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怎么也沒想到,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這么說的:“如果有男人對你好,你心里也有他……”她停頓了那么一下,“那就,和他好上?!?/p>
我正在給她篦頭,我在她身后跪著,她滿頭的銀絲都被我攏在左手的手心里,越過她的耳朵,在她的腦后束成一股。篦子在我的右手里,此刻停在她的頭頂,就那么懸著。我看不見她的臉,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我只注視著她的兩只耳朵,那是兩只蒼白的,死氣沉沉的,干癟的耳朵,但畢竟是兩只完好無損的耳朵。
她好像在等我說話??晌艺f什么呢?我繼續(xù)給她篦頭。我把篦子搭在她的右前額,插入發(fā)根,從前至后,從右至左,一篦子一篦子地過,穿過稀疏的發(fā)叢,經過我的手掌,從她的發(fā)梢一次次滑落?!叭诉@一輩子,”她忽然又悶悶地說,“也就那么回事,不要虧了自己?!?/p>
她是我奶奶,今年八十五歲。七十五,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閻王好像已經忘了她,而她自己又去不了,就那么臥在床上,已經臥了一年了。自從她臥床后,我就每周回來一次,給她洗衣服,洗身子,篦頭。如果她的身體狀態(tài)好,我就住一兩天,要是不好,我就多住幾天。有好幾次,她差不多就要去了,可最后還是沒去,緩過來了。這一年里,她跟我說了好多話,我?guī)缀醢衙恳痪湓挾籍敵闪怂o我的最后的話。但直到她去世,我只記住了今晚這一句。她是個農村老嫗,不識一個字,沒出過遠門,沒什么見識,但她對我說了這么一句話!除了上個月她給我的兩千塊錢,我知道她什么也給不了我。她沒辦法還我一個完整的我,因此她就沒辦法把自己從對我的深深負疚中解救出來。這是一句很出格的話,是極少有人敢說的話,她現(xiàn)在把它送給我,她把它當成了最貴重的,最后一件禮物送給了我。
我用一根帶黑絨布套的皮筋扎她的頭發(fā),最后在腦后扎成一束。她的頭發(fā)不但稀,而且總也長不了,聚攏到一處,完全露出了她的兩只耳朵。我喜歡用皮筋把頭發(fā)扎成馬尾巴的那種感覺,不過在我的手里扎成馬尾巴的頭發(fā)全是奶奶的,后來有了女兒,就給女兒扎。我從來沒給自己扎過頭發(fā),我買皮筋、發(fā)夾,全部用在了奶奶和女兒的頭上,我給她們梳各種發(fā)型,用上漂亮的發(fā)夾一類的頭飾,但不管發(fā)型怎么變,都是露耳朵露鬢角的那種。而我自己從未用過皮筋、發(fā)夾,我一直留的是披肩長發(fā),蓋過了耳朵,蓋過了鬢角,蓋過了脖頸的那種長發(fā),因為,我沒有耳朵。確切地說,我只有一只半耳朵。別人都是兩只耳朵,而我只有一只加一小半;別人都有兩面完好的鬢角,而我的鬢角只有一面是完好的;別人的眼睛是對稱的,而我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就是這樣。
睡覺的時候,奶奶說:“你明天回去吧,我好多了,身上從里到外比以前輕松了不少,好像要完全好了。”
我問:“真的?”
“真的,真的感覺要完全好了?!?/p>
“我還是再留兩天吧?!?/p>
“不要管我,你回去,我就要好了?!?/p>
但我怎么也睡不著。我回味著她那句話。作為我的親人和長輩,我不知道她這是在道德上對我的網開一面,支持我去按她說的那樣做,還是對我當下的理解和準允?——難道她知道我的一切?
我躺在被窩里,打開微信,有點急不可待地給胥子真發(fā)信息:“做什么呢?”他馬上就回過來:“看書,你做什么呢?”我相信他在看書,入夜以后他似乎沒有其他事可做,看書是他的唯一。有時候他直接把書拍過來,什么《墻體彩繪》《手繪技法》《廟宇彩繪》《非常手繪》《工筆畫技法》《彩繪教程》《手繪作品集》這一類的。不管他是發(fā)過來的文字,還是拍過來的照片,只要知道他在看書,我就喜歡,我就感到一種踏實、幸福,甚至驕傲。我回復他:“我在想你,我想要你!”他說:“我也想你!”我就給了他一個親的表情和示愛的表情。我們就這么親熱起來……
我恨不得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然后我要他,放蕩酣暢地要他,要他撫愛我,要他給我……我們最后約定,明天晚上見面。
2
確切地說,我們真正的相識就是在他發(fā)現(xiàn)我的畸形的眼睛后開始的。
八年前的一天下午,胥子真請我去喝咖啡??Х瑞^環(huán)境優(yōu)美,很時尚,很浪漫,特別合時宜的鋼琴曲與咖啡的裊裊熱氣在空中縈回。一切都那么奢華、優(yōu)雅。我從來沒進過咖啡館,從來沒感受過這種氛圍。我想都沒想過有一天和一個帥氣、優(yōu)雅的男人步入這么好的咖啡館喝咖啡。我相信,胥子真肯定從我當時的表情、眼神和一舉一動看出了我沒見過世面的窘態(tài)。和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尤其是近距離相處的時候,我始終保持著一種安靜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早已成了一種習慣,而且,在這種習慣之外我戴的是寬架子寬邊框的眼鏡,這是特意的,為的是借此起到一點遮掩作用。和胥子真面對面只隔著一張桌子品著咖啡時,我相信我這種習慣顯得更為突出。我覺得今天的這一刻是一個關鍵時刻。但是,我的安靜最終沒有掩飾住我的一切,寬架子寬邊框的眼鏡也未發(fā)揮它的作用。他盯著我,很平靜地問:“你的眼睛,還有鬢角,是怎么了?”我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但我肯定,除此之外他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他平靜得近乎淡然,看不出有一點兒意外,看不出有失望的意思。我無法知道他這一刻到底在想什么。我該怎么回答他?我不由得低下頭,攪動著咖啡悠悠旋轉,我忽然覺得,一杯咖啡就是一杯生活,苦中帶甜,或者甜中帶苦,還被鐵勺子攪得旋來旋去。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胥子真。因為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很特別,富有內涵,儒雅、高貴,而且?guī)洑?,對這樣的男人回答這個問題,我從心底里特別作難,我要小心,要斟字酌句,我的回答必須要為我的希望服務。我抬起頭,望著他的臉,他有棱有角的臉,一雙充滿睿智而深沉、自信卻含有憂郁的眼睛,還有他那剛毅的嘴唇。望著這一切,我的自信,我的希望就一下子崩塌了。我不愿意給一個男人講述我的這一切,我覺得這沒有任何意義,反正我就是一個殘缺不全的人,這個他已經看到了,就由他怎么去想,怎么去看吧。我也不需要他的同情和憐憫,我不需要這些。我需要的是接受,接受我的一切,但這個我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對胥子真更不抱希望??晌也桓市姆艞壦?。倒不是我愛上了他,我不知道愛上一個男人是什么感覺,正如我從來不知道被一個男人愛的感覺。我只想知道我身上還有多少讓男人投懷送抱的東西。我的半個臉就像一塊丑陋而殘酷的試金石,一下子就能把好壞真假試出來。除了我的丈夫,眼前的胥子真是即將進入我這種“圈套”的第三個男人。我必須讓他進入我的“圈套”,所以,他和前兩個男人基本上沒什么區(qū)別。我讓他要我,然后讓他失望、惡心、后悔,最終讓他明白,不是他玩了我,而是我玩了他,最不好也是一個平局:他玩我的同時我也玩了他,誰也沒占誰的便宜。沒錯,如果胥子真這樣的男人被我玩了,我的成就感就更大。
胥子真說:“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問題。”
我說:“沒什么,問題是讓你失望了?!蔽野堰@句話說得很得體,透露出了對已成事實的坦然,但又不失一點恰當?shù)陌г梗€有一份對無常人生的傷感。是伴隨我文靜地低垂眼瞼、憂郁的眼神、白凈纖細的手指合握咖啡杯、目光散漫于咖啡裊裊的熱氣這些表情和動作完成的。我相信,我的這些神態(tài)對他還是有一定殺傷力的。因為,我的另一只耳朵和眼睛是完好的,完好的耳朵還很秀氣,不肥不瘦,不大不小;完好的眼睛還是杏仁眼,睫毛濃長,眼神風流,眉毛濃黑,粗細長短無可挑剔。況且,我的鵝蛋臉龐大部分細嫩光潔,白里透紅;嘴唇性感,牙齒潔白整齊;鼻子有棱有角,秀挺玲瓏。更重要的是我的身材,腿長腰細,腹平臀翹,我一直比較自信。我把這些通過表情、動作、姿態(tài)盡力發(fā)揮到極致的魅力,希望能起到瑕不掩瑜的作用。
我不知道是誰的原因,反正一切都向我預想的方向——也就是我的“圈套”走去。我們談得越來越投機,那種和諧、快樂,那種一呼一應,一唱一和的情景,說明我們即便不是志同道合的兩個人,但最少也是“有共同語言”的兩個人。我們談得最多的是他目前的工作,也是他最喜歡的事——彩繪。這個話題多半是我發(fā)起的,倒不是我有意討好奉承他,當然,這樣的動機也不是一點沒有。更多的是我真的喜歡這個話題,我喜歡他筆下的那種色彩,那種強烈的、濃烈的、讓人眼花繚亂的、沖擊力特強的色彩。我問一個問題,他就談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又延生出另一個問題,就像一棵樹,一枝生一枝,生生無窮盡。最后,這棵樹就成了一棵色彩斑斕的魔幻樹,它的每一根枝丫的顏色不同,每一片樹葉的顏色不一樣。其間有幾只不知名的小鳥快樂地跳來跳去,羽毛漂亮,但有點害羞——那是我不失時機的插話,我的看法、觀點和感受。當然,我們也會換換角色,他問我曾經的大學生活,他對此很感興趣,因為他沒上過大學,他說他只上到了高中畢業(yè)。他還問我看什么書,問我的打工經歷。我在觀察他,他是不是還在注意我的右臉。他沒有,他似乎把這個早就忘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我的其他地方,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地方的美?反正他的興致很高,談興正濃,顯得很真誠,還有些眉飛色舞。投到我身上的目光越來越有溫度,并且有了一定的黏度。
從咖啡館出來時已是黃昏。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就那么走著,像是一對早已熟知并習慣于對方的情侶。但實際上從咖啡館出來后,一種莫名的矜持便抓住了我們。后來他說我們去吃飯吧。問我想吃什么?我說隨便吃點,吃什么都行。最后他選了一家很上檔次的川菜館,點了四個菜,以辣為主。他要了一瓶青稞白酒。
“很多人說彩繪根本不是什么藝術,”他說,“他們瞧不起我手里的活兒,瞧不起我,認為我就是個村婦野夫們眼里的畫匠,是個拿這么點手藝討生活的人,我覺得他們這是狗眼看人低!總有一天我會成功舉辦我的彩繪畫展……”他一仰脖子干了一杯,似乎這是一杯對天發(fā)誓的酒。
“你現(xiàn)在本來就是個畫匠,”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已經說出去了,我不想收回,不過我補充強調了一下,“我說的是現(xiàn)在,你現(xiàn)在就是個畫匠?!?/p>
他又驚訝又失望:“你也這么看我?”
“是的,你現(xiàn)在的畫渾身是匠氣,沒有靈氣,缺乏想象力,你畫得很像,很像就是匠氣,注入靈氣和想象力才是藝術?!?/p>
他頹喪地低下了頭,一手握著酒杯,似乎進入了一種思索。然后他喝了一杯,一邊再斟酒,一邊說:“聽起來煞有介事,好像你做過研究,你比別人懂得更多?!?/p>
我明白,他說的“別人”其實就是他自己。我說:“我雖然沒做過研究,可我在中文系好歹也混了四年,文學藝術類書籍也算讀了幾本,只能說了解一點點,因為文學藝術是相通的,文學會讓人具備真正的審美能力和藝術美感?!?/p>
他笑了一下,帶點兒鄙夷的那種笑,他說:“你是嫌我沒上過大學嗎?”
我沒料到他會這么想。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他說這些,可能我有些醉了。按今天我對他的想法,我應該順著他才對。應該說他的彩繪繪得如何好,說我如何喜歡他的畫,讓他高興,讓他驕傲??墒牵撜f的這些我不知道它們藏哪去了,不該說的反倒從心底里滔滔而出。我知道這下完了,我這個不識相的貨!我馬上對他說:“絕無此意,絕無此意,我有些醉了,班門弄斧,我自罰兩杯?!睘榱吮硎菊\意,我連干兩杯。
他看著我喝了酒,卻笑了:“其實你不必這樣,”他說,“其實,和你談話很快樂,因為你能說真話,你讓我重新開始認識自己,這兩杯酒我陪你?!?/p>
我有點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特想他把這句話再說一遍。他真的連喝了兩杯,似乎喝得更有味的樣子。
“真的”,他說,“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快樂,謝謝你?!?/p>
他居然脈脈溫情地注視著我,然后把左手伸過來,用手掌將我擱在桌子上的右手完全蓋住了,然后慢慢地包裹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是偏于骨感的那種,但一點也不粗笨,他撫摸著我的手背,我感到了他的力量。他的手很涼,干凈干爽的那種涼。據(jù)說手涼的人心熱,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沒想到局面會變化得這么快。我不明白這里面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他就那么注視著我,我感到了他目光里的溫度和黏度,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我垂下了眼瞼,避開了他的眼睛。但我伸出左手,像他那樣用左手掌蓋住了他的左手背,我也撫摸著他的手背,很好地把控著動作和節(jié)奏。就這樣,他的手里是我的手,我的手里是他的手。這樣的情景我好像在電影里見過,沒想到在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還真有那么點兒意思!
“斑玉,”斑玉是我的名字,他在叫我。我抬起眼望著他,他說,“今晚就不要回了,好嗎?”
我低下頭什么也不說,但我的左手用了力,他的左手肯定感覺到了。
我被胥子真緊緊摟在懷里時,我的意識一下子陷入了一種虛飄感,一切如在夢中,一切似是幻象。
雖然和胥子真約定見面的時間是晚上,但我早晨就動身了。我要回家去看看女兒。今天是星期天,女兒在家。從奶奶家到平夷市得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從平夷市到海寧市又得一個多小時。再說,和胥子真約好了要見面,我的心早就不在當下,我只想著盡快能見到他。奶奶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一再說:“回去吧,不要管我,我覺得我要全好了。”
女兒在家看電視,一見我進門,便從沙發(fā)上跳下來,挽住了我的一只手臂,她說:“媽媽,我以為你不回來了?!蔽艺f太姥姥的病好多了,我就回來了。我問她怎么一個人在家?她說爺爺奶奶出去了,爸爸在睡覺。我不知道他這會兒睡覺是夜班后的休息還是酒醉。我和付南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了。我們基本上沒有多少見面的機會,因為通常情況下我只在周末回來一次。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不想見他。臥室的門緊閉著,我倒想看看,一個多月他有沒有什么變化。一股濃烈的酒氣和腳臭把我堵在了門口,這是這間屋子里正常的、特有的味道,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如果沒有這味道,那才是意外。我看不見他的頭臉,他全藏在被子里,從被子里傳來的呼嚕聲依然那么雄壯而有特點,好像被子底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臺正在運行的機器,但這臺機器運行得有問題,一會兒輕松正常,一會兒因負荷過大而快要崩潰了。我關上門,退回了客廳。
女兒抱住我的腰,她仰著臉蛋,眸子清亮亮的,眼巴巴望著我問:“媽媽,今晚你要住家里,陪我睡覺對吧?”我的心里一陣疚痛。雖然女兒在婆婆的照顧下過得還不錯,但那畢竟是她的奶奶,和母親還是有所不同,她更需要媽媽的疼愛和呵護,需要媽媽的陪伴。這個是我欠她的。自她上小學后我就沒好好陪過她。我一直在海寧市上班,離家五十多公里,我不可能天天回家,開支、勞頓、時間,都不允許我這么做。再說,這個家對我來說已經名存實亡,要不是女兒,要不是婆婆還算通情達理,回家這個美好的動詞恐怕不會在我的身上得以實踐。但是,我已經和胥子真約好了,關鍵是我特想見他。如果昨晚上奶奶不說那么一句話,我沒想著今晚約他,雖然我時刻想著他,想和他見面。奶奶那么一說,不知為何,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見他心切。見不到他我簡直痛苦難忍。因此,我只好給女兒撒謊:“可是,可是今晚公司有事,媽媽得回去加班,明晚媽媽再回來,一定回來陪你?!蔽曳浅@⒕危幸环N負罪感折磨著我。可是,我要見胥子真,沒有什么能阻擋我。女兒的臉貼著我的腹部,她什么也不說,只那么緊緊地貼著我。我說:“媽媽現(xiàn)在給你洗澡,然后上街給你買東西?!币驗榕畠禾貏e喜歡我給她洗澡,或者說喜歡和我一起洗澡。我每次回來,她幾乎都會提出和我一起洗澡的要求。從我給她脫衣服開始,她就如一只歡騰的小狗又調皮又溫順。她故意不讓我脫她的衣服,她會跑開,站在一邊挑逗我,等我過去抓她?;蛘甙焉眢w蜷縮成一團,讓我無從下手。其實她的目的就是我來抓住她,把她摟抱在懷里,她要的就是這個過程,要的是母女親密的身體接觸。然后她把一切交給我,在我的懷里,在我的雙手間盡情撒嬌。洗澡的時候,我給她打香皂搓洗,她那么溫順、快樂而幸福。她似乎更樂意對我付出,她會用小手拿香皂給我搓洗,她夠不著我的上身,就叫我蹲下來,小手滑過我的肌膚,熨帖著我的生命和心靈的傷痛。我忍不住流下五味雜陳的眼淚。
女兒特別喜歡給我梳頭,她從三四歲開始就給我梳頭,我坐在床上,她站著,拿著梳子以我的頭為中心繞來繞去。不知道她手里的梳子在我的頭上梳了多少遍,她快樂、投入,好像我的頭是她心愛的一件玩具?,F(xiàn)在,她給我梳頭的興趣一如既往,而且已經會梳發(fā)型了。她每次都要給我梳多個發(fā)型,梳好一個,解開,再梳一個。她從電視節(jié)目人物的身上學到了不少發(fā)型,一個一個地在我的身上實踐。梳好一個,她就拿鏡子讓我照,她快樂而幸福,說媽媽漂亮。好幾次,我對著鏡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就因為她說的“漂亮”這個詞。鏡子里的我右眼比左眼小,并且是一個三角眼;右鬢角凹了進去,這塊皮膚的顏色和面部其他地方的顏色存在較大差異,而且沒有正常的紋路和汗毛,沒有鬢發(fā);右耳朵根本沒有耳朵的形狀,只有成人的拇指頭那么大一點,中間是耳洞,幾乎是一點兒縫隙。所以,我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女兒為什么總說我漂亮,難道她對這些看不出來嗎?今天她給我梳頭的時候我發(fā)覺她手里的梳子似乎很沉重,她梳了很長時間,卻只梳了一個發(fā)型,一個翹翹的、俏皮的馬尾巴?!皨寢專彼f“你的右臉蛋和左臉蛋怎么不一樣,右眼睛和右耳朵比左眼睛和左耳朵小,鬢角還凹了進去,皮膚也不好。”我知道她遲早會這么問的。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最熟悉我右臉的恐怕只有女兒和胥子真。奶奶和父母親也未必清楚,因為她們看得少,她們不忍心看,這是她們的嚴重過失,是她們心上的疤痕,她們回避看到它。女兒問我這話時站在我身后,一只小手輕輕撫摸著我的右眼、右鬢角和右耳朵。當時胥子真問我的時候也是這么撫摸著我。女兒是問這件事的第二個人。我相信,不會有第三個人問這件事。我本來要說,媽媽比你現(xiàn)在還小的時候出了一件事,就變成了這樣。我強忍住眼淚,我不想給女兒幼小的心靈帶來陰影和傷痛。我終于說:“媽媽生下來就這樣,人和人不一樣,媽媽就是這樣?!?/p>
3
我的童年,就是從一聲痛苦而撕心裂肺的慘叫開始的。
七年前,我在西海大酒店給胥子真講述我畸形的右眼、破損的右鬢角和小半個右耳時,也是這么開頭的。如果沒有那一聲貫穿我一生的慘叫,那么我的人生又會是什么樣子?我的丈夫是不是現(xiàn)在的付南?我會不會仍然四處討生活而處處碰壁?會不會和那個小個子南方人開房?會不會和那個叫馬洪的出租車司機鬼混?會不會遇到胥子真(還居然相處到這么久)?這些問題始終困擾著我,但我無法斷定。我能斷定的是,奶奶不會跟我說那么一句話。因為一切都是奶奶造成的。奶奶也是這么說的?!岸际俏也缓?。”奶奶說。我七歲那年的一天,奶奶一邊給我梳頭一邊說,“都怪我這個老不死的?!蹦棠塘飨铝搜蹨I,她把我摟抱在懷里,用她粗糙卻溫暖的手一遍遍撫摸我的頭發(fā)。因為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右眼和左眼不一樣,右鬢角和左鬢角不一樣,右耳朵和左耳朵不一樣。村里的玩伴們可不是這樣,他們每個人身上的一雙眼睛、兩只耳朵以及左右鬢角長得都是一模一樣的。我還好幾次留意觀察了我的同村玩伴張喜梅的耳目,她和其他人一樣,兩耳雙眼和兩鬢都好好的,長得一模一樣。包括我的弟弟,他和我不一樣,卻和其他人一樣。我再看大人們,奶奶、父母、叔叔嬸嬸……所有人,自己臉上的眼睛、耳朵和鬢角長得一模一樣。只有我是個例外,右眼比左眼小,右耳比左耳小,右鬢比左鬢凹。此后不久,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丑陋。我懂得了美丑,所以就問奶奶,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是這個樣子?
“那年你出生還不到一歲,”奶奶說,“正月剛過,天氣還冷得很,屋子里生著爐子,那天早晨,你爸媽上地里干活兒去了,我把你放在床上……”她開始哽咽。我望著她老淚縱橫的臉,不知道她為什么如此傷心。
奶奶把我放在床上后,她挑著水桶到村子的水房挑水。她臨走時在我的手里塞了一塊饃,另一只手里塞了一面小撥浪鼓,還用鋪開的被子從前面把我圍了半圈兒。我一邊啃著饃,一邊搖著撥浪鼓,就像平時奶奶握在手里對我搖轉那樣,可是撥浪鼓不聽使喚,響得有一下沒一下,根本沒有連續(xù)性和節(jié)奏感。有那么一兩下,我搖出了一點味道和感覺,這使我很興奮。但就那么一兩下,之后越搖越不行,我的手很快沒了力氣,最后撥浪鼓從我的手里脫落在床上。我很敗興,很生氣,我不想把它重新?lián)炱饋?。這時候,另一只手里的饃饃也不知道丟哪兒去了。我兩手空空,不知道該干點兒什么好。我覺得很沒意思??纯次葑?,光線有些昏暗,靜悄悄的。我望著窗戶,等奶奶來,但奶奶不來。我正要喊叫,卻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不是一種,是多種,呼呼的,呼呼呼的。我仔細一聽,是床沿邊的火爐在叫,我穿過爐蓋的縫子,看見里面有一種紅色的東西在不住地跳動,搖擺。沒想到還有隱隱約約人的叫聲,嗚嗚哇哇的,大喊大叫,有女人的聲音,有男人的聲音,有小孩兒的聲音,就夾雜在火爐呼呼的叫聲里,又感覺不在火爐里叫,而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我從被子的圍圈里爬出來,爬呀爬,終于挨近了火爐。我的慘叫就是在這一刻發(fā)出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把臉蛋觸到了火爐的蓋子上的。
“我剛到水房,”奶奶說,“就看見喜梅家的院子冒著大煙,火星子跟著黑煙飛出了院墻?!毕裁返哪棠淘诖箝T口急得又拍大腿又轉圈,扯破了嗓子喊救火。喜梅的爸爸媽媽下地干活兒去了,家里只有她和喜梅。村子里的年輕人大多下了地,出來救火的沒幾個人,而且都是老人、娃娃們。奶奶說:“喜梅家只有四間房子,三代人住著,你說,我不去救火行嗎?要是四間房燒光了,房子里的糧食燒沒了,他們住什么,吃什么呀!救火就是救命??!可是,我跑回來時,你卻夾在床頭和爐子的那點道道里,臉蛋在爐面上……”我的肉那么嫩,我不知道奶奶聞到的是烤肉的香味還是臭味。我相信,這個味道肯定是奶奶一輩子忘不掉的唯一的味道,再香再臭的味道也覆蓋不了她記憶中我的臉蛋被烤熟的味道。奶奶一聲驚叫,就把我抱起來?!拔一钪€有什么意思,”奶奶說,“還有臉活著見人嗎!你也別活了,你活下來就是個黃連命,遭不完的罪,不如我們倆一起死了干凈。”她抱著我,跑出了家門,樣子就像個瘋婆子。她號著,怪叫著,又哭又笑穿過村子。前面滔滔湟河已經不遠了,她已經感覺到了一躍而入的悲壯,感覺到了生的不幸和死的尊嚴,從此我將不會有一個半面人生,她的罪過也隨流而去?!翱墒牵蹦棠陶f,“村里人攔住了我,把你從我懷里奪走,把我扯回家,他們叫來了你爺爺和爸媽,然后把你送到了海寧市的陸軍醫(yī)院?!?/p>
出院后我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醫(yī)生說耳朵和鬢角就那樣了,右眼還可以二次手術,完全能變得和左眼一模一樣?!暗?,”奶奶說,“你爸爸媽媽不管了,他們再沒有按醫(yī)生說的去給你的右眼做手術,他們說沒錢。這個錢該是我出的,可我,我哪來的錢呢!”奶奶一手摟著我,一手一把一把地抹眼淚,“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為什么要給別人家去救火呢!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啊……”
這些對我來說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故事,我沒有任何記憶,疼痛的,悲慘的,什么都不記得。我不明白奶奶為何如此傷心悲痛。她哭天抹淚的,實在很可憐。我也流下了眼淚,為我自己,也為眼前的奶奶。不過我畢竟才七歲,雖然懂得了美丑,但并不懂得我這副模樣將會對我的人生帶來什么影響。
4
一天中午,我和胥子真從海寧市的一家酒店出來,有一會兒我走到了他的前面,他在我身后有五六米遠。不過他很快跟上來了,和我并肩走。他忽然說:“挺胸,抬頭,把脖子伸直!”
我一時沒明白他說誰,我疑惑地望著他。
“難道不接受我的建議嗎?”他問我。
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我。但我不明白,我的胸、頭和脖子怎么了。
他說:“你看你的樣子,頭上就像壓著三座大山一樣,三座大山早就被推翻了?!?/p>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們認識已經三個多月,第四次在海寧市開房住了一晚。他給我提這個建議的前一個小時我們還在酒店里做愛,我們積極協(xié)作,互相幫助,共同努力,做得熱火朝天,天旋地轉,我好幾次在高潮的浪尖暈了過去?,F(xiàn)在他突然給我提了這么個“建議”,我真的不明白所謂何來。我覺得這個“建議”叫作不滿更為確切,是嫌棄我的一種委婉前奏。他嫌棄我卻不明說,何必玩這樣的小聰明!我的心就像被扔進了一盆鹽酸液里。我差點就在胥子真的當面流下眼淚。但我還是按他的“建議”挺了胸,抬起了頭,把脖子也伸直了,我要聽聽,他還會說什么,還會有什么“建議”。
“對對,”他說,“就這樣?!彼哪抗庖恢睕]離開我,“這樣子才對,氣質一下子就有了?!?/p>
他顯得很激動,很開心,很真誠?!坝涀。彼又f,“從今天開始你要改變自己,先從你的頭、脖子和背做起。要是你仍舊低著頭,縮著脖子,凹著胸,弓著背,那我就和你拜拜?!彼荒樀膰烂C,但又那么孩子氣。看著他的神情,我感覺我身體的那四個部位好像真有問題。
“你知道你為什么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我和胥子真中間隔著一張餐桌,他注視著我,問我。我回答不了他的問題,我垂下了眼瞼。因為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到底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為什么。
他說:“是自卑造成的,你怕自己的缺點被人看見,就想把自己藏起來,所以就低著頭,縮著脖子,結果背弓了,胸凹了,頭再也抬不起來了,脖子也就那么縮著?!彼f得毫無顧忌,又顯得很坦誠,越說越來勁兒了?!斑@說明你根本不自信,不自愛,半個臉已經成那樣了,那是外在因素造成的,是天災人禍,你沒辦法,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你自己造成的;你想想你為自己做了些什么?已經成那樣了,但你還得活下去,那就要活出個樣子來,要讓別人看看,雖然你有那樣的缺陷,但其他地方很美,比很多人美。真的,要是你不低頭弓背,把身板挺直,你真的很美,比很多人美?!?/p>
這頓飯我們吃得時間不短,可我沒感覺到多少飯菜的味道,我只感覺到了我心里的味道,胸膛里仿佛灌滿了醋酸,侵蝕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回到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走進鏡子,我要鏡子仔細地把我看看,要它客觀地告訴我,我的身材到底是不是如胥子真說的那個樣子。我平時極少走進鏡子,我和鏡子沒緣,鏡子也不喜歡我這樣的人。其實我一直對自己的身材很自信,因為我的兩條腿修長而直,雙臀寬而上翹,腰圍接近于“A4”。我先是正面出現(xiàn)在鏡子里,然后轉了90°變成了側面。這是我第一次在鏡子里端詳自己的身體,我相信,沒有什么比鏡子更真實,更公正無私,就像觀看皇帝新裝的那雙清澈、純真的眼睛一樣。當我按胥子真說的把頭抬起來,把胸挺起來,把脖子伸直,把身板挺直后,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比剛才美多了!為進一步驗證,我把自己脫光了,只穿一條內褲讓鏡子看。我把剛才的動作重新做了一遍,原版動作上的我就像一個受盡欺壓迫害的奴隸那么可憐、丑陋,按著胥子真的話,我頭頂著三座大山:脊背呈現(xiàn)著丑陋的弧線,乳房就像一對無精打采的白鴿子,羞澀地藏進了凹進去的胸脯,腦袋自卑地無地自容,它把身體當作一個殼,一直努力著走進這個殼,走得越深越好。然后我把胥子真教我的動作又做了一遍,一經對比,我的眼淚就禁不住簌簌而下,在鏡子上流成了河。
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從來沒有,連一點暗示都沒給過我。別人不說,是和他無關,或者是怕傷著我,親人不說——比如奶奶、父母——又是為什么呢?當然,也許他們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什么,根本沒留意我身體的變化。只有這個叫胥子真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一切,說開了一切,揭穿了一切,還要我改變自己!這個傻男人,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胥子真說得沒錯。從七歲那年我就慢慢產生了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那年張喜梅發(fā)現(xiàn)了我的右眼右耳及鬢角,說丑死了,丑死了。然后她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我的其他同學和玩伴。同學們都把游戲的興趣和學習的興趣轉移到了我的身上,他們對我充滿了特別的好奇,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樣。他們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的臉,非常希望在我的臉上發(fā)現(xiàn)他們所聽說的東西。有一天,一名男同學在教室里從我身后突然把我抱住,隨即另一名男同學過來把我鬢角的頭發(fā)一下了撩了起來,他驚叫了一聲“我的媽呀!”就松開了手,仿佛抓住的不是一個女同學的頭發(fā),而是一條蛇。由于他的動作太快,致使圍過來想看個究竟的好多同學大失所望,只有兩三個離我最近的同學可能看到了他們一直想看的。他們有的驚恐萬狀,有的唏噓難已,有的竊笑,然后迅速離我而去。我趴在課桌上,把頭深深埋進了胸前。自此,他們的目光就像一只只鷹的目光,明銳、尖刻,盯著我的右臉,想穿透我濃密的發(fā)叢,想鉆進頭發(fā)與臉頰的縫隙……又像一只只丑陋而尖利的爪子,又像一支支寒光畢露而鋒利的箭鏃,追趕我,圍堵我。我害怕這樣的目光,討厭這樣的目光。但我無法抵擋這樣的目光,我只能躲避他們,想把自己藏起來。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丑陋的右臉。所以,我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時時處于一種緊張的防范狀態(tài)。我總在留意向我靠近的每一個人,注意在我身邊的每一個人。當一個人一步步走近我時,我就從老遠觀察他的神色舉止,如果確認來者不善,我就一低頭默默地避開。而對于我身邊的人,我始終用兩只眼睛的余光瞅著他們。因此,我身上一天到晚最忙碌的器官就是一大一小的一雙眼睛。直到今天,我由此練就了一副好眼力,而且,始終改變不了用眼睛的余光看身邊人的習慣。這樣,不管走到哪里,我的兩只眼睛總是顯露一種很強的自我保護神態(tài),左顧右盼,有些賊溜溜的樣子,使我作為一個女孩兒,作為一個女人的形象又打了不少折扣?,F(xiàn)在想來,無非就是從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了抬頭挺胸的自信。
放學回家后,我就悄悄地一頭鉆進了鏡子,在鏡子里我把頭發(fā)撩到了腦后,和自己面對面互相看著。沒錯,那就是我,長著一張非常不對稱的臉。我看得很仔細,把鏡子拉近,放遠,正看,側看,轉換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在不同角度下,鏡子里呈現(xiàn)出我不同的面孔,轉到左面,是一張秀麗可愛的臉,轉到右面,是一張……一張什么呢?對,鬼臉,是一張鬼臉,丑陋、可怕、讓人惡心。這就是我,一張面孔一半是人,一半似鬼。我注視著我,越看心里越難過。這是我第一次在鏡子里和自己的面孔客觀、認真、仔細、這么長久地對視,也是第一次為自己難過,不,不是難過,是心痛,我感覺我的心在滴血,就像我的眼淚一樣,滴下去,滴下去……
我每一天努力的方向就是在大庭廣眾和眾目睽睽之下如何把自己藏起來。除了每時每刻保持下披的長發(fā),低頭是第一步,低頭總比抬頭好,不惹眼,不招人,低一點,再低一點,只有好處和安全,沒有壞處和危險。胥子真建議我把脖子伸直,可能當時我在低頭的基礎上把自己的軀體想象成了一個殼,試圖把頭縮進這個殼里去,這樣最保險,我可以看見別人,別人看不見我。我上到初中后,把自己藏起來的愿望變得更強烈了,并尋找更多藏匿的方法,我覺得看書是個不錯的方法。當然,我看的多半不是課本,我懷疑學習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還有多少意義,甚至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和希望。我看的是瓊瑤的小說。看書是獨處的理由,而且,看著看著,我還會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沒有尖刻的眼睛,沒有對隱私的好奇和惡意揭露,沒有嘲笑,沒有鄙視,這個世界很美,溫暖如春,情意綿綿,花好月圓。因此,我的高考考來的只是個險中???,走進了海寧市一所專科學校的中文系。是的,我完全長大了,要不是我那半個鬼臉,我絕對是一個漂亮風流的大學生??上也皇牵腋杏X一切更加灰暗起來。我覺得我更需要把自己藏起來。讓我欣慰的是,藏起來的方法原來很多,比如寫作。我拿起筆,悄悄地走進了那些方格,把自己圍起來。我從一個方格跨進又一個方格,留下我的傷痛、孤獨和絕望,在文字里尋求溫暖和美,然后又把這些藏起來,就像藏我自己一樣。我藏著臉面,也藏著心靈。
直到今天,我把自己藏了整整三十五年,要不是胥子真發(fā)現(xiàn)并指出來,我自己都不知道藏得有多深,不知道藏匿的生活將我變成了什么樣子。所以,胥子真是目前為止最了解我的一個人,除了我和萬開新及馬洪的事情外,他知道我的一切。奶奶未必了解這么多,她一直未發(fā)現(xiàn)我頭上壓著“三座大山”,她看著我一天天長大,也許認為我應該就是那個樣子。自從胥子真發(fā)現(xiàn)了我頭頂?shù)摹叭笊健焙?,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時刻提醒我挺胸抬頭。他往往一邊說,一邊瞪著我,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不分場合,不顧忌我的感受,尤其是人多的地方,或者我和別人講話,買東西討價還價的時刻,他的提醒冷不丁就會從旁冒出來。我臉紅,裝作沒聽見,但還是完成了挺胸抬頭的動作。過后我仔細一想,在他提醒我最多的地方,正是我更需要藏的地方。
5
奶奶是我沒必要躲藏的第一個人,但她和胥子真畢竟不同,她給不了我自信,給不了我驕傲。我只知道她愛我,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始終愛我的恐怕只有奶奶。她是我的溫暖、自由的港灣。只要離她而去,不管是學校還是其他什么地方,我總想著能早些回到她身邊,一回到她身邊,我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完全放松了,我什么也不顧忌。我知道,只有她不會嫌棄我,我不怕她看見我的丑陋。直到后來我上了大學,以致大學畢業(yè),期間我甚至越來越想在她眼前暴露我那不堪目睹的半個臉,讓她時不時地看見我的硬傷。我明白我這樣做未免殘忍,也覺得對不起奶奶,但我忍不住就要這么做,因為生活對我也很殘忍,我對奶奶的殘忍遠遠不及生活對我的殘忍。事實就是這樣,我在外面怕別人看見我,而家里總想被奶奶看見。如此產生了第二個事實:奶奶怕看見我,越來越怕看見我。因為我完全成一個大人了,女孩子長大成人,意味著很多事情,面臨著很多抉擇。奶奶一邊怕看見我,一邊對我疼愛有加。我從學校回來,我挑水,她不讓挑,我掃地,她不讓我掃,我做飯,她不讓我做,我洗衣,她不讓我洗。每次我要做這些,她就從我的手里搶過去,非常慈愛而溫和地說:“不要你做,你看書去,我就喜歡你看書的樣子,不想看書就到外面去玩?!彼M量避免和我對視,她總是低垂著眼瞼,目光躲躲閃閃,甚至畏畏縮縮的,眼神始終陰郁著,充滿一種深深的憂戚。她不但不讓我做家務,而且總在搜尋著能為我做點什么。因此,往往是在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她已經洗好了我換下的衣服,包括我的內衣內褲和襪子、鞋子。大四那年暑假的一天,我午睡醒來,從窗玻璃看見奶奶在廊檐下洗衣服,我沒看錯,她手里搓的是我粉紅色的內褲,是我睡前換下的,有大片的經血污斑。她坐在小木凳上,佝僂著身子,把我的內褲浸到水里搓幾下,舉到眼前展開來仔細地查看,然后再浸到水里繼續(xù)搓,又舉到眼前展開來查看,查看過后,一只手伸到腳下的一個鐵皮罐子里,抓一撮洗衣粉接著搓洗。她不急不躁,顯得平和、認真、投入,似乎透露出一份內心的慰藉和安然。陽光照著她的發(fā)髻,鬢角和額前的幾縷銀絲忽閃著若隱若現(xiàn)的一道青光。她表情木然,我不知道她在這一刻想什么。那年她七十二歲,我二十二歲。望著她的身影,我覺得她那么可憐,我的心里一陣酸楚。想想二十一年前我和她的噩夢般的那個上午,痛苦和絕望的眼淚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前。
大學畢業(yè)后,我做過餐廳服務員,做過招待所服務員,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工作,我也沒有更多的自信和勇氣。即便是服務員的工作我也干不了多久,老板有的是辭退我的理由,其實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而是他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我丑陋的半個臉?,F(xiàn)在想起來,不光是因為這個,還有胥子真指出的我頭頂“三座大山”的形象。這些都是做一個服務員的大忌。因此,我最后不得不待在家里。這時候,我的同學們有的早成了政府的公務員,有的當了老師、醫(yī)生什么的;有的做生意,有的打工,最不好的也比我強;而且,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結婚了,有的甚至抱上了孩子。我待在家里,感覺自己就像個幽靈,使家里的氣氛充滿了一種高度的緊張感、壓抑感,甚至恐懼感。奶奶伺候我越發(fā)地周到備至,就像一個仆人那樣謙卑恭順。她甚至不敢抬頭正眼看我。就這樣,我在外面想伺候別人卻不讓伺候,我抬不起頭面對人事,而在家里,奶奶在我的前面抬不起頭,還像伺候一個公主一樣伺候著我。我和奶奶睡在一起,只有到了她認為我睡著了的時候,在昏黃的燈光下,她才一遍遍用濕漉漉的目光撫摸著我。
當我進入一種冷靜而理性的思索時,我終于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我的劫數(shù)天命,老天爺設好了那個局,給我安排好了一切,我躲不過,誰也阻止不了。奶奶也一樣,傷疤永遠烙在了我的臉上,同時也烙在了奶奶的心上,我的不幸就是她的不幸,她痛苦著我的痛苦。
6
我感覺到了,也看出來了,家里人正在悄悄地為我張羅一門親事。我的親事不好張羅,夠難為他們的。但必須張羅,不好張羅的親事越要張羅,耽誤不得。這是他們的責任和義務,也是我人生路上必須邁出的一步,是我必須做出的一項選擇。對于家里人來說,我的親事可謂任務重、時間緊,而對于我自己來說,這可能是一次冒險行動,是一個賭注。但不管怎樣,我得邁出這一步。
我記得很清楚,媒人走進我家的那天是1999年的3月9日,農歷1月19日。天氣晴朗,太陽又亮堂又精神,暖烘烘地普照大地,我感覺到了萬物復蘇的勃勃生機。我覺得今天這個日子不錯,都和九有關,九含有長久的意思,還有九九歸一的說法。今年是世紀末的一年,新世紀即將到來,而我的生活將邁出非常重要的一步。媒人是我們村的,住在村東頭,離我家約三里路,不常見。她大概有五十歲左右,顯得很精干。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廊檐下看瓊瑤的小說《幾度夕陽紅》。我把書順手放在身邊的小方桌上,站起來給她讓座。母親和奶奶先后從屋里出來見客。我瞅瞅她們的眼色,就知道她們是有約在先的。我進屋去準備茶水,聽到身后媒人說:“多好的姑娘,唉……”她長嘆一聲,透露出無限的惋惜之情。我倒了茶水,拿書準備離開。媒人說:“玉兒,不要走,一塊兒坐,我今天就是為你來的?!彼莻€直爽人,這我喜歡。我就搬了一個小凳,坐在奶奶身邊。按說這無疑是件好事、喜事,但奶奶和母親的臉上沒有一點兒喜色,有的是類似于明知不可為而不得不為的那種神情。媒人看著我說:“姑娘老大不小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耽誤不得,你說是不是奶奶?”奶奶非常為難地笑了一下,皮在笑,肉不笑,笑紋就像是用手捏出來的,又僵硬又難看。她對媒人說:“喝茶,你喝茶?!泵饺藢ξ艺f:“斑玉,有個人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家住在下河壩,你知道那里的土地比我們這里的土地好;那家境也比你家好,有三個蔬菜大棚,有一輛農用車,有一輛摩托車;父母身體好,就兄妹兩個,妹妹念初中,我看挺不錯;要說人嘛,怎么說呢,要是你有意思,我就把人領過來你們見個面,說不定就成了,你說呢?”她眼巴巴望著我。
我說:“成,就按你的意思辦?!?/p>
媒人一下子笑了,說我是個明理人,不愧是讀過書的。
第二天臨近中午,下河壩的人到了。農用車在大門口熄了火,我就透過窗玻璃盯著大門。媒人推門進來,隨后跟進兩個男人,一個五十歲左右,一個三十歲左右。我的目光落在了年輕男人的身上。他穿一身黑西服,衣襟下角和腿面上沾了一片片灰土,紫紅色的襯衣領子一面翻卷上來,蓋在西服領子的上面;頭戴一頂白色遮陽帽,帽圈被油汗浸成了褐黃色;白色旅游鞋是新的,顯得很大。他個子和我差不多,偏瘦。他邁著羅圈腿經過廂房窗前,一只黑眼望著前面,一只白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沒錯,他是來向我求婚的。今天在座的都希望我和這個人配成一對,過完一生??梢哉f,這個人就是我的身價。我知道我會很慘,但沒想到會這么慘!
給來客上菜上到中間,媒人過來叫我掌盤子上一道菜,這是老規(guī)矩,是男方要看看我的意思。我不能不去。我特意拿出了非常好的精神狀態(tài)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我不卑不亢,覺得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難為情的。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沒錯,他的眼睛就是一只黑一只白——一只眼睛正常,一只眼睛是壞的;他面皮干瘦,大嘴,還老是半張著,露出了難看而骯臟的牙齒;他至少有三十四五歲。盤子里的菜下到桌面上,年老的那位笑嘻嘻地把兩張紅票子放到了盤子里,他是他的老子,看起來比兒子周正。
沒過多久,他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站起來,讓他坐沙發(fā),我跨著床沿坐下。茶幾上放著《幾度夕陽紅》,他很小心地觸摸了一下,說:“這么厚的書啊。”
“劉嬸(就是媒人),”他接著說,“說你是大學生,大學生好,現(xiàn)在種菜都是科學種法?!?/p>
我說我大學學的不是種菜,我種不了菜。
“反正比我強?!彼箷f話,“你過去了,我們的大棚收入肯定會更好?!?/p>
我不知道他的自信是從哪來的,難道就因為我丑陋的半個臉嗎?我不看他,什么也不說。他站起來,手伸進褲兜里掏東西,掏出一卷紅票子,給我遞過來說:“這四百塊你先拿著,買件衣服?!边@也是老規(guī)矩,我收了錢,就是答應了這門親事,如果拒絕,就拒絕了一切。我可憐這個人,同情這個人,就像別人可憐我,同情我一樣。但可憐歸可憐,同情歸同情,這個錢我不能收??晌矣植蝗绦膫λ?,我就說,你就放那里。他把錢放在我身邊靠墻的寫字桌上。我沒有抬眼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他站在那里不走,還想坐回沙發(fā)上去的樣子。我就說:“你去吃點兒菜,我?guī)兔ψ鲲埲??!?/p>
他有些意猶未盡,但終于離開了。
媒人很快進來,摟住我的肩膀,笑逐顏開地說:“這就好,這就好,大家的一件心事就放下了,我就張羅張羅,定親送禮,把事情辦了,過日子,這人家肯定錯不了?!?/p>
我說:“伯母,過會兒你別走,我有話對你說。”
媒人說:“好好好,我不走,我們說說話。”
下河壩的人走了,媒人留下來和家里人有說有笑,奶奶笑得很難堪,總有一種酸楚在里面。我把六張鈔票遞給媒人,我說:“伯母,這個麻煩你退還給人家?!?/p>
氣氛一下子僵硬在那里,大家的驚愕是可想而知的。
媒人說:“斑玉,你這是?不是好好的嗎?”
我說:“伯母,對不起,又麻煩你了。”
她不接錢,我就把錢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然后出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明白,我和下河壩的那個人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但我從心底里覺得我畢竟有很多地方和他不同,我認為我比他優(yōu)秀,甚至優(yōu)秀得很多。我不甘心就這么決定和他過一輩子。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和這么一個人實踐愛情和婚姻,我不敢想象和他每晚睡一個被窩,聞著他的氣息,和他做愛,生孩子!
晚上我和奶奶坐在床上,奶奶終于打破了沉悶的空氣。“斑玉,”她說,她一開口就哭起來,“都是我不好,是奶奶害了你,可憐了我娃……”她一把一把地抹眼淚,泣不成聲?!耙皇牵彼f,“要不是出那么個事,我娃就是一只鳳凰……”她哭得更傷心了,哽咽得氣都連不上。我看著她老淚縱橫的滄桑面孔,心里一陣酸楚,多少悲哀一下子從雙眼滾滾而瀉。我不由得過去抱住奶奶。
“這不怪你,”我說,“這都是命,是命!”
奶奶把我緊緊摟在懷里,一遍遍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我們就那樣相擁著,都在久久地悲泣。
我對奶奶說,叫媒人繼續(xù)給我說媒,只要我看準了,就定親辦事情。
7
和付南定親之前,在近兩年時間里,共有五個媒人給我說過親,不下十二個男人和我見過面。這些男人有的奇形怪狀,有的糊里糊涂。要不是有這樣的經歷,我還真不知道世上還有那么多比我更不堪于世的人。這些男人的遭遇各異,但導致的后果大致相同,想想我,其實我們是同類,我為自己有這么多同類感到了一種安慰。但我不愿與他們?yōu)槲?,我固?zhí)地認為,我和他們畢竟不同,我死也不甘心和他們?yōu)槲?。想想要是和他們其中的一位結為夫妻共度一生,那可怕的情景讓我戰(zhàn)栗。
付南是張喜梅介紹給我的。張喜梅早已成妻為母了,孩子都四歲了。她的婆家在平夷市,付南是她老公的同學。張喜梅在回娘家的時間里來找我,給我說起了付南。她說這個人也住在平夷市,是城市居民戶口,父母健在,父親是國企退休職工,有一個妹妹大學畢業(yè)后招到了父親的原單位。付南是高職畢業(yè),不過沒有正式工作,在一家政府單位做保安,但父親已經給他買了房?!笆菢欠?,”張喜梅強調說,“比你大四歲,還挺帥的。”張喜梅調皮地沖我笑著,直勾勾瞅著我。我沒說什么。她問我愿不愿意。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因為我有些恍惚,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和張喜梅見面是真的,不是夢,也不是幻象。我回答張喜梅,見見面再說。
一周后,張喜梅捎話給我,約我第二天去平夷市,和付南見面。那是2002年深秋的一個陰天,風好像剛從冰窖里出來,已經很凌厲了,再高大壯實的樹,也守不住它的葉子,盡數(shù)被風收走。我和張喜梅走在平夷市的大街上,腳踩著片片灰黃干枯的樹葉,最后走進了一家小餐館。付南在餐館等我們。見我們進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沖我們微笑,笑得有些靦腆。張喜梅基本沒說假話,相比之下,他可以算得上帥。濃眉大眼,黃白圓臉,大約有一米八的個子。從他站起來往前走幾步給我們讓座,再到他坐下,我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沒什么毛病。和眾多帥男人相比,不同的是他的胡須,他的兩腮和下巴毫毛不生,光得就像女人的臉,他的胡須只長在上唇,疏淡、松散,末端不是一般的外撇成八字,而是一拐彎收進了嘴角,因此,作為男人的胡子,他的胡子根本沒有男人的凌厲和精神,顯得萎靡、猥瑣、畏縮,可以說大煞風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留這么一撮胡子。
張喜梅給他介紹我:“她叫蘭斑玉,蘭花的蘭,斑紋的斑,玉石的玉,她可是大學生噢,不像我,只是個半吊子初中生,你可要珍惜這次機會啊?!苯又o我介紹對方:“他叫付南,付出的付,不是男人的男,是東南西北的南,是職工子弟,雖然目前沒正式工作,但好歹是居民,是城里人,是住樓房的人,總比我倆農民土包子強多了?!?/p>
付南瞅瞅我,露出一種好似謙虛的笑容,但他的優(yōu)越之色還是顯而易見。
付南給我們吃的是一盤豬頭肉,每人一碗面片,張喜梅吃了面,說是有事,先走了,叮囑我們好好聊,慢慢聊。剩下我們兩個人,但他不說話,仿佛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甚至有點兒害羞的樣子。他低著頭,端水杯喝一口水,放下水杯,兩手糾纏在一起相互搓手背,搓了幾下又喝水。
我問他:“我的情況張喜梅給你說了多少?”
他說:“說了?!?/p>
“都說了?”
“說了?!?/p>
我說:“我很丑,恐怕會嚇著你,這個也說了?”
“說了。”
三句話他就重復了這兩個字。他一直不拿正眼看我,好像不好意思看我。我沒想到會這樣,完全顛倒過來了,他的表現(xiàn)應該由我來完成才是合適的。作為一個男人,他的表現(xiàn)讓我疑惑,甚至有些失望。
我說:“你抬頭看看我,讓你親眼看看張喜梅給你說的情況,免得到時候后悔?!?/p>
他抬眼只瞅了我一下,笑了一下,又低下頭說:“不用,我都知道,我能接受。”
他終于說了這么多,而且,說真的,最后四個字讓我有點兒感動??此菢幼?,我覺得他是一個靦腆、老實、靠得住的男人。我想起了一句話:抬頭女人,低頭漢。意思是這種形象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厲害人,最少也是堅強的人。
我問:“你家里人能接受我嗎?”
“他們都知道,只要我愿意,他們都成?!?/p>
“你肯定?”
“他們是這么說的。”
“你工作累嗎?”
“不累,就是熬夜,所以,也累。”
“你平時喜歡做什么?我是說有什么愛好?”
“沒什么,就是,就是喜歡喝兩杯?!彼α耍孟窈荛_心,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能喝多少?一斤還是兩斤?”他的笑竟然感染了我,我也笑了。
他還是那樣笑起來,笑得更開了,但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不置可否地搖了幾下頭。
我覺得一個男人喜歡喝兩杯再正常不過了,沒有這個喜好反而會在意料之外。
“不抽煙嗎?”
“不抽,從來沒抽過。”
我和付南很快定下了婚約。在這件事上,兩家的表現(xiàn)出奇的開通,甚至頗具紳士風度,沒有在那些世俗環(huán)節(jié)上過多糾纏和僵持,互相體諒,互相退讓,特別和諧,特別順利。兩個月后我們舉辦了婚禮。那天付南看起來是開心的,他熱情地招呼客人。婚宴開始后,他的主要角色和任務就是陪客人喝酒。婚宴結束回家后繼續(xù)與家人喝。最后是他的妹妹和他母親攙著他送進新房的。他站在地上難以自立,雙腿好像抽去了骨頭,身子不住地打擺子,搖搖欲倒。他翻著白眼很費勁兒地瞧了我一眼,又轉睛看別的東西,仿佛在搜尋著什么,但眼神一片迷茫,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看到。他茫然地朝前晃了兩步,隨即倒了下去。他側臥在地上,顯得很安妥。我叫他,他不應,我搖他,他沒有任何反應,我拉他起來,卻沉如裝滿土的麻袋。就在一瞬間,他打起了呼嚕。我再次動手攙他起來,但收效甚微,努力了好幾次,都是徒勞無益。動他的時候他的呼嚕停下來,一放開他,呼嚕繼續(xù)。我沒辦法,但總不能讓他睡在地上。我只好去叫小姑子幫忙。我們兩個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將他搬到了床上。小姑子一臉難堪和愧疚,對我說:“嫂子,你就擔待些?!?/p>
這一晚我在洞房的床榻上如臥針氈,轉過去,翻過來,坐起,躺下……付南的呼嚕聲如滾滾天雷,又如萬馬奔騰,有時候又像爬坡的汽車,有時又像火車急馳。后來我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片沼澤,身下濕乎乎水淋淋的,渾身承受著一種無形的壓迫力。我有些恍惚,我分不清我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我想證明我的現(xiàn)在,我坐起來,拉開燈,先靜坐了一會兒,觀察了一下環(huán)境。天棚上結著彩帶紙花,窗玻璃上貼著兩個圓形的大紅喜字,床頭墻上貼著一個方形的大紅喜字;白色的床,以紅為主色的床鋪都是簇新的;我上床前喝剩的半杯水還放在床頭柜上;墻上的掛鐘走到了凌晨三點四十分。這些足以證明,我是在現(xiàn)實中。但我身下濕濕乎乎的水汽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揭開被子,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片汪洋,汪洋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尿臊味!我仔細一看,汪洋的源頭在付南的兩腿間!
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我和付南的婚姻就是在他的一泡尿的浸泡中開始的。
8
我又做夢了。我?guī)е阕诱婊氐搅四锛遥矣洸磺暹@是第幾次了,反正已經有好多次了。胥子真穿著他那件直領的軍綠色短袖T恤,淺藍色牛仔褲,系鞋帶的黃色運動休閑皮鞋;和平時一樣,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龐白凈紅潤;身上始終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清香味。整個人一直是那么干凈、精神,讓我迷醉。家里有奶奶和母親,隱隱約約好像還有弟媳婦。她們都非常驚愕,用疑惑的、怪怪的、詢問的目光看著胥子真??戳笋阕诱嬗挚次遥盐铱吹煤懿蛔栽?。我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茨眠@種眼神看我們。我不由得笑起來,我說:“奶奶,為什么這么看我們呀?不認識我們啦?這是胥子真啊?!瘪阕诱嬉残α?,說:“奶奶,是我呀。”母親說:“你們先坐,我給你們做飯去?!辟亢鲩g,胥子真不見了,我和奶奶在房間里,就是我和她睡過的那間屋子。奶奶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問我:“他是誰?”我說:“胥子真啊,來了好幾次了,你怎么忘了呀?”奶奶越發(fā)疑惑了,她說:“你別睜著眼睛說瞎話,來了好幾次,我怎么一次都沒見過?”我不知道奶奶今天這是怎么了,居然說一次都沒見過!奶奶忽然綻開調皮的笑容,盯著我問:“什么時候認識的?怎么認識的?他是做什么的?”真是奇怪,奶奶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以前來過好多次都沒問過呀。不過奶奶問這個,我感到很幸福,不給奶奶說,還能給誰說呢。
“我和胥子真是在他畫畫的時候認識的。”我對奶奶說,“他是個畫家,就像張大干、徐悲鴻那樣的人?!?/p>
奶奶說:“呀,那可了不得,張大干和徐悲鴻可是世界級的畫家呀。”
我怎么也沒想到,一字不識的奶奶竟然說出這么一句話。
可是她接著說:“畫家是做什么的?”
我就不禁笑了起來,我說:“就是畫畫的?!?/p>
“畫畫的?床柜子會畫嗎?壽材會畫嗎?”
我說:“那算什么,昨天我們在海寧市舉辦了他的個人畫展呢,可火了,賣出了好多畫呢!”
奶奶說:“畫氈?畫氈不就是尿床嗎!你怎么找了個尿床的男人?”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又傷心又生氣。我說:“我找了個尿床的男人,你高興吧!”
奶奶馬上表示了歉疚,說開玩笑的,開玩笑的,他怎么可能是個尿床的男人呢。我想,我找了個尿床的男人,還不是你作的孽,我讓你看看,胥子真是不是個尿床的男人。
三年前的夏天,我上班的公司想把廠區(qū)的圍墻利用起來,變成企業(yè)文化宣傳陣地,要把企業(yè)文化、精神以生動的形象畫面表現(xiàn)出來。胥子真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在墻上畫畫,已經畫了三四平方米了。
奶奶說:“原來你上班的公司是專門畫畫的呀!”
我說:“您別插話,別打岔,不然我就不告訴您?!?/p>
奶奶說:“好好好,我什么也不說,我聽你說。”
那時候,老板已經調整了我的崗位,把我從一線工人提升為車間管理員,負責生產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報表、人員考勤管理等工作。我在生產線上時,謹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盡職盡責,把公司當自己的家對待,希望我的付出能抵銷我那不堪入目的半個臉,不要像前面曾經的那些公司一樣把我辭退。這次我的運氣不錯,老天有眼,老板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貨,她說:“你已經在這里干了四年了,好多人走了,你沒走,而且干得非常不錯,老實、踏實、肯干,我要的就是這些,我不在乎其他的,誰沒有過劫難,誰又是十全十美的,天生麗質怎么樣,精致絕倫又怎么樣,關鍵是要有用,討人喜愛,從明天起,你就到車間辦公室上班吧?!崩习迨莻€中年女人,算不上漂亮,但是很耐看,很有韻味,有一種滄桑之美。我覺得,她做出這樣的決定,不光是我有用,似乎還有女人對女人的一種特別的同情。坐到了辦公室,首先沒有了上夜班的苦,而且,工資也上調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出報表、寫寫畫畫,我沒想到我能干上這個,沒錯,這些工作更適合我。感恩情懷激活了我的潛能和奉獻精神,我干得非常出色。很強的條理性和得當?shù)慕y(tǒng)籌給自己贏得了較多的余暇,所以,胥子真在廠區(qū)圍墻畫畫時,我就有時間去看。對,我是個空虛、寂寞、孤獨、自卑而又充滿怨恨和不甘的女人。胥子真筆下的強烈而富有沖擊力的色彩吸引了我,我需要這種觀感上的刺激。沒錯,其實我需要的更多。我站在他背后五六米遠的地方,他的調色板放在一個帶滾輪的推車托盤上。他切換畫筆,在雪白的墻面上揮毫,大刀闊斧和精工細描相結合。他凝神專注,根本沒發(fā)覺身后有人看他。五六分鐘后,他轉過身來,要從一個箱子里取東西,不料看見了我。他不免有些驚訝,隨后微笑起來,竟然還有點兒不好意思,說畫得不好,見笑了。我說:“還不錯。”他問我是哪個部門的。我說是車間的。他說:“不像,不可能,你肯定是在行政樓坐班的,最少也是個秘書什么的?!蔽也恢浪@是有意奉承,還是看走了眼,我聽著當然很受用。在那一刻,我就覺得我和這個男人肯定會有故事發(fā)生。這是我所希望的。小個子南方人萬開新已成為過去,出租車司機馬洪我早就厭惡唾棄,都是一路貨色,他們激起了我更強的報復欲。我需要新的刺激,讓更好的男人在得逞時受到挫敗。前兩個男人和眼前這個畫畫的男人比起來,猶如兩頭毛驢比之于一匹駿馬。
是的,騎上一匹駿馬比騎上一頭毛驢絕對有意思得多。從來沒有人像胥子真這樣高看過我,不管是他有意奉承還是看走了眼。我雖然很受用,但真有些不習慣。
9
付南對我說,他短精神,所以他喝酒。是因為我,他才短精神。他說這話時,我已經懷孕半年了。我居然懷孕了!當我挺著日漸難看的肚子,看著付南被酒精泡得有些變形的臉,看著他屈死鬼一樣的表情,我就問自己,你怎么就懷上了他的種?
大概是結婚后的第五天,要和我做愛。當我經受疼痛和流血,變成女人的那一刻,我想,這是否才是我們真正的開始?
雖然張喜梅把我的情況都給付南說了,雖然他也接受了我,但在付南的面前我還是藏著自己,我不愿他看到我那令人打戰(zhàn)作惡的半個面頰。不錯,他是我丈夫,我可以在他的面前無所顧忌,可我更愿意始終給他一個好的,讓他舒心的形象。當他要求做愛時,我做好了一切準備,我沒有摘下寬邊框寬架子的眼鏡,躺下后我一直向右側著臉,把右面頰壓在枕頭上??晌姨哿?,不光是疼,我對整個過程感到非常不適而討厭,我有些想吐的感覺,我不明白,我和他做這件事的意義到底何在?在這種情況下,我沒能管住自己,排斥心理和反抗情緒把我的臉一下子扳正了,甚至扳過了頭,從傾右變成了傾左,完全暴露了我的一切。付南的動作戛然而止,他亢奮的面孔瞬間變得驚恐而扭曲,他極其敗興地從我身上下來,躺到了我的左邊。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準備工作何其馬虎——天棚上的燈泡睜著明晃晃的眼睛在譏笑我!這是一個致命的問題。是我的經驗不足,還是老天爺在故意捉弄我?我背對著他,靜靜地側臥著,眼淚悄悄地流下來。我不知道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大約十分鐘后,他摸索過來,從我的側后繼續(xù),終于完成了我們的第一次。此后,每一次他幾乎用的就是這一個體位,偶爾也會換到正面,當然肯定是在關了燈的時候。但不管在什么情況下,我一直就是一個活道具,他匆匆忙忙,大刀闊斧,講究的是速度,追求的是結果,完后,我就變成了一個死道具,擱在那里,孤獨地自我修復。至于關不關燈,都由他說了算,對我來說都已經無所謂,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他在我后面。至此,側后體位,關燈,不僅是他的需要,更是我的需要,我不想看見他,可能更甚于他不想看見我的丑陋。
快半年了,可是付南似乎并不知道我懷孕了。我沒告訴過他,我也不相信他看不出來??墒撬娴牟恢馈_@可能是他成天醉著的緣故。我不知道他在上班時什么狀態(tài),反正他在家里幾乎每天都是醉的,通常情況下,他下班回來時已經醉了,他難得清醒。我想在他清醒的時候告訴他,我懷孕了。那天我總算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我說:“付南,我已經懷孕了。”
“什么?!”他非常驚訝,“懷上了?”
我說是的,快半年了。
他笑了,幾乎看不出他笑里的意思。然后他說:“好,生個大頭兒子好?!?/p>
我就說:“是啊,你要當爸爸了,家里添人口了,所以,以后你要少喝酒,不是不喝的意思,是少喝?!?/p>
他一下子沉下臉來,手里的茶杯“啪”一下暾在茶幾面上,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喝酒嗎?”
我當然不知道。他竟然面露悲愴之色,這時候他就說出了那句話:“我短精神,知道嗎,娶了你,我就短精神,你自己明白!所以,你沒資格說我不要喝酒!”他說完,甩門而去。
我沒生出個大頭兒子,我生了個女孩兒。我也想生個兒子,因為付南家是單傳。我想,要是生個兒子,就可以補補我的不足,給付南長長精神了,但老天無眼,我不知道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生孩子的費用全是公婆出的。在醫(yī)院的十天里,付南只來過兩次。坐月子期間,孩子和我自己都是我一個人照顧的。我也不希望有人來照顧我,比如母親、奶奶或者婆婆,我拒絕了她們,我不明白我這種倔強是因何而生的。母親和奶奶來看過一次,分別住了一周。我沒留她們照顧我,我打發(fā)她們回去的。婆婆還算好,不時帶東西過來,也偶爾過來給我母女做頓飯吃。一個月就這么過了。我對婆婆說,不要過來為我操心,你要真有那個心,等孩子斷奶后就交給你照看,我得出去工作。婆婆似乎有愧疚之感,依然過來盡點兒心力。除了婆婆給我送來點兒吃的,孩子斷奶之前的所有開支全是我懷孕期間在批發(fā)商店掙的那點兒工資。自我來到這個家,家里的一切開銷全是靠我那點兒可憐的積蓄在應付。后來我出去找工作,在一個百貨批發(fā)商店干起了配貨發(fā)貨的工作。我沒見過付南給家里買過什么東西,也沒見過他給我錢作為日常開支。他仿佛也不知道家里是有開支的。他有四個吃飯的地方,一個是他上班的單位,一個是他父母家,一個是餐館,一個是我們這個家。以我的判斷,他大概覺得他很少在家里吃飯,所以理應不為家里的開銷負責,或者是,既然他不吃飯,家里就沒有開銷?,F(xiàn)在孩子可以斷奶了,我的工資積蓄也用完了。我把孩子交給婆婆,來到了海寧市。
這次我比較幸運,還算順利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一直干到了現(xiàn)在。
10
如果沒遇到胥子真,我不知道我還會和多少男人繼續(xù)那種無恥的游戲,我相信會很多。我需要那種一時的痛快,我喜歡男人上當受騙后的樣子??粗腥吮晃曳赐媾?,我就會有一種得勝或成功的欣喜甚至驕傲。當然,說心里話,我這么做還因為我心底里那點固執(zhí)不死的僥幸和憧憬。我的固執(zhí)和不死心沒有白費,老天有眼,終于給了我一個胥子真。我愛胥子真,我樂意做他的奴隸,甚至為他死。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至少不同于付南,不同于萬開新和馬洪。我覺得他們是天上和地下的區(qū)別。關鍵是胥子真也是愛我的,這一點我堅信不疑。他一直堅持用一種投入為我編織一個完美的夢。每次看到他包里新買的彩票,我就會忍不住哭一場。
忘不了在海寧市的那個傍晚,那時我們相識已經有三個月了。我們從賓館出來,他把我?guī)У搅艘粋€彩票室,然后花了二十元買了十注雙色球彩票。我們溜達到一個草木蔥蘢的小游園,在一張條凳上坐下來,他摟住我,望著灰蒙蒙的夜空說:“如果我中了大獎,你覺得我應該做什么?”
一個大獎最少也有五百萬,五百萬太多了,我覺得什么都能做得了。我說:“首先,你應該去進修深造,接受正規(guī)的繪畫訓練……”
我不知道還應該做什么。但是很明顯,我的回答并沒有引起他的共鳴,他的反應可以說是很淡漠。我說出的和他想做的似乎相差很遠。他依然那么望著夜空,卻把我摟得更緊了,他說:“要是中了大獎,我就帶你去最好的醫(yī)院給你做整容手術,還原最初的你!”
我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我抬頭注視著他的臉,我的淚水一下子吞沒了我的雙眼,巨大的幸福簡直讓我窒息。為了證明我沒聽錯,我問他:“真的嗎?”
“對,把你的眼睛、鬢角、耳朵,全部還原成你最初的樣子!”
我的頭深深埋進他寬厚而溫暖的懷里,我的眼淚不住地流下來。這是他的一個秘密,也是我的秘密,是我們的秘密。
這個秘密太重大了,太美好了,以至于我在夢里也沒舍得告訴奶奶。
11
奶奶去世了。這么長時間她承受病痛臥在床上不肯離去,好像就為了給我說那句話:讓我和對我有心的男人好上,不要虧了自己!她說了這句話,第三天就走了。
除了胥子真,我不知道還有誰值得說說我此刻的這種悲傷。
“奶奶去世了……”我一張口就禁不住哇哇哭起來。然而,慟哭停止后,我才發(fā)現(xiàn)電話那頭沒有任何聲音,我始終沒聽到胥子真的一句話。我再打過去,是關機。我等了十幾分鐘再打,仍然是關機!
我給奶奶去吊喪送葬,哭著奶奶,哭著胥子真為什么要關機。奶奶入土為安了,可我一直聯(lián)系不上胥子真,沒有他的一點兒消息,卻得到了關于我自己的消息:我被公司解雇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了解情況,質問原因,知道我真的被告解雇了。因為公司換了新領導,他認為我在關鍵時候請假,而且超假了。接替我的人已經上崗了,聽說是當?shù)匕脖O(jiān)局局長的表妹。
我不知道胥子真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被擱在了一座可怕的孤島上,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我所擁有的只有恐懼、痛苦和悲傷。不行,我要去找胥子真。只要我還想活下去,就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作者簡介:紫嵐,本名祁之來,蒙古族,七十年代出生于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qū)。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其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青海湖》《海外文摘》《雪蓮》等報刊。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