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毛
三個月很快的過去了。荷西在這段時間內(nèi)努力賺錢,同時動手做家具,另外將他的東西每天搬一些來我的住處。
我則背了背包和相機,跑了許多游牧民族的帳篷,看了許多不同而多彩的奇異風(fēng)俗,也交了許多沙哈拉威朋友,甚至開始學(xué)阿拉伯文。
日子過得有收獲而愉快。當(dāng)然,我們最積極的是在申請一張張結(jié)婚需要的文件,這件事最煩人,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要發(fā)高燒。
天熱了,因為我住的地方?jīng)]有門牌,所以在郵局租了一個信箱,每天都要走一小時左右去鎮(zhèn)上看信。來了三個月,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大半都認(rèn)識了,尤其是郵局和法院,都成朋友了。
那天我又坐在法院里面,天熱得像火燒似得令人受不了。秘書先生對我說:“好,最后馬德里公告也結(jié)束了,你們可以結(jié)婚了?!?/p>
“真的?”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場文件大戰(zhàn)已結(jié)束了。
“我替你們安排好了日子?!泵貢Σ[瞇地說。
“什么時候?”我趕緊問他。
“明天下午六點鐘?!?/p>
“明天?你說明天?”我有點不敢相信,夢游似的走下樓,坐在樓下郵局的石階上,望著沙漠發(fā)呆。
這時我看到荷西的同事正開車經(jīng)過,我趕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默德沙里,請?zhí)嫖規(guī)Э谛沤o荷西,請告訴他,他明天跟我結(jié)婚,叫他下了班來鎮(zhèn)上?!?/p>
穆罕默德沙里抓抓頭,奇怪地問我:“難道荷西先生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結(jié)婚嗎?”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p>
荷西沒有等下班就趕來了。我拉著他出門,給家里打了電報,荷西的電報長得像寫信。我呢,“明天結(jié)婚三毛。”才幾個字。
我知道父母收到電報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興,多年來令他們受苦受難的就是我這個浪子。我是很對不起他們的。
然后我們就跑去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電影院看了一場好片子《希臘左巴》,算做跟單身的日子告別。
第二天荷西來敲門時我正在睡午覺,他手中抱一個大盒子,興奮地要送給我。
我光腳跳起來,趕快去搶盒子,撕掉亂七八糟包著的廢紙。嘩!露出兩個骷髏的眼睛來,我將這個意外的禮物用力拉出來,再一看,原來是一付駱駝的頭骨,慘白的骨頭很完整的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齒正齜牙咧嘴的對著我,眼睛是兩個大黑洞。
我太興奮了,這個東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我將它放在書架上,口里嘖嘖贊嘆:“唉,真豪華,真豪華?!焙晌鞑焕⑹俏业闹?。
“哪里搞來的?”我問他。
“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這一付完整的,我知道你會喜歡?!彼艿靡狻_@真是最好的結(jié)婚禮物。
荷西催我去換衣服,我有許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今天荷西穿了一件深藍(lán)的襯衫,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
好,我也穿藍(lán)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藍(lán)細(xì)麻布的長衣服,它自有一種樸實優(yōu)雅的風(fēng)味。一雙涼鞋,披發(fā),配一頂草編的闊邊帽子,拿了一把香菜別在帽子上,沒有用皮包,兩手空空的。
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園風(fēng)味,這么簡單反而好看?!?/p>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鎮(zhèn)上快要四十分鐘,沒有車,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黃沙,無邊而龐大的天空下,只有我們兩個渺小的身影在走著,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這個時候真是美麗極了。
“你也許是第一個走路結(jié)婚的新娘?!焙晌髡f。
還沒走到法院,就聽見有人說:“來了,來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跳上來照相。我嚇了一跳,問荷西:“你叫人來拍照?”
“沒有啊,大概是法院的?!彼蝗痪o張起來。
走到樓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裝,打了領(lǐng)帶,比較之下荷西好似是個來看熱鬧的人。
“完了,荷西,他們弄得那么正式,神經(jīng)嘛!”我生平最怕裝模作樣的儀式,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馬上就可以結(jié)完婚的?!焙晌靼参课摇?/p>
秘書先生拉著我進(jìn)禮堂,里面全是熟人,大家都笑瞇瞇地望著荷西和我。
法官很年輕,這是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證結(jié)婚,法官比我們還緊張。
“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問我。
我知道應(yīng)該回答——“是”。不曉得怎么的卻回答了——“好!”法官笑起來了。又問荷西,他大聲說:“是!”
法官好似不知下一步該說什么好,于是我們?nèi)硕检o靜地站著,最后他突然說:“好了,你們結(jié)婚了,恭喜,恭喜?!?/p>
我一聽這拘束的儀式結(jié)束了,人馬上活潑起來,將帽子一把拉下來當(dāng)扇子扇。
突然有人說:“咦,你們的戒指呢?”我想對啦!戒指呢?轉(zhuǎn)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帶來沒有?”
荷西很高興,大聲回答我:“在這里。”然后他將他的一個拿出來,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著:“法官,我的戶口名簿!我要戶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給我戴戒指。
儀式結(jié)束了,我們又走路回家。
鎖著的門外放著一個大蛋糕,合送的是荷西的同事們,我非常感動,沙漠里有新鮮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貴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對穿著禮服的新人,著白紗的新娘眼睛還會一開一閉。
我童心大發(fā),一把將兩個娃娃拔起來,一面大叫:“娃娃是我的?!?/p>
荷西說:“本來就是你的嘛!我難道還搶這個?!?/p>
于是他切了一塊蛋糕給我吃,一面替我補戴戒指,這時我們的婚禮才算真的完畢了。
這就是我結(jié)婚的經(jīng)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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