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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顏六色的黑(小說)

2021-04-07 04:18:00彭湖
湖南文學 2021年2期
關鍵詞:宋祁文文寶寶

彭湖

宋寶寶還活著那會兒就不討人喜歡,又瘦又黑,像煤窯里鉆出來的耗子。當然,我也無權去評論她,畢竟我們只見過幾次。我想,父母會把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做“寶寶”,一定寄托了難以言喻的深情。這一點我不能理解,雖然我沒有孩子,但我可以斷言我不喜歡孩子,因此我也一定不喜歡宋寶寶。

有關她的記憶瑣碎又殘缺,像丟失了大半的拼圖碎片,可我沒有什么耐心去拼湊她的全貌,這里就只說一些意義不大的細節(jié)。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場不像樣的聚會上,主辦方是宋寶寶的母親梁文文。因為喬遷新居,梁文文像撿蠶豆那樣,把掉落在祖國大地上的狐朋狗友盡力撿拾起來,竟然也湊足了幾桌麻將。她的新居就在我家隔壁,買了一戶二手房。梁文文的老公宋祁是銀行高管,從來不為吃穿發(fā)愁,搬到這里只是方便孩子上學。當然,我們小區(qū)也不算便宜,因此可以見得,我的生活也還過得去,唯一過不去的就只剩下要經(jīng)常和梁文文打照面這件事了。

池默,她摸牌的間隙瞟了我一眼,你怎么還沒結婚?我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笑了笑,沒人要唄,快點打牌。一萬,她放下手里的牌笑著說,以前追你的人不是排長隊嗎,怎么會沒人要,我看你就是要求太高,女人的保質期沒那么長,不要老是挑挑揀揀,不然等你想嫁了,早就人老珠黃了。你是人,又不是白菜。我的尾音細軟綿長,掛著不易察覺的不屑。在女人結不結婚哪一種更高貴這件事上,從來就爭論不出一個結果,只能用語言相互試探、博弈,從細枝末節(jié)里挖掘出對方的不幸,然后沾沾自喜。

我從牌桌上撿起她的一萬,和自己剩下的兩個一萬并在一起,就好像我已經(jīng)贏了似的,笑得滿面春風。對面的人瞬間拍起了桌子,池大畫家,你怎么碰牌都不說一聲,我牌都摸了,唯一的一對將被你碰掉,文文肯定在做將將和,你說我還怎么打?你不差錢,但也不能這么坑我們啊。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看向旁邊,她老找我說話,不就把我聊忘了。哎呀我的水,梁文文忽然站起來急匆匆往廚房走。她走路的時候下半身柔弱無骨,好像長了一條魚尾似的,只能用性感的幅度左右扭動臀部,借助著尾巴的摩擦往前飄。往日的男同學都忍不住往那邊看,她感覺到了目光,轉身笑笑,對著其他幾桌客人隨意地擺手,用懶散的語氣說,先休息一下,我泡的玫瑰花水可以喝了。

宋寶寶就是這個時候回家的。

年輕女孩打開門,回頭朝身后說,快進來快進來,你媽媽等很久了。女孩二十來歲,短發(fā),娃娃臉,穿白色T恤,紅潤的臉上掛著一圈汗液。梁文文端著玫瑰花水從廚房出來,小李,她喊,怎么才回來?叫做小李的女孩眼中閃過一絲惶恐,連忙解釋,寶寶她路上看見了搖搖車想坐,我就讓她玩了一會兒,是不是?她回頭看向門外,加重語氣重復一遍,是不是?好一會兒,我才從嘈雜的環(huán)境音里分辨出一個聲音,又細又薄,像一片結在窗戶上的冰花。是,孩子說著,局促地走進來,嫻熟地脫下鞋子,調轉方向鞋尖向外并排放好。媽媽,她穿上拖鞋小聲說,是我……想玩搖搖車,不怪李姐姐。她原本就黑,卻穿著一條粉色的裙子,于是襯得膚色越發(fā)黑亮,在黃色的燈光下微微泛著一層銅光。如果不是她叫了一聲“媽媽”,我絕不會想到這是那個細皮嫩肉的梁文文生出來的孩子。

顯然梁文文也不滿意這個孩子,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你怎么總是不聽話,我告訴你多少次,放學不要貪玩,你總是讓李姐姐帶你去這里去那里,半天不回家,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改,她接完你還要去接弟弟,你弟弟那么小,萬一出什么事了怎么辦?宋寶寶看了看小李,但小李沒有看她,一個勁朝屋子里的我們笑。她于是轉而看向梁文文,直視了幾秒又立馬垂下眼睛,雙手有意無意地捏著裙子。

一個男同學高聲說,她知道錯了,你當著我們的面老罵她干什么,文文,你的玫瑰花水呢。這呢,梁文文朝女兒嘆了口氣,轉身走向麻將桌。小李領著孩子走進屋,不過多久,宋寶寶就換了一身淺灰色的睡衣出來,這一身穿上來就比粉色要順眼得多了。媽媽,她輕聲問,你找我?嗯,梁文文點頭,你今天學得怎么樣?宋寶寶又看向小李,但小李依舊不與她進行視線的交流,她再次低下頭,蚊子哼哼一樣說,老師教了倫巴,要轉圈。那你轉一個我看看,梁文文坐在沙發(fā)上喝水,表情像個檢查作業(yè)的數(shù)學老師。

宋寶寶瞬間慌了,她抬頭看向周圍一大圈陌生人,又立即低下頭,把腦袋努力往后縮,好像這樣就能消失一樣。媽媽,她說,我不會。梁文文猛然抬頭,眼睛瞪得像條金魚。怎么就不會了?老師教得很難?別人都不會?宋寶寶搖頭,就我不會。那你好意思?梁文文提高了聲調,別人都學得會,你怎么就學不會?你看看你弟弟,比你小六歲,人家出去學畫畫,老師都表揚他學得快,你都六年級了,你比他還不如嗎?宋寶寶縮得更小了一些,瘦弱的身體顯示出我從未見過的柔軟,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覺得只要再過幾秒,她就能鉆進地板里,像條蚯蚓那樣蠕動到遠方。

你快跳,我?guī)湍憧纯?,梁文文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記得你以前跳得蠻好,怎么一到人面前就不會了?旁邊幾個喝著玫瑰水的家庭主婦連忙勸慰,孩子還小,又很怕生,你就別喊她跳了。梁文文不依,怕生就要多鍛煉,天天在人前表演,膽子自然就大了,不然跟個啞巴似的,八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老師天天跟我說她在班上不說話,也沒朋友,你說嘛,這個樣子誰愿意跟她玩?說罷,她像是急于證明什么似的催促,你快點跳。

宋寶寶站了一會兒,抬頭去看小李,小李知趣地溜進廚房開始擦砧板。我側身坐在麻將桌前喝玫瑰花水,在看一場家庭劇。好半天,宋寶寶終于動了,生疏而又局促地擺出一個姿勢,極不自然地扭動起來,更加印證了我的想法——她果然像條蚯蚓。在轉圈的時候,她一只腳站定,另一只腳帶動身體猛地一轉,整個人砰的一聲摔在地上。幾個男人立即笑出聲來,對他們來說,從高中到現(xiàn)在,無論誰在他們面前摔倒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宋寶寶趴在地上沒有起來,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因為羞愧,我不感興趣,畢竟她是梁文文的女兒,我嘲笑她約等于嘲笑了梁文文。

果然,梁文文感受到了侮辱,憤怒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宋寶寶,她把孩子從地上拽起,我花這么多錢讓你去學跳舞,你就給我學這些?我的錢扔到水里還能濺起幾個水花,扔到你這里連個屁都沒有!媽媽,宋寶寶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媽,她只是這樣喊,沒有辯解也沒有求饒。聽到她的哭腔梁文文更加生氣,不許哭!她抬起左手,旁邊眼疾手快的同學立即上前抓住她的手。你這像什么樣子,好好的同學聚會,打什么孩子。三五個人圍住她,把她強行摁在沙發(fā)上好言相勸。孩子小是這樣的,我孩子也學不快,可能她在別的地方有強項呢,不要總是逼她。她有什么強項?梁文文盯著女兒,宋寶寶你自己說,你有什么強項,你想學什么?

宋寶寶驚魂未定,縮在客廳的一角,被這個問題問得措手不及。在經(jīng)過了一番極為復雜的心理斗爭之后,她終于張開嘴試探著說,畫、畫。她的聲音有點抖,像信號不良的廣播。你畫什么?梁文文氣得頭疼,一個勁摁太陽穴,你又不是你弟弟,你連長頸鹿是什么顏色都不知道,你還畫畫?每次畫畫你都講胡話,老師根本帶不了你,干什么都不行,讓你跳個舞還委屈你了?宋寶寶抿著嘴,用力搖頭。話都不知道說,梁文文又嘆了口氣,像是眼不見心不煩似的朝她快速擺手,進去把作業(yè)做了。宋寶寶如獲大赦,立即鉆進房里去了。

人們又圍上來安慰梁文文,好像是她受了極大的委屈似的。她也很配合,一邊拍胸口一邊喘氣,朝我語重心長地說,池默,生孩子一定要生兒子,養(yǎng)兒防老,女兒本來就是潑出去的水,要是像我一樣生個潑都潑不出去的,哭都沒地方哭。

我不知道這話她為什么偏要對著我說,就好像我們關系很好似的,但我還是表示了禮節(jié)性的尊重,朝她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得到了我的反饋,她似乎突然振奮了起來,氣息也更加通暢,朝廚房高聲喊道,小李,快去接龍龍,他畫畫課應該快上完了!小李快步跑出來,一邊小跑一邊在衣服上擦拭手中的水,好,我現(xiàn)在去。你帶把傘,梁文文支起身子千叮萬囑,太陽大,不要曬傷龍龍,你帶把傘!

小李拿著傘撂起鞋子跑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屋子里沒人說話,氣氛在走下坡路,我伸手摁下開關,掃清桌上的殘局,麻將機轟隆隆地轉起來,把下一局的開篇碼得工工整整。梁文文回過神,盯著麻將機看了一眼,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扭動過來,在我旁邊坐下。繼續(xù)吧,她回頭問我,剛才誰贏了?我笑了笑指著她,不記得了,可能是你吧。她也不拒絕,那這個莊我就坐了。大家再次投入戰(zhàn)斗,一邊打牌一邊隔著桌子聊往事,誰對誰暗送秋波,誰跟誰兩小無猜,誰親了誰的嘴,誰又為誰流過眼淚,這些時過境遷的點滴小事他們總能一一細數(shù),就好像那些日子長在他們嘴上,只要開口就能自己流淌出來。

這個晚上我們打了通宵,而宋寶寶再也沒有出來。當然,從一開始就沒人期待她的出現(xiàn),她在或不在都沒什么區(qū)別,即便她有一天消失了,日子也還是這么過。這話聽上去涼薄,但我們也得承認,這世上有些人就只適合陰影和角落,只適合被遺忘和忽略,在每一個冷漠的眼神中融入人生的背景,像一朵無人問津的花那樣,快樂地開放。

我很少逛商場,因為懶?;旧衔覂扇齻€月才會去一趟商場,主要是為了更新護膚品或化妝品,而且每一次都直奔主題,從不進行任何鋪墊。我想,我之所以能夠擁有現(xiàn)在的一切,就是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誰能想到,我兩三個月來一趟商場,竟然還能碰到梁文文。

她就站在我的必經(jīng)之路上,堵在專柜的出口處挑挑揀揀,就像那些年挑選優(yōu)秀的男人一樣。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發(fā)福的中年男人,襯衣的紐扣和褲子的皮帶極為勉強地將他整個人分成上下兩部分,我知道這個人就是她的老公宋祁,我們打過幾次照面。他懷里抱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白胖得像個糯米團子,而在他們的身后,站著那個又瘦又黑的宋寶寶。她手里拎著一個購物袋,乖順得像個接待客戶的營業(yè)員。

宋祁認出了我,神眼毫不遮掩地在我身上來回掃蕩。池畫家,他朝我點頭,你還是這么我行我素。聽見他的招呼,梁文文回過頭,放下手里的口紅朝我揮手,默默,你也來逛商場啦,快來幫我看看,哪個色號更適合我,你是畫家,肯定挑得好。她喊我“默默”,這個昵稱從她嘴里傳出來就像神話故事一樣遙遠和難以置信。她從未這樣喊過我,可她的聲音如此甜美溫柔,以至于我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也許我對她的一切記憶都是錯的,甚至還有可能與她推心置腹過。

我尷尬地走過去,像面對記者采訪那樣官方地微笑,好巧啊,你們也在逛街。是啊,梁文文搶先拉住我的手,像個情竇初開的女生那樣忸怩著說,默默你看,我在手腕上試了口紅顏色,我老公說哪個都好看,但是都買就太浪費啦,你幫我看看,哪一個更適合我。她的語氣溫柔又甜蜜,與聚會當天判若兩人,我短暫地走了一會兒神。宋祁看見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看你,又給池畫家添麻煩,我都說了哪個都適合,那就全買了嘛。梁文文噘著嘴搖頭,我不要,買一支就夠了。宋祁大為感動,你啊,總想著給我省錢,又不是買不起。我拿起一只楓葉紅說,這個顏色就很襯文文的膚色。宋祁看了看,皺起眉,太艷了吧?我又看了一遍,有嗎?他立即點頭,當然有,這么艷的顏色,一看就不是好女人,文文會被人誤會的。

一個顏色還會被人誤會?我不能理解。宋祁的眉頭皺得更深了,用沉穩(wěn)老練的語氣說,這個紅太艷俗,容易讓人想到不好的事情。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反問。這你還用我說清楚嗎,宋祁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著我。我搖頭,我不明白,宋行長你賜教我一下。宋祁感覺到了我言語間的不屑,于是產(chǎn)生了深深的被冒犯感,語氣也不再平穩(wěn)。女人嘛,就要有女人的樣子,既然結了婚成了家,就不能像外面那些小姐一樣,一天到晚花枝招展的。我瞟了一眼周圍穿著靚麗的女人,你的意思是,這些都是小姐?他又矢口否認,我沒有那么說,總之女人就該像樣子。什么是女人該有的樣子?我窮追不舍。他想了一會兒,認真組織自己的語言:要得體大方,不能裸露太多,裙子要在膝蓋下面,妝也不要畫得太濃,顯得俗氣,頭發(fā)也不要染,自然黑色長直發(fā)就是最好的。

我點了點頭,那樣是挺好看的,自然美。他感覺到了振奮,朝我露出欣慰的神情,對吧,女人就是要自然美。他沒說完,我又補充了一句,但如果滿大街都是那樣的,就不美了,沒意思。沒意思是什么意思,他反問。我聳聳肩,沒意思就是沒意思,就像畫布上只有一種顏色,也沒意思,美這種東西就是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才顯得有趣,如果女人都不敢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上街了,那這個社會就完了。他也許很少這樣被人反駁,立即點燃了斗志,試圖在道理上說服我。池畫家,你是藝術家,你穿奇裝異服是你們行業(yè)的正常現(xiàn)象,但是其他人不是,你看看現(xiàn)在的女人,都穿成什么樣子上街,露肚臍的,露肩膀的,露大腿的,這是正經(jīng)人嗎?要我說,就算她們真的被人怎么樣了,那都是咎由自取。我看了看一旁的梁文文,這個如今穿著“得體”的女人,曾經(jīng)就是他嘴里“不正經(jīng)”的一分子,可這個女人在我們對話的過程中一言不發(fā),安靜得像個漂亮的背景板。

宋行長,我說,女人的穿著和她該不該被冒犯有必然聯(lián)系嗎?宋祁點頭,當然有。我從柜臺上抽出那只楓葉紅色的口紅,用食指慢慢地涂抹在自己嘴唇上,它那么濃烈又那么熾熱,美得像整個秋天。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一條狗,我看著鏡子說。什么?宋祁回頭問。我說,我養(yǎng)過一條狗,它最喜歡吃紅燒肉,只要見到就會像瘋了一樣,我覺得狗吃紅燒肉是它的本能。宋祁感到不明所以,那又怎么樣?我抿了抿嘴,讓口紅徹底服貼在嘴唇上??墒俏腋嬖V那條狗,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吃紅燒肉,所以就算我在午睡,它也會盡力忍著不去廚房。宋行長,你明白嗎?他更加疑惑了,明白什么?我笑起來,鏡子里的紅唇隨之緩慢開合:狗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宋祁聽懂了我的意思,當場青筋暴起,梁文文連忙拉住他的手。這個時候,電話很懂事地響起來,他不耐煩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臉色立即和緩,把懷里的孩子交給老婆,自己按下接聽鍵快步走到一旁,語氣柔和地接電話去了。梁文文驚魂未定,直到確定宋祁已經(jīng)聽不見這邊的聲音,這才輕聲和我說話。池默,你怎么能那么跟他說話?我反問,那他怎么跟我說話的?梁文文,你真就不是以前的梁文文了。聽到這句話,她似乎渾身震了一下,眼神飄散到極為遙遠的地方,又在一瞬間收束回來,再次落在我身上。池默,你結了婚就知道了,有時候兩口子相處,沒有那么簡單。你們這是兩口子相處嗎?我笑話她,你就像個保姆。

她又是一陣沉默,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拍著孩子的背。池默,她輕聲說,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你,活得瀟灑,我就做不到那樣。你以前不是挺瀟灑嗎,我反問,學校里面的風云人物哪一個不認識你,被你壓著的學生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還沒算上我。她的聲音更輕了,池默,我知道我以前不好,你能不能……我當然能,我打斷她的話,我們都是成年人了,誰會去計較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而且說真的,我也不恨你。她感到難以置信,真的?真的,我拿起另一支口紅,在手腕上涂起來。梁文文不再說話,氣氛緊張又局促。

當我涂抹口紅的時候,宋寶寶一直站在不遠處盯著我,如果沒有從鏡子里看見她,我甚至會忘記她的存在。我看見她的眼睛在我的手腕上打轉,在她視線停留的位置,是我手腕上的文身。我在那里文了一圈黑色羅馬數(shù)字,從一到十二,畫出一個完美的表盤。很多人第一次見面都會盯著我的手腕看,當然,它也會吸引一個孩子好奇的目光。好看嗎?我揚起手朝她動了動。宋寶寶對上我的眼神,立即移開目光,但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好看,她的聲音依舊輕飄飄的。

喜歡嗎,我給你也弄一個?她立即點頭,顯示出發(fā)自內心的愿意。我有些好奇,這個穿著俗氣的孩子為什么會喜歡這一圈黑色文身。你喜歡它哪里?宋寶寶看了看梁文文,在得到了肯定之后才輕聲回答,黃的、紅的、綠的、藍的……很漂亮。我愣了愣,再次看向自己的文身以確認它的顏色,是黑色沒錯。你說什么?我又問了一次,這是什么顏色?她往后縮了一點,再次回答,黃的、紅的、綠的、藍的……她怎么回事?為什么好端端的黑色在她嘴里就變得五顏六色了?

我回頭看向梁文文,她立即朝女兒瞪了一眼,宋寶寶你去把袋子里面的棗洗一下,給池阿姨送一點。好,小女孩點點頭,拎著袋子快步跑向洗手間的方向。我看著她的背影什么也沒問,既然梁文文不想說,那這個問題就點到為止,不管水下如何波濤洶涌,表面上必須保持水平如鏡,這是成年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法則。你老公怎么還不回來?我問她。她看了看遠處,可能在談工作,他經(jīng)常這樣,我們聊我們的,不用管他。說完她就后悔了,畢竟我們也沒什么好聊的。聊她怎么劃破我的桌子,聊她怎么在我的校服背面寫字,還是聊她怎么用白色涂改液把我的兩幅畫面對面粘起來?顯然,在我們的過去里她也挑揀不出什么溫暖人心的東西,于是再次保持沉默,為難地看著我。我有些想笑,朝她擺擺手,你別這么看我,還是像同學聚會那天一樣吧,不然怪惡心的。池默,她輕聲說,我其實挺想你們的,辦聚會就是想見見你們。我打斷她的話,你不是想見我們,你只是在我們面前不用演戲,而且如果不是我碰巧住你隔壁,你也不會邀請我,不是嗎?梁文文頓了頓,沒法回答。

這個時候宋寶寶拎著購物袋出來了。媽媽,棗,她小跑著出來,語氣里有小小的期待。梁文文忽略了她的期待,沒有給予任何鼓勵,朝我動了動下巴,去,給池阿姨吃一點。宋寶寶又露出微不足道的失落,慢慢走到我面前,阿姨,吃棗。謝謝,我從袋子里象征性拿出一顆咬了一口,敷衍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嗯,洗得干凈。她忽然受到了鼓舞,朝我笑起來。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笑起來的樣子令人意外,像一朵搖曳在風里的黑百合。她小跑回去,把袋子打開遞給梁文文,媽媽,吃棗子。梁文文伸手拿了一顆棗,順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她又笑了。

梁文文身上的小男孩動了動,從睡夢中蘇醒。媽媽,他掙扎起來,梁文文立即把他放到地上。怎么了,龍龍?她的聲音里滲出甜膩的蜜。我也要,他指著購物袋,棗。宋寶寶立即從袋子里拿出一顆棗喂給他,她的動作一氣呵成,顯然對于如何哄孩子這一套已經(jīng)輕車熟路。宋龍龍一口吃了棗,吧唧吧唧地嚼起來,可沒嚼幾下,他忽然臉色蒼白,一個勁地用右手抓梁文文的衣袖。怎么了龍龍?她又問。

他卡住了,我大聲說,棗核卡進氣管了。梁文文霎時面如紙色,連聲音都在急切地顫抖。龍龍,龍龍!她瘋狂地拍孩子的背。宋寶寶嚇得不敢說話,想幫忙又不知道從何幫起,只能死死地抓住懷里的購物袋,渾身顫抖。聽到喊聲,周圍的人立即圍上來。救救我兒子,他卡住了,梁文文一邊拍孩子的背一邊哭喊,他卡住了!這個時候,一個年輕人沖出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從宋龍龍背后伸出手,繞到肚臍與肋骨中間的位置,一手握成拳,另一手包住拳頭,然后快速有力地向內上方用力。龍龍,龍龍!梁文文摸著孩子的臉,宋寶寶在一旁眼淚打轉,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宋祁撥開人群跑過來。

怎么了?他焦急地沖向孩子,回頭問梁文文,龍龍怎么了?梁文文頓時渾身發(fā)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個時候,宋龍龍朝前干嘔了一下,將嗓子里的棗核吐出來,梁文文立即抱住孩子,朝實施急救的年輕人千恩萬謝。宋祁回頭問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了?怎么好好的孩子就卡住了?我說,你兒子要吃棗,就給了他一顆。誰給的?他憤怒地站起來,我沒說話,眼神掃過驚魂未定的宋寶寶。

啪!宋祁反手一巴掌扇在宋寶寶臉上,她當場懵了。你弟弟才多大,你給他吃棗!宋祁憤怒地吼起來,你是想害死他嗎!我沒有,宋寶寶小聲解釋,龍龍要吃。他要吃你就給嗎?你的腦袋是干什么用的?宋祁不聽她的解釋,拔高了聲音朝她大吼,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東西!宋寶寶抓緊購物袋,右臉迅速地紅腫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淌,但還是沒有哭出聲。對不起,她哽咽著說。對不起有什么用?宋祁彎腰抱起兒子,幸好你弟弟沒事,不然我今天就打死你!梁文文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宋寶寶臉上的巴掌印,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好半天,宋祁放棄咒罵,抱著兒子憤憤離去,她也匆忙爬起來,連招呼都沒有和我打,就這樣恍恍惚惚地跟了上去。沒人理宋寶寶,她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我,抱著那個從未離手的購物袋跑走了。

我忽然覺得這幅畫面似曾相識。是多久以前呢?十年,十五年,還是二十年?我只記得那個傍晚天氣炎熱,但不記得那究竟是哪一個傍晚。我回到教室的時候,看見梁文文的母親也像這樣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她說梁文文是個賠錢貨,他們一家省吃儉用供她上學無非是想讓她將來有出息,贍養(yǎng)老人照顧弟弟,但她居然在第一次摸底考試的時候就考砸了。

我記得梁文文的眼神,委屈的,怯懦的,但又在某個縫隙里艱難地渴望著愛,就像今時今日的宋寶寶。我看見了她羞于示人的一面,看見了她最深的自卑和隱痛,從此以后,只要見到我,她就會想起那個打碎她自尊的巴掌。我變成了她的自卑本身,她開始不厭其煩地騷擾我,而在婚后,她又急于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就好像梁文文這人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賢惠、漂亮、勤儉持家,放誰手里都是塊寶。

但我的確不恨她,我知道,她的桀驁是從她的自卑里生長出來的,就像一棵從夾縫里鉆出來的歪脖子樹,丑陋,倔強,但又生機勃勃。她長成了自己最為厭惡的樣子,在基因里銘刻上憎恨的痕跡,從她的母親到她自己,而后過渡到她的女兒身上,就像我手腕上的表盤文身,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無法跳出的死循環(huán)。

宋龍龍又病了,他時常生病,要么頭疼要么咳嗽,但生病的時間有一個統(tǒng)一的規(guī)律——周末從不生病。星期三他又病了,宋祁在外面出差,小李要跟梁文文一起去醫(yī)院,只能拜托住在隔壁的我替她接宋寶寶回家。雖然不愿意,但我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表現(xiàn)得不那么仗義,

下午五點半,我跟著導航一路開到附近的小學去接人,這個時候學校已經(jīng)放學很久了,但宋寶寶還沒有走。五六十個人的教室里只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穿著工作裝的女教師。出門的時候梁文文交代過,老師姓向,人不錯,讓我代她道個歉就把人接回來。

宋寶寶照例縮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一邊用余光看四周,一邊心不在焉地寫字。一截斷粉筆突然砸在她腦袋上,瞟什么?向老師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炸開,你寫完了?就開始瞟!宋寶寶抖了一下,小幅度搖著腦袋。沒寫完你到處看什么?幾點了你知不知道?她的聲音像過境的大風,把宋寶寶累贅的腦袋狠狠壓在課桌上。

向老師,我敲門走進去。講臺上的中年女教師抬起頭,從鏡片上方露出半邊眼睛,立馬和顏悅色起來,您哪位?我來接人的,我指了指宋寶寶。哦,她的表情恢復如初,又換保姆了。我沒否認,徑直走向宋寶寶,她的身影鑲嵌在垂墜的黃色窗簾上,像一小團褐色的污漬。寶寶怎么了?我問講臺。女老師依舊露出半邊眼睛,你問她,她拿紅筆指著下面,全班所有人一起做作業(yè),誰先做完誰就先放學,最早的學生不到四點就走了,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她還沒做完,我養(yǎng)頭豬都不是這個樣子。宋寶寶咬著嘴唇,筆尖用力地戳在作業(yè)本上,形成一個黑洞般的墨點。

我低頭看了一眼作業(yè)本,只潦草地做了四道題,其中一道還空了大半。向老師,都這么晚了,你要不先下班吧,孩子的作業(yè)我來輔導。向老師看了看我,說話的聲音像嗓子里卡著一只鴿子。行吧,那你監(jiān)督她,我回去改作業(yè),我跟她媽說過幾次了,孩子不聰明就多報點班,她也不上心,你看看現(xiàn)在像個什么樣子,上課不聽講,還喜歡畫課本,不知道畫的什么鬼東西,沒有一本書是好的……鴿子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走廊上。

等到聲音徹底消失,宋寶寶才從緊張中抽離出來,抬起頭小聲地打招呼,池阿姨。我點點頭在她旁邊坐下,順手拍了拍她腦袋上的粉筆灰,我們回去吧。她搖頭,我做不完作業(yè),回去媽媽會罵我。那你先做,哪道題不會?她低著頭沒敢看我,聲音拉成一條極細的線,這個。我看看,我湊近了默念題目,其間宋寶寶努力憋著氣,直到我挪開她才轉過臉大喘了一口。我又不吃你,怕什么?我指著作業(yè)本,這道題問你蘋果有多少箱,這個時候我們應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蘋果有多少箱,她說。所以呢,我反問,最簡單的解題思路是什么?宋寶寶想了想,問、問老師。我拿起一支筆,在本子上畫起來,首先,你應該設蘋果為x,然后根據(jù)題目里面的信息寫出一個等式,像這樣,明白嗎?

宋寶寶盯著本子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將她扭成麻花的腦子捋清楚,發(fā)出恍然大悟的聲音。明白了就趕緊寫,我從她桌上隨手拿起一本課本看起來,她什么也沒說,沉默地寫著作業(yè)。蟬在窗外的樹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叫,風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窗簾,操場上偶爾會傳來遙遠而又稚嫩的喊叫聲。然后蟬鳴蓋過了風和人,一直上揚到被晚霞燒過的天空,又在即將抵達云層的瞬間戛然而止。接著,風聲和人聲再度出現(xiàn),時間緩緩朝前。我短暫地恍惚了一會兒,甚至有些分不清坐在這里的究竟是宋寶寶還是梁文文。

等我回過神,宋寶寶已經(jīng)寫完了題目,開始在素描本上用彩色鉛筆迅速地平涂。一整片黃色隨著她手腕的動作逐漸爬滿廢紙,她的手法嫻熟而標準,像個老練的畫師。她畫完了黃色,接著又拿出綠色,一點一點穿插和暈染在黃色里,等綠色畫完,她又拿出更暗的黑和更深的紅鋪在上面。我看著她毫無邏輯的用色和構圖,不明白她到底想表達什么。你在畫什么?我忍不住問。宋寶寶的右手突然抖了一下,筆尖在紙上挫出一條溝壑。你別怕,我就隨口問問,我放慢了語速。她安心下來,指著窗戶外面說,那個。哪個?我回頭看,沒有一樣東西擁有這樣復雜和激烈的色彩。那個,她又說,廣播里放的歌。

我愣了愣,以確定自己沒有聽錯,然后她又說了一遍,廣播里放的曲子。我仔細聆聽,才發(fā)現(xiàn)的確有一首音樂流淌在耳邊,但它那樣微弱又那樣渾然天成,甚至會讓人忘記它的存在。我知道這首曲子,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第二樂章,《念故鄉(xiāng)》,序章的慢板浩瀚又憂傷,像一個等待歸鄉(xiāng)的游子在日暮黃昏里慢慢涌出的哀愁。你在畫一首歌?我感到難以置信。顯然宋寶寶已經(jīng)面對過無數(shù)次相同的質疑,駕輕就熟地搖了搖頭,站起來準備回家。

等等,我摁著她重新坐下,把彩色鉛筆遞到她手上,這個是什么顏色?她看了看我,綠色。答對了,看來她能夠準確分辨顏色本身。那do這個音符呢?我又問。她睜大眼睛,表情看上去那樣難以置信。你說,我不罵你。宋寶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振奮地說,藍色。字母呢?也有顏色嗎?我在作業(yè)本上寫了一C字。她點頭,篤定地說,黃的。我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抬起我的手腕,指著那一圈黑色羅馬數(shù)字文身問,每個數(shù)字都有顏色對嗎?她高興地點頭。1是什么顏色?紅色,她不假思索。2呢?綠色。那3呢?粉色。她用柔嫩的食指抵在我的皮膚上,順著表盤像時針那樣緩緩滑動,橘色、紫色、黃色、天藍色……

當她說完最后一個顏色,食指正好沿著我的手腕滑動了一圈,再次回到紅色的1上。我無法想象,這樣一串黑色的文身,在她眼里竟然絢麗可愛得如同一罐水果糖。我呆呆地看著她,她又再次低下頭不敢看我。宋寶寶,我問她,我是個畫家,你媽媽說過嗎?她抬起眼睛,謹小慎微地點了點頭。你想學畫畫嗎?我又問。她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我,好半天又垂下腦袋,輕輕地搖了搖。你不喜歡畫畫?我拿起她的素描本隨手翻閱,驚異于一個小學生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對顏色的感受力。

一首火光四濺的樂曲,一陣五顏六色的風,一只被光影切割的貓,一個純白的世界和一個與自己的倒影為伴的黑點……我看到了洋溢的天分與充沛的激情,這個小小的素描本已經(jīng)畫了大半本,每一張都讓我感覺到緩慢而尖銳的疼痛,就像從我的驕傲里忽然抽出一根不能示人的細絲,我知道那是我的嫉妒。這種感覺難以啟齒,就好像我費勁千辛萬苦終于爬上了傲視群雄的高山,卻忽然發(fā)現(xiàn),在我的腳邊站著一只擁有翅膀的雛鳥。

好半天,我沒有說話,宋寶寶盯著我手里的素描本,試探著喊了一句“池阿姨”。我猛然回神,廣播里的音樂再次回到我耳旁,曠遠悠長的旋律里又是一股冰泉冷澀的嗚咽鄉(xiāng)愁。我尷尬地把本子還給她,心不在焉地表揚,畫得不錯。她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害羞地低頭笑起來。當我看到她的笑容,忽然間對自己的狹隘與善妒產(chǎn)生了愧疚。我再次問她,你想不想學畫畫?她依舊搖頭,媽媽說我畫得不好,長頸鹿不應該是藍色的,樹葉也不應該是白色的,天空也不可能是綠色,大家都說龍龍畫得好,我也覺得他的畫很漂亮。

隨你吧,我拿起她的書包替她收拾東西,如果哪一天想學畫畫了,可以來找我。她的臉上溢出藏不住的快樂,但沒有點頭。我知道她永遠不可能主動來找我,她需要的只是此時此刻的承認。我滿足于自己的狡猾,因為我無需擔憂,這個擁有著過人天賦的孩子永遠也不會爬到山頂上。

通感癥,我查到了這樣一個名詞。

與文學里所說的修辭手法不同,通感癥是一種罕見的精神類病癥。英國媒體曾報道過一個奇特的病例,一位五十歲的男子從小就患有一種罕見的病癥,他的聽覺和味覺竟奇妙地自動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不管聽到什么聲音都能立即在嘴里產(chǎn)生不同的味覺,并且每種聲音的味道都不一樣。譬如他聽到“布萊爾”這個名字,會在嘴里產(chǎn)生椰子粉的味道,而“克里斯蒂娜”這個名字則是又咸又潮的炸薯片味道,他的伴侶“詹妮特”的名字則有點像熏肉。不僅是人名,甚至任何單詞都會在他口中產(chǎn)生五花八門的味覺。

這種病癥就叫做通感癥。在患者的感覺系統(tǒng)中,數(shù)字和詞語是有顏色的,不僅如此,甚至還可能伴有形狀、質地和情緒。比如說,美妙的音樂能讓他們嘴里產(chǎn)生某種食物的味道或是聞到某種花的香氣,文字和數(shù)字都擁有各自的顏色,而快樂的情緒對他們來說也許是一只奔跑的小貓。總的來說,通感癥雖然作為一種病癥,但對于患者而言并無多大危害,甚至為他們打通了感官之間的聯(lián)系,對一切事物的規(guī)律做出了新的排列組合,這就讓他們與常人相比更加感性和藝術。有資料顯示康定斯基、納博科夫、維特根斯坦、費曼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屬于通感癥人群。

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黏在我眼球上,催生出一絲微弱的震動和酸澀,房間里飄蕩若有若無且令人安心的松節(jié)油氣味,而隔壁梁文文家正在對面的墻上肆無忌憚地打孔。他們早上打,下午打,就只有中午和晚上消停那么一會兒,于是我只能卡著點工作。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鋪滿整個房間,有時候似乎在我眼前,有時候似乎在我頭頂,有時候甚至在我腳下,震麻了我的腳心和手心。他們要在我的全身打滿釘子,用來懸掛宋龍龍的畫。

好一會兒,震動停止了,梁文文打完最后一顆釘子,打電話邀請我去她家賞畫。那個時候宋寶寶也在家,和小李一起忙著給弟弟掛畫,而那個白胖的糯米團子依舊趴在梁文文的身上,朝自己的畫咯咯地笑。我不得不承認,跟他那個煤炭一樣的姐姐比起來,他的確糯軟可愛,甚至有種入口即化的錯覺。宋祁沒有理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用無視表達著自己的大度。

默默,梁文文指著墻上的畫說,這些都是龍龍畫的,你看看怎么樣。我抬頭掃了一眼,宋龍龍的畫中規(guī)中矩,毫無新意,但也不能說不好看,就像有的人會寫工整的句子,也會寫老實的文章,但看過的人都知道他沒有寫作的天分。靈氣這種東西,是學不來的。還行,我敷衍。梁文文毫不介意我的態(tài)度,朝糯米團子臉上用力啄了一口,我們家龍龍最棒了。宋龍龍也笑起來,當他笑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從他咧開的嘴角里會流出甜膩的豆沙。

梁文文轉而看向宋寶寶,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她那個腦子也想學畫畫,整天不讀書,就躲在房間里鬼畫桃符,喊也喊不聽,這不是浪費錢嗎?我頭都痛了,默默,你是畫家,你告訴告訴她,讓她趕緊斷了這個念想。宋寶寶正在掛畫,當她抬起頭的時候,燈光會落進她的眼睛里,亮得有些晃眼。她工工整整地掛好畫,伸手摸了摸白色畫框,然后回頭看向我。我頓了頓,隨口說了一句好好學習。她于是聽話地點頭,轉身跑回房間去了。

默默你坐,我去給你倒玫瑰花水,梁文文放下孩子,快步扭進廚房。我有些恍惚,上一次她提起玫瑰花水的時候,還不是這般賢妻良母的樣子。我和宋祁坐在沙發(fā)上,兩個人都旁若無人地看手機,氣氛不咸不淡地尷尬著。我從口袋里掏出彩色棉花糖,宋龍龍立即跑過來,用軟綿綿的爪子摸了摸我的手,輕聲說,姐姐,我也想吃。前車之鑒擺在那兒,我只能用手掰了一小點兒喂給他。他吃了不過癮,又拉著我的手,問我能不能給他。他說話的表情、語氣都欲蓋彌彰,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演,但他偏偏以為誰都不知道??桃獾锰^明顯就變成了一種掩耳盜鈴的喜劇效果,大人們喜聞樂見的往往就是這種效果。我于是又給了他一點兒,這么一來二去,他就吃光了我的糖果。

姐姐,他又抬頭看著我手機上的掛飾,想說的話躍然紙上。我拆下掛飾給了他,讓他勉強安靜了兩分鐘。緊接著,他又朝我靠過來,得寸進尺地問,姐姐,媽媽說你養(yǎng)了一只貓。是,我點頭。我養(yǎng)了一只虎斑暹羅貓,有虎斑貓的可愛,有暹羅貓的善妒,總的來說是個對我愛搭不理的東西,冷漠得令人著迷。姐姐,宋龍龍撒著嬌說,你能不能把它送給我?他很聰明,小小年紀已經(jīng)學會了用討巧的方式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他不夠成熟,否則就能從我的眼神里看出端倪,也會明白在一個討厭孩子的人面前賣弄聰明,不過是在透支對方的禮貌和耐心。我沒有理他,他感覺到了委屈,開始哭起來。

聽到哭聲,宋祁和梁文文全都跑了過來。我要貓,他跺著腳,我要貓!梁文文一邊拍他的背,一邊跟我商量,默默,要不把你的貓借我們玩幾天就還你,反正他很快就會膩了。梁文文,我盯著宋祁問她,你覺得合適嗎?面對我不動聲色的威脅,她很快地妥協(xié)了,輕聲安慰孩子,龍龍不哭,阿姨的貓貓會咬人,不能摸。什么不能摸,宋祁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不就是只貓,爸爸給你買。宋龍龍立即掐斷了眼淚,抱著宋祁的脖子笑逐顏開。

氣氛越發(fā)尷尬,可我剛到梁文文家,她不好意思讓我現(xiàn)在就滾,于是給我找了幾節(jié)臺階下。默默,她說,你能不能幫我看看寶寶,她很崇拜你,你說的話她肯定會聽,也快開飯了,在我們家吃過午飯再走吧。我承了這個情,轉身走進宋寶寶的臥室。

房間不大,比宋龍龍的整整小了一半,但萬幸她精巧得像個螞蚱。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坐在書桌前面寫寫畫畫,我敲了敲門,等她回過神才走進去,她于是驚異地看著我,好像第一次知道原來門還可以用來敲。在畫畫?我問她。她搖搖頭,寫題目,她把本子立起來,好讓我看清。我走過去靠著書桌,回頭看向正對面的窗戶,窗戶外面是陽臺,晾衣桿上晃著兩排長長短短的衣服,一只拇指長的黃蜂被困在陽臺上,正朝著玻璃沒命地撞。

快吃飯了,我說,有沒有不會寫的題目。宋寶寶搖頭,上個星期的我都聽懂了。我找了個地方坐下,從桌上拿起她的素描本翻閱。從上次分開,她又畫了很多新的東西:切斷房屋的鏡子,像玻璃一樣被砸碎的人,藍色的樹和它血紅的陰影,咽喉里住著一條鯨魚的男人……我一邊看著畫,一邊想象著這些意象在我筆下會是什么模樣。池阿姨,她忽然打斷我的臆想,輕聲問,你真的養(yǎng)了一只貓嗎?我點頭,八歲了。那它是什么顏色的?她又問。我想了想,灰頭土臉的?;翌^土臉?她放下筆,是黃的嗎?不是,我搖頭,你見過海豹嗎?見過,她點頭。那就對了,就是那種顏色,乳黃色帶點褐色,身上有條紋,鼻子那塊有些黑,四個爪子也是黑的,而且會變色,天氣越冷它就越黑。

宋寶寶忽然笑了,那它跟我一樣,都黑。你覺得黑色不好看嗎?我問她。她搖頭,顏色沒有什么不好看的,黑的好看,白的也好看,黃的也好看。我把素描本還給她,她就開始在本子上涂抹起來,從形狀來看,她是要畫一只貓,而且很可能就是我養(yǎng)的那只。這里,尾巴尖是黑的,我指著本子,她立即拿出黑色涂抹。然后呢,她笑著問。我也忍不住笑,然后是鼻子,也是黑的,耳朵尖也是。她從來沒有笑得這樣開心,一邊涂抹一邊捂著嘴,它好黑啊,那眼睛呢,眼睛是什么顏色?是藍色,我拿起藍色的彩鉛遞給她,海一樣的藍色。她接過筆,在我的指導下細心地薄涂起來。它的眼睛會發(fā)光嗎?她好奇地抬頭問我,會發(fā)出什么顏色的光?藍的、綠的還是……

聲音戛然而止,在她的眼睛里凝固著比深海更為濃稠的恐懼。我抬起頭,看見正對面的陽臺上站著梁文文,她手里拿著剛洗的衣服,臉卻朝著這邊,直勾勾地盯著宋寶寶。人們都說梁文文的眼睛美,大而濃艷,天然地帶有某種不可捉摸的情緒,能夠一眼就看到人的心里。

宋寶寶立即關上素描本繼續(xù)做題目,她的筆尖微微發(fā)抖,寫出蒼蠅腳一般毛茸茸的字。我感覺她似乎在一瞬間承受了某種暴力,但又無跡可尋,因為有關暴力的描述多而繁復,并且隨著文明的發(fā)展野蠻生長。強制是暴力,言語是暴力,沉默是暴力,美也是。

宋寶寶打了宋龍龍,誰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那樣的勇氣。

那是一個被陽光炙烤的下午,我正坐在畫架面前心不在焉地刻畫一個小而厚重的細節(jié)。在作畫的過程中我忽然地陷入了茫然無措的境地,就好像小說家寫了一個開頭卻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如何發(fā)展,腦袋里突然一片空白,大到人物關系小到遣詞造句全都忘得干干凈凈,只能在某個無關痛癢的地方來來回回地渲染,任憑那些桀驁不馴的角色在作品里信馬由韁。

我在畫一個正在畫畫的小女孩,確切地說,這個女孩很可能就是宋寶寶。她正趴在教室的桌子上涂抹她最愛的素描本,但本子上一片空白。這就是問題所在,我不知道她會在素描本上畫出什么樣的畫,可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將她素描本上的內容照搬下來,我必須為她創(chuàng)造出一個虛假的,但又符合她天分的畫面——幼稚又靈性,天真又殘酷,而我不具備這樣的才能。

這個時候,我聽到隔壁傳來天崩地裂的哭喊聲,男女的訓誡聲,以及玻璃碎裂和金屬落地的聲音。除了在墻上打孔,梁文文家很少有這么大的陣仗。接著我聽到了宋祁的聲音,他憤怒得像個被騙光了家產(chǎn)的男人,隔著兩面墻的距離在我眼前暴跳如雷。吵鬧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放下畫刀走出去打開門縫,聲音更大了一些,從狹窄的門縫里一個勁地往里擠。

你滾出去!現(xiàn)在就滾!宋祁把宋寶寶推到門外,她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地上,一個勁地流眼淚,但始終沒有什么哭聲。梁文文跑出來拉住宋祁的手,算了,孩子打架是常事。宋祁指著背后的糯米團子怒吼,你看看那個巴掌印,多用力才能打成那樣,龍龍才幾歲?經(jīng)得起她打幾下?就因為一個破本子!他用力把素描本砸到地上,一個本子,值幾個錢,你弟弟要看,給他你會死嗎!用得著打他?宋寶寶,你真的是翅膀硬了。

梁文文連忙說,宋寶寶,你真的是越來越不聽話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龍龍,但他好歹是你弟弟,怎么能打那么用力?宋寶寶抿著嘴,什么也沒說,啪嗒啪嗒地掉著眼淚。你說話啊,梁文文提高了音量,你為什么總是不說話?你跟弟弟道個歉,跟你爸爸解釋一下能死嗎宋寶寶?宋寶寶張開口,可當她的眼神觸碰到面前的兩雙眼睛又再次抿上嘴,什么也沒說。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絲奇妙的色彩,與往日卑微又懦弱的她不大一樣,就好像在某個瞬間忽然地觸摸到了孩子與大人的界限,于是迅速地成長和衰老了。她坐在地上,眼神穿透父母,落在宋龍龍身上。宋寶寶的眼睛里落滿頂燈的光彩,明亮又脆弱,像我小時候見過的小黃。

小黃是我老家的一條土狗,三四個月大,渾身布滿黃褐色的絨毛,動起來跑不成一條直線。小學五年級的冬天我回到老家過年,人丁興旺的大家族里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圍著我的哥哥和我的表弟,沒人陪我玩,我只能跟院子里的一條狗為伴,那條狗就是小黃。春節(jié)的晚上,他們坐在屋里吃年夜飯看電視,因為無聊我就在院子里和狗并排坐著看月亮。我希望他們能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希望他們能走出來喊我一起去吃飯,和我一起看電視,一起談笑??烧l也沒有過來,我聽見那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只有我周圍的夜晚安靜極了。然后煙花在天空里炸開,我和狗同時抬起頭,它發(fā)現(xiàn)了我的動作,于是回頭看了我一眼。那個瞬間我在一條狗的眼神里忽然地長大成人,并且從那雙玻璃一樣通透的眸子里看盡了自己的一生。

后來,表弟想要玩狗,大人們就把狗抓了回去,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原地,看著天空中飄飄悠悠落下來的一把小傘,那是某種煙花燃盡的產(chǎn)物,是死亡的饋贈。我伸手接住它,點燃了一個冬天的歡喜。之后的記憶越發(fā)模糊,我只記得小黃咬了表弟的腳后跟,于是他哭哭啼啼地被人背著上醫(yī)院去了。年夜飯就這樣搞砸了,所有人不歡而散,他們什么也沒有,但我卻擁有一把從天而降的小傘,這是我與煙花不能言說的秘密。我以為這些事情已經(jīng)被我遺忘,但時隔多年它們依舊被魚鉤吊起,狠狠地拖出水面,而小肚雞腸的我依然感到解氣,無論是狗咬了我的表弟,還是宋寶寶打了宋龍龍。

文文,我第一次使用昵稱,梁文文陡然一愣,難以置信地看向這邊。默、默,她舌頭打結地說,你怎么出來了,是我們太吵了嗎?我搖頭,吵到我沒事,但這棟樓也不是就我們兩家,你說是不是?梁文文聽懂我的意思,伸手拉了拉宋祁的衣服。宋祁好歹還是明白分寸,勉強壓制住怒火,用眼神剜了宋寶寶一刀,還哭,好像我對不起你一樣。宋寶寶伸手抹了抹眼淚,回頭看了我一眼。梁文文立即借坡下驢,默默,老宋還在氣頭上,能不能讓寶寶先去你家喝口水,過會兒我就來接她。

行,我點頭,正好我今天沒事,她今晚可以住我家。梁文文喜出望外,但還是矜持地試探,那是不是太麻煩你了。跟我客氣什么,我朝宋寶寶招手,過來,我?guī)憧春猛娴摹K螌殞毢敛涣魬俚貜牡厣吓榔饋?,撿起她心愛的素描本,快步跑到我身邊。宋祁罵罵咧咧地退回屋里,梁文文朝我使了個眼色,輕輕關上房門。

我打開鞋柜,露出一排五顏六色的拖鞋。挑一雙。宋寶寶猶豫了一小會兒,把手伸向一雙墨綠色的拖鞋,然后抬頭看著我。我用眼神表示肯定,她才拿起拖鞋換上,再把自己的鞋子整齊放好,鞋尖朝外。她不像別的孩子那樣一進門就沖到客廳搗亂,等我換好了鞋才跟在我后面慢慢地走,讓我想起了我的貓剛開始學會走路那會兒。

你隨便坐,我去倒水,我拍拍她的腦袋。她得到了鼓舞,走到客廳沙發(fā)上端正地坐著。貓看到陌生人來,起先躲在沙發(fā)下面不敢動,但是等我倒完水出去的時候,它已經(jīng)蹲在距離宋寶寶半米開外的位置明目張膽地窺視了。

看來它很喜歡你,我放下手里的兩個杯子,喝水,綠色杯子是給你的。宋寶寶端起杯子仔細看了一會兒,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然后才問我,池阿姨,它叫什么名字?我也坐在她旁邊喝水,含混地說,向日葵。她長長地“嗯”了一聲,我忽然想起她能看見文字的顏色,于是低頭問她,向日葵幾個字是什么顏色?她盯著貓說,棕色的,還有一點黃和一點灰。我微微吃驚,那不就跟它差不多?宋寶寶點頭,池阿姨,你好厲害。我笑起來,走,讓你看更厲害的。

宋寶寶放下水杯,留戀地看了向日葵一眼,這才拿起自己的素描本緊跟上來,但是我們一走,貓也鬼鬼祟祟地跟過來,在走廊轉角處露出一撮銀白色的胡子。宋寶寶笑起來,它以為我們看不見它。我也笑,它等下會跟進來,我們可以埋伏起來抓住它。宋寶寶低著腦袋笑,沒有答應。等我打開畫室的時候,她的笑容僵硬在臉上,保持著一個奇怪的表情睜大了眼睛。她雖然又黑又瘦,但那雙眼睛與梁文文一模一樣,甚至比她更大更亮。從那雙通透的眼睛里,我看見了畫架和睫毛的倒影,像一大片靜默在水中的蘆葦。

很長時間,宋寶寶都沒有說話,一個勁地在原地轉著圈,試圖把小小的畫室吸進眼睛里去。好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睛微微泛紅,然后很快地低下頭。真好啊,她說,但我不知道這一句是說給誰聽的,因此也沒有回答。要畫嗎?我輕輕推了她一下。宋寶寶猛然回神,局促地捏緊自己的素描本,像是羞于啟齒那樣搖了搖頭。怕什么,我把她硬推到畫架邊上,你隨便畫,畫錯了也沒事。

宋寶寶抬起頭看看我,露出一瞬間的神往,我把一支染了色的油畫筆塞到她手上,你畫,我不罵你,不會用的話我可以給你換紙,畫水彩也行。她很受鼓舞,終于開始說話,指著一個圓形的金屬小壺問我,池阿姨,這個是什么?油壺,我回答。油壺是干什么的?放松節(jié)油的。松節(jié)油是干什么的?稀釋油畫顏料的,就跟你在水彩顏料里加水一個道理。她似乎明白了,試探著蘸了一點,在調色板上輕輕調和起來。

那這個鏟子呢?她又問。調色刀。那這把和這把有什么區(qū)別?她拿起兩把刀問我。我指著她的手說,這把是調色刀,這把是畫刀。畫刀是用來畫畫的,刀和手柄之間的金屬桿是彎的,這樣拿著它畫畫的時候,手就不會碰到畫布。宋寶寶吃驚地看著手里的畫刀,那你畫畫不用筆嗎?也用的,想畫出不同的效果就要用到不同的工具。我在畫布的一角鋪了一層色向她演示,然后從她手中接過畫刀將顏料刮掉,露出一小片淺色的畫布。你看,這樣就能畫出通透純凈的感覺,還可以厚涂,或者用刀的側面拉出線條。我用油畫刀蘸取顏色厚涂在畫布上,留下剛硬又富于張力的色塊,再順著色塊用刀身拉出一條平滑的直線??炊藛??我問她。宋寶寶懵懵懂懂地點頭,嘴角有掩飾不住的歡喜。

我把畫刀遞給她,畫法有很多,我可以慢慢教你,今天你可以隨便畫。宋寶寶接過畫刀,對著窗外的光翻來覆去地看。你想畫什么?我又問。她繞著畫室看了一圈,最后眼睛定格在我身上。你要畫這個?我揚起右手。要畫文身還是畫表盤?她沒有回答,搖了搖頭。好,你隨便畫,我指著角落里那個背對這邊的畫架,不可以動它,也不要去看,我就坐在這邊休息,不會的時候喊我。

宋寶寶抬頭看了看角落里的畫架,那是我未完成的作品,畫上畫著宋寶寶,我不希望她看見上面的東西,也不希望她的才華和想象力侵蝕我高傲的自尊。她很認真地點頭,表示絕不會偷看,我才坐在地上抱起貓閉目養(yǎng)神。由于熬夜,這一覺我睡得很踏實,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剛從睡夢中醒來,緊接著又要進入下一場夢境。

畫好了嗎?我問宋寶寶,她站在畫架面前踮著腳,想要擋住畫作,但根本無濟于事。她的畫吸油了,畫面變得臟污和暗淡,這是油畫初學者常犯的錯誤,但我反而感到說不出的安心。如果趁我打個盹的時間,她能夠畫出一幅優(yōu)秀的作品,那我將會無地自容。下次注意就好,我安慰她。她點點頭,但表情十分挫敗。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擔心她會因此放棄畫畫,于是摸了摸她的腦袋,我第一次畫的時候比你差多了,你畫得很好。真的?她睜大眼睛。真的,我認真地點頭。她又笑了,像夜里的黑百合。

我領著她去盥洗室,像一對母女那樣并排站著刷牙。我含混地說,以后等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應該在墻上寫滿數(shù)字,這樣你就可以擁有一座五顏六色的房子。她很高興,咯咯地笑出白色的牙膏泡。我問她以后還想畫什么,她說,想畫表,畫貓,畫大海,畫彩虹,畫沒見過的地方,然后她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我,還要畫池阿姨。

為什么要畫我?我感到意外。她不好意思地挪開視線,我喜歡什么就會畫什么。我愣了愣,她又說,等我畫完這一本素描本,有信心了就畫你。她張開雙手,努力比劃到最大,畫一面墻那么大,好大好大的你。那個瞬間,我確信自己從一個孩子身上觸碰到了一種幾乎被我遺忘的遙遠情感,但詞匯貧乏的我無法為它命名。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它應該是金色,就像晴朗而安靜的午后,墜落在每一片葉子上溫暖又落寞的金黃。我說好,那我等著。她點點頭,你要等我。

這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東西,我問電視里放的一首BGM是什么顏色,她說是深藍的底色和一大堆彩色的星星。我問她寶寶兩個字是什么顏色,她說是墨綠色。我又問她我的名字是什么顏色,她說是白色,這讓我非常吃驚。池阿姨你見過嗎,她指著窗戶說,就是太陽出來之前,云上面那一層亮亮的白色。我看著漆黑的窗戶,試著想象了一下云破日出的情形。真美啊,我說。她也笑起來,真美啊。我拉住她的手,她也輕輕地反握了一下。當我的意識逐漸被睡眠侵蝕的時候,她問我,池阿姨,是不是長大了,很多事情就會變好?我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回憶就徹徹底底斷在這里。

宋寶寶還是沒能長大,因此我也無法親口問她。關于她的死我是從五花八門的新聞和街坊鄰居的口耳相傳里知道的。人們說她死了,是從教室里跳下去的,說老師當著她的面撕掉了她的素描本從樓上扔下去,于是她也追著四散的碎紙片跳了下去。

梁文文總在家里哭,沒人知道她在哭宋寶寶還是在哭自己。宋祁偶爾提起這個不成器的女兒也會眼眶泛紅,嘆息著說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跳下去,為什么會為了一個破本子干出這樣荒唐的事情。當然,沒有人明白。是啊,他們惋惜地附和,多大的事呢。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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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YPIG/寶寶豬 BXS—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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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的妙法
可愛寶寶超級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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