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大成

西院走出個大肚女人，女人的娘講肚子大是必然的。女人的娘是個文化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女人立正站直了，看不見腳尖，她娘告訴她有兩個月要生了。

南院也走出個大肚子女人，她娘不會說文化話，她娘笑，她也笑，笑是她娘傳給她的。她娘告訴她有根了。根是啥話？她娘說，傳宗接代。

兩個女人見面了。只是笑笑，笑得好笑，差點兒把腰彎下去了，被肚子里的寶寶撐住了。女人都笑對方，那凸起的肚子像座小山包，還邁著八字步走路。第一天是這樣見面，第二天也是這樣見面，第三天見面說話了。

女人問：多大了。

女人答：快生了。

女人笑起來，臉紅了，紅得好看，她說：俺們對個親吧？

另一個女人答：好。

女人和女人就定下了這樁親。那時興這個風(fēng)俗，指腹為婚。

后來一個女人生了個女娃，生下的孩子叫朵朵。朵朵像她媽，好看，靈巧。大家爭著抱，你傳給我，我傳給他，到了吃奶睡覺時間才傳到她娘手里。

后來，朵朵坐了汽車，又坐火車。下了車跟著娘的屁股，走進了一個不認識的家里，娘讓朵朵向一個白了頭發(fā)的女人叫外婆。朵朵叫外婆，朵朵的嘴像抹了蜜，外婆兩個字被蜜包著，屋里的人都聞到了甜味。

朵朵在外婆家住了許久，朵朵吃了飯，在屋里閑著。她突然看見門縫里長出兩個黑葡萄，還在一閃一閃，那是外婆家鄰居的男孩李青燕。

青燕叫著朵朵輕手輕腳地走了，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他們在河里捉小魚，到樹林里掏鳥蛋，李青燕偷個杯子在野外煮著吃。沒放鹽，朵朵吃著比放了鹽還好吃。

朵朵被外婆抓住了，關(guān)在柴屋里。青燕爸爸與朵朵外婆講了一堆好話，朵朵外婆看青燕爹是先生，是教書的先生。才放她出來了。

青燕和朵朵又一起玩了。外婆說，不許到河邊，不許到山里，不許到很遠的野外。青燕聽話，朵朵也跟著聽話，他們在屋的前后玩，在大人們看得見的地方玩。他們最愛玩的是過家家，青燕當(dāng)男主人，朵朵當(dāng)女主人，哥哥送給妹妹一根紅絲線，妹妹想哥哥為什么送根紅絲線給她，妹妹的臉紅了。

外婆看見了，裝作沒看見，忙著手里的活計，心卻在笑。有時也鬧架，好像他們爹娘一樣，為油鹽柴米鬧架。打起來了，真的生了氣，真的打了人。朵朵打得青燕哥哥痛，自己也痛了。

有時，朵朵也在青燕家里學(xué)習(xí)，她喊青燕的爹為先生，先生喜歡朵朵。

先生教朵朵寫自己的名字，寫家里的地址。朵朵問先生學(xué)這些有什么用？先生說，人家問你叫什么名，你會寫，人家會夸你聰明。你走錯了路，找不到家，你把地址寫給人家，人家會送你回去。

朵朵想，我還要會寫青燕的名字，會寫青燕家的地址。長大了，好來找他。

春天來了，春天走了。

那天，外婆對朵朵娘說，給你說個事。朵朵娘說，啥事呀？外婆把青燕和朵朵的事說了。

朵朵娘說，娘呀，你這是想把我家屋頂戳個洞。朵朵已經(jīng)有婆家了。

你是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朵朵與青燕玩得好，青燕爹也喜歡朵朵，所以我才留了心。

那你也要講個先來后到，朵朵還在肚子里就已經(jīng)有了婆家。朵朵娘還說，朵朵的婆家有錢，要什么有什么。

外婆再也沒有提這樁事。外婆走過青燕家門口，看見了青燕爹，青燕爹的眼神急切切地望著朵朵外婆。

又過去幾年。青燕總問父親，朵朵是不是好久沒回外婆家了？

父親說，忘了她吧。

他沒說話。

有一天，朵朵收到一封信，信封里有一根紅絲線。她開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山那邊停著一頂紅紅綠綠的大花轎。半邊臉的月亮走到云層里去了，大地灰暗灰暗的。轎子急匆匆來又急匆匆地走。里面?zhèn)鞒鲆宦曮@叫，救命呀！

一個聲音溫聲道，莫害怕……紅絲線收到啦？

收到了。朵朵撒起了嬌，眼淚倒豆子似的掉了下來。

過了那座山，吹的吹起來，鑼鼓響起來。一路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