,命人將這10萬現鈔扔進壁爐,火焰開始爬上捆扎現鈔的報紙。羅戈任大加稱贊:這才是女王氣度!納斯塔西婭對加尼亞說,你把它搶出來,它就是你的了。加尼亞還是有一點廉恥心的,他被釘在地板上,終究沒有去搶救那一捆錢。
納斯塔西婭拋下這里的一切,也撇下愛她的公爵,決絕地命羅戈任帶她走了。羅戈任的三輛豪華馬車正在外面待命。
納斯塔西婭不愿意成為財富和權力的附屬品,卻棄真愛而去,這是她的高貴所在,也是對公爵純情的回報。她在這個道德化身面前不能不有所敬畏。從這個意義去說,梅什金的烏托邦向情愛方向延伸,看起來取得了效果。
梅什金公爵和納斯塔西婭都是理性的人,他們有第二層愛:我愛她,愛愛我的她,也愛不愛我的她;她愛我,因我而轉愛他人,其實是加倍地愛我。這樣的愛可稱為靈魂之愛。
但這樣的愛只能向悲劇方向發(fā)展,直至毀滅。
魯莽的羅戈任手里常玩一把園藝用的刀子,刀柄是鹿角做的,刀長三俄寸半。他常在納斯塔西婭面前玩這把刀子。納斯塔西婭說他會用這刀子殺了她,羅戈任并不否認。他可以當納斯塔西婭的奴隸,可以整夜跪在納斯塔西婭床下,可以容忍納斯塔西婭的冷漠和蔑視,但不允許她另有寄托。
納斯塔西婭似乎陷入癲狂狀態(tài)。去莫斯科之后,她與羅戈任結婚,卻在婚禮上逃到公爵那里。公爵這時候正在莫斯科辦理遺產手續(xù)。納斯塔西婭又從公爵這里回到羅戈任那里,兩個人又商定了婚期。但納斯塔西婭又于婚禮前逃回彼得堡。
公爵從莫斯科回到彼得堡。車站人群中忽然覺得有兩只眼睛發(fā)出奇怪而熾烈的目光。再注意看,那目光卻不見了。這要么是他的幻覺,要么是羅戈任的目光。
羅戈任當然是公爵愛的工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他不愿意把羅戈任看作情敵,他愿意他們是兄弟。于是,訂下天平旅館房間之后,他主動去拜訪羅戈任。公爵表示他們可以做兄弟,羅戈任不知道是受到感動還是賭氣,表示認命,把納斯塔西婭讓給公爵。他不能理解公爵的苦心。
從羅戈任那里出來,公爵走到“十級文官之妻費利索娃宅”,想看望一下納斯塔西婭。女主人說納斯塔西婭一早就去帕夫洛夫斯克達里婭家了?;氐教炱铰灭^,天色已晚,走至樓梯第一個拐角平臺,他看見那個壁龕一樣的凹陷處站著羅戈任。羅戈任舉起右手,手中的刀子閃了一下。公爵癲癇病突然發(fā)作,倒在樓梯上。羅戈任見狀逃走了。
公爵把羅戈任這種刺殺行為看作他的正常反應,不予計較。豈不知納斯塔西婭只能是一個屬我的存在,她要么是他的,要么不是他的,二者必居其一,沒有調和的余地。世間情欲這東西最是自私。如無納斯塔西婭,公爵定會與羅戈任成為知己好友。此即梅什金愛的烏托邦失敗于情場的原因。在最需要愛的地方他的愛的哲學竟不起作用,或者說起到的是反作用:他愛納斯塔西婭,所以尊重她的選擇,分手就分手,并不繼續(xù)追求。他也愛羅戈任,無力制止他的蓄謀和殺戮行為,也不借用法律等方面的力量制止他,實質上縱容他的獸行,導致悲劇發(fā)生。
當然,公爵和納斯塔西婭的愛并沒有被忘記。納斯塔西婭主動當起紅娘,給阿格拉婭寫了好幾封信,說公爵愛她,試圖促成他們的婚姻。他們甚至約定四個人一塊結婚。公爵與阿格拉婭的關系雖不算和諧,但發(fā)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一天晚上公爵從阿格拉婭家出來,在公園門口突然看見納斯塔西婭,她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手。公爵扶她起來,“你幸福嗎?幸福嗎?”她連連問,“你只要對我說一句活,你現在幸福嗎?今天,此刻?在她身邊?她說了什么?” 她說她明天就走,這是最后一次見他了,說完快速離去。公爵看見羅戈任出現在她身旁,帶她走開了。(三部十章)
納斯塔西婭這種行為是她復雜感情的的繼續(xù)。她愛公爵,忌妒阿格拉婭,又不想誤了公爵,匆匆一面了結相思之情,就此別過,免得影響公爵與阿格拉婭的關系。
這之前一個晚上,公爵與阿格拉婭等人散步到帕夫洛夫斯克車站附近聽花園樂隊音樂,偶遇納斯塔西婭,一個年青軍官罵她賤貨,納斯塔西婭奪過軍官手里的鞭子抽了他一鞭,那軍官向納斯塔西婭撲過去,公爵急忙從后面抓住軍官的手,保護了納斯塔西婭。羅戈任從人群中走過來,拉起納斯塔西婭走開了。阿格拉婭站在不遠的地方,看到了這場鬧劇。(三部二章)
阿格拉婭最怕公爵忘不了納斯塔西婭,不能專心愛她,遂設計讓納斯塔西婭回到度假區(qū)達里婭的住所,帶公爵與其約會。阿格拉婭指責納斯塔西婭干預公爵對她的感情,這話納斯塔西婭不愛聽,但不予計較。但阿格拉婭繼續(xù)指責,說公爵恨她,這讓納斯塔西婭受不了,賭氣道:“您想知道吧?我馬上——可以下——命——令,聽見了吧?只要對他——下——命——令,他馬上會拋棄您,永遠留在我身邊,并且與我結婚,而你則將一個人跑回家。想知道嗎?想知道嗎?”阿格拉婭本指望公爵站在她一邊,但公爵卻責備她:“難道能這樣!她可是……這么不幸!”阿格拉婭徹底失望,心中生出憎恨,沖出房間。(四部八章)
公爵想追阿格拉婭,又見納斯塔西婭昏厥過去,只好留下來照顧她。自此,這一對冤家得以長時間相處。公爵每天晚上還去將軍家看他們,試圖恢復與阿格拉婭的關系。同時愛兩個女人,他顯得痛苦異常。將軍家人對他十分冷淡。他和阿格拉婭的戀愛關系已經結束了。納斯塔西婭與公爵商定了婚期,并指定了儐相。
婚期越近,納斯塔西婭的開心快樂越少,憂慮越多。她與公爵固然常在一塊,但談的都不是個人感情方面的事——公爵泛愛主義的心胸大概容不下自私骯臟的男女情欲。他給納斯塔西婭的是仁愛而非情愛。仁愛可以廣布大眾,情愛只能施予某個對象,它是專有的、私密的、生龍活虎的、不可抑制的。納斯塔西婭需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的愛,而不是抽象的愛。她開始喜怒無常。
婚禮如期舉行,公爵穿好禮服去等待。這邊,接納斯塔西婭的馬車小門已經打開。納斯塔西婭從房子里走出來,凱勒爾已經把手遞給新娘。這時納斯塔西婭突然看見離臺階五六步遠的地方站著羅戈任。似乎看見了救星,她瘋也似的跑過去,抓住他雙手道:“救救我,帶我走!隨你去哪兒,馬上就走!” 送親的人都目瞪口呆。羅戈任幾乎把她抱起來,送上馬車。他們去車站坐火車回彼得堡市區(qū)。(四部十章)
公爵知道此事后,臉色有點蒼白。但他說,處在納斯塔西婭那種狀態(tài),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
不能說納斯塔西婭已經不愛公爵了。關鍵是愛不起來。比愛不起來更嚴重,似乎公爵這里水深火熱,需要有人來拯救她。公爵的使命和人格規(guī)定性限制了他的感情和行為,他無力點燃一個女人的激情。正像侍從武官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指出的,納斯塔西婭和阿格拉婭這兩個女人公爵都沒有真正愛過。(四部九章)公爵也曾這樣想:“……若是以情欲去愛這個女人,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幾乎是殘酷的、沒有人性的……難道他不會成為她的奴仆、兄長、朋友、神明?”(二部五章)可納斯塔西婭需要的恰恰不是“奴仆、兄長、朋友、神明”。可見,讓純粹的愛(道德)絕對地統治私欲領域,反扼殺了愛,某種程度上的狹隘、自私和“下流”反表現為愛的活力。
納斯塔西婭逃婚標志著梅什金公爵烏托邦延伸工程的挫折和失敗。
梅什金公爵、納斯塔西婭、羅戈任這個三角形游戲是一場刀口上的舞蹈,納斯塔西婭知道羅戈任要殺死自己,羅戈任知道自己會殺死納斯塔西婭,梅什金也知道他會殺死納斯塔西婭,后來知道他也要殺死自己,但三個人都坦然面對可能的后果,并不退縮,誰也不打算離開誰,任憑這場愛情角逐生出血腥氣味。
公爵有這種預感。第二天一早,他就乘車回彼得堡。找到羅戈任的房子,女仆說他不在家。又去納斯塔西婭不久前住過的伊斯梅洛夫團宅寓,她朋友說她昨晚沒來這里。公爵從納斯塔西婭住過的房間里帶走了一本打開的《包法利夫人》。他兩個地方來回折騰,晚上才見到羅戈任。公爵問納斯塔西婭在哪兒,羅戈任用拇指指了指幔簾里面。這房間中部有一道幔簾。走進幔簾,那張床,床上沉睡的人漸漸從昏暗中顯現出來。公爵心跳得厲害。床上的人被蒙頭蓋上了一條白床單。床上、腳邊、床旁的圈椅上,床頭小幾上扔著女人的衣服和首飾。被單下露出一只光裸的腳,大理石雕鑿出來似的,一動不動。公爵不由得顫栗了一下。
公爵顫栗著,用目光詢問羅戈任,問他是用什么干的,羅戈任說就是那把刀子,“全部事情都是在凌晨3點鐘發(fā)生的……我感到奇怪的是,刀似乎進了一俄寸半……甚或是兩俄寸……就在左胸口……可總共就只半湯匙血流在襯衣上,再也沒有了……”公爵說他刺入心臟正中了,這叫內出血。
羅戈任把沙發(fā)上的靠墊并排鋪在地板上,要求公爵在這里過夜,一塊為納斯塔西婭守靈,公爵同意。“就是說,不去自首,也不讓抬走。”“決不!”公爵說,“無論如何也不!”一種新的憂傷和凄涼的感覺吞噬著公爵。雙腿又開始打顫。他突然明白,對于納斯塔西婭,他說的做的都是錯的。(四部十一章)
羅戈任安靜下來,后來說起了夢話。公爵用自己顫抖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腦袋、頭發(fā)、臉頰。天亮了,躺到墊子上,公爵把自己的臉貼向羅戈任的臉,眼淚流到羅戈任的臉頰上。羅戈任在發(fā)熱病,每發(fā)出呼叫或囈語,公爵就撫摸他的頭發(fā)和臉頰。
納斯塔西婭躺在幕后的床上,身上搭著白床單,只有一只白玉般的腳露出來。兇手就在眼前,一旁的未婚夫沒有憤怒,沒有詈罵,甚至沒有一句指責,親兄弟、同案犯那樣,聽兇手自陳其殺人方式。愛壞人,愛仇人,愛一切人,公爵算是把他的愛的哲學貫徹到底了。既然所愛已不能復生,殺人兇手又是因“愛”而行兇的,其內心同樣痛苦,說不定更加痛苦,此刻正需要關心和愛,那么,他為什么不可以給他這些呢?他給了,他像愛瑞士那個瑪麗一樣愛這位殺人兇手。
但這并不表明他愛的烏托邦的正當和成功。
第二天上午11點,伊斯梅洛夫團那位朋友和列別杰夫等人帶著警察破門而入。這時候羅戈任仍在發(fā)熱病,而公爵已進入癡呆狀態(tài)。他不知道來人都是誰,回答不了他們的問題。最終結果是,羅戈任被判處西伯利亞服苦役15年,公爵重回瑞士治病。
納斯塔西婭之死令梅什金公爵舊病復發(fā),他由一個烏托邦的建設者回歸到他的本來面目——白癡。
陀斯妥耶夫斯基談到創(chuàng)作《白癡》動機時說,“長篇小說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難的了”。(引自童樹德《譯本序》)
我們必須承認,作為典型人物,比起拉斯科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等重量級形象,包括本書的女主人公納斯塔西婭,梅什金公爵固然代表著一個新的方向,但藝術質量上顯然等而下之,稍遜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