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玲
2018年的上海書展將米亞·科托這位享譽世界文壇并多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莫桑比克作家?guī)У搅酥袊x者面前。作為參會的唯一一位非洲作家,米亞·科托攜2018年相繼出版的三部長篇小說《夢游之地》《耶穌撒冷》《母獅的懺悔》中文譯本,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關注。
米亞·科托1955年出生于莫桑比克一個葡萄牙移民家庭,父親是當?shù)刂娙撕陀浾?。自幼受家庭影響,米亞·科?4歲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詩作,大學時修習醫(yī)學,其間參與了莫桑比克反葡萄牙殖民的獨立戰(zhàn)爭。1975年莫桑比克獨立后,他投身新聞事業(yè),在多家報刊媒體擔任編輯,1980年重回大學攻讀生物環(huán)境學。之后在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作為記者兼生物學家長期從事環(huán)境保護工作。
米亞·科托迄今已出版作品30多部,作品被譯成23種語言,其中,1992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夢游之地》入選“20世紀最偉大的12部非洲小說”,2013年獲葡語文學最高獎卡蒙斯文學獎,2014年擊敗村上春樹獲得有“美國諾貝爾文學獎”之稱的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2015年,米亞·科托憑《耶穌撒冷》入圍布克國際文學獎。2017年,《母獅的懺悔》入選都柏林文學獎短名單。
因為父親和家庭的影響,以及跨文化環(huán)境下的童年成長經(jīng)歷,米亞·科托的作品中有不少涉及中國和中國人的描寫,這在非洲作家中是頗為少見的。對這些描寫做深入的文本細讀,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外部世界尤其是非洲世界看取中國的角度和觀點,而且也有助于我們了解中國人在非洲的移民發(fā)展史。
在散文《河流、蛇和睡袍》(Rios, Cobras e Camisas de Dormir)中,米亞·科托借用朱熹的哲學思想,對話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對“生存還是毀滅”經(jīng)典命題,從正反兩方面來說明自己的自然觀和生命觀。米亞·科托認為,莎士比亞并沒有認識到“生存”與“毀滅”這兩種極端態(tài)度之間還存在著廣闊的中間狀態(tài);然而,那位叫朱熹的中國詩人早在1200年前就寫道:“嘗見高山有螺蚌殼,或生石中,此石乃舊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變而為高,柔者卻變而為剛?!雹費ia Couto, Rios, Cobras e Camisas de Dormir, em E se Obama fosse africano? E outras interven??es. 2.ed. Lisboa: Editorial Caminho, 2009, p.58,引文為本文作者參照朱熹原文所譯。這段話出自朱熹的《朱子語類》,朱熹在這段話中清楚地描寫了“石化”的過程。米亞·科托借此來說明,經(jīng)過億萬年的演變,曾經(jīng)的大??梢宰?yōu)楦呱?,海底的貝殼也可以變?yōu)閹r石,萬事萬物并非非此即彼,并非完全靜止、孤立存在,而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影響,甚至可以相互轉化的。
在米亞·科托的世界圖景中,來自遙遠的古代中國的朱熹不是一個與自己相對立的“他者”而存在的,恰恰相反,朱熹的哲學思想和自然觀不僅構成了米亞·科托“為我所用”的文化資源,朱熹“跨學科”的宏闊視野和學術興趣,對于米亞·科托也很有吸引力,是可以與之跨越時空進行思想對話和文化交融的“他者”。米亞·科托身兼記者、生物學家、環(huán)境保護者、作家、社會公眾人物等幾個身份。從專業(yè)背景上看,米亞·科托很敏銳地從朱熹對自然界的探索與思考中獲得共鳴,從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中獲得共鳴。他認為朱熹不僅是著名的詩人,還是科學家、自然學家,正如他自己一樣,一直在不同的身份之間游走。他稱朱熹用詩化語言記錄下滄海桑田貝殼石化這一科學現(xiàn)象是“美”與“真”的結合,表達了對以朱熹為代表的格物致知的哲學思想和生命智慧的欣賞,也為說明自己的自然觀和生命觀作了跨文化的背書:米亞·科托的自然觀從朱熹格物致知的自然感受中找到了認同,仿佛呼應了18世紀作為歐洲新思潮的自然神論從中國宗教生活與倫理準則的自然感受中找到的認同。
米亞·科托作品中關注的古代中國人形象,另一位是鄭和。在散文《交流的海,神秘的洋》(A Sea of Exchange, an Ocean of Myths)中,米亞·科托描寫了鄭和下西洋和歐洲大航海這兩個歷史上促進全球化進程的重大事件,并將鄭和所率領的大規(guī)模艦隊與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的艦隊進行比較。在他看來,莫桑比克瀕臨的印度洋不僅是一個地理標志,更是見證了各色人種、各種文化交流融合的場域,而中國人是其中極其重要的一支。米亞·科托詳細記述了1403-1435年間鄭和七次遠洋航行跨越印度洋的經(jīng)歷:在此期間,明朝皇帝派出的350艘大船在印度洋沿岸不同地區(qū)運送人員并進行貨物貿(mào)易。中國的帆船并非小船,其中有些規(guī)模可與現(xiàn)代遠洋輪船相媲美,可以承載上千的乘客和數(shù)百噸的商品。他們在水流和季風的幫助下航行,季風推動竹制桅桿上的船帆使船快速航進。不像葡萄牙的船每艘只有三個桅桿,中國的船有九個桅桿。鄭和的船隊不僅比達伽馬的船隊早了近一百年,而且中國的造船工藝、船隊規(guī)模、船只裝載量及航海技術都遠遠領先于葡萄牙。比較鄭和與達伽馬的航海壯舉,米亞·科托發(fā)現(xiàn),盡管鄭和與達伽馬走的是相反的航向,但他們都受到了熟悉印度洋航線的穆斯林水手的幫助,都追隨著前人已開辟好的航道。后來鄭和皈依了伊斯蘭教,還曾經(jīng)去麥加朝拜。②Mia Couto, A Sea of Exchange, an Ocean of Myths,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2015, p.183-185.米亞·科托不由地感慨,印度洋海域儼然成為人類和神靈溝通的高速通道,成了東西文化的交匯點,不同人種在這里匯集,他們的思想、文化也在這里交流。就像他在接受英國《衛(wèi)報》記者采訪時強調的,“我是白人,也是非洲人,我喜歡將不同的世界融合到一起”①Maya Jaggi, Mia Couto“: I am white and African. I like to unite contradictory worlds”, The Guardian, August 15,2015,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5/aug/15/mia-coutointerview-i-am-white-and-african-i-like -to-unitecontradictory-worlds,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米亞·科托對各種文化相互交融的場域表現(xiàn)出一貫的迷戀,譬如大航海時代新航線的開辟,譬如現(xiàn)代社會川流不息的國際機場,在此,米亞·科托感興趣的,除了鄭和下西洋的歷史傳奇般的事實,更重要的是對毗鄰莫桑比克的印度洋所孕育出的多種文化、多種文明、多種宗教交錯對話的可能性場景的肯定。②Mia Couto, A Sea of Exchange, an Ocean of Myths,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2015, p.183-185.
米亞·科托作品里對朱熹與鄭和的評價和運用,對朱熹自然哲學所蘊含的中國智慧以及鄭和所代表的中國古代高度發(fā)達的科技和偉大文明的贊嘆,構成了“世界文化總體對話中的中國形象”③樂黛云:《世界文化總體對話里的中國形象》,史景遷著:《文化類同與文化利用——世界文化總體對話中的中國形象》,廖世奇等譯,第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是米亞·科托關于中國知識的來源。在參加上海書展之前,米亞·科托沒有到過中國,他關于中國古代的知識,是憑借著閱讀、想象和推測完成的。葡萄牙是歐洲全面研究中國文明的西方漢學的“先鋒”,對中國文明的介紹和研究有悠久的傳統(tǒng)和歷史,為以法國為代表的傳統(tǒng)漢學奠定了基礎,開辟了道路。米亞·科托深受父親費爾南多·科托(Fernando Couto)的影響,很早就接觸文學,博覽群書,對中國有較深的了解。他的父親還編寫了一本收錄了不少中國詩歌的詩集《我是一顆極星》(Eu Sou A Estrela Polar),其中收錄了多首選自《詩經(jīng)》的詩歌以及李清照、朱淑真等人的詞。此外值得關注的一點是米亞·科托對中國文化知識的運用。米亞·科托對朱熹的認識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并不密切,中國是作為世界文化對話中的一個維度、一種象征、一種精神存在的。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的那一刻,米亞·科托和家人圍坐在電視機旁,聚焦中國北京。電視機中展現(xiàn)的中國畫面將他拉回了兒時在貝拉的童年時光,他回想起兒時的玩伴——那個姓錢(Ching)的中國小男孩,關于中國的記憶不斷在腦海中涌現(xiàn):“中國曾經(jīng)是世界上最小的國家,而中國人是這個星球上最小的人類群體。那是我小時候,整個宇宙就像一個專供玩耍嬉戲的后花園,而所有中國人都聚集在我故鄉(xiāng)的幾條街上?!雹躆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 p.52-53,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于是,米亞·科托寫下了雜文《我們中的中國》,在莫桑比克雜志《印度洋》(índico)上同時發(fā)表了葡語版和英文版。米亞·科托的雜文實時性很強,往往追蹤熱點社會問題和國際問題,他寫給南非總統(tǒng)祖馬的關于反對暴力排外事件的公開信即是一例。⑤如針對2015年南非暴力排外事件,米亞·科托給時任南非總統(tǒng)祖馬(Jacob Zuma)寫了一封公開信,引起國際社會廣泛關注。米亞·科托在信中提到了20世紀80年代祖馬作為政治難民避難莫桑比克時,莫桑比克人民所提供的保護和幫助,但是現(xiàn)在生活在南非的莫桑比克人卻無端慘遭殺害,這不僅是對外來者的殘忍傷害,也是對南非國家形象的玷污。米亞·科托呼吁祖馬總統(tǒng)采取嚴厲措施保護外國公民的人身安全和南非的自身形象,這種充滿仇恨的排外事件應該從公民教育著手徹底解決,重建兩國團結友好關系。隨后,祖馬總統(tǒng)也給米亞·科托寫了一封公開信,表達了自己對這一系列災難事件的沉痛哀悼并對所發(fā)生的事件進行解釋,也回顧了兩國深厚的革命友誼。兩國之間關于社會問題的公開對話顯示了米亞·科托雜文的特點以及他的社會影響力。參見Mia Couto“,Dear President Zuma: A letter from Mozambican writer Mia Couto”, Daily Maverick, 20 April, 2015, https://www.dailymaverick.co.za/article/ 2015-04-20-dear-president-zuma-a-letterfrom-mozambican-writer-mia-couto/#.VTpA362eDGc,Accessed 201 9-07-05.Jacob Zuma“,Open Letter from President Jacob Zuma to Mia Couto, Mozambican writer and poet”,Daily Maverick,24 April,2015,https://www.dailymaverick.co.za/article/2015-04-24-open-letter-from-president-jacobzuma-to-mia-couto-mozambican-writer-and-poet/.與他以往的雜文不同,《我們中的中國》雖然以北京奧運會為背景,但整篇文章都是在回憶過去中勾連起來的記憶片段,米亞·科托記錄下那個勤奮刻苦的中國小男孩、經(jīng)常光顧的中國雜貨店、尋找中國父親的混血兒,還有擅長打籃球的中國姑娘,童年在貝拉的生活仿佛歷歷在目。
米亞·科托出生于莫桑比克第二大城市貝拉,他在那里度過了美好的童年和青少年時光。貝拉的中國人大都聚集在米亞·科托家附近的幾條街上,經(jīng)營著自己的生意,還創(chuàng)立了中華學校、東華體育會等,形成了類似“唐人街”的小型社區(qū)①Eduardo Medeiros, Os Sino-mo?ambicanos da Beira,Mesti?agens Várias, Núcleo de Estudos Sobre áfrica do Centro Interdisciplinar de História, Culturas e Sociedades(CIDEHUS) da Universidade de évora.,一個在米亞·科托看來的“我們中的中國”。米亞·科托的好友錢是他的小學同學,是他上學途經(jīng)并且經(jīng)常去買文具的一個中國雜貨店老板的兒子。在米亞·科托的記憶中,錢是個含蓄內斂的男孩,勤勞刻苦,少年老成,算術很好,有著聰明的頭腦和深深的憂患意識。這些都是傳統(tǒng)中國人身上的典型特征,也是當時很多莫桑比克人對中國人的整體印象。但當被問及中國在哪兒或者中國是什么樣時,錢卻答不上來,“他出生在非洲這片土地,他的世界也止于此”,這是像錢這樣的中國移民后裔所面臨的共性問題,他們雖然有著中國人的相貌,會說中國的語言,但是卻從未去過中國。據(jù)統(tǒng)計,1960年莫桑比克登記在冊的中國人約有兩千人,其中一半以上出生在莫桑比克境內。居住在貝拉的700多名中國人幾乎都或多或少地與他們的祖籍地廣東有關。這些父母相互之間說粵語,對孩子們說葡萄牙語,對顧客則說當?shù)氐娜{語。米亞·科托認為,“以這種方式離散的靈魂或許已經(jīng)為他們的未來播下了種子”。②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p.52-53,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
米亞·科托跟隨著錢接觸到了更廣闊的華人世界。他曾跟錢一起到東華體育會觀看籃球比賽,球場上一個青春洋溢的中國女孩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人群的叫喊聲似乎要掀翻了整棟房子,球員們在賽場來回穿梭,但唯有這個中國女孩笑容依舊,頭發(fā)整齊”③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p.52-53,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莫桑比克華人有注重體育運動的傳統(tǒng)。體育活動受到華人社區(qū)的高度重視,不僅被看作是強身健體的手段,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更是與抵御外辱、保種強國密切聯(lián)系起來,被賦予了救亡圖存的民族主義色彩。華人還積極參加乒乓球、籃球、拳擊等各類國際體育賽事并取得突出成績,大大提振了華人社群在當?shù)丶澳1瓤说膰H社會的形象。尤其是在籃球賽事中,中華女子籃球隊曾蟬聯(lián)1937、1938年馬普托葡人籃球總會發(fā)起的國際籃球賽,在“中西惡戰(zhàn)”的決賽中凱旋而返,“一括西人之侮視中華的觀念”,掃除了西人固存的中國人為“東亞病夫”的負面印象,引起國際社會轟動。④參見《 中華小學三周年紀念特刊》,莫桑比克洛倫索-馬貴斯(今莫桑比克首都馬普托),1939。1954年馬普托中國代表隊贏得約翰內斯堡國際籃球聯(lián)賽冠軍。華人的這種體育精神延續(xù)到六七十年代。1960年代,莫桑比克華僑事業(yè)達到頂峰時期,其中涌現(xiàn)了不少華人體育明星,引起當?shù)刂髁髅襟w關注。米亞·科托筆下這位名叫蘇梅(Sui Mei)的女籃選手就是當時享譽體壇的明星,為葡萄牙國家隊效力。但令米亞·科托驚嘆不已的不只是或主要不是蘇梅的高超球技,“而是她在球場上移動時的從容與優(yōu)雅,仿佛這場比賽不是雙方的對決而是默契的共舞。她的親和力似乎能夠治愈這座城市古老的創(chuàng)傷”⑤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p.52-53,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這句貌似與比賽沒有直接關聯(lián)的評價有些突兀,流露出米亞·科托對莫桑比克長達400多年殖民統(tǒng)治的歷史與爭取民族獨立的現(xiàn)實命運難掩的憂心。貝拉于1890年由葡萄牙殖民者建立,迅速成長為主要港口和東非內陸國家通往外界的主要門戶,由葡萄牙人的莫桑比克公司管理,在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解放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貝拉也是飽經(jīng)戰(zhàn)火,傷痕累累。米亞·科托在蘇梅身上看到的親和力,在反殖民的斗爭背景下,被賦予了某種具有治愈力的神圣色彩。
米亞·科托也因此結識了錢的堂兄,當?shù)睾谌藡D女和來自廣東的中國逃兵生的混血兒。他的父親想送他回中國讀書,他的母親不同意,于是把這個男孩“綁架”到了北部伊尼亞明加周邊的地區(qū)生活。這個孩子從此遠離了嚴厲的父親,在偏遠的農(nóng)村長大。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渴望了解自己的身世。他來到貝拉就是為了偷偷看一眼把他帶到這個世上的父親。錢和米亞·科托把這個小男孩帶到集市尋找他的父親??墒?,當他遠遠地見到自己的父親時,“那個少年無動于衷地站著,一臉模糊的表情在他的臉上徘徊,無處安放?!谒闹兴坪踔鹆艘蛔L城阻隔了父子間的親情”①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 p.52-53,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小男孩最終只是壓抑著心底的悲痛默默地離開了。
中國人在莫桑比克的移民史可追溯到1858年。隨著第一批從澳門出發(fā)的“苦力”到達莫桑比克島開始,之后陸續(xù)有中國勞工被葡萄牙殖民政府輸送到此進行城市建設(主要建設貝拉和馬普托市)以及修建鐵路。中國勞工憑著吃苦耐勞的精神在莫桑比克扎根下來,他們當中很多人和當?shù)貗D女結婚并生育子女,社會融入度比較高。盡管這些華人后代“與殖民地的歐洲人去同樣的教堂,讀相同的學?!?,但在莫桑比克的社會等級觀念中,混血兒的社會地位甚至次于當?shù)睾谌?,“卷頭發(fā)、棕皮膚”的中非混血兒也被當作二等公民。錢的混血堂兄從出生開始就面臨著兩種文化的抉擇問題,他因父母文化的沖突而不得不與父親分離,多年來一直承受著父愛的缺失,也面臨著對自我身份的質疑。
身份問題是米亞·科托自身始終伴隨、不斷面對的問題,也是他接觸華人世界時不可避免面對和思考的問題。比如,錢的父親不許孩子用葡語說東華俱樂部的名字,不許用葡語叫蘇梅的名字,當錢用流利的漢語一口氣叫出俱樂部和蘇梅的名字時,米亞·科托產(chǎn)生了一種完全的陌生感;那個來自伊尼亞明加的混血男孩近似孤兒的無助感和無處安放的孤獨感,滯留在米亞·科托的記憶深處,映射了莫桑比克殖民時代復雜的人種和身份問題以及不同種族之間的文化沖突。在莫桑比克被葡萄牙殖民統(tǒng)治的近500年間,葡萄牙人與莫桑比克當?shù)貗D女通婚生育的“黑白混血兒”,成了社會地位最低的那一群邊緣人,他們在父母所代表的兩種文化之間游離,被排除在兩種文化圈之外,尋找屬于自己的歸屬地。米亞·科托在小說《母獅的懺悔》中也曾借混血兒之口表達了當時這群人這種無處安放的現(xiàn)實處境:“我們是黑人以及比黑人還要低一等的黑白混血,只能住在社區(qū)邊緣匯聚雨水和疾病的地方?!雹诿讈啞た仆校骸赌釜{的懺悔》,馬琳譯,第44-45頁,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
如果說關于中國古代的了解主要是來自閱讀的話,那么米亞·科托對當代中國的描述則更多地帶有個人的童年經(jīng)歷和情感印記,來自他與華裔同學的交往以及對“他者中的中國人”的印象?!拔覀冎械闹袊钡念}目所顯示的,中國不是一個與“我”無關的獨立存在的“他者”,而是作為世界(甚至是莫桑比克歷史)的一部分來理解的。米亞·科托對錢及其混血堂兄以及蘇梅這些“他者中的中國人”的深刻記憶,是與近現(xiàn)代中國和莫桑比克的現(xiàn)實生活關聯(lián)在一起的,但何嘗不也是作者對作為他者中的葡萄牙裔莫桑比克人這一自我身份的探索和相近的迷思。作為土生土長的葡萄牙裔莫桑比克人,米亞·科托在反殖民斗爭中毅然站在了葡萄牙的對立面,這其中所經(jīng)歷的身份探尋與重建過程,不僅是個人的,也是種族和民族的。但其實不管最終選擇哪一種身份,也都與另一種有隔不斷的聯(lián)系。除了身份認同,米亞·科托也很關注文化的認同。獨立后的莫桑比克曾寄望文化上的“去殖民化”,但這是很難實現(xiàn)的,因為文化的邊界正在消失,多元文化的相互交叉不可避免。③閔雪飛:《書寫與文化身份的找尋——評米亞·科托的小說〈耶穌撒冷〉》,《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2年第6期?!拔覀冎械闹袊钡年U釋無論是出于“他性”還是出于“我性”,還是出于整個世界正面臨的一種新的文化轉型或文化組合④樂黛云為史景遷著《文化類同與文化利用》撰寫的序言,第1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作者感興趣的不僅是中國在莫桑比克的現(xiàn)實,也是從中國作為莫桑比克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一部分所看到的或揭示出的莫桑比克的歷史現(xiàn)實,是人類共同面臨的革命、戰(zhàn)爭、遷徙以及身份、種族、過去和未來等普遍思索的困惑,因此,中國不是一個與“我”無關的“他”,而是“我們中的中國”。正如米亞·科托在文章最后對北京奧運會以及奧林匹克精神的贊美,他為看到一個曾經(jīng)與自己如此親密的中國變得再次強大并與自己的祖國保持著良好的關系而滿懷欣喜和激動,也從飄揚的莫桑比克國旗和莫桑比克運動員堅定的面容仿佛看到了“在那個盛大的節(jié)日中還有其他奧林匹克”,一個沒有壓迫、沒有歧視,只有各個國家獨立自由、平等交流、文化交融的奧林匹克,“漸漸地,永遠微笑的蘇梅在我心里重生了,這個女孩治愈了我們被壓迫的生命的創(chuàng)傷。再一次,我們都成了那片用火藥制造璀璨煙火的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人?!雹費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 p.52-53,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
米亞·科托小說和散文中還有一些涉及當代中國的描寫,雖然相對于來自閱讀的古代中國和來自童年生活的近代中國形象,當代中國的形象顯得較為單薄,更多的是作為推進敘事和表達觀點的一種功能元素,但仍有探討的空間,其價值在于可以了解他如何借助“中國元素”來思考莫桑比克的社會問題乃至更廣泛的世界問題。
發(fā)表于2012年的長篇小說《母獅的懺悔》是米亞·科托基于自己在莫桑比克北部的真實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故事講述了庫魯馬尼獅子襲擊人類的事件以及人類對獅子的獵捕。在經(jīng)歷該事件后,作者在調查時逐漸發(fā)掘其背后的社會原因,了解到莫桑比克北部地區(qū)女性在傳統(tǒng)約束下的悲慘生活。由此,獅子吃女人在作者筆下演化為一個比喻,以揭示父權制社會中對女性的暴力現(xiàn)象——女性被社會、被生活所“吞食”。②馬琳:《母獅的罪與罰,國族的痛與殤——評〈母獅的懺悔〉》,見米亞·科托:《母獅的懺悔》,馬琳譯,代譯后記,第195頁。
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中國形象是女主人公馬里阿瑪在區(qū)長弗洛林度·馬克拉瓦的辦公室看到的:“區(qū)長親自出來接我,把我?guī)У剿霓k公室。他在寬大的沙發(fā)上坐下。我的視線掃過墻上巨大的日歷,上面畫著一個中國女人,以非常淫蕩的姿勢坐在一輛汽車的前蓋上?!雹勖讈啞た仆校骸赌釜{的懺悔》,馬琳譯,第162頁。這個細節(jié)可以從現(xiàn)實和虛構兩個層面來解讀。從現(xiàn)實層面看,片段中的“中國女人”所描述的很可能是中國1990年代流行的掛歷女郎,當時時髦的裝飾品。雖然掛歷在中國出現(xiàn)之初的題材多為自然風光、花鳥水墨等,但隨著改革開放,人們的思想逐漸開放,開始拍攝性感美女主題的掛歷。小說的故事背景發(fā)生在莫桑比克內戰(zhàn)結束之后,剛好是90年代,可能當時的中國移民把這些掛歷帶到了莫桑比克作為流行商品出售,或作為禮物贈送當?shù)厝?。至今有中國特色的新年掛歷仍是中國人饋贈莫桑比克當?shù)厝说募讯Y。從虛構層面看,“中國女人”的形象與馬里阿瑪當時復雜的心態(tài)密切相關,她認為弗洛林度把她叫過來是想占有她,她心里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所以看到這個掛歷女郎自然認為是淫蕩的,充滿了情色的氣味。不過,后來證實區(qū)長只是想讓她過來陪伴安慰自己的妻子。另一方面,馬里阿瑪?shù)弥獏^(qū)長聘請的獵人就是十六年前愛上她并答應帶她離開的阿爾坎如,汽車上的女郎何嘗不是投射了馬里阿瑪每日期盼獵人歸來帶她逃離這片殘破之地的潛意識,呼應了她以另一種方式拋棄舊世界到城市開始新生活的最終選擇?!爸袊恕钡男蜗笈c其說是和主人公作為欲望對象的自我相對立存在的“他者”,不如說是其擺脫傳統(tǒng)、自我解放意識的外在“幻化”和投射。跳脫開馬里阿瑪?shù)臄⑹鲆暯?,更為重要的是,在這部虛構的文學作品中,汽車上的中國女人形象還與小說對莫桑比克男權傳統(tǒng)的批判和為女性發(fā)聲的主題具有某種“象征”性的關聯(lián)。區(qū)長弗洛林度是生活在城市的管理者,追求時髦,與傳統(tǒng)格格不入,甚至對傳統(tǒng)充滿鄙視;但他又非常關心自己政績,不敢與庫魯馬尼村的傳統(tǒng)作斗爭,希望通過捕殺獅子滿足他的政治企圖,以便升官發(fā)財。聯(lián)系小說開頭獵人乘坐區(qū)長的汽車進村捕獵獅子的場景,區(qū)長辦公室墻壁上的這幅坐在汽車上的中國女郎日歷便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汽車所典型象征的現(xiàn)代文明對莫桑比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突入,而其突破點則聚焦于女性地位和女性命運。只有現(xiàn)代文明的硬性闖入,才能揭開庫魯馬尼村秘而不宣的野蠻秘密,揭示男性/父權社會以及傳統(tǒng)所保護的男權話語才是獵殺女性另有其人的真正兇手,正如小說題記所寫的,生于此地的女人,連一件東西都不如,“她不存在”。米亞·科托借助日歷上的“中國女人”這樣一個小小的功能道具,為我們展示了在文明和野蠻的邊緣地帶莫桑比克女性作為邊緣身份的存在及擺脫父權/男權壓迫獲得解放的某種可能。
《破襪子星球》(The planet of frayed socks)是米亞·科托2008年在馬普托莫桑比克千禧銀行(BIM)國際研討會開幕式上的一個長篇主旨發(fā)言。當作者談到“人”的定義這一話題時,他回想起在丹麥認識的一位喀麥隆非洲傳統(tǒng)樂器Mbira演奏家,當米亞·科托問他演奏的是否為班圖音樂時,這位演奏家笑著回答:“我的朋友,即使是中國人也可以像我們非洲人一樣演奏班圖音樂?!雹費ia Couto, Murar o Medo, Discurso proferido por Mia Couto,na Conferência de Estoril, 2011, 22 de abril de 2015, https://www.miacouto.org/murar-o-medo/, Accessed 2019-07-05.Mia Couto, 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International, Windsor, Ontario,2015, p.124,引文為本文作者所譯。因為撒哈拉以南的廣大非洲很多語言都使用同一個詞“bantu”來稱呼復數(shù)形式的“人”,所以,這些語言被語言學家統(tǒng)稱為“班圖語”。這位喀麥隆民族演奏家稱中國人也能演奏“班圖”音樂,其實想表達的意思是,中國在本質上也都是“人”。而米亞·科托借這段旅途軼聞想與聽眾分享的是一種來自家庭集體觀念的非洲哲學思想,即每一個人的存在都因他是其他所有人的總和,從“人”的本源來看,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人在本質上的同一性,是米亞·科托在幾乎所有作品中的核心思想,也是他作為作家和環(huán)保主義者的主要哲學觀。
在《破襪子星球》中,米亞·科托還探討了一個影響莫桑比克發(fā)展的問題。一些當?shù)厝俗l責中國人過度采伐引起森林退化,不僅破壞了環(huán)境,還可能讓莫桑比克人失去與貧困作斗爭的主要武器,當?shù)孛襟w發(fā)表文章稱,對森林的關心來自一個受西方勢力操縱的善意團體,而這個團體則被用來反對在非洲的中國人。②Mia Couto, 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International, Windsor,Ontario, 2015, p.129.對此,米亞·科托以記者和作家的敏銳視角和深刻洞察力,批判和反思了莫桑比克社會自身,看到莫桑比克普通民眾和輿論界如何通過“陰謀論”逃避對現(xiàn)實問題的承擔和解決,政府官員如何利用“陰謀論”達到政治上的目的。更進一步,米亞·科托以木材案為例子反思莫桑比克人所普遍信仰的“好運”觀念如何影響了人的思維方式和國家的現(xiàn)實發(fā)展。這種“好運”觀念使莫桑比克人習慣于推卸責任,把失敗歸咎于幕后推手。慢慢地人們開始依賴這種背后的力量,不再積極地承擔自己作為一個公民的責任,不愿努力掌握自己的命運,而是向背后的強大勢力乞求幫助。誠然,隨著中非貿(mào)易發(fā)展,除了國家的援助項目,很多私人企業(yè)及個體經(jīng)營戶也在莫桑比克落地生根,他們在為當?shù)靥峁┍憷耐瑫r,可能也會帶來一些問題,尤其是一直被西方所詬病的環(huán)保問題。這些問題會被一些西方勢力擴大化成為國際政治斗爭的工具,③近年來莫桑比克出版了一些關于中國形象研究的著作,其中,《曼巴蛇和中國龍:莫中關系透視》一書主要分析了莫中兩國在經(jīng)濟、貿(mào)易、技術等領域的合作以及莫桑比克人對中國的態(tài)度。Jo?o Feijó為了深入了解莫桑比克人對中國人在當?shù)亟?jīng)濟活動的態(tài)度,對馬普托的政府官員、大眾傳媒推動者以及中資企業(yè)當?shù)貑T工這三個代表性團體進行調查,發(fā)現(xiàn)他們眼中的中國形象有很大差別。處于社會上層的政府官員更多強調的是兩國友好的外交關系和中莫合作特色以及中國投資對莫桑比克發(fā)展的重要性,他們眼中的中國形象是正面的。然而,社會下層的普通勞動者對中國企業(yè)的勞資關系表現(xiàn)出了很多不滿,如低工資、語言引起的融入障礙、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中國同事專橫暴躁的性格等。參見Jo?o Feijó, Perspectivas mo?ambicanas sobre a presen?a chinesa em Mo?ambique: uma análise comparativa de discursos de entidades governamentais, de um blog e de trabalhadores mo?ambicanos de Maputo, em A Mamba e o Drag?o - Rela??es Mo?ambique-China em perspectiva.2012, p.175《.莫桑比克媒體里的中國形象》的作者Sérgio Chichava及同事對莫桑比克的《星期日報》(Domingo)、《國家報》(O País)和《真相報》(A Verdade)三大報紙中關于中國的報道進行分析,結果顯示37%的文章對中國持中立態(tài)度;33%的文章是負面報道;30%的文章是正面報道。參見Sérgio Chichava, Lara C?rtes and Aslak Orre, The coverage of China in the Mozambican press:Implications for Chinese soft-power Paper presented at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China and Africa Media, Communications and Public Diplomacy 2014, p.9.米亞·科托能夠站在中立者的角度以更高的格局客觀地看待這些問題,這是非常難得的。
另一方面,莫桑比克華人仍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群體,外部世界對中國人還缺乏了解,這種未知也造成了他們的恐懼。恐懼則引發(fā)威脅和敵意。米亞·科托曾在一次演講中談論關于“恐懼”的話題,他提到莫桑比克曾流傳著中國人吃小孩的傳說,因此很多當?shù)厝硕紝χ袊烁械娇謶?,這恐懼和謠言的起因都源于對這個群體的不了解。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中國人并沒那么可怕,他們就是常在門外的街上開餐館的普通人。很多情況下,那些保護我們的人并不總能分清感覺和現(xiàn)實的區(qū)別。他們教會我們對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懼,然而,事實上,很多針對兒童的暴力犯罪恰恰是由我們認識的人實施的,而非那些我們恐懼的陌生人。①Mia Couto“,Murar o Medo”, Discurso proferido por Mia Couto, na Conferência de Estoril, 2011, 22 de abril de 2015, https://www.miacouto.org/murar-o-medo/.借此,米亞·科托探討了人類互相溝通的必要性:只有互相的了解才能真正消除刻板印象和根深蒂固的偏見。
于米亞·科托而言,在物理距離上,中國仍是遙遠而陌生的;但在心理距離上,通過紀實與虛構的寫作,他已經(jīng)將中國與自己和莫桑比克聯(lián)系在了一起。米亞·科托曾在采訪中表示他是白人也是非洲人,是歐洲人的后代也是莫桑比克人,是活在高度宗教化的國度中的科學家,也是在高度口語化的社會中寫字的人。②馬琳:《母獅的罪與罰,國族的痛與殤——評〈母獅的懺悔〉》,見米亞·科托:《母獅的懺悔》,馬琳譯,代譯后記,第195頁,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個人身份的種種矛盾令他對書寫國家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有著強烈的使命感,而他對“中國形象”極其豐富意義的深刻理解,正是與個人身份和民族國家命運的探索融合在一起的。中國,不僅是一種知識,更是與個人成長和國家歷史發(fā)展不可分割的記憶,更多意義上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他者”,而是與作家個人以及莫桑比克息息相關的“我們中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