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兩座橋并排橫臥在羅錦河上,相隔只有十幾米遠,一新一舊,一大一小。
舊的那座僅能供人通行,橋面以青石板鋪就,兩邊是石砌的護欄,一頭系在河道這邊,另一頭插入對面的羅錦村。這是一座幽靜的小橋。橋頭一棵百年老榕,在“米克拉”臺風來臨之前,長得枝繁葉茂,長髯飄飄,巨大的樹冠遮蓋了一方天空。細雨時候,從樹下走過,頭發(fā)一點都不會被打濕,樹蔭覆蓋到的地面一定是干的。晴好時候,陽光透過千枝萬椏,投射在地上,把地面剪輯成無數(shù)斑駁暗影,好似老榕也有了萬千心事一般。老榕樹的正前方是一座廟宇,香火旺盛,每月逢初一、十五尤其熱鬧。一些打扮時尚的村姑挎著裝有金箔香燭的大紅籃子,從村莊的各個角落款款走來,虔誠點香叩拜,祈求神明保佑闔家平安。榕樹的下方安放上幾張石桌石凳,這兒就成了村里老人們社交的平臺。閩南村莊,凡有古老榕樹處,大抵都是老人聚會之所。午后時光,總能看到閑來無事的老人們在此休憩,或打紙牌,或喝茶神侃。老榕樹無言圍觀,羅錦河默默流淌,歲月一片靜好。
走這座橋,算來也有五個年頭了。
每天早晨,沿著彎彎河道,跨過小橋流水,穿越一座村莊,晃晃悠悠上班去。走在村中悠長的小巷里,一路東張西望看不夠風景。小巷人家多為庭院建筑,門前的角落,通常擱著幾盆家養(yǎng)小花,叫得出名字的只有日日春和太陽花。花兒雖小,一樣開得蓬勃紅艷,很是養(yǎng)眼。那個搬一把板凳坐在門口、與對門聊得正歡的白發(fā)阿婆,那個甩著雙手在巷子里走來走去晨練的健朗阿伯,以及路上會遇見的提著菜籃子結伴剛從市場買菜歸來的兩個阿姨,構成早晨上班途中一道不變的風景。我們總是含笑互相打著招呼:“您呷(吃)飽了嗎?”“您又出來晨練?。 薄澳鷤冞@么早買菜回來了!”“你要上班了?”……問候的內容千篇一律,問過以后心里卻似有暖流經過。彼此不知名姓而每日殷勤問答,只不過因為在這條路走得久了,混得臉熟,竟得到許多親切關懷。偶爾看不見她們哪一位的身影,心底也會閃過一絲不安和疑慮。
中午下班,急匆匆地要趕回去做飯,這時便無暇顧及風景了,從每座院落飄出的飯菜香味一陣一陣地催人饑腸。邊走邊聞,老是詫異為何別人家燒出的飯菜會如此之香,自己怎么就達不到這種效果。抽抽鼻子,精神一振,由衷地感慨活著真好。無論這天上午上班經歷了什么,前一分鐘還在憂慮著什么,聞到飯菜的香味總讓人立即踏實下來。有時候我甚至認為,世上哪有什么這個癥那個癥的心理問題,肚子一餓,噴香的飯菜就是個治愈大師。
最喜歡的當屬傍晚時分。下了班,告別一天繁雜的工作,拖著慵懶的腳步穿過村莊,漫不經心地登上小橋。駐足流連一會兒,望望西天的云霞,看看橋下的流水,取出手機隨手拍拍照片。雖說攝影技術不行,但自己留著欣賞,偶爾發(fā)個朋友圈,自我陶醉一番也并不壞。若遇有風呼呼而來,而橋上恰好無有旁人,盡可矯情地伸展雙臂,讓風鼓動衣袖,微閉雙眼,體驗書上所說“衣袂飄飄”的感覺。瞬間身體變得輕盈,似乎也要隨風飛過橋去了。
走來走去,走過春夏秋冬,日子一成不變地過去,老榕樹的葉子黃了又綠。過橋的人以橋為界,心緒常常變化更新。終于有一天,臺風“米克拉”咆哮而來,大刀闊斧,幾個招式就把橋頭的老榕樹劈得零零落落。那個曾經撐起一片天空的大樹冠不見了,千枝萬椏掉落在羅錦河上,隨水飄零。日光照來,地上再也沒有數(shù)不清的斑駁樹影,老榕樹的萬千心事,全部付諸流水,就此一去不還了。
一座新建的橋則正在崛起。新橋與舊橋平行,把羅錦村剖為東西兩邊,將紫光路和紫崴路兩條路聯(lián)接起來,自成一條新路名叫“羅錦路”。這條路已經建了半年有余,至今尚未完工,但也只剩下收尾工作了。橋身早已架好,瀝青鋪過兩遍,高大時尚的路燈已經守候多時,就等一聲令下綻放華光,這兩日連行道樹也都種上了。新橋直接從我居住的小區(qū)起點,以后走這橋上班,過了橋再轉個彎離單位只有百米之遙,可以省下一半路程,鄰居們調侃說這座橋好像是專門為我而建。
這條筆直的路橋,像天上掉下的一張長長邀請函,天天誘惑著我。那一天看到只剩幾個工人在橋上敲敲打打,作業(yè)的車輛已經撤離工地,就把膽子一大,冒著被喝斥的危險走了上去。沒想到一路暢通,并沒有人出來阻止。心里遂帶著點惴惴的竊喜,好像占到了個極大的便宜似的。
新建的橋面擁有標準的四車道,行道樹的兩側還建有人行道。站在橋上仰首望藍天,俯首視流水,天高路闊讓人心胸也為之一寬。又特意上前去摸摸行道樹的葉子,辨不出是什么樹種。這些培植了一段時間移栽過來的樹,就像是些半大小子,等著要在這條路上長大成人。此刻想是深秋季節(jié),小樹的綠葉里竟也點綴著幾片紅葉,看著平添了些許傷感,有點“少年不識愁,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
站在新橋上凝望對面的舊橋,有點不敢相信,竟在那舊橋上來來往往穿梭了數(shù)千次之多。有了新橋,又快捷又方便,以后誰還會去走那座舊橋呢?只是,沒有了一日四次的穿越村莊之旅,橋頭那棵新近受傷的老榕樹、小巷里閑聊的白發(fā)阿婆、晨練的阿伯、買菜歸來的阿姨,他們是否還會記起那個殷勤致意的過橋人?而在饑腸轆轆的中午,過橋人將再也聞不到農家院落里飄出的飯菜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