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宏
一
老君山,我不知道你這葫蘆的名字里
裝的什么藥。除了相思成疾
我沒有恍惚和走神的毛病
據(jù)說被一種叫做杜鵑的針芒蟄過一次,終身免疫
我是尾隨著治病的季節(jié)
掐算好時辰上路的,除了賞花
還為戒掉貪戀花朵之前
愛上詩歌這個危險的毒癮
我明知道,染上毒癮算不上落魄與潦倒
但還是在詩歌和世故之間左右為難
我不止一次,跪在詩歌花萼中間發(fā)問
所有被絢麗占據(jù)著的舞臺
是否只適合開花,抑或凡開著花的舞臺
都要這般姹紫嫣紅才過癮
老君山,你這偌大的舞臺
當雪,隨牛群撤走
坡上的帳篷、炊煙、鹽和吆喝
當山坳里成精的水
以湖翡翠的眼眸化開石頭上駐足的歌謠
這開花的舞臺上雷聲的劇情匆匆滾過
蛾子用蟲草的咒語
將沉寂已久的時光喚醒
風聲是竹笛飄蕩在山谷最委婉的音樂
一晃而過
舞者肩頭上的云朵飛不起來了
山峰是她自己足尖站立了千年的肉身
每往前一步,旋轉的歌聲
就加速了開花的進程
在麗江老君山漸漸抬高的山勢面前
腐土的芬芳總是先于杜鵑花
將麝香獨到的氣息
播撒到我詩歌慣于描述的那種情景里
風的預言里紛飛的樹葉
在歸隱大地后交出了骨頭悲愴的歌吟
在行將化為一捧泥土時把最后一抹體香
以綠葉的情懷扶襯一次花朵后四溢開來
在老君山山谷,每當陽光胚芽冒出土地
綿延的杜鵑林就將重重迷霧的繭剝開
露出蛋白一樣可人的清新
鳥鳴將花朵羞于言說的春夢
用晨露一般晶瑩的歌喉唱了出來
那些驚慌的骨朵在神諭昭示下
紛紛打開了秘密的匣子
我抵達時,露水回到山谷
回到那只找尋異性的野鹿犄角上
日出染紅的鹿茸炙手可熱的紛爭中
此時,我聽懂了
風的笛聲輕輕拂過耳畔的蜜語
像美人耳墜上那滴綠松石
碰到山谷所有石頭上的響動,秘而不宣
那花瓣中央打坐的天使
比與我在夢里殉情的妖精還要純情
腮邊那抹外泄春光掩不住的羞澀
望一眼,就成山遙水遠的牽掛了
杜鵑花,由低向高推開的波浪
洶涌、澎湃
一直涌到天邊云朵的衣衫上了
在那些花朵美麗的名字中間
娟蝶用翅膀的化石來回示好愛情
用觸須的露水將生活安頓妥當
而后,在比命還要短的世俗背后作繭自縛
在老君山,杜鵑不是以株來計數(shù)
樹齡也不是繩上的結說得明白的數(shù)目
在老君山,杜鵑像高僧大德
手捻佛珠、低吟箴言
連拴在花朵腰肢上的樹掛
都懂得用最干凈的修辭
將輕盈和靜謐捶打成畫眉舌尖上
空空蕩蕩的鳴叫
在老君山,杜鵑花也不只是輪回的燈盞
續(xù)上甘露就會祈禱路途和馬匹的前程
在老君山,杜鵑花分泌一種叫做山嵐的腺體
也是由低向高彌漫芬芳
錯過,相思頑疾將重新潛伏到
醞釀詩歌每一個夜晚的神經(jīng)
在老君山,杜鵑花像是大地上唯一沒有
被天空命名為流星雨的花朵
盡管花朵的燈盞一年只亮一次
只亮給天空以及把天空當耕地想象的詩人看
在老君山,在五月這個季節(jié)乏味的空檔里
杜鵑除了將寂寞用花朵的火焰袒露出來
將蜜祭壇后面鋒利的劍
用鵝絨鳴叫的嫩蕊包裹好
置于才子花下死的誓言里
除了把花朵好聽的名聲
留給樹下中看不中用的蘑菇
除了物極必反中以旁觀者身份清者自清
除了把花神的酒種到木碗年輪的花紋中央
占卜馬匹的路途和火塘以外
杜鵑花還將意味什么
我貪戀花朵,但終將開不出花來
一如我熱愛詩歌,但總寫不出好詩來
這首是個例外
老君山,我要感謝你
灼傷眼睛后賦予我寫詩的才情
我窮盡所有頌詞,只為讓心明亮
不求明亮一輩子
因為我無意用別的抗體
詆毀和對抗杜鵑花綿里藏針的溫柔
此時,我只想卸下所有負累
成為一個平和、虔敬的
讓詩充盈花香能耐的行吟者
二
如果沒有去過老君山,你肯定猜不透
倚仗這山的靈性將杜鵑開成霞光
乖巧的花朵唯一可以敬奉給神靈
純粹得滴血的真摯
從冷峻和孤傲的影子上溢出
隨袈裟那襲絳紅的血液向上升騰的節(jié)律
在紅塵面前透出尊貴時
那別開生面的場景是如何令人頓生悲憫
比袈裟更接近霞光的紅
從杜鵑長勢茂盛的危險地帶堆砌的火藥里
循著鳥鳴打開的時令
播撒開去的歌聲舞蹈的火焰
將魔,口里噴濺的騙局引向稍縱即逝的春光
引向命懸一線的水銀才探測得到的
氣喘吁吁的世外,那抹痛不欲生的紅里
怎樣把山谷和天空連接起來
面對山谷和天空一色的茫然和無措
難道,只有在云朵棲落的殿堂
枝椏銀河兩岸那些思念的星索點亮的燈盞
讓才子們握筆的手借助一壺老酒與一枚新月
把紙微醺的白說成墨千古絕唱的佳釀
把花間那壺酒說得那么悠遠和孤寂
花朵彼岸的寓意才顯現(xiàn)了醉態(tài)
山谷和天空這本無關涉的兩者
現(xiàn)在湊到一起了
那無法企及的悠遠
那冷寂過后的熱鬧
在一股酒勁的推動下
徐徐展開天光一色的畫卷
那抹袈裟的絳紅飛揚世外
目力觸及不到的老君山綿延、逶迤的深處
那抹紅與執(zhí)念一道
在風雨涅槃的路途上經(jīng)書一樣盛開了
當銀河兩岸枝椏上
那些心形的骨朵被蟬翼的霧一層層剝開
移除嫩蕊上占卜的咒語
移除迷宮里藏毒的伎倆
移除前世驚恐萬狀的尖叫
而后,讓最早從花朵燈芯上伸出舌尖的火苗
帶動所有燈盞照亮路途
在我們合十的雙掌祈福下
緩緩抵達下一個漸漸豐滿的驛站
三
用風情柔媚勾引蜂蝶的花朵
在五月深閨的窗戶紙上
撥開了一個窺探的孔
所有深藏的秘密隨一朵殷紅的落霞
潛伏到杜鵑歌謠的掌心緩緩打開
在老君山最接近天際的山谷
杜鵑把大地上最圣潔的供奉
野史般散落在民間口口相傳的神話里
用日月光華擰成的線小心翼翼將成精的花瓣
串成珠光寶氣的手鏈
一邊用手指捻動水痕上面的真言
一邊用花開的圓滿祈福吉祥
我們用世故的雙眼所能瞅到的花朵
除了單純好看和熱鬧以外
再難以尋到另一種精妙的啟示
我們功利慣了的感官
離發(fā)現(xiàn)美的預言相去甚遠
盡管如此,在面對老君山滿坡杜鵑
滿含謙卑匍匐在朝圣途中的情形
我還是被紅彤彤的信仰震撼了
熱烈中略顯矜持的紅
像是一份告誡,當我們平庸得
無力用漢語描摹那抹蜜蜂標記過的紅時
畫眉的口弦又在生活的藝術上
平添了一句感激的箴言
當我們嘗試著用另一種抵達方式
借助詩歌輕盈的翅膀
歇到杜鵑搖晃的船上
從陽光惦記的那朵花里
摘下一粒藥效十足的花蕊
與烈酒懷春的鳥鳴泡到一起
當酒過三巡,夜近四更
花朵歡愉的剪影是否就會在杯盞上
凝成相思的雨滴
四
小溪銀子的歌聲與霧的垂簾一道
從巖畫拙劣的筆畫里逃生出來
水做的霧將陽光漢語的氆氌
織到心驚肉跳的懸崖上了
彩虹的弓借助巖燕翅膀飛翔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只雛燕
在箭矢幾何的巢里一邊稱頌陽光的絢麗
一邊否定羽毛的懦弱
小溪的源頭把珍珠潺潺的歌聲分揀了出來
經(jīng)過青草的羊奶時被牧人捧在手里反復打量
眼眸里舞蹈的花朵
低處的叫紫里透粉的杜鵑
掀開頭帕之前隔著窗欞恥笑世外的淺薄
高處枝頭上
花朵的名字被一個紅色的形容詞
描在火焰中央
途徑酒窖時已兩腮落霞,醉態(tài)婆娑
至于綿延的野火,我不說你也猜得到了
紅彤彤的枝椏上爐火捶打的日出
正在緩緩接近煉丹的火候
替老君值更的藥師
在一部藥典的扉頁上搔首弄姿
風借火勢將所有可以用翅膀負載的芬芳
散布到溝谷、山脊、石崖,湖畔
與一旁觀望的露珠面面相覷
鳥鳴從求偶的動靜里濾下裊裊山嵐
湖畔回到清澈的眼底
開始牧放遷徙的云朵和岸上開花的精靈
煉丹老君在上,我在下
請問:花朵里鳳凰涅槃的蜜與你煉制的丸藥
是否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
鳥鳴里起身的花朵,哈欠連連
月光的睫毛尚漂浮在露水的海子
春風的轎子已經(jīng)把日頭的信使抬進了花房
夢境泅渡的黎明是最先抵達碼頭的香料
所謂授粉只是一句說辭
蜜蜂才是打家劫舍的元兇
沉靜在心底的花蜜
除了甜,還可以當愛情墊背重復使用
天空漸漸明亮,紅綢糊的閨房里
爐火開始冶煉道家的仙丹
在道法自然的七七四十九天里
煉丹的火候要保持與杜鵑盛花期一致的成色
可以從風的腋下勻點芬芳添進爐火
量要適中,味要清雅
否則有違老君一貫的雅致
向爐膛添日月光華的柴禾時
心里要念著韶華易逝的警示
不然,煉丹就背離了煉心的初衷
大地以慈悲、平和的心境
把花朵當功德獻給了爐火
我也一度把杜鵑的熾烈當爐火念叨
我固執(zhí)地以為
在老君山,只有喝過雞血酒的杜鵑
才會兩肋插刀,肝膽相照
才配得上爐火,煉丹的爐火
只有爐火才能從占卜的咒語里
提煉出長生不老的那一粒貪生怕死的丸藥
本以為,只要縝密的花露遇上隨性的詩人
年華的氣韻就會在詩里保持芬芳
殊不知,比詩人更懂得禪意的道家
才是讓花露四溢的高人
六
納西話的“芭芭”在雨水晶瑩的竹笛聲中
正在接近語言難以窮盡的山谷
鳥鳴途經(jīng)的埡口云朵開始轉場
逐水草而棲的情歌
在山羊食草的炊煙里回蕩
拴在節(jié)令柔腰上的風
一度用鄰家姐姐星月的披肩
撩撥枝椏上冷寂已久的火塘
這是五月,雪花的翅膀
仍舊歇在山峰白白的石頭上
日頭的桂冠賦予了石頭宗教的高貴和圣潔
我們把石頭當神叩拜時
高處的石頭用黎明的骨朵回應了眾生的虔誠
笛孔里甚囂塵上的露水
紛紛將珍珠里憂傷的隱痛
用蚌病成珠的唱詞隱喻花朵
我無數(shù)次在祖母勞作的歌聲里
仔細分辨杜鵑花蘊含的生活
究竟是怎樣一幅恬靜、安逸的圖景時
伸進思念路途里的手也愈發(fā)遼闊和蒼茫了
只有手牽著手在篝火旁邊圍成圓圈的唱詞
依然用豐收的納西話
轉換成漢語的賦比興口口相傳
隨山勢次第開花的杜鵑
到達老君山最后一個驛站時
已經(jīng)懂得用跪姿感念上蒼的眷顧和垂青了
這是杜鵑唯一可以將大地
展示得最為豐燦和絢麗的高度
老君山,僅憑這一點
我愿意將語言花露浸透的這首詩
作為跪拜的賓語置于你芬芳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