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李浩, 1971 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lán)試紙》《將軍的部隊》《變形魔術(shù)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贰堕喿x頌,虛構(gòu)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20 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等;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現(xiàn)居石家莊。
我要告訴你,我講的這個故事,可是真的。
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xí)慣——雖然有人說我們的小說本質(zhì)上就是“弄虛作假”,但我覺得并不是這樣,我不這樣認(rèn)為。在我看來,沒有什么能比“真實”的力量更能打動人,更有趣味和魅力了:盡管有些故事,從表面上看仿佛就是弄虛作假,就是說謊。這沒辦法,因為有些事情的發(fā)生就是超出了我們習(xí)慣的理解范圍,我們不知道的、不能理解的還有很多呢!難道我們不知道的、不理解的,就都是假的嗎?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因此我必須保證故事的主人公有名有姓,有據(jù)可查——譚晉玄,淄青有名的譚先生你總該知道吧?他的家距離我的家很近,大約有四十里地的路程,門前有一棵碩大的老槐樹,本來之前還有另一棵的,但在譚晉玄出生后不久即遭到雷擊,大火燒了兩天兩夜,瓢潑的雨水也無法將它澆滅。后來譚家人在原來的舊址上又種植過槐樹、榆樹、柏樹或銀杏樹,但都沒能栽活,于是只好作罷。這件事兒,方圓七十里,甚至整個淄川都知道,你盡可隨便打聽。再說這位譚晉玄譚先生,他曾在肥丘做過一個小官兒,三五年,后來回到淄川,是當(dāng)?shù)赜忻慕虝壬?、詩人,而更為有名的是他特別特別迷戀于……癡迷于……熱衷于……這么說吧,這些詞都可以用到他的身上但都不及他迷戀的、癡迷的、熱衷的半分,他實在是太過癡迷啦!他癡迷什么?你不會連這都不知道吧?道家方術(shù),修仙煉丹之道。在他的房間里充塞著《太清導(dǎo)引養(yǎng)生經(jīng)》《飛羽化鱗經(jīng)》《煉神化虛歸元經(jīng)》《散魄納精術(shù)》這類的書籍——不,這些書他沒有存放在書房里,而是在自己的臥房里,出于怎樣的原因我也并不清楚。
譚晉玄做小官兒的時候并不有名,他的詩文似乎也并不那么有名,至于教書……有幾個學(xué)生私底下和自己的父母談,譚先生的書教得不怎么好,他們總會在他講著講著的時候瞌睡,而他一停下他們就會醒來——不過那幾個學(xué)生在別的老師那里也是瞌睡蟲,不足為憑。真正有名的是他的修仙,據(jù)說他學(xué)得很深很透,頗有道行,有人說他精通《奇門遁甲》,能夠召喚神仙鬼怪為自己所用,也能驅(qū)使當(dāng)?shù)氐暮?、蛇仙和鬼魂……我說過我要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這些“據(jù)說”我也并不能相信,但我還是愿意將它列舉在這兒,信還是不信,全憑你的判斷——對于我們無法親眼看到的事兒,我的處理辦法是先存疑,但不會一下子否決:畢竟,我們無法親眼看到的事兒實在太多了。我們知道譚先生是一個癡迷的修仙之人,知道他或多或少會有點兒“異術(shù)”就可以啦,接下來的故事與他的修仙修道有關(guān),馬上,我就要講到它啦。
這一日,譚晉玄正在自己的房間中修煉……即使那些并不懂得修仙修道的人也知道,這樣的修煉需要平心靜氣,放空雜念,物我兩忘,耳朵的邊上響起的是水聲、風(fēng)聲和淡淡的鳥鳴聲,水聲潺潺,帶著一股清涼意,風(fēng)聲縹緲,帶給人的同樣是清涼——然而入定的譚晉玄卻感受不到清涼,他感受到的依然是酷熱:仿佛一團(tuán)火焰盤踞在他的頭頂,而且還散發(fā)出嗶嗶啪啪的響聲,一團(tuán)火辣辣的氣從他的后背那里不斷地冒出來,讓他似乎汗流如雨: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閉著眼睛努力讓自己入定的譚晉玄正在汗流如雨,窗外火熱的陽光早已曬透了他的屋子,一大團(tuán)乳白色的熱氣從門縫外面飄進(jìn)來,把譚晉玄和他身上的汗一起籠罩在下面。
譚晉玄感覺自己心生憤怒。似乎還有些委屈,還有些小小的惡意——“我是一個修道的人,我不能如此,我不能任由這種情緒蔓延,它會毀掉我的修仙之路的。”譚晉玄暗暗地提示自己,物我兩忘,施受兩忘,恩怨而忘,無欲無為,五蘊皆空,此時此刻,我不是我,我不再是我,我是……但那股炎熱還是無法讓他獲得寧靜,他感覺,有一團(tuán)霧緊緊地包圍著他,讓他無法真正地走到他想要的清涼的對岸去。窗外。蟬在聒噪,它的出現(xiàn)更讓人心煩。譚晉玄想如果有根細(xì)針,從蟬的背部悄悄地插進(jìn)去,它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疼痛就從樹上重重地摔下來,啪啪啪地拍幾下翅膀——但那份毫無節(jié)奏、讓人煩悶的聒噪就會止住。窗外,一個孩子的哭聲,他很可能是踩進(jìn)了水塘,跑過來的女仆在低聲呵斥,有兩聲沉悶的聲響,之后,哭聲輕了下去。譚晉玄想,這個名叫王蘭女仆也許乘著周圍沒人推搡了自己的小主人,這樣的行為著實可惡,她應(yīng)該……在想到剝?nèi)ヒ挛镉蒙VΥ蚱ü傻臅r候譚晉玄止住了聯(lián)想,罪過罪過,我應(yīng)當(dāng)物我兩忘施受兩忘恩怨兩忘無欲無為五蘊皆空才對,怎么會……
像往常一樣,譚晉玄用掉了近一個時辰,也就是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才讓自己安靜下來,這時窗外的炎熱也并不像剛才,西邊的墻上晚霞如血,干燥的樹影在細(xì)細(xì)的風(fēng)中晃動。就在這時,譚晉玄突然聽到自己的耳朵里有一個模糊的、幾乎像蒼蠅只扇動了一下翅膀那樣的細(xì)小聲音:“我可以出來嗎?”譚晉玄愣了一下,身上的汗水似乎驟然變涼——什么?
當(dāng)他仔細(xì)去聽的時候,那個聲音已經(jīng)消失了,就像根本沒存在過、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他晃動自己的頭、耳朵、脖子,毫無異樣?!笆遣皇俏衣犲e了?是不是由于炎熱的緣故、情緒不穩(wěn)的緣故,才讓自己產(chǎn)生了這樣的幻覺?”譚晉玄將信將疑。
晚餐的時候,譚晉玄把自己的兒子叫到身邊,“過來,下午踩水了沒有?濕了鞋子沒有?”搖晃著撥浪鼓的兒子頗有些不耐煩,但不得不按照規(guī)矩認(rèn)認(rèn)真真地回答:“沒有,父親?!弊T晉玄看得出兒子滿臉的不耐煩,他伸出手去擰了一把不耐煩,“看你不老實,不說實話。”在收拾桌椅的間歇,譚晉玄叫住女仆王蘭,“少爺是不是又調(diào)皮了,又惹你了?”“怎么會。”王蘭笑起來,她笑得像一朵才綻放不久的花兒,“少爺可聽話啦,比我的小弟弟強不止十倍百倍,他乖得讓人心疼。”
“怎么了,有什么事嗎?”譚晉玄的夫人轉(zhuǎn)過臉來,用一種異樣的表情盯著王蘭的臉?!皼]事,”譚晉玄半閉著眼睛,“你家那孩子,我怕他太頑皮?!?/p>
“老爺,”打發(fā)走兒子和女仆,夫人一邊將香點起一邊對譚晉玄說,“上午去衙門打聽過了,咱們在荊川買的那十二畝六分官田……”
正午。譚晉玄再次進(jìn)入他的清修中,當(dāng)然炎熱也在同一時間里再次火辣辣地襲來,這一次甚至較之前幾日更甚。他身上不斷地滲出有異味的汗,而腋下,則更早地濕透了,還有些微微的刺疼。他忽然想起在肥丘時的某些故事,這些事多數(shù)令人不愉快,本來他早就忘卻了,然而在這個寂靜的只有蟬聲喧嘩的正午卻又想了起來。他想象,等他法術(shù)精通之后,把那個打過他兩記耳光、喜歡在河灣中游泳的主計仆使用法術(shù)按進(jìn)水里,等他掙扎到無力的時候再把他放出來,讓他受些驚嚇卻不至于淹死,讓他一生再也不敢下到河灣里去;他想象,等他法術(shù)精通之后,讓那個嘲笑他不知躲閃而被馬尾攜帶的糞便甩了半身的車夫把自己的車趕進(jìn)溝里去,要斷一根馬腿,讓它再也……譚晉玄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象驚到了,他急忙將它們驅(qū)趕出去:物我兩忘,施受兩忘,恩怨兩忘,無欲無為,五蘊皆空,此時此刻,我不是我,我不再是我,我是……
再次,他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藏在耳朵里微小的、仿佛是蒼蠅的嗡嗡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可以出來嗎?”這一次,比上一次更清晰些,也更有節(jié)奏。然而當(dāng)譚晉玄真正去注意它的時候,它又消失了。譚晉玄晃動自己的頭、耳朵、脖子,甚至在心中默念,暗暗呼喚那個聲音,然而它沒有再次出現(xiàn)?!八鞘裁茨兀俊弊T晉玄想不明白,他搜索記憶,在那些講述清修、養(yǎng)生、煉神化虛的書籍中,似乎沒有一處提到過在修煉過程中會在耳朵里有聲音出現(xiàn),它出現(xiàn)之后還會有怎樣的后果……“它,是不是在問我?如果我回答說可以出來,它又會怎樣?”譚晉玄僅僅想了一下,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也許,問話的那個就是他的靈,是他的魂魄,而一旦將它放出來……
然而一日又一日,每次打坐清修的時候,譚晉玄都會先進(jìn)入心神不定之中,甚至胡思亂想之中,只有過上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好一些;而在他進(jìn)入充滿清涼的水聲、風(fēng)聲和淡淡的鳥鳴聲之前,耳朵里那個奇怪的聲音就會再次響起:“我可以出來嗎?”
一日一日,日復(fù)一日,從初夏到仲夏。譚晉玄漸漸習(xí)慣了耳朵里的聲音,他甚至在修煉的時候早早地會期盼它的出現(xiàn),甚至連偶爾飛進(jìn)屋子里的蒼蠅也變得有些親切起來。日復(fù)一日,譚晉玄也漸漸習(xí)慣了夏日炎炎,習(xí)慣了在最初的時候難以入定,習(xí)慣了自己的胡思和亂想,習(xí)慣了在這胡思亂想中釋放某些……譚晉玄在那種釋放中小有快樂,這一點他不想否認(rèn),盡管這個小有的快樂并不是修煉的部分,需要在修煉中努力抵御的部分。一日,譚晉玄隨意地翻看著一本購得不久的舊版書,《捫虱談仙閑錄》,隨意翻看著,里面的記載讓他陌生也讓他興奮:原來,仙也可以這樣來修,竟然會有這個樣子的仙……讀著讀著,已經(jīng)過了他平日開始修仙的時間,然而他渾然不覺。
他讀到,南宋時淄青有一姓王的書生,排行第七,從小仰慕道家方術(shù),于是前往嶗山訪仙學(xué)道……大約過了四十幾年他才回來,面容未改,竟然看上去比自己的侄子還年輕許多。這位歸來的年輕王道士,善于醫(yī)術(shù),竟然可以使死掉的人復(fù)活,而使人復(fù)活的方法,竟然是利用從他耳朵里取出的仙丹——妙!妙極了!譚晉玄有種天靈蓋被什么力量驟然地掀開、一股燦爛的光透過身體的感覺,他想,“原來,我耳朵里藏著的竟是仙丹!是它已經(jīng)煉成啦!它嚷著想出來,原來是……”譚晉玄興奮不已,他在房間里不停地轉(zhuǎn)著圈兒,完全沒有注意到水杯里已經(jīng)變涼的茶水在光影中變成了綠色。“如果它再次問我‘我可以出來嗎’,那我就回答它‘可以出來啦’……”
“它會是仙丹么?它會是怎樣的仙丹呢?”譚晉玄并不得其解。
那一日,那個聲音并沒有出現(xiàn)。譚晉玄并不在意:畢竟,他在讀書的時候忘記了時間,是天快要黑的時候才開始修煉的,仙丹大約有些挑剔,所有有靈性有才華的人或物都有些挑剔,這,他當(dāng)然理解。第二日,那個聲音也沒有出現(xiàn)。第三日,第四日。
第五日。譚晉玄再次在床上坐好,讓自己的身子冒出有味道的汗,一邊默念平心、靜氣、放空雜念、物我兩忘,一邊讓自己再次沉浸于胡思亂想中,在想象中想象……“我可以出來嗎?”終于,譚晉玄再次聽到了來自耳朵里面的聲音,他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兩下,那句回答便脫口而出:“可以出來啦?!?/p>
不一會兒,他感覺自己的左耳又疼又癢,仿佛它出現(xiàn)了小小的囊腫,而這囊腫在迅速地擴大,里面有一個怎樣的活物兒在其中掙扎——終于,它鉆出了耳朵,順著他的肩膀、衣襟,慢慢地滑到了床邊,然后又慢慢地順著床角滑到地上。
是什么?
譚晉玄也想知道,他比我們更心急,只是,他不敢動作太快——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怕什么。譚晉玄屏住呼吸,硬著脖頸和自己的身體,轉(zhuǎn)動的只有自己的眼珠——呀!他被自己嚇了一跳,幾乎要喊出聲來!
他看到了什么?
我說過,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xí)慣,所以,我必須要按照真實的情況去講,而不是添油加醋、弄虛作假,將真實改變得面目全非;如果我要講述一個假故事,在這里我一定會按照假故事的方式給譚晉玄送來一顆玲瓏剔透的仙丹——但我不能。我只好實事求是地把事情的真相講出來。
他看到的是,一個三寸左右的小人兒。它是灰黑色的,而且面目猙獰,就像一些圖書中的“夜叉”那樣——只見他有著尖利的牙,牙齒上還垂著暗紅色的涎,眼睛里盡是惡狠狠的神態(tài)……“哦,終于出來了。我先熟悉一下這里再說?!?/p>
說實話,他的出現(xiàn)著實讓譚晉玄意外,他身上的汗毛立刻變得粗大而堅硬,一股股涼風(fēng)從他后背的汗毛孔里飛快地鉆進(jìn)去,它們?nèi)绻芫墼谝黄鹚坪蹩梢宰兂闪硗庖粋€這樣的小人兒……“這,這……”譚晉玄呆得就像一塊木頭做成的雞,窗外的蟬聲,小孩子奔跑的腳步聲,奶媽的呼喊和女仆的應(yīng)答都無法傳入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里,第一次那么讓人疼痛地充滿了靜寂。
他甚至沒有聽到鄰居到來時的腳步聲,沒有聽見他和王蘭的對話,他是來借什么東西的。他聽到的是突然響亮起來的敲門聲——“譚先生,你在吧?我是來……”突然響亮起來的敲門聲簡單是炸雷,譚晉玄耳朵里的靜寂一下子被撕開了,許多只蟬一下子放進(jìn)了他的耳朵。
“啊……”
只見那剛剛從耳朵里鉆出的小人兒也無比慌張,他,簡直就像一只受到了驚嚇的老鼠,一只找不到自己洞口的老鼠——在譚晉玄房門被推開的瞬間,這只慌亂的“老鼠”撞到了床角,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于床的下面。
“譚先生,你的臉……怎么這個顏色?你是不舒服嗎?是不是發(fā)燒?”
譚晉玄昏昏沉沉,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身軀,晃晃悠悠地不知道飄向了哪里。在昏昏沉沉中,他似乎知道夫人來過,孩子的奶媽和孩子來過,鄰居來過,另外的鄰居和鄰居的鄰居來過,王蘭來過,她請來了大夫,在昏昏沉沉中譚晉玄未能看清他的臉也根本記不得自己都有怎樣的應(yīng)答。黃昏,黃昏散去,黑夜,黑夜已深。
譚晉玄一個人躺在床上,不斷跳躍的蠟燭只有微弱的光,而他的身側(cè)則全是黑暗和空曠,孩子和夫人、奶媽和女仆都已歇息,譚晉玄恍惚中看到床邊的木桌上放著一個小碗和兩個茶杯,而茶杯里的水竟然是暗綠色的。三更天了。他聽到打更人的梆子。然后聽到的則是嚓嚓嚓嚓,似乎是老鼠試圖順著什么爬上床來的聲音?!皫蛶臀?。我要回去?!?/p>
是那個細(xì)小的、仿佛蒼蠅的嗡嗡聲的小人兒發(fā)出的。但譚晉玄昏昏沉沉,根本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
小人兒只得自己努力,繼續(xù)努力。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譚晉玄好像聽見了它的喘氣聲,也聽見了它的嘆氣聲?!皫蛶臀摇N乙厝??!边^一會兒,小人兒的嗡嗡聲又再次開始:“幫幫我。我要回去?!薄拔沂俏摇N沂悄惆?。”小人兒的聲音里似有哀求,似有怨恨。譚晉玄昏昏沉沉,根本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他的眼皮卻越來越沉,慢慢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在夢里,那個小人兒終于要爬到床上來了;譚晉玄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翻了個身,把他的左耳壓到了身下。這時,又是一陣嗦嗦嗦的響動,屋頂上,出現(xiàn)了一條白色的蛇,它吐出的信子也是白色的,譚晉玄看得很清楚。它將自己的大半個身子吊在拔步床的木榻上,張開它的大口,一口將渾然不覺、正在全身心向上爬著的小人兒吞了下去。在夢中,譚晉玄啊了一聲,他的左耳一陣疼痛,隨后便再無知覺。
許多時日之后,譚晉玄才從他的昏昏沉沉中醒來。他醒過來的時候,夫人正在晾曬他的被子,她抱怨,一條新被子,剛給譚晉玄蓋上,不知怎的就被莫名其妙的東西給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污漬,灰的紅的,怎么洗也洗不掉。她拿給譚晉玄看,譚晉玄忽然想起自己耳朵里鉆出的那個小人兒:“咱家房上有條蛇……”
據(jù)說,譚晉玄在那之后患上了癲癇,服藥醫(yī)治總不見好,還是一個游方道士送給他兩??床怀鲱伾耐杷?,服下去后才有好轉(zhuǎn),這,大半年的光景已經(jīng)過了。我說過,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xí)慣,所以譚晉玄是否得過癲癇、是不是從那時才得的我不得而知,我知道他的故事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三年,我難以說清把故事講給我聽的那些人會在講述的過程中添加什么、減少什么。在淄川的集市上我曾見過譚晉玄兩次,在我去濟南參加府考的時候見過一次:那年府考,正趕上春節(jié),按照風(fēng)俗,立春的前一天商棧店鋪都要扎起牌樓,敲鑼打鼓地到藩司衙門“春演”,真是熱鬧極了,我也就跟著幾個朋友去看。擁擠中,朋友孔雪笠指給我:“看,那個站在紅燈下面、戴著皮帽的矮個子就是譚晉玄,你應(yīng)當(dāng)聽說過他的事吧,在我們曲阜也極其有名,說他是半個圣人、半個仙人……”
孔雪笠對我說,自從譚晉玄耳朵里的小人兒被房梁上下來的白蛇吃掉之后,譚晉玄的性情大變,原來他盡管修仙修道,可心胸狹小,總愛睚眥必報,更見不得別人的好。然而性格變化之后,他凡事都不再爭再搶,凡事都心平氣和,寬容忍讓,也變得樂善好施起來……“也不知道他耳朵里鉆出的究竟是什么,大概,不應(yīng)當(dāng)是夜叉吧?那條蛇出現(xiàn)得也夠奇怪……”
孔雪笠說道。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我要告訴你,我講的這個故事,可是真的。
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xí)慣——假故事有什么好講的?哦,我想到一個“勸誡”,勸人向善,勸人不偷不盜不淫,勸人愛父母愛妻兒,然后根據(jù)這個勸誡之詞開始弄虛作假,繁衍出一個故事來……天底下這樣的故事實在太多了,而那所謂的道理也實在清淺、無趣,再由我來講一個,新的,似乎也沒太大的意思。所以,我要講的必須是真實的,我向你發(fā)誓。我也不想在其中塞入什么寓意和勸誡,至于你讀出來的那些,大約也并不是我的本意——不過我的本意是什么在這里也沒那么重要,我一向這么認(rèn)為。
我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它發(fā)生在我家親戚身上,是由我的姐夫宋之解告訴我的。他向我保證,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祖父宋燾,他不可能把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安插在自己祖父身上,他說自己可沒那樣的膽量——我相信他。的確如此。
“我的祖上曾經(jīng)闊過……”姐夫宋之解遞給我一把陳舊的黑紫檀折扇,告訴我說,上面的題詩即是他祖父手跡,而另一面的畫,則是王漁洋所繪,畫的是山水,元林、漸江一路,“你也知道,王漁洋偶爾會為朋友們題字題詩,畫,卻是難得一見……”姐夫伸長脖子,在聽我稱贊了幾句之后才縮回他的身子,“我的祖父,和王漁洋年輕時候過往甚密,只是后來——他不是一個喜歡顯擺的人,幾乎從來不提他與漁洋山人的關(guān)系……不過,我要和你講的這個故事,與王漁洋也確實沒什么關(guān)系?!?/p>
下面,即是我姐夫宋之解講的,他祖父宋燾的故事。
他的故事從病中開始——我不知道姐夫宋之解忽略掉了什么,或許他覺得忽略掉的故事都無關(guān)緊要——宋燾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卻總有暈眩,仿佛天地時有突然翻轉(zhuǎn),仿佛他馬上就會從床上掉下去,掉進(jìn)一個不可名狀的深淵里去,而那深淵一片雪白,閃爍而明亮。病居住在他的身體里,并不噬咬他,并不讓他疼痛,卻不斷地讓他暈眩,使他從一個奇怪的夢里跌入另一個奇怪的夢里,有時它們是連續(xù)的,有時則完全沒有聯(lián)系,他不得不適應(yīng)新的夢境中的環(huán)境、人物和自己……
這一日,宋燾從一個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感覺那種暈眩感似乎較往日減輕了許多,只是幢幢的人影變得更為模糊。他看到窗外的陽光、樹影,心里竟然有一點點心酸,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他努力地直直身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已不像以往那樣沉重,他已經(jīng)能夠移動,甚至可以坐起來了:床幾邊有一盞新泡的茶,淡淡的白色氣息還在飄散。他喝了一口,有點苦,這種苦是他之前似乎從未嘗到過的,但隨后又是一種他從未嘗過的清香浸潤進(jìn)他的味蕾……他放下茶杯,體味著剛剛的茶味兒,而茶杯中的茶水似乎沒有多大減少,還是那么多那么清澈。
他聽到房門吱呀一聲。然后是第二聲,第二聲更長一些。陽光瞬間罩滿了整個屋子,那種輕微的暈眩又重新回到了宋燾的身上。進(jìn)來的是一名四十余歲的中年人,官差打扮,胡須稀疏,但看得出經(jīng)歷過細(xì)心整理。進(jìn)到屋里,他先皺了皺鼻子:滿屋子的藥味兒和一些其他的雜味讓他感覺不適。
“宋先生,我這次前來是奉命請您參加考試的,請您勿要推辭勿要耽擱,馬上和我上路吧?!?/p>
宋燾本能地應(yīng)了一聲,探著身子用腳踩上自己的鞋,然后又端起茶杯——“且慢,這位官差,我也是不明白……”
“您不明白什么?”
“我記得今年的府試剛過,不足兩個月,而殿試還要等兩年……對吧?負(fù)責(zé)主考的學(xué)政老爺還沒有來,怎么能突然地要考試?您能告訴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嗎?”
“哎,我也說不清楚,畢竟我只是一般差役,聽從上邊的命令就是了……我們差役,要司其職盡其責(zé),該知道的必須知道,該聽到的必須聽到,該做到的必須做到,但不該問的絕不問,不該聽的不能聽,不能知道的還就真不能知道。我奉命過來請您,我也就只負(fù)責(zé)請您,至于您提到的為什么,最好是到了考場再問,或許您不問也就明白了也說不定……”
“可是……”
“我說宋先生啊,您怎么有那么多可是,我也不能回答您吶,您到了,參加了考試,一切也就明白啦。先生啊,你收拾收拾就跟我走吧,院子外面,馬也給您備好啦……”
“好好好。”宋燾再次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那我收拾一下……”
“您也別多帶什么東西,一是那邊有,二是您也不能把您的物品都帶進(jìn)考場,放在外面也是累贅……”
“是是是。”宋燾拿了拿扳指,然后又放下,拿了拿折扇,然后又放下,拿了拿筆和硯臺,將它們放在背搭,然后又端起水杯,一飲而盡?!肮俨畲笕耍懵月栽俚任乙幌?,我可能還要,還要……”
“宋先生,已經(jīng)夠了,那邊兒還等著您吶?!?/p>
“嗯。”宋燾點點頭,他又一次感覺口渴——也許是病得太久的緣故,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他又一次感覺到口渴。他轉(zhuǎn)過身子,意外地發(fā)現(xiàn)水杯里的茶水還是滿的,淡淡的白色氣息還在飄散。宋燾端起水杯,腦子里一片恍惚,他記不起自己剛剛是否又新沖了茶,又朝著水杯里倒進(jìn)了水。
宋燾跟著這位官差一起走到門外。陽光真好,比以往顯得稠密很多,它明亮得都有些不真實,甚至能夠直接穿過樹葉和墻壁的陰影。宋燾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在穿越門廊,鄰居家的小孩則徑直跑著朝他撞過來,仿佛沒有看到他的出現(xiàn)——宋燾避開瘋跑的孩子,而自己的妻子已經(jīng)轉(zhuǎn)過回廊走到后院去了。
馬在門外拴著,宋燾從沒見過這樣高、有著這樣一身漂亮長毛的馬,它的額上生有一簇更長的白毛,滑順、柔軟,讓久病在床的宋燾更是心生歡喜。他伸了伸腰——雖然,那種僵硬疲乏還在,但較之之前的那些日子要好太多了,宋燾心想,自己真應(yīng)該感謝官府安排的這場考試,使自己的情緒和身體都變得好起來了。
騎在馬上,宋燾感覺自己的活力正一點點恢復(fù),而那些一點點他是能夠感受得到的,只是,暈眩還在,當(dāng)然這種暈眩與以往的那種暈眩略有不同……怎么說呢?以往的暈眩是發(fā)生在他的大腦內(nèi)部,他會傾斜、旋轉(zhuǎn)——事實上那種傾斜和旋轉(zhuǎn)并沒有發(fā)生,他躺在平坦的床上,周圍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與他同時感受到傾斜與旋轉(zhuǎn);此時的暈眩則是,他騎在馬上,馬在顛簸,而他感覺不到馬的速度有多快,它的一步跨出了多遠(yuǎn)。周圍的風(fēng)景紛紛后退,從它們后退的速度來看,這匹馬應(yīng)當(dāng)是在以最快的速度疾駛,然而從馬的動作和它的長毛的飄動來看,應(yīng)當(dāng)是悠閑散步的樣子,而且身側(cè)的那個官差也同樣悠閑,并不需要緊緊地追趕。宋燾想自己或許是病得太久了,以至于錯覺連連,完全分不清哪是真實的哪是幻覺的……他想,“我也許不必關(guān)心這些,到了考場,也許真的會像這位差爺說的那樣,一切都明白了。再說,我也沒什么損失,身體都已恢復(fù)正常,病也好了大半兒。有些事兒,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自己這大半生,不明白的事兒還少嗎?”宋燾漫無目的地想著,直到一根樹枝劃到他的臉——他一驚,伸出手去摸摸自己的臉,慶幸的是,并沒有劃破也沒有劃出痕跡來。一驚過后,宋燾意識到馬奔跑的方向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方向,它不是奔向淄川也不是奔向濟南,而是一條全然陌生的大道,路邊的樹木高大茂密卻幾乎看不出是什么樹,層層疊疊,幾乎遙無盡頭;而空中的云也是別樣的白,每片云拖拽著一條藍(lán)色的尾巴,一動不動,這匹馬的奔跑也不能拉近和它的距離?!斑@是去哪兒……”宋燾嘟嚷了半句,他知道他根本從官差的嘴里得不到答案,索性就不再問他。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們來到一座城的外面,城墻高大莊嚴(yán),飄動的旗幟在輝映中閃著金光——“我們是到了都城?”宋燾自言自語,他知道那位跑得面色紅潤的官差是不會回答他的。
他看到了車水與馬龍、人來與人往,或許是仍有暈眩的緣故,他沒有記下任何一張臉。
“宋先生,宋先生”,剛才接他進(jìn)門的另一個官差湊到他的身側(cè),“諾,您的位置在那兒。宋先生啊,您可真是有福之人啊,日后飛黃了騰達(dá)了可別忘了我們幾個,我們可是細(xì)心地照應(yīng)著您吶。”宋燾用力地點點頭,然后朝他指點的位置坐下來——坐下來,他才穩(wěn)住心神,可以細(xì)細(xì)地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了。
大殿恢宏壯麗,似乎還有祥云圍繞——宋燾想,這又是自己的錯覺,即使這座高聳的大殿矗立在山上,也不會有發(fā)亮的云朵從腳下升起,伸過手去就能抓住——宋燾心里生出一點小小的頑皮,他真的想去抓一把白云:這當(dāng)然不可,他覺得大殿里那些面容嚴(yán)肅的官員、進(jìn)進(jìn)出出送水送紙送看不清什么東西的小僮和立在一邊的官差很可能因此心生鄙夷,覺得他沒經(jīng)過世面,也不夠穩(wěn)重,那,這場考試還未開考自己已經(jīng)輸了大半。在他左側(cè),已經(jīng)坐下了一個秀才模樣的人,較之自己要年輕一些,面目倒是清秀,然而卻顯得有些柔弱、蒼白,他朝著自己點點頭,然后指指飄到桌角處的白云——秀才的這個動作,立刻讓宋燾生出了幾分親近,宋燾朝他笑了笑,算是回答。
只有兩張桌、兩個坐墩,筆墨紙硯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宋燾想起自己的背搭和里面的那些器物,似乎比面前的這些要精致些?!翱荚囬_始……”有官差從大殿里面喊,宋燾恍惚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前已經(jīng)多出了有考題的試卷,試卷的上面寫著八個字:一人二人,有心無心。
——只有我們兩個人考?
——宋先生,您需要更多的人一起參加么?我建議您還是專心答題吧,筆墨已經(jīng)為您準(zhǔn)備好啦,我們也會精心地伺候您,只要您的要求與答題并不相關(guān)。
——好好好,我馬上答。
雖然宋燾之前并未做過類似的題目,但他依然感覺輕松。他想起自己的閱讀、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想起自己在病中的時日和病中的懷想,想起自己在鄉(xiāng)試、府試時與詩友們的相聚和爭辯,想起……宋燾覺得,自己的筆下一下子就涌出千言萬言,它們相互推擁著、相互鋪墊著、相互勾連著、相互補襯和相互爭斗著;宋燾覺得,他把自己的理想、夢想和種種感悟都寫在了這篇文字中,有時甚至忽略了文法的嚴(yán)謹(jǐn),但積在胸中的那些塊壘則被一一推開。
他從未如此迅捷,從未如此愉悅,從未如此感覺意氣風(fēng)發(fā),仿佛那些可怕可惡的疾病從未纏繞過他的身體,仿佛他年輕了十歲,身體里充滿著這樣那樣的沖勁和活力……答完試卷,宋燾利用空暇時間觀察著大殿上的人——中間坐著的,慈眉善目,年紀(jì)看上去不大,臉上仿佛涂有一層金粉,宋燾將它再次當(dāng)做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大殿里一直金光閃爍,也許是光影的緣故也說不定。右側(cè)第一位,膚色黝黑,額上仿佛有一個月牙般的白色印跡,因為距離較遠(yuǎn),看不太清;第二位,留著長長的花白胡子,笑呵呵的,一副和藹像,他正在精心地閱讀宋燾遞上去的試卷;第五位,則正在閱讀旁邊那位書生的試卷,不住地點頭——或許是視力不佳的緣故,他的臉和紙張湊得很近。左側(cè),第二位,是一個身高很高的大個兒,留有長長的黑色胡須,面色黑紅,略有上吊的丹鳳眼微微閉著……關(guān),關(guān)公?!宋燾吃了一驚,仔細(xì)再看,那一位的確與戲臺上的關(guān)羽有幾分相像,而且越看越像……“我,我這怎么啦?難道,是我在病中夢見了這場考試?我為什么要夢見考試而不是別的什么?是不是,我的功名心還在作祟,即使在病著的時候也不能完全放下?這,又是一出怎樣的戲呢?”宋燾情急中忽然想起有人說過,驗證一件事是不是真實發(fā)生,只要狠狠地掐一下自己的腿就可以明白,如果有痛感,說明它是真的;如果沒有痛感,則說明就是在夢中。
宋燾悄悄地把手指伸向自己的大腿——
“宋先生,里面?zhèn)飨略拋?,請您上殿吶。您的文章……”剛才和他搭訕的官差悄悄地朝他豎起拇指,“里面的爺,都在傳您的文章呢,說是選對人啦。恭喜您吶!”
宋燾來到殿上,和他一起的那位秀才也跟在后面一起跪倒在殿上。“宋燾啊,好文章,好文章——當(dāng)然張勒學(xué)的文章也好,只是和宋燾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相比,還是略略遜色了一點……”中間那個臉色金黃、似是帝王的人沖著他們說道。他看了一眼周圍,端起面前的水杯然后放下:“宋燾,此次招你考試,是因為河南商丘某處缺一位城隍,為了保險和有效,我們找來你與這位張秀才一起……而你去,我們認(rèn)為是最合適的?!?/p>
——城隍?宋燾咀嚼著這個詞,感覺自己的胸口受到了重重一擊,突然意識到它究竟意味著什么,而一路行來的那些錯覺和暈眩也就有了來由。哦,我已經(jīng)死了。來此參加考試的是我的靈魂。我見到的金臉帝王不是戲劇里的,我見到的關(guān)帝爺也不是在演戲……宋燾一陣心酸,他想起自己的一生,想起自己未盡的那些事兒。他哭泣起來。
“諸位大人,仙人……我,一個小小的書生,能夠得到這樣的信任這樣的重任,自然不敢有什么推辭……只是,只是,我的母親……她已經(jīng)近七十歲了,身體狀況并不是很好,在我病著的時候她總拖著自己的病軀來探望我,您知道她的腿……”宋燾臉上的淚水變得更多了,“如果我這樣離開……別的事兒,倒是可以放下,可是我的母親……我能不能,能不能……我知道,這個要求是有些過分,可是,我很怕我即使做了城隍也不能安心……”
宋燾聽到一陣竊竊私語,盡管他的大半心思都在自己的哭泣中?!斑@樣,你……這樣,你查一查,宋母還有多長時間的陽壽?”
“九年。”
又是一陣竊竊私語,但在宋燾聽來,那足夠喧嘩。
“不如這樣。”那個很像戲臺上關(guān)公關(guān)帝爺?shù)拈L胡須高個子男人說道,“我們一共考了兩位,而那位張秀才答得也不錯,如果不是宋燾那句‘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我想我也許更傾向張勒學(xué)一些。不如這樣,我們先請張勒學(xué)代理,等宋燾送走了母親再來接任……”
“也是個辦法?!秉S金臉色的人點點頭,然后轉(zhuǎn)向宋燾,“無論做人做官,仁孝之心當(dāng)然是不能丟的,我們無法信任一個缺乏仁孝、無情無義的人,而你的這點兒,也是我們所看重的。本來,你應(yīng)當(dāng)立即上任才是,要知道在這個大殿里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我們的規(guī)定一向細(xì)密嚴(yán)格……但,我們可以給你開一個下不為例的口子。這樣,就按關(guān)羽的建議,你先回去,等你母親過世之后再把你召回來?!?/p>
“感謝感謝,萬分……”宋燾激動的嘴唇都在抖動。他的內(nèi)心里,有著一種百感交集。
時間:考試之后,傍晚。地點:蕓溪街,一家叫“蒼蕪”的小酒館,二樓。人物:宋燾,張勒學(xué)。幾碟小菜,幾杯燒酒。
“今日得遇宋先生,竟有種特別的親切感,就是在考試的時候也沒有覺得你是對手……當(dāng)然,這可能和只有我們兩個是新來的,同時又同是讀書人有關(guān)。”張秀才的眼睛里有一種迫切,正是這種迫切也讓宋燾產(chǎn)生著親近。一杯,兩杯。兩杯過后,兩個人越聊越近,相談甚歡,不知不覺談及自己的試卷內(nèi)容。
張勒學(xué):宋兄,你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是想避免讓人們把做善事、行善行看成是表演,避免人們?yōu)榱双@得某些好處才做善事。它當(dāng)然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因為我們多年來都看慣了那種表演善事的行為,他們有時的確讓人作嘔??墒恰坝行臑樯疲m善不賞”,我覺得似乎也有失公允。它很可能會破壞掉人們做善事行善行的愿望,如果那樣的話……
宋燾:張兄,你也討厭做善事、行善行的表演性,他們四處標(biāo)榜自己的所謂善舉,無非是想討一個賞賜,現(xiàn)世的也好,后世的也好……如果我們不管他們的用心而見善舉就賞,勢必會導(dǎo)致民眾的普遍虛偽,他們本沒那種美德卻要宣說自己有那種美德,本沒有那份善意卻反復(fù)表現(xiàn)有那份善意,久而久之,我們的民眾就會失去本心本性,而成為道貌岸然、虛偽無比的偽君子之國。只有斷絕他們的這份有心,不讓他們想著善行而為善行,我們的生活才會變得真實質(zhì)樸,有仁有義。
張勒學(xué):我倒不那么覺得。宋兄,你想想,我們?yōu)榫哂辛己玫滦械娜藰浔?,在陽間陰間都建立一個分明、嚴(yán)格的賞罰制度,反復(fù)勸導(dǎo)讀圣人書、學(xué)圣人行,知書明理,這不正是有心嗎?不正是勸誡嗎?不正是讓他們能夠努力為善、克制作惡嗎?所以,我覺得有心為善還是無心為善,都不能作為我們賞罰的主要條件。
宋燾:讀圣人書、學(xué)圣人行,在我看來是對人本心本性的喚醒,它與有心和刻意不是同一……迷失本心本性的善,不只是表演性一種危害,也不只是他們希望獲得賞賜的欲念過強的危害,更重要的是,它會導(dǎo)致有些人掩蓋自己的失誤和惡,他們會讓自己所做的惡也涂上善的油脂,讓你一時分辨不清……而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有的人會為此喪命,甚至是許多人。我愿意給你舉一個我們淄博的例證——
張勒學(xué):宋兄,我明白。我當(dāng)然明白。只是,我們該如何判斷一個人的善行善舉是有心為之還是出于本性本能?如果我們的判斷是錯的呢?是不是會導(dǎo)致一種示范——他們看不到善行得到表彰和賞賜,慢慢地,就喪失了善的興趣而轉(zhuǎn)向惡或者麻木呢?
宋燾:毫無疑問,我們需要判斷能力也需要判斷方法,否則,張兄,我們要知府知州,要判官城隍和仵作做什么?他們就要做這樣的判斷,當(dāng)然這個判斷必須慎之又慎。是的,它大約不能保證所有的判斷都是正確的,但我們不能因為不能保證所有就放棄這一判斷和判斷的可能。就像我們考試,任何一篇文章都不太可能獲得所有考官和天下學(xué)子的一致好評,但評和判還必須存在,勉力為之也要分一個一二三。對不對?
張勒學(xué):判斷文字,是因為文字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那里;而判斷一個人做事有心無心,則可能完全沒有條理,沒有蹤跡,除了那些極少讓人一眼能夠看穿的事件。它很容易因為個人的好惡,做事的人面容的美丑而妄下斷言……相由心生,以貌取人也不完全沒有道理,但絕非完全準(zhǔn)確,不然文曲星君、鐘馗、天王都可能因為相貌問題而被……
宋燾:我們當(dāng)然不能根據(jù)相貌判斷,即使它有一定的道理。
張勒學(xué) :好的,即使我們可以有判斷的方法,只獎勵那些不刻意求善的善,只懲罰那些故意為惡的惡,久而久之,我依然覺得它很可能會導(dǎo)致我們的民眾失去敬畏心,他們會變得渾渾噩噩……宋兄,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奶奶病著,而我需要從廚房里將剛煎好的藥給她送過去。路上,我灑了些藥,當(dāng)然這是無心,我沒有想把它灑出去的意愿;路上,我在上臺階的時候摔倒了,藥碗摔碎,我依然是無心,絕沒半點兒故意。母親還是因為我的無心之失責(zé)罰了我,而正是這個責(zé)罰讓我明白,做任何事都必須小心謹(jǐn)慎,不可大意。宋兄,如果一個人無心的過錯不被施以懲罰,那太多的人就會變成無心人,他們就能變得粗枝大葉……
宋燾:張兄說得有道理,極有道理。我的確未從這個方面去考慮——但我也要向你聲明,我的出發(fā)點和立足點和你說的不同。我說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本質(zhì)上是想制止人們的機巧之心,不使人在標(biāo)榜自己的善行而假裝,不使人在假裝中獲得好處而讓世人紛紛效仿。張兄,你也看到,太多的人都稱自己善良質(zhì)樸本分,在外面也盡量做到他所宣稱的樣子,可一轉(zhuǎn)身,一旦進(jìn)入內(nèi)部,他就完全不是那樣子了。我覺得這樣的偽善是不能得到賞賜,我們其實給予偽善太多機會,以至于真的善良善心被掩蓋了起來。
張勒學(xué):我在想,我們?yōu)槭裁匆菢幼穯杽訖C呢?我們能不能換個思路……
宋燾:兄弟,如果我們不根據(jù)個人的出發(fā)點來判斷,而只根據(jù)結(jié)果來判斷,那樣很可能一個一生善良、做了不少好事的人因為一個偶然的無心的過錯而受到重重懲罰,沒有一點兒改錯的機會。你覺得那樣合理嗎?
張勒學(xué):……
兩個人一言一語地爭辯著,這個過程如果都寫出來——據(jù)我姐夫說,他的祖父宋燾的確將兩個人的爭辯細(xì)致地寫下來過,然而那個手稿在后來的戰(zhàn)亂中不慎遺失,我姐夫宋之解只記住了一小部分,很小的一段?!拔业淖娓负茉谝馑倪@個手稿,甚至想過勘印——后來出于種種猶豫而放下了,結(jié)果這一放下……也許是天意吧,我父親也覺得手稿的遺失應(yīng)是天意——那些匪賊,竟然沒有搶掠我們太多的東西,容易帶的歙硯、折扇和一些玉器都沒動,結(jié)果唯獨丟了這件手稿……”
兩個人一言一語地爭辯著,整個過程令人愉悅,宋燾感覺自己與張勒學(xué)的關(guān)系又近了一步,宋燾感覺這爭辯是一種享受,一種強烈的棋逢對手感。酒,當(dāng)然也沒少喝。這時,宋燾聽到門外的馬嘶,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離開了。
宋燾從那個奇怪的卻又清晰無比的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片黑暗里,這黑暗讓他恐懼、窒息——我這是在哪兒?
盡管我承諾我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xí)慣,但那些熟悉《聊齋》故事的人應(yīng)當(dāng)會猜到,宋燾是處在哪里——你們猜得沒錯兒。他是在棺材里面,已經(jīng)整整三天……“是我,是我啊?!彼螤c在里面喊,外面正在吹吹打打,哭聲一片,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呼喊。
宋燾用力地踢打,用力地敲打——這時,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異樣,他們停止了吹吹打打,也停住了哭泣,有聲音傳遞進(jìn)來:“你是?你是誰?”“是我,宋燾。我活過來了?!薄笆鞘鞘牵坪跏撬卫蠣?shù)穆曇簟娴氖悄銌??”“是我。真是我?!薄澳?,真的還是你嗎?你怎么證明……”
略過那個對話的過程,外面的人終于確認(rèn)棺材里面確實是宋燾,宋燾的確又活了過來,而活過來的宋燾也依然是宋燾,而不是被什么附了體,這才將棺材的蓋子打開——我也不準(zhǔn)備更多地描述宋燾再和家人重聚的那一刻,聰明的讀者完全可以自己想象,它將會多么多么動人,多么多么具有戲劇性。
剛剛從棺材里出來的宋燾身子有些僵硬,甚至又一次感覺有些暈?!t(yī)生來了,鄰居、親戚和那些好事之徒當(dāng)然更是絡(luò)繹不絕,宋家為此可是繁忙了好一陣子,以至于終于恢復(fù)寧靜之后仆人們還有些不太適應(yīng):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工作被不同的人觀看、被不同的人打斷。最高興的當(dāng)然是宋燾的母親,“我的兒啊,你可是把我給嚇?biāo)懒税?,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啦!?/p>
“怎么會,娘。我也是牽掛你啊。”
宋燾并沒有把自己的所有“遇見”都告訴自己的母親和家人,但他講了自己是如何跟著一匹高大的、額上長有一縷白色長毛的馬進(jìn)入那座大城,遇見了金色面孔的人、白色面孔的人和紅色面孔的人,其中他最能認(rèn)得清的便是關(guān)帝爺,他和戲臺上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他怎樣參加了考試,考的是什么,而他又是如何回答的,考官們對他的回答基本滿意,而最滿意的又是什么……他們本來準(zhǔn)備派他去河南某處做城隍的,說要“吏竭其力,神祐以靈,各供其職,無愧斯民”,然而宋燾牽掛自己的母親,畢竟她年老多病,腿腳也不利索,即使妻子兒子都很孝順,他也放心不下,故向上求請,然后竟然得到了應(yīng)允,于是他又回到了這個人世間。宋燾沒有說自己和張秀才張勒學(xué)的飲酒和爭辯,他覺得家人未必對此感興趣;他也沒有說考官們查到的母親的壽限和留給他的時間,那是他的秘密,不應(yīng)輕易地說破。
三天之后,宋燾備下禮物和祭祀的用品,按照記憶中張秀才給定的地址前往吊唁。地址是明確的,只是略遠(yuǎn)了些,宋燾走了四日才走到長山,這時已是深秋,路邊的層層落葉別有一番蕭瑟感。到達(dá)張勒學(xué)說的村鎮(zhèn),宋燾叫仆從詢問,仆人回來告訴他說:的確有一個張秀才在前幾日去世,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葬,葬在村西的祖墳?zāi)抢铮凰募易≡凇安?,我們不去家中了。我們直接到張先生墳上吧。?/p>
在張勒學(xué)的墳前,宋燾按照禮儀擺放好禮物和用品,燃燒了紙錢,然后對著墳中的張勒學(xué)說出這幾天來他的思考:你的提醒更有道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直在反復(fù)地想,我也覺得僅僅“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是不夠的,我們當(dāng)然更需要律法規(guī)則的規(guī)約和保障,它可以是一種有效補充;不過我也依然以為我們必須有方法和條件制約有心之善,避免大家都成為偽君子,避免偽君子的偽反復(fù)地獲得獎賞而成為示范性的……
突然一陣細(xì)細(xì)的風(fēng)吹過來。它將紙錢的灰燼卷起,幾乎直直地吹上了高處。宋燾看見,一條細(xì)細(xì)的、赤色的蛇,繞過祭品,鉆入墓碑后面的草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