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芝
沙漠中能生出花兒來,你信嗎?不信。三十年前我也不信。 今天我信了,且不容質(zhì)疑。沙漠中真的生出了花,是在一個叫“花 土溝”的地方。
初聞“花土溝”,望文生義,我認定,那里一定種植著鮮花。 可是,到了花土溝,那滿目的荒山、茫茫的戈壁、浩瀚的沙漠, 與我的想象大相徑庭。如此不毛之地,怎與“花”相連?
穿越八百里瀚海時發(fā)現(xiàn),這里雖沒有鮮花沒有綠樹,卻 根植著一個個高聳云端的鉆塔,還有許多不分晝夜勞作的“采 油樹”。我知道了,花土溝位于青海和新疆的接壤處——茫崖, 平均海拔 3000 米,是一座因石油而生而興的城市?!盎ㄍ翜稀?名字的由來,與花無關(guān),相傳是因轄區(qū)內(nèi)地質(zhì)和氣候關(guān)系,形 成了許多菊花紋狀的溝而得名。
離開花土溝已有二十多年了。2020 年 8 月,我因事再次 踏上了這片闊別多年的故地。一路上映入眼簾的,依然是遼闊 無垠的瀚海、荒蕪寂寥的戈壁,還有連綿起伏的荒山禿嶺。曾 在這里工作生活過多年,這些都是我曾司空見慣再熟悉不過的 土地。然而,班車到達目的地——花土溝,一眼看到這里的景致,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曾經(jīng)茫崖行委辦公的平房,不見了蹤影,眼前是挺立的綜合辦公大樓及周 邊相鄰的幾座高樓 ;曾經(jīng)碎磚鋪就的僅 有的一處籃球場,被寬敞整潔的廣場所 代替 ;曾經(jīng)汽車行駛后塵土如蘑菇云般 升騰的土路,換顏為寬闊筆直的柏油路, 通向四方。藍天下,遠處挺立的白楊樹, 在這千里戈壁努力地散發(fā)著綠意,更令 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柏油路兩旁,竟 盛開著五顏六色的格?;?,花朵兒隨風(fēng) 搖曳,濃濃地密密地燦燦地簇擁著,靜 靜地散發(fā)著淡淡的香,使得原本枯寂的 荒漠,充滿了生機。
目睹眼前之景,心中實難平靜,思 緒不禁回到了從前。
記得上世紀 90 年代初,二十出頭的 我,成了青海油田鉆井隊一員。井隊的 日子,在枯沙與黃風(fēng)中翻轉(zhuǎn),時令已過 春分,花土溝的油砂山依舊裸露著黃色 肌膚,像一個一年四季不愿換裝的懶漢, 坦露著胸膛,任憑漠風(fēng)肆意掃蕩。眼睜 睜的,時光就這般在荒漠與烈風(fēng)間流走。
7 月初,我們隊完成了一口井的鉆 探任務(wù),從油砂山搬遷至鹽堿灘打井。 天蒙蒙亮,搬遷的隊伍已陸陸續(xù)續(xù)顛簸 在了彎彎曲曲的沙路上,自寸草不生的 禿嶺挪進了荒蕪的戈壁灘?;脑瓱o邊, 空曠寂寥。遠方的昆侖山白雪皚皚,橫 亙天地 ;近處的尕斯庫勒湖,波光粼粼, 給這毫無生機的大漠,平添了幾分色彩。
等駐地安頓好了,師傅手指遠方, 對我說,別看這里是荒灘遍野,寸草不生,但距離井隊六七里處,有一片蘆葦 蕩,那里有一米多高的紅柳,紅柳上開 滿了一簇簇粉色的小花 ;地底下有千年 中藥材——鎖陽 ;蘆葦足有一人高,還 有一群群的野鴨子出沒蘆葦間。這個季 節(jié),算是柴達木遲來的春天。師傅的話, 對我而言,充滿了吸引力。
師傅曾是名軍人,轉(zhuǎn)業(yè)到青海油田 后,在柴達木這片土地上,走南闖北已 有二十多年。對他的話,我深信不疑。 望著眼前的荒涼之地,我向往著那個童 話般的世界。
一日,隊上完鉆,固了井。師傅說, 有空閑時間了,我?guī)闳ネ阪i陽,晚飯 后出發(fā)。終于,期盼已久的時光來臨了, 興奮的我,一下子跳了起來!
晚飯后,我們一行七八個人,扛著 鐵锨,踏著荒漠,向著昆侖山的方向徒 步而去。向著戈壁,我們一路縱聲放歌: “向前,向前,向前 !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天空湛藍,四野岑寂,晚風(fēng)拂面, 心中好不愜意!不知走了多久,遠遠望 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簇簇紅柳。碧綠的葉 子與指甲蓋大小的粉色小花兒相間而生。 大小不一的紅柳或挨挨擠擠簇擁成片或 三五一群默然無語或孤獨一簇傲然而立, 將一抹淡淡的綠,靜默地撒向荒野。周 遭有蘆葦泛著綠意,在微風(fēng)中搖曳。腳 步近了,我的心跳加快了。在這荒野之中, 已很久沒有見過這滿目的綠了,眼淚竟 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已近一年,沒有回過家了。
此時,故鄉(xiāng)的大山,在這個季節(jié),早已 是蒼松碧翠山花爛漫了。
這久違了的綠,讓我想家。 低頭一看,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我的腳下,就在腳下的沙漠中,竟有幾枝剛剛出土 的綠芽兒悄悄地探出了腦袋,最茁壯的 一枝,已從沙漠中抽出了半尺高的葦稈, 直直的嫩嫩的翠翠的。情不自禁,我俯 下身去,跪在沙地上,靜靜地望著眼前 的這一抹綠,輕輕用手撫摸著,一種溫 暖一種感動涌上心頭。
在茫茫沙海,它尋有自己的一席之 地,將苦澀的根植立于生命的空間,讓 纖纖身姿堅毅地獨立于大漠之中,執(zhí)著 地接受著無盡的荒蕪,守望著一年中瞬 間的綠色。冬來的夜風(fēng)凄清寒冷,夏來 的陽光炎熱熾烈,秋來的風(fēng)沙肆意橫掃, 春日里依舊是霜雪漫天,在整個生命歷 程,熬盡千辛萬苦,守候孤單寂寞,等 候著生命的綠色,等待著苦難后的郁蔥 與希望,一切的終結(jié)不僅僅只是單純的 生存。它堅毅的根,挺拔守望的依然是 對生命的渴望,植根沙漠,傾注的更是 一年一年的希望。
一種憐惜,一種憐愛,油然而生。 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何不將它移 植到我的門前?每日里,讓它喝足了水, 曬足了陽光,茁壯在我的野營板房門前。 于是,動手輕輕刨開了它四周的沙土, 誰知,它的根須扎得很深,刨了很久, 滿手是沙,雙臂酸痛,而它的根莖仍在 沙土里執(zhí)著延伸,不愿出土。一不做二 不休,我將扛來的鐵锨使了出來。一锨一锨,七八個嫩綠的蘆葦苗,自根須露 出了地面。
我如獲至寶,將嫩綠捧在了手心, 一如捧著整個春天。
那天,師傅很努力,竟也沒有尋到 一根鎖陽,其他人的手里也是空空如也。 我沒有見到師傅口中所描述的野鴨子, 但看著手中幾株郁郁蔥蔥的蘆葦苗,心 中裝滿了歡喜也盛滿了希望。
回歸路途,滿天的霞光,將天際染 為紅色。素日里,平淡無奇的鹽堿地被 斜陽這一神奇的魔術(shù)棒染成了橘紅色。 轉(zhuǎn)眼間,太陽一點點沉向了昆侖山,金 黃色的余光,散發(fā)著美麗的光芒,向著 四周射去。落暉呈祥,遠山披黛,戈壁 鋪金。漸漸的,天空由湛藍變?yōu)槟{色, 遠方的鉆塔亮起了明燈。
回到駐地,我立馬在野營板房門前 左右,各挖了一道深深的溝,將移植來 的蘆葦苗小心翼翼地種到了沙地里,將 根須輕輕掩埋,露出嫩綠的枝芽兒。我 提了一桶水,澆灌在苗的周圍。久旱的 沙土,貪婪地吸吮著每一滴水,瞬間, 水被吸干了,只露出濕漉漉的沙地。我 又提了一桶水,澆了下去,誰知,僅一 會兒工夫,水再次被吸入地里沒了蹤影。 當(dāng)?shù)谒耐八嘞氯ブ?,水滲得慢了, 沙地大有喝飽了的樣子。欣喜之中,看 著一個個挺立的蘆葦苗,想象著它一日 日長高一日日綠在我的門前,歡喜之情 不禁流淌。
第二日,剛一睜開眼,腦子里滿是 門前的綠色,心里盛滿了陽光。等推開門,一看,傻眼了,只見蘆葦苗一個個 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蔫了。我的心一 沉,連忙輕輕地一枝枝扶起,小心地重 新埋入了沙土。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 它們沒有按我的心愿,長成一排綠色的 葦稈,反而日益枯黃了。
那一抹綠,在百般呵護中,終于 沒能留住??释匀坏纳鷻C,渴望生 命的蔥郁,渴望大自然的唯美,是人 之天性?;ㄍ翜咸N藏著石油、天然氣 等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可是,它對生命 卻是苛刻的,甚至是摧殘的。高寒、 缺氧、荒涼、干旱、寂寥,亙古不變。 然而,她卻沒能阻止石油人建設(shè)的步 伐。一代又一代石油人,65 年來,堅 守在這里,將根深深地扎在這里,使 黑色的金子,流向祖國的四面八方, 造福人類。
時過境遷。青春芳華隨著當(dāng)年的那 一株株蘆葦苗,早已被漠風(fēng)吹遠。荒原 中的那一抹綠,于枯榮之間得失之間成 敗之間,留在了最美的華年里,明媚了 我的生命。
花土溝,留下了我的青春,也留下 了我美好的回憶。
2018 年 12 月 27 日,這個叫花土溝的地方,成立了中國最年輕的城市—— 茫崖市。新茫崖建設(shè)新紀元。如今這里, 經(jīng)濟、教育、交通、旅游和文化形成一 體,這座因油而生而興的城市,政企一 家,充滿活力。1997 年年底,油田職工 居所大規(guī)模搬遷,我的家隨搬遷的隊伍, 從空氣稀薄的花土溝生產(chǎn)基地,搬到了 宜于居住的生活基地敦煌,大大改善了 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近年來,擁有 3 萬人 的花土溝,建成了火車站和飛機場。飛 機場的建立,使油田員工從 8 小時之多 的行程中解放了出來,僅用一個小時, 即可從生活基地敦煌到達工作地花土溝。 青海油田油氣產(chǎn)量,從 1990 年初的百萬 噸,向著千萬噸大油田邁進。半個多世 紀過去了,茫崖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油田也向著新的征程邁開大步。
一份堅守,需要多少定力;一份熱望, 需要多少努力 ;一份收獲,又需要多少 人的付出!此刻,眼前美麗的格?;ǚ?外醒目,生命頑強地綻放,使得這片土 地,更具魅力。生命的執(zhí)著與堅守,使 一切不可能成為了可能。工作和生活在 這里的石油人,將自己的生命深深根植 于這片土地,與這片土地同呼吸同命運, 使生命開出了別樣的花朵。
李慶 芝 滿族,1968 年 7 月生,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作品 發(fā)表于《地火》《中國石油報》《青海湖》《瀚海潮》《蘭州晚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