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制造了風
池凌云
寂靜制造了風,河流在泥土中延續(xù)
一個又一個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著熾烈的過去
在每一個積滿塵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長嘆和平息之后的火焰
我開口,卻已沒有歌謠
初春的明鏡,早已碎在揉皺的地圖上
如果我還能低聲歌唱
是因為確信煙塵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擁抱
布朗肖1941年在《文學如何可能?》中就指出:“對一位作家來說,知道世界是其精神的投射,這一事實非但沒有摧毀世界,反而確保了對世界的認知,勾勒了它的界線并澄清了它的意義。”這不算什么醍醐灌頂式的言論,但對詩人與詩的創(chuàng)造而言,似乎詩人“知道”是常事,而如何“勾勒”卻絕非易事。詩人池凌云無疑“知道”,也擅長用文字“勾勒”自身精神之投射,并生發(fā)瑩瑩微光。
《寂靜制造了風》的開頭部分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是精神碎片碰撞時刻的呈現(xiàn):“寂靜制造了風,河流在泥土中延續(xù)/一個又一個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它的空洞有著熾烈的過去”。這一刻,既是詩人精神的投射,又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精神投射。這里有著對語言和情緒的微妙處理。
首先是語言的處理。詞語在鋪陳,且無一不是陳詞,如風、河流、泥土、落日、屋宇。甚至我們可以說寂靜、哺育、熾烈、空洞等在詩歌語言中也算陳詞。池凌云不拒絕陳詞,詩人對詞語有著自身的確信?;蛟弧八绞欠纯龟愒~濫調,他就越是受束于陳詞濫調”(布朗肖)。詩人進而在文本中展示對陳詞的處理能力,在“寂靜”中攫取“風”,在“泥土”中觀看“河流”,在“屋宇”中感受“一個又一個落日”,在現(xiàn)在的“空洞”中展示“熾熱的過去”。如此,通過精神投射對陳詞再平衡,陳舊之物現(xiàn)身于一種新語境中,形成微妙的悖反。因而,語言突破了陳詞進入了新的語言沖突。
其次是情緒的處理。促使語言進行新陳列背后的是自我,情感跳動傾向背后是情緒的多重生發(fā):“在每一個積滿塵土的蓄水池/有黎明前的長嘆和平息之后的火焰”,眼前的蓄水池,積滿塵土。這景觀應該是悲傷的,甚至是滿載故事的,有著“黎明前的長嘆”,但是其悲傷的平息也必然誕生新的“火焰”。詩人展示陳詞,也在對抗陳詞,用精神的悖反來回拭擦之。于是,投射中出現(xiàn)了回旋:從寂靜中生出了風,重要的是“制造了”風。某種驚心動魄卻不動聲色的時刻誕生了。這是精神光線的折射,并在其回旋過程中擰出自身精神折疊的層次與體內物體放縱之余地。
“我開口,卻已沒有歌謠/初春的明鏡,早已碎在揉皺的地圖上/如果我還能低聲歌唱/是因為確信煙塵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擁抱”。“我”反手清理覆蓋在前的陳詞舊物,人本身展示出緊閉的口與沉思之目。此刻,照射的光線明暗不定,而正反精神的跳躍卻欲隱欲顯。一切非恒常,“熾熱”緊鄰空洞,黎明挨著灰頭土臉的“長嘆”。此為世間兒女常態(tài),也是時間永恒的真相。因而,“沒有歌謠”,不能手舞之,足蹈之。一如詩人在《黃昏之晦暗》中輕吟“你能想象/我平靜的腳步略帶悲傷”。但人生又不能不有所行動:“如果我還能低聲歌唱”?!叭绻迸c“還能”是一種遲疑,是沉思之后的精神浮出,沉默不能永遠將詩人俘虜。因為,“確信煙塵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擁抱”。思考凝固時空,同時精神推動萬物。因而詩人在“此刻”,同時掙脫了“此刻”,進而重新創(chuàng)造了“此刻”。對個體的自身獨特性經驗而言,時間誕生了某種永恒片段。池凌云經歷人世之后,敘述此詩的心境如一切的對立與反向撕裂,都兼容在詩人精神投射的此刻。“此刻”即包含穿透力之兼容的一刻。詩人注視,是對自身的重新篆刻與塑造。正如池凌云在《中年》里的自語,“你認出我時,我已中年/火焰和冰塊已漸漸融合”。詩人的世界中還保留著敏銳,然而所有過度的“易折”之物都已脫落,無數(shù)個日夜中對立的自我都在此釋懷;無數(shù)個自我走出,并再次走進自我。精神世界不一樣了,因為一種閱歷式的超越,自我沒有摧毀自我的世界,反而在認知中重新“勾勒”了它的界線并澄清了它的意義。
可以說,《寂靜制造了風》對語言的使用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激烈,在內在沖突的營造上,雖然缺乏弗羅斯特《雪夜駐馬林邊》式的舒緩基調與場面的完整度,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卻是??滤缘摹霸谖膶W內部打開的腔穴”。先打開,才能聚集,或許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詩歌熱衷于碎片化敘述的原因。
“元詩”式自覺,意味著“知道”與“勾勒”背后飽含著更多能動的精神自主力。耿占春就認為 “一切互不相容的事物以迂回的方式反身進入對立的事物”。是誰促成了這種“反身進入”?世間物與詞在詩中一件件浮現(xiàn),游走,漂移。當情緒反復、反復再反復,此刻,我們不能忽視浮現(xiàn)出的敘述者自身——精神之投射的決定者。在池凌云的詩中,詞語在生成的過程里碰撞式的情緒固然復雜,但在悲傷、惆悵與釋懷的多重呈現(xiàn)中,始終有一雙敘述者的眼睛在注視著“我”。
我們可以設想,詩人作為敘述者本身,她在觀看自身的文本并分身“我”。敘述者敘述“我”“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擁抱”這一刻,或許有孔子至川上,嘆道“逝者如斯夫”;或許有浮士德在自以為建造了人間樂園之后情不自禁地呼喊“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即使被觀看的“我”已沒有歌謠,但觀看的敘述者還有詩篇要書寫。因而,敘述者與文本中的“我”形成一種文本內外:更開闊、更宏觀、更復雜的情感同構。從注視者到被注視者,從思考者到被注視的思考者,“我”始終是敘述者意識與精神的有意投射,“我”難以從敘述者的目光中遁逃。最終,“我”迎向敘述者,慢慢與敘述者合二為一,完整的詩人自身,此刻通過“確信”二字向我們默然致意。
吳丹鳳,1985年出生,南開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新詩、敘述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