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立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安徽蕪湖 241000)
《聊齋志異》中出現(xiàn)蘭麝與腦麝的情況如下:
表1 《聊齋志異》中的蘭麝與腦麝
麝香因采自麝的香囊,屬于動物香,故“供神佛者去之”,不在神佛案前供奉之列,在《聊齋志異》中反多與狐貍精怪相襯。蘭的指向不甚清晰,可能是指蘭科植物,也可能是以蘭科植物為原料制成的香料。
蘭草,屬蘭科。屈原《離騷》中有“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jié)幽蘭而延佇”等句,借佩戴或采摘蘭草表現(xiàn)自己高潔的人格,構(gòu)成了一個復(fù)雜而巧妙的香草美人意象。周嘉胄(1582—16??)所著《香乘》被稱為香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書中稱蘭為香祖,“蘭雖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襲人,彌旬不歇,故江南人以蘭為香祖?!薄读凝S志異》中蘭麝的功能主要有二,一是以氤氳芳香迎合美人狐妖嬌艷的容貌,如《青鳳》中的“涂山氏之苗裔”,《畫壁》中的“垂髫兒”;二是取其名貴襯托多金貴人,如“繞里膏田千百畝”的金和尚。前者多與人有私,后者前呼后擁,不守戒律。蒲松齡以蘭香環(huán)繞,充盈其室,應(yīng)不存以蘭科植物展示高潔人格的意思。
蘭草天然幽香,養(yǎng)在室內(nèi)可令滿屋生香,進(jìn)行簡單加工就能成為上好的香料。李時珍(1518—1593)《本草綱目》釋蘭草,又名“木香、香水蘭、女蘭、香草、燕尾香、大澤蘭、蘭澤草、煎澤草、省頭草、都梁香、孩兒菊、千金草。氣味辛平無毒?!敝芗坞蟹Q“《本草》言之甚詳,大抵古之所謂香草,必其花葉皆香而燥濕不變,故可刈而為佩。今之所謂蘭蕙,則其花雖香,而葉乃無氣,其香雖美,而質(zhì)弱易萎,非可刈佩也”?!读凝S志異》有蘭麝芳香隨人而動,如《狐嫁女》中“俄婢媼輩擁新人出,環(huán)佩璆然,麝蘭散馥”《蓮花公主》中“移時,佩環(huán)聲近,蘭麝香濃,則公主至矣?!薄犊棾伞分械摹吧⑿?,聞蘭麝充盈,睨之,見滿船皆佳麗?!泵廊私韯t芳香濃烈,可能是以蘭麝熏衣,也可能是以蘭麝香囊為佩。若為佩香,也大概不取蘭蕙那樣質(zhì)弱不可刈佩的種類。
周嘉胄在《香乘》自序中寫到“香之為用大矣哉”,上古時期文人就有意識地以香草托物言志,晉代石崇以熏香顯富,香事在宋代發(fā)展至鼎盛。元代,線香的出現(xiàn)成為香史上的重大事件,價格便宜、焚燒方便的線香讓貧戶家庭也有參與香事的條件。但“沉、降、檀等上品香料依然是宮廷以及貴胄之家的香事之常?!睍械奶m麝,或?qū)⑻m草、蘭香、麝香作為原料制成合香熏爇,或做成香囊隨身佩戴皆有可能。
宋代洪芻記載熏衣法,“凡熏衣,以沸湯一大甌,置熏籠下,以所熏衣覆之,令潤氣通徹,貴香入衣難散也。然后于湯爐中,燒香餅子一枚,以灰蓋或用薄銀碟子尤妙。置香在上熏之,常令煙得所。熏訖,迭衣,隔宿衣之,數(shù)日不散?!毖轮跋扔盟魵獍岩挛锛訜嵴魸?,更易于香味滲透。以香餅子加熱香料時需隔開直火,使受熱均勻緩慢,昂貴的香料不至于燒焦,多香少煙,煙氣如山穴之云。隔火材料眾多,可用玉可用銀,《青鳳》篇中狐妖青鳳“弱態(tài)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耿生遲遲不能忘記青鳳,“至夜復(fù)往,則蘭麝猶芳”青鳳離開已過一天一夜,衣裙上的蘭麝香味仍縈繞不散,雖然帶有文學(xué)夸張色彩,也體現(xiàn)出熏衣留香之法的巧妙與青鳳帶給耿生的驚艷。帶有蘭麝之氣的主人公多為狐,《香乘》轉(zhuǎn)述《異苑》,記“狐以名香自防”的奇聞,“胡道洽體有騷氣。恒以名香自防。臨絕,戒弟子曰:‘勿令犬見?!瘮慨吂卓?,時人咸謂狐也”《狐嫁女》《青鳳》《鳳仙》幾篇都寫狐帶蘭麝之氣,大抵是為了掩蓋自己身上狐貍騷味,打扮得與人類并無不同,更方便接近人類世界,抹去人類與妖怪之間的區(qū)別,“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
以蘭麝之香充盈室內(nèi)的往往都是多金貴人,《西湖主》中陳生與西湖主之女拜堂成親時“麝蘭之氣,充溢殿庭”,《金和尚》家中鋪排奢靡,雕梁畫棟“又其后為內(nèi)寢,朱簾繡幕,蘭麝充溢噴人”。上好的麝香一直是宮廷貢品,香事的社會使用群體不斷下移,蘭麝等昂貴的香料卻憑價格一直將一部分人拒于門外,考究而奢費(fèi)的熏香雅事成為精致閑余社會生活的一種寫照,也體現(xiàn)了異域妖魅同樣能享受、領(lǐng)會人類世界高雅的社會活動。
腦麝是龍腦與麝香的合稱,龍腦也就是俗稱的冰片。《聊齋志異》連寫腦麝有兩處,單寫龍腦一處,寫到腦麝時均起到了香為藥的作用。
龍腦與麝香常常成對出現(xiàn)在香料資料與中醫(yī)藥資料之中。宋人洪芻的《香譜》第一頁即是龍腦香與麝香,明代周嘉胄的《香乘》也以兩香并寫,先龍腦后麝香。香史中常以沉檀腦麝概括沉香、檀香、龍腦、麝香這四味名貴香料,而藥典里龍腦與麝香常常并用,簡稱龍麝或腦麝。
腦麝作藥用最出名的當(dāng)是《紅樓夢》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染相思”中的端陽節(jié)禮。賈蕓向舅舅賒冰片、麝香各四兩不得,賭氣出門撞到了醉金剛倪二,倪二借與他十五兩三錢銀子,賈蕓這才買到了冰麝去孝敬王熙鳳。南方民間認(rèn)為,每年到了夏歷五月,五毒孳生,到了現(xiàn)在端午也有佩香包、戴五色絲線來避五毒的節(jié)日習(xí)俗。清宮造辦處到了端午總會做各式錠子藥,或用或賞。以香藥通竅防暑,避蟲。比如清宮廷以冰片、麝香為原料制作的萬應(yīng)錠“主治疾火,包括中暑、中風(fēng)、瘟毒、半身不遂等;各種無名腫毒;療毒歸心;臃瘡、傷手瘡;肚疼、胃氣疼等”。
龍腦、麝香的共同藥性是芳香開竅,芳香開竅屬于“溫開法,用辛散走竄、氣味芳香的藥物為主,治療神昏之征。”《花姑子》一文里安生求花姑子而不得,思念成疾?!安⑼鼘嬍?。由此得昏瞀之疾,強(qiáng)啖湯粥,則唾喀欲吐?!卑采裰腔杪?,飲食不進(jìn),花姑子來后“坐安股上,以兩手為按太陽穴。安覺腦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數(shù)刻,忽覺汗?jié)M天庭,漸達(dá)肢體?!笔悄X麝起到了治療神昏、散寒行氣的作用。但溫開法治病需吞服藥丸,比如蘇合香丸,需“煉蜜丸如艾實大,或龍眼大,外切蠟包,臨時切開取用,以姜湯熟水酒送下?!卑采⑽闯韵滤幬铮宦劦搅四X麝香味,這里猜測可能是花姑子在以手按安生太陽穴時,將香藥制成藥油融進(jìn)了他的穴位里。
《香乘》記載龍腦有一種品種叫做腦油,“渤泥片腦樹如杉檜,取之者必齋沐而往。其成冰似梅花者為上,其次有金腳腦、速腦、米腦、蒼腦、札聚腦;一種如油,名腦油?!蹦X油的香味比其他的品種更濃烈,可以拿來浸泡各種香料。麝香做合香時,需細(xì)細(xì)磨勻,以粉末姿態(tài)與其他香料搭配。沉檀腦麝也有研磨勻細(xì),用甘蔗漿融合加其他香料制成合香的記載。清代這種制作藥油、藥膏的工藝并不鮮見,朝廷賞賜大臣,有時也會拿藥油做賞。
《狐懲淫》中狐貍作亂,“以藥置粥中,婦食之,覺有腦麝氣,問婢,婢云不知。食訖,覺欲焰上熾,不可暫忍,強(qiáng)自按抑,燥渴愈急。”將腦麝作為催情助興的藥物,暫未查到此類文獻(xiàn),這里的腦麝氣可能只是代指,但香丸卻有助情的藥性?!疤泼骰收龑欏?,不視朝政。安祿山初承圣眷,因進(jìn)助情花香百粒,大小如粳米,而色紅,每當(dāng)寢之際則含香一粒助情發(fā)興,筋力不倦?!鄙餍裟z與助情花香原料為何,是否含有腦麝,暫不可考。
礙于社會背景與自身經(jīng)濟(jì)條件的限制,《聊齋志異》對香事的描寫十分簡略。以香熏室需用到熏爐或香爐,這十八篇小說沒有對香爐進(jìn)行仔細(xì)描寫,可從別的篇目里找出旁證?!毒衷p》篇有“撥爐爇沉香”,《余德》有“金狻猊爇異香”之句。元明清時線香普遍進(jìn)入社會生活,使香事簡單化,焚香只在打火之間。
蘭麝、腦麝之香在人類社會中也是少數(shù)人才能把玩品味的高雅香料,從寥寥的幾處描寫,能看出蒲松齡毫不吝嗇地以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賦予他所喜愛的花妖狐魅,使她們具人形、品人事、顯真情。閨閣繡樓中的女兒嬌媚,斜倚熏欄的雅趣情腸,對于至情至愛的憧憬向往,那些異類狐魅一分不少反而更真。正是“花妖狐魅,多具人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