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衛(wèi)華
那是一段難堪的往事。
盡管過去十多年了,至今想起來,仍會后悔搖頭,為自己當初的魯莽失禮。
對方是一家國有礦業(yè)老總,喜愛文學,邀請省作協(xié)幾個作家到他們那兒采風。此事屬于愛好與工作兩不耽誤:他陪作家們座談講解,到下邊參觀采訪,陪著一起聯(lián)歡。作家們吃好喝好,又有了素材,保不準興致一來寫文章發(fā)在報紙雜志上,對企業(yè),等于做了不花廣告費的廣告。
一切過程都很順利。臨別宴席上,老總的致詞充滿文采充滿不舍。我們呢,自然也為幾天來受到的熱情款待甚是動情,加之酒精的作用,彼此話就多起來。
賓主雙方從礦上生態(tài)聊到業(yè)績發(fā)展,從歷史沿革聊到自身經(jīng)歷,越聊越融洽,夾雜著插科打諢。這樣的氣氛,這樣的關系,無不預示著一次采風活動即將圓滿收官。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
就在形勢一片大好的當兒,忽然間——請注意確實是忽然間,生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讓人無法預料的忽然間——可是忽然間老總的女秘書發(fā)話了,她是接一位作家的話茬兒,那位作家夸老總剛才的祝酒辭文采斐然,女秘書就接了一句:我們X總是清華大學畢業(yè)!
女秘書的話引起周圍一片贊許。老總臉紅了,似乎有點發(fā)窘,舉杯連說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學歷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邊說邊起身,與作家們挨著個碰杯敬酒。
如果我的情商能再提高百分之一,也許就會意識到場面上這小小的蹊蹺,一定事出有因。然而這百分之一我是缺定了,加之那天的白酒度數(shù)高,于是稀里糊涂當了一回傻貨。
那一陣腦瓜挺簡單:清華大學畢業(yè),多光彩呀?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于是等老總一落座,我就開始問,問他是清華哪一屆的。要知道我兩位非常要好的朋友都是出自清華,眼前這位,無論年齡還是氣度,都與那兩人極相似,說不定同屆同班哩!
這一聯(lián)想,我的伶俐勁兒更加有恃無恐,一再追問。老總呢,拉寬了嘴笑著,眼神躲躲閃閃語焉不詳,這反而愈加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大嗓門問道:“您是哪一屆?一定告訴我好嗎?”
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這句話,當時肯定如同一把小匕首,直插老總心臟。因為他愣怔了一下,臉色漸漸有點發(fā)白,囁嚅著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是七三屆,工農兵學員……
我當時的反應,是立馬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工農兵學員,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概已經(jīng)不清楚與別的大學生有何區(qū)別,簡單說這屬于“文革”特殊年代的產(chǎn)物,屬于不是憑考試成績而是其他因素跨入的大學校門。這個群體盡管也涌現(xiàn)出了不少出類拔萃的人物,但人們的有色眼鏡是一時半會兒摘不下來的。無論如何,你屬于那個年代的受益者,大學的成色打了折扣,這也許就是所有那幾屆的畢業(yè)生,沒有一個愿意拿出自兒的學歷為自己臉上貼金。
據(jù)說一個人情商高的標志之一,是能讓打交道的對方感到舒服。我沒能做到,說明我在這方面缺根弦。我還猶豫過,是否找機會向那位寬厚熱情的老總道聲歉,又一琢磨這樣更蠢,越描越黑,真要做了,豈不是證明我的情商之低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該說的話不說,叫失語。
不該說的說了,叫失言。
失語和失言,似乎在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這些都屬于錯誤,但我們每天不就是生活在錯誤中間嗎?有位哲人說過生活是錯誤的堆積。羅馬尼亞著名詩人索雷斯庫寫過一首詩,也從藝術角度印證我的失言不過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錯誤。詩的題目叫《歷史》:
滿載錯誤的列車/朝我們駛來/我們根本無暇查驗/只忙著卸貨/和簽收到條。
瞧,品品這首詩,我的事還叫事嗎?
時代在前進,裹挾著錯誤前進。我呢?我當然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將過往拋到腦后,大步流星跨向未來!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是會偶爾想起十幾年前的那一幕,還是愧疚,還是難過,還是要在心底默默道上一聲:對不起,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