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骯臟的云成天蓋在頭上,微微地下著一點看不見的細(xì)雨,打濕了地面,那輕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飄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本來就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覺得悶在窯洞里的日子太長。
就在這樣的風(fēng)雨中,我想起了天涯的故人,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著難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今天我想起了剛逝世不久的蕭紅。
蕭紅和我認(rèn)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初次見她,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么會那樣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吧。
我們相處了一個春天,彼此都很親切,并不感覺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dāng)然我們在思想上、感情上、性格上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或揶揄。我們痛飲過,我們也曾在風(fēng)雨之夕互相傾訴。然而現(xiàn)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么的少?。∥覀兯坪鯊臎]有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無妨嫌、無拘束、不須警惕著談話的人是太少了?。?/p>
我們分手后,就沒有通過一封信。端木曾來過幾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告訴我,蕭紅因病由皇后醫(yī)院遷出。不知為什么我就有一種預(yù)感,覺得有種可怕的東西會來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說:“蕭紅決不會長壽的?!碑?dāng)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是曾把眼睛掃遍了中國我所認(rèn)識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種無言的寂寞。能夠耐苦的,不依賴于別的力量,有才智,有氣節(jié)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憂竟成了現(xiàn)實,當(dāng)我昂頭望著天的那邊,或低頭細(xì)數(shù)腳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壓制我喪去一個真實的同伴的嘆息。
…………
只要我活著,朋友的噩耗一定將陸續(xù)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尤其是在這風(fēng)雨的日子里,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壓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為著你們的安慰和光榮。哪怕就僅僅為著你們也好,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
風(fēng)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明天將有一個暗天。我為著明天的勝利而微笑,為著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燈,平靜地躺到床上。
(選自《丁玲散文集》,有刪節(jié))
心湖漣漪
《風(fēng)雨中憶蕭紅》是一篇悼念文章,寫于蕭紅在香港去世三個月之后。
丁玲與蕭紅相識于抗戰(zhàn)烽火四起的1938年春天。這是兩位活躍在三十年代文壇女作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對于蕭紅的處世為人,對于她的悄然離世,丁玲無法壓抑自己的萬千感情:她為蕭紅的坦然直率而驚訝不已,為能有蕭紅這樣一位真實的女友而感到欣慰,為自己不能勸說蕭紅去延安從事個人寫作而后悔不已,又為蕭紅的慘死而感到無言的寂寞……
文中,作者從外貌、動作、笑聲、交談等方面來寫初次見蕭紅的場景,寫出了蕭紅自然而真率、少于世故、純潔愛幻想的性格特點;寫與蕭紅相處的過程,突出了蕭紅真實、親切、包容、容易相處的性格特點;分手后,作者將蕭紅與一般女性對比,突出了她耐苦、獨(dú)立、有才智、有氣節(jié)的特點。全文回憶與蕭紅的交往過程,表達(dá)了作者對蕭紅的贊美、惋惜與懷念之情;同時,面對蕭紅死后遭遇不公的事實,也表達(dá)了對被御用文人歪曲的不滿與憤慨,表達(dá)了作者為朋友、為真理堅持到底的決心及對美好未來的堅定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