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

2009年12月（中）總第100期

2009年12月，《環(huán)球人物》百期，推出了《影響世界的百年家族》封面報道。我們回顧了肯尼迪家族、溫莎家族、尼赫魯—甘地家族等政治望族對國家命運的影響，摩根家族、保時捷—皮耶希家族、洛克菲勒家族等經(jīng)濟豪門留下的財富神話，默恩家族、華納家族、居里家族等文化科技家族創(chuàng)造的精神財富。

創(chuàng)刊15年來，家族一直是《環(huán)球人物》報道的熱門題材。榮氏家族、曹操家族、孫中山家族、金庸家族、英拉家族等古今中外家族登上了雜志封面。家族向下聯(lián)系家庭，向上連接社會。

今天，我們重溫尼赫魯—甘地等家族的故事，希望通過這些政壇名門的沉浮變遷，探究時代變遷對家族命運的深刻影響。

“翻開印度百多年來的歷史，處處有尼赫魯—甘地家族（下文稱尼赫魯家族）的足跡。這個家族出過3位總理、5位黨主席，在印度政壇絕無僅有，在世界政壇也屬罕見。”清華大學國家戰(zhàn)略研究院研究部主任、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錢峰說起尼赫魯家族的歷史，如數(shù)家珍。

多年前，錢峰為《環(huán)球人物》撰文梳理過這個家族的傳承故事。但如今，這個印度政治名門，是否正在走入黃昏？

苦難是一種財富

名門望族往往都有一段苦難與輝煌交織的歷史，尼赫魯家族便是如此。

錢峰說，這個家族要從印度開國元勛賈瓦哈拉爾·尼赫魯（下文稱尼赫魯）的父親莫蒂拉爾說起。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莫蒂拉爾身為名律師，已躋身印度精英的頂層。他住在豪華公館“歡喜宮”里，買私家車比英國省督還早。英王喬治五世巡游印度時，他全家受到接見?！暗?，殖民者的高壓統(tǒng)治最終讓莫蒂拉爾一家與英國人決裂?！?919年，印度發(fā)生379名抗議者被屠殺的阿姆利則慘案，憤怒的莫蒂拉爾毅然投身獨立運動，當選國民大會黨（下文稱國大黨）主席，成為“圣雄”甘地的戰(zhàn)友。為爭取民族獨立，他多次入獄，最后一次獲釋后不久便去世了。

上圖：尼赫魯和女兒英迪拉。左下圖：1967 年，英迪拉和兒子拉吉夫和桑賈伊（左）在家中花園里。右下圖：索尼婭和兒子拉胡爾。

尼赫魯是莫蒂拉爾的長子，年輕時就投身民族獨立運動。1929年，國大黨通過了他起草的決議，將“完全獨立”作為目標。40歲的他當選黨主席。1937年的選舉中，尼赫魯騎大象、乘木筏走遍印度，向超過1000萬聽眾發(fā)表演講，最終助國大黨在選舉中大獲全勝。作為獨立運動領袖，他從1921年到1945年先后入獄9次，共坐牢1041天。就在獄中，他寫成《印度的發(fā)現(xiàn)》一書，宣布印度要做“有聲有色的大國”?！澳岷蒸敿易宄蓡T為民族獨立而多次入獄，做出很大犧牲，居功至偉。家族經(jīng)受的苦難使印度人民對其充滿敬意?？嚯y是這個家族的政治財富?！卞X峰說。

事實上，尼赫魯家族的苦難還不止于坐牢。尼赫魯曾3度出任總理，執(zhí)政17年。1964年，他心臟病突發(fā)，猝然離世。經(jīng)過短暫過渡，他的女兒英迪拉·甘地當上印度首位女總理。由于強勢圍剿錫克教反政府武裝，她于1984年10月31日被錫克衛(wèi)兵刺殺。當日，她的兒子拉吉夫以哀痛的聲音宣讀了就職總理的誓詞。1991年5月21日，拉吉夫遭自殺式爆炸襲擊身亡，其妻索尼婭又接過了重擔，成為國大黨的領導人。

1984年，拉吉夫之子、14歲的拉胡爾在祖母英迪拉遇刺身亡后，躲在父親身后觀看火葬儀式。7年后，他又親手點燃了安放父親遺體的柴堆，隨后將父親骨灰撒入恒河。這些場面令印度民眾心碎。后來他被視為國大黨“當然的領導人”，這種情感因素也是一個原因。

相似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其他國家的政治家族中。2012年，韓國第三任總統(tǒng)樸正熙之女樸槿惠當選總統(tǒng)，《環(huán)球人物》12月刊載《韓國苦難的“第一女兒”》一文，記述她失去父母、終身未嫁的命運，以及韓國選民對她的憐惜之情。2014年5月，在時任泰國總理英拉遭軍方推翻之際，《環(huán)球人物》推出封面報道《英拉家族 兩起兩落》，回顧了他信兄妹從政的坎坷經(jīng)歷。兩人都被推翻并被迫流亡海外，英拉后來更被判刑。

美國政治豪門肯尼迪家族同樣命運悲慘。2009年9月和12月，《環(huán)球人物》分別刊發(fā)《肯尼迪，一個輝煌而多難的姓氏》和《肯尼迪家族權傾美國政壇》兩文，都述及這個家族“輝煌與劫難并存”的命運。家族第四代中，小約瑟夫1944年在英國墜機身亡，約翰在總統(tǒng)任上于1963年遭槍手暗殺，羅伯特是參議員，1968年競選總統(tǒng)時在洛杉磯被刺，羅斯瑪麗患有智力障礙，凱瑟琳的新婚丈夫1944年死于二戰(zhàn)，本人1948年飛機失事身亡。但種種不幸也引發(fā)了選民對這個家族的同情。第四代中唯一得享天年的男性愛德華，1962年當選參議員后長期連任，并曾參選總統(tǒng)，是美國最具影響力、任職最久的參議員之一。某種意義上，他“受惠”于家族苦難。

家族治國的文化基因

為何尼赫魯家族能夠長期執(zhí)政？在錢峰看來，政績還是首要的原因。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尼赫魯家族的幾代領導人都以維護國家獨立、振興民族經(jīng)濟為己任，是印度的民族精英。尼赫魯堪稱“學冠印西”，在英國劍橋大學接受教育后回國，追隨甘地投身民族獨立運動?！坝《泉毩⒌木耦I袖是甘地，但真正從事實務的是尼赫魯”。

左圖：1960 年，肯尼迪家族的第四代于馬薩諸塞州拍攝的合影，從左至右分別為約翰、羅伯特、愛德華。右圖：1986年，布什家族在緬因州度假屋合影。前中為老布什夫婦。左一為尼爾·布什，左三為小布什，右三為杰布·布什。

執(zhí)政17年，尼赫魯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現(xiàn)代印度的面貌。而英迪拉執(zhí)政時期，印度完成了“綠色革命”和“白色革命”，糧食和牛奶供應基本得到保障。繼任總理的拉吉夫提出要“用現(xiàn)代技術把印度帶進21世紀”，大力培養(yǎng)軟件人才，贏得了“計算機總理”美譽。索尼婭是意大利裔，這一點影響了她出任總理。但她在拉吉夫遇刺后，帶領國大黨走出低谷，2004年擊敗人民黨重新執(zhí)政，由辛格擔任總理、她本人以黨主席身份掌控大局，并培養(yǎng)兒子拉胡爾接班，保持了政局的平穩(wěn)。在外交方面，尼赫魯確立的不結盟外交政策被英迪拉和拉吉夫繼承。這一政策有利于推動世界向多極化方向發(fā)展，受到世界的歡迎。在索尼婭時期，印度延續(xù)了理性、務實的對外政策，對華關系也比較平穩(wěn)。

錢峰說，印度民眾支持尼赫魯家族，也有文化因素的影響?！坝《鹊募易逦幕諊鷿夂瘛Ｎ以谟《裙ぷ鲿r注意到，印度人的店鋪多為家族經(jīng)營，每個店鋪里必有兩樣東西，一是神像，二是先人遺像。店主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給神和先人上香。印度人重視自己的家族，對有地位的家族更為尊重?！?/p>

而印度傳統(tǒng)的等級觀念也強化了這種家族文化。錢峰說：“印度一直有種有錢人施舍、庇護窮人的傳統(tǒng)。富有的家族雇傭窮人，為他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窮人則以忠誠和感恩回報。在這種關系中，民眾對家族的忠誠甚至高于對國家的忠誠?！边@種情況下，印度的名門望族從政往往能夠子繼父業(yè)，而且只要能當選，“舉賢不避親”，大家族里有的當部長、有的當議員，夫妻、叔侄等“同朝為官”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

錢峰說，這種“選舉地盤”的繼承現(xiàn)象在不少亞洲國家都存在。“我在日本也看到類似的情況?！薄董h(huán)球人物》在《麻生太郎和他的家族秘密》（2015年5月）等報道中，也寫過日本議員的“世襲現(xiàn)象”。所謂世襲議員，是指接替近親屬的選區(qū)、或者借助其影響和力量而當選議員的政要。在麻生時代，內(nèi)閣中世襲議員比例高達64.7%。有學者認為，日本傳統(tǒng)的家族理念和等級制度是形成“世襲政治”的主要原因。

輝煌是否還能繼續(xù)

在對國際政商家族長期的關注中，《環(huán)球人物》記者注意到，很多望族正從輝煌走向平淡，后繼無人是普遍問題。愛德華·肯尼迪去世后，肯尼迪家族在美國政壇已沒有重量級的男性代表人物。《環(huán)球人物》近年來倒是寫過這個家族的兩個政壇“前女婿”——加州前州長施瓦辛格和紐約州州長科莫。這個家族還有一位政治圈中人——前總統(tǒng)肯尼迪的女兒卡羅琳，她在奧巴馬時代出任駐日大使。但除了父親的光環(huán)，她本職是律師和作家，外交方面乏善可陳。

尼赫魯家族的現(xiàn)狀也是如此。“我渴望領導印度，但還需要時間。”這是第五代傳人拉胡爾曾說過的一句話。10多年過去，他仍未能領導印度。錢峰說：“2019年印度大選，拉胡爾是時任國大黨主席，但國大黨遭到多年罕見的慘敗，贏得的議席只有兩位數(shù)。拉胡爾為此引咎辭職?！蹦谴螖【?，反映出拉胡爾的政治能力遠不如其先輩。

錢峰對拉胡爾在涉華問題上的表現(xiàn)尤其感到遺憾。他說，拉胡爾以前與中國有過不少交往，如今身處反對黨位置，似乎只為反對而反對。“特別是2020年以來，他在涉及中國的一些問題上表態(tài)比較負面，有時甚至顯得幼稚可笑，缺乏政治家的擔當，也不符合尼赫魯家族多年來在對華問題上的務實態(tài)度和長遠眼光。這讓人失望，也讓人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嘆?！?/p>

但政治家族的興衰，除了傳承者的個人稟賦、能力等因素外，時代大潮也有重要影響。錢峰說，老一輩的印度人對國大黨仍比較忠誠，感念其為國家做出的奉獻。但年輕一代已經(jīng)不太看重這一點了。不少印度年輕人認為，尼赫魯家族執(zhí)政時雖然穩(wěn)定，但發(fā)展太慢。他們對這種“印度式增長”不滿意。此外，國大黨執(zhí)政時的權力分散、無休止扯皮、效率低下等問題，也引起年輕一代的不滿。他們更青睞有“改革家”形象的莫迪。至于拉胡爾“世家子弟”這塊招牌，在觀念比較現(xiàn)代的年輕選民眼里也已經(jīng)不那么閃亮了，甚至有點“負資產(chǎn)”的味道。這種種原因，使國大黨的政治影響力大不如前?！袄鸂柕哪赣H索尼婭不得不在兒子辭職后出任臨時黨主席。顯然，國大黨領導層后繼無人?！卞X峰說。

尼赫魯家族正逐漸失去印度財閥的支持，這也是家族影響力下降的原因之一。錢峰說，尼赫魯家族原本得到各主要財團的支持。但近年來，隨著主張“印度教認同”的人民黨強勢執(zhí)政，許多信仰印度教的企業(yè)家轉向支持人民黨。這當中，除了宗教因素，也有現(xiàn)實利益考量。錢峰講了一個故事：“莫迪當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時，曾大力提高政府效率，改善營商環(huán)境。有一個長期支持國大黨的財團打算在國大黨執(zhí)政地區(qū)投資，手續(xù)遲遲無法辦妥。莫迪知道后，迅速辦好手續(xù)將這個財團‘拉到了自己的地盤上?！?/p>

權力與金錢從來難以分家，在實行西式民主制度的印度，爭取選票更是離不開鈔票。錢峰說，印度農(nóng)村地區(qū)文盲多、窮人多，選民們看重實惠。“印度的選舉中，‘一張選票換頭牛之類的事也時有所聞?！比绾螐V開財源，或許也是尼赫魯家族的一個挑戰(zhàn)。

不過，像尼赫魯家族這樣的政治世家，是否必須世代從政才算成功？《環(huán)球人物》記者想起了多次報道過的美國政治豪門布什家族。盡管出了兩位總統(tǒng)，小布什的二弟、佛羅里達州前州長杰布·布什也一度被認為有可能入主白宮，但到2018年老布什去世時，這個家族的政壇接班人已青黃不接。就在這一年，記者專訪了老布什的第三子尼爾·布什。記者問他是否會出現(xiàn)“第三位布什總統(tǒng)”，他回答“不會很快有”，并引述父母的話說：“你不是必須成為總統(tǒng)或者州長才能對社會產(chǎn)生影響?！?/p>

萬物有生有滅，家族有盛有衰，這是規(guī)律。

《環(huán)球人物》以家族為主題的部分封面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