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冰
H.M.是一位大腦有缺陷的病人,他的缺陷就是徹底的健忘,不能形成新的記憶,對他來說,生活中的每件事情都是新的:每一次去街角商店買東西,每一次走過家旁邊的小路,每一次和鄰居打招呼,他都認為是生平“頭一次”。但他又并非癡呆,智力完全正常,個性也沒有什么怪癖。所以像他這種病例,在醫(yī)學史上是非常特殊、非常罕見的。
H.M.也有過健康幸福的童年。他生于1926年,命運的轉折發(fā)生在他7歲那年。一天他在路上行走,被一輛橫沖過來的自行車重重撞了一下,頭部被嚴重撞傷。自此以后,他患上了癲癇。到他27歲時,癲癇已經嚴重到讓他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每周要昏厥好幾次,所以他不得不去治療。
一位神經外科醫(yī)生為他做了全面的檢查之后,認為只要切除部分致病腦組織,就可以減輕他的癥狀。1953年9月1日,H.M.躺在手術臺上。醫(yī)生在他額頭兩側鉆了兩個小洞,用一根金屬吸管吸出了大部分海馬組織以及海馬周圍的部分內側顳葉組織。單從預期目標來說,手術非常成功,H.M.的癲癇發(fā)作頻率迅速減少。但是很快,人們發(fā)現了一個未曾想到的副作用:他再也無法形成新的記憶了。
這當然是一個嚴重的醫(yī)療事故,但并非醫(yī)生不稱職所致,責任在于那個時代人們對大腦的一些錯誤認識。那時的科學界普遍認為,記憶廣泛分布在大腦中,不可能只取決于某一個組織或區(qū)域。所以即便H.M.的大腦被小部分切除,他也只會損失小部分記憶,整體上不會有什么妨礙。而手術后的H.M.卻表現出如此奇怪的癥狀,這讓科學家一時困惑莫解。
1957年,加拿大心理學家米爾納在對H.M.進行了一系列測試之后,發(fā)表了一篇在記憶研究史上堪稱劃時代的論文。在論文中,米爾納將H.M.的健忘癥與他大腦中失去的海馬組織聯系了起來。換句話說,論文否定了那種認為記憶廣泛分布在大腦中的說法,提出記憶跟大腦的其他許多功能一樣,只取決于某一個腦組織或腦區(qū)。這樣,人們對記憶的認識才算上了一個新臺階。
H.M.在手術前是一名摩托車修理工,術后,因為嚴重的健忘癥,他已經喪失了從事任何正常職業(yè)的能力。而鑒于這類病例極為罕見,各地的科學家和研究者經常不斷地趕來拜訪他,邀請他參加各種實驗。所以,他不知不覺成了“職業(yè)被試者”。此后,病人成了他一生的“職業(yè)”。半個多世紀以來,他與科學家親密合作,參加過幾百次科學研究,無以計數的論文里提到他的名字。
我們現在知道,從時效上來說,記憶可分為長程記憶和暫時記憶。暫時記憶一般只能持續(xù)數十秒鐘,而長程記憶有時可以保存終生。暫時記憶需要通過橋梁——就是大腦中的海馬體——才能變?yōu)殚L程記憶,這好比電腦內存里的東西需要保存到硬盤里,下次開機時才不會丟失一樣。
其實,H.M.的長程記憶和暫時記憶的功能都完好無損,只是它們之間的橋梁斷了,所以暫時記憶里的東西永遠無法“刻錄”進長程記憶中去。他是真正活在進行時中的人。
對他來講,時間并不是連貫的。他沒有意識流,只有稍縱即逝的意識點滴。如果你問他吃過午飯了沒有,他一般會說“不知道”或者“吃了吧”,卻說不上吃了什么。在十幾分鐘的談話里,他可能會把一個笑話重復講三遍,每一遍都是一模一樣的句子和語氣,而一點也意識不到自己已經講過了。
按理說,像H.M.這樣隨學隨忘的人是不可能學會什么新東西的。但隨著深入的研究,科學家意外地發(fā)現他也能學會一些新的技能。
1962年,科學家米爾納發(fā)現,H.M.竟然能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學會一些復雜的操作。在一次實驗中,她讓H.M.照著鏡子里的圖像,在紙上描五角星。H.M.一開始也描不好,但是隨著日復一日的練習,他畫得越來越好。他自己卻一點也不記得以前畫過這種東西,每次著手畫時,總以為這是第一次。
也正是通過這個實驗,科學家對記憶又有了新的認識?,F在,他們很明確地把記憶分為兩大類:外顯記憶和內隱記憶。外顯記憶是那些你知道自己記得的東西,比如你的生日,比如今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失去了海馬體的H.M.完全喪失了形成新的外顯記憶的能力。而內隱記憶是那些你不用刻意去回想就能知道的東西,它形成于另外的大腦部位。它使得一個已經20年沒有騎過自行車的人仍然能在跨上車的一瞬間找到感覺,也使得H.M.在一天天的練習中學會復雜的操作。
H.M.一直是一個溫和友善的人。他有時也能感覺到自己好像在參與一項什么研究,但是他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
2008年,他在養(yǎng)老院中去世,享年82歲。他的全名——亨利·古斯塔·莫萊森——也是在這一天公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