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晚晴 S光年
阿波①說,今天的米酒不好喝。
波美就想,酒怎么會不好喝呢?今晚月明星稀,爐火正旺,米酒里摻進香甜的新米,木炭上烤的稻田魚噴香——雖然波美不懂酒的妙處,但阿波曾經(jīng)說過,此情此景,哪會有酒不好喝?
——不好喝,大概是因為心情不好吧。
這會兒,阿波又絮叨開了,漏風的牙齒間飄出的都是熟悉的抱怨:稻谷的收成,去年傷了的腰,撂荒的田。阿哥回來之后,阿波的抱怨素材庫又豐富了:別人家學習不成、出去打工的娃都沒有回來的,這小子倒好,大學讀完就巴巴地跑回山里了。
誒!阿波嘆息一聲,把筷子一撂,抱起水煙筒,咕嚕咕嚕地抽起來。炭火橘色的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忽明忽暗,那兩道灰白的眉像鐵絲一樣緊緊地擰著……
波美就想,阿哥出現(xiàn)在村口的時候,阿波明明是高興的啊。
話說,阿哥又跑去哪兒了?
阿哥挺晚才回來。匆匆扒了幾口飯之后,又鉆回自己那間廂房。整個過程中,阿波未發(fā)一言,只偶爾把臉從水煙筒上抬起來,含糊地哼兩聲,臉明明板著,卻有點兒孩子般的氣惱與期待。波美和阿哥的爸媽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出去打工了,兩個娃就丟給阿波。是阿波一手把他們拉扯大,祖孫三人感情好得沒話說。阿哥在山外面讀大學的時候,他那間廂房阿波就時不時給他打掃著,枕戈待旦的樣子,就好像阿哥隨時會回來似的。
扎勒特節(jié)②總要回來的吧?阿波說。矻扎扎節(jié)③總要回來的吧?
可阿哥沒在扎勒特節(jié)回來,卻在開春前回來了。那天,他坐著嗡嗡叫的電動車到村里,背著一個幾乎有他一半長的碩大背包步行到屋前。阿波那會兒正在喂雞,看到阿哥,他手一抖,苞谷飛散開去,雞們歡叫著追逐晚餐。
回來了?
回來了。
在(待)多久?
不走了。
阿波的笑容在夕陽下凝固,公雞母雞和小雞在他的腳邊啄食。
給(可)是開玩笑?阿波問。
阿哥沒在開玩笑,他是要回來種田。到家的那天晚上,阿哥一邊使勁揉著波美的頭發(fā),一邊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不管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脊背都不自覺地挺了起來)對她說:
“波美,總得有人傳承祖先留下來的東西呀?!?/p>
說完,阿哥抓起一塊熱騰騰的烤豆腐,蘸了辣子蘸水,丟進嘴里,吧唧吧唧咀嚼,被燙得“嘶嘶哈哈”的。
那天晚上的阿波就和剛才一樣,在一旁抽著水煙筒,沉默不語。
那天晚上,波美眨巴著眼睛,心里犯嘀咕:祖先留下來的東西?
波美偷偷溜進阿哥的房間時,他正把背包里的“紙卷”展開,鋪在桌面上。柔亮的LED燈下,阿哥蹙眉思索,他的五官挺拔陡峭,皮膚黝黑,漾著微微的光澤。看到波美,他招了招手。
“波美,我要把家里撂荒的幾塊地種上。”阿哥說。
波美將頭湊向桌面,她認出來,這是云課堂里介紹過的柔性屏電腦,遠在千里之外的老師說,山里人用的那種硬邦邦、沉甸甸的塑料板馬上就要被淘汰啦!此刻,柔性屏上正跳動著花花綠綠的圖表和數(shù)字,這些她看不懂,但她看到了“土壤肥力”“水質分析”“氣候模型”這樣的字眼,知道和種地有關。
紙上談兵。波美想起在云課堂學到的成語。
“阿波說你種不了的?!彼f。
阿哥也不惱,他笑瞇瞇地看著波美,“波美覺得呢?”
波美模棱兩可地搖搖頭,這可以代表她不知道,也可以代表她不認同。
“小鬼頭?!卑⒏缬秩嗖赖念^發(fā),后者把頭縮了回去,“給你看樣東西?!?/p>
他拉開背包,從里面掏出一個銀色的盒子,放在桌上,“咔嗒”一聲打開,用兩指從盒子里拈出一顆黑紐扣似的小玩意兒,將它放在掌心上。
波美探頭過去,“這是什么?”
“你猜?!?/p>
波美左看右看:雖然有金屬色的光澤,那也不過是有金屬光澤的“黑紐扣”。她突然想起來,昨天阿哥去看家里撂荒的地時,往田里撒了幾把什么東西,應該就是這樣的“黑紐扣”。村里的大人說,去城里上過學的人總歸是有點兒不一樣,既然不一樣,波美就沒細想。
看著阿哥,她又搖了搖頭。
英俊的年輕人把“黑紐扣”遞給波美,“這是最新型的農業(yè)多功能微型傳感器?!?/p>
嗯……這小玩意兒比看起來要沉,放在手心,微微有些涼。
“農業(yè)……傳感器?”
阿哥卷著嘴角,“別看它體型小,本領可不小哩。它能監(jiān)測田里的溫度、濕度,建立氣候模型,還能分析土壤成分,監(jiān)測莊稼的生長情況呢?!?/p>
波美又仔細端詳了一番手里的小玩意兒,然后捏一捏,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實在看不出它有多大的本領。阿哥給是欺負她歲數(shù)小,跟她開玩笑?她噘著嘴,把傳感器還給了阿哥。
“波美不相信呢。”阿哥說,“現(xiàn)在就啟動給你看——”
“過幾天,就是艾瑪突節(jié)①,過了節(jié),就要開始春耕了?!辈来驍嗟?,“阿哥是要用這個種地?”
“可不要小瞧人喲,”年輕人嘿嘿笑道,無拘無束的笑容把他又變回了小孩子,“阿哥的寶貝可多著呢,波美馬上就能見到了?!?/p>
“哦”。
波美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呵欠,她有些困了。透過房間的窗,她瞥見了夜空中黃澄澄的月亮。
——這月亮照了千年萬年呢。
女孩兒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一千多年前,哈尼族的祖先們也曾舉頭凝望同樣一輪彎月吧?傳說隋唐之際,哈尼族先民來到這云霧繚繞、森林密布的哀牢山,本想操種水稻的老手藝謀生,可山下適合耕作的低洼河谷早就被本地人占滿。沒辦法,只能想辦法在山上農稼。他們將山體整飭成一級一級的“階梯”,犁山為田;又從山頂?shù)牧种幸?,掘土成渠。這三千多級依山而筑、波光粼粼的農田養(yǎng)活了幾十代哈尼人,因形似階梯,故名“梯田”。哈尼元陽梯田規(guī)模龐大、景致奇美,多年以前便已蜚聲國際——即使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它仍是一項工程奇跡。
這大概就是阿哥所說的,“祖先留下來的東西”吧?
現(xiàn)在波美很懷疑阿哥能不能把它傳承下來——然而這不妨礙她欽佩阿哥的努力。很早以前,村子里的年輕人就開始往山外走了,在出走的年輕人中便有他們兩個的父母。若不是外面的世界滲透到大山里來,山里的年輕人大概不會覺得種地苦、農人窮,可既然知道了,他們就不會甘心于這樣的命運。一茬又一茬的年輕人走出去,卻絕少有人回來。孩子成了他們和故鄉(xiāng)的唯一紐帶,可孩子們在長大后,也和父母一樣,選擇了離開。
慢慢地,只剩下老人們在梯田里耕作。歲月流逝,老人們漸漸力不從心,于是成片成片的農田——那被祖先們耕作千年的農田,退化成了山上的泥沼與荒坡。
所以這就相當于墾荒吧,波美想。這幾天沿山路放學回來時,她總是看到阿哥在荒了的地里打撈浮萍,掏淤泥,驅趕在濁水里捕食泥鰍的鴨子??傆兴R贿吽χ舶鸵贿呌脠A溜溜的眼睛打量他,總有無人機在他周圍嗡嗡地盤旋,從城市里帶回來的高科技此刻似乎并不能幫到他什么。
“波美,回來了?”
看到她,阿哥會直起腰,抬一抬泡得發(fā)白的小腿,抹一把汗(往往適得其反,把自己抹成花貓),憨憨地對她笑。
波美卻笑不出來。這些天,她總在琢磨阿波說的話:大學生,寫寫字弄弄電腦可以,這泥腿子的活是他干的?瞎球搞!
可阿哥不這么看。波美覺得,他甚至還有點兒樂在其中呢。春耕沖肥的時候,他這個大學生也沒嫌臭,挽起褲腿和大家一起挖積肥塘口,隨后大溝放水,農家肥沖入片片梯田,他說這是我們哈尼人滋養(yǎng)土地的智慧;之后浸種催芽,阿哥操起篾籮來笨拙得很,常把種子撒得到處都是,阿波抱著水煙筒在一旁幸災樂禍,波美看不過去,動手幫忙,阿哥便笑盈盈地看她;插秧時,波美見到了阿哥別的“寶貝”:一臺銀色的、小狗大小的六足機器人,機器人的頂端是不停旋轉的鏡頭(阿哥叫它“綜合光學孔徑”),軀干平直,身側有透明囊袋,腿部尖端上翹的六只腳仿若旱地小船……阿哥的手指在柔性屏上滑動下達命令,六足機器人背著成捆的秧苗跳入水田,一株一株的秧苗被導入機器人造型奇特的機械臂,又由機械臂均勻整齊地插入稻田……機器人的動作僵硬卻富有韻律,波美在一旁看得入迷,阿波卻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評論:嘖嘖,秧分得太開,機器還是不如人哪。阿哥聽到了,就只是笑。
一天的勞作下來,阿哥的臉上也有了農人的風塵。他喜歡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傍晚時分,紅色的夕陽舔舐著低低的層云,在山的階梯上投下流動的波光??諝庥行?。
“美啊?!卑⒏珉p臂環(huán)繞膝蓋,喃喃道,“山像水做的一樣?!?/p>
“城市也美嗎?”波美問。其實她已經(jīng)在電影電視、視頻圖片里無數(shù)次見過城市了,和所有的山里孩子一樣,她向往城市——畫面、聲音、氣味、觸感……她知道那是一個若非置身其中、便不能真正了解的地方(大山又何嘗不是這樣?)。她好奇的是,一個去到城市又回來的人,到底如何看待城市?
“城市也很美?!卑⒏缯f,“你知道嗎,我們在大山上種田,城市人也在樓頂種樹種田,他們用的精準栽培和傳感器技術就是在農田里發(fā)展起來的。波美,我們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技術和城市都是人類的造物,所以它們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和我們的梯田一樣,和我們的村莊一樣?!?/p>
“所以美也是一樣的?!辈老陆Y論道。
阿哥愣了一下,然后點頭,揉了一把波美的頭發(fā)。
“對,一樣的?!彼p聲說。
可阿波說,村子早就不一樣了。先是引電、修路,后來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手機,再后來,山上到處架起了無人機導航基站和充電棲木,無人機時常成群結隊地掠過天空,交換山里和外面的小件物資,它們像千變萬化的椋鳥陣列,驚得麻雀鷹隼四散飛逃。村子早就慢慢和世界融為一體了,孩子們在和全世界聊天時遺忘了哈尼古語,老人們也在借助網(wǎng)絡售賣農產(chǎn)品之余,迷上了游戲和短視頻。
而在城市里浸潤過的年輕人正在返鄉(xiāng)。
——所以波美覺得阿波說的并不準確:村子里別人家的娃也在回來(譬如鄰村的龍噶,他現(xiàn)在是帶貨主播),阿哥只是最先開始種地的那個。
他懂哪樣種地?這會兒,阿波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麻利地滑動著,咋咋呼呼的音樂不時從手機喇叭里躥出。種地是要聽稻谷聲音的,半晌,阿波又說。
稻谷發(fā)芽有聲音,分蘗有聲音,抽穗有聲音,開花有聲音,灌漿有聲音;寒冷的時候有聲音,缺水的時候有聲音,缺肥的時候有聲音,生蟲的時候有聲音,稗草長出來的時候有聲音……稻谷的聲音多而復雜,簡直像一門語言。年輕的時候,我能聽懂呢,阿波說,現(xiàn)在,耳朵背,別的聲音又太大,聽不見嘍。波美知道“別的聲音”指的是什么:那是無人機的鳴響,手機揚聲器的聒噪,電動車的引擎,雞鳴狗吠鴨叫,也許還有一刻都不停歇的、帶給村莊光明溫暖和信息的滋滋的電流聲。
哼,聽不到這些,又怎么種得好地?阿波下完結論,又瞇著眼睛瞧手機屏幕了。
波美把阿波的話復述給阿哥,阿哥只是微微一笑,“阿波怎么知道我聽不見呢?”
“你能聽見?”
“現(xiàn)在不能告訴波美。”阿哥神秘兮兮地說。
波美雙臂往胸前一插,撇嘴,“那就是聽不見?!?/p>
阿哥笑而不語。
其實波美連阿波的話都不相信:稻谷又不是貓狗鳥獸,怎么會有聲音呢?
這些男人啊,一天到晚故弄玄虛!
地哪有這么種的?
這是阿波在“視察”阿哥那幾階梯田后甩出來的話。即使在波美看來,阿哥的種法也頗為奇怪:水稻沒有被浸在水中,它們生根的泥土勉強算得上濕潤。阿哥似乎在很精細地調節(jié)水量,努力不讓水層超出泥土。這樣,除了不停在稻田上空蜂鳥般盤旋的幾架小型無人機,波美還看見了之前被阿哥撒在地里的“農業(yè)傳感器”——它們隨機分布在綠色的稻苗之間,像匍匐在泥土中的大個兒甲蟲,依然是一副呆板的樣子。此刻,有兩臺六足機器人(阿哥稱之為“農耕機器人”)在田間忙碌,它們身側透明的囊袋里裝滿土灰色的磷肥。阿哥告訴波美,有的傳感器是埋在地里的,通過對土壤成分進行動態(tài)分析,傳感器陣列為這幾片田建立了肥力模型:田地的有機質含量豐富(拜沖肥法所賜),氮、鉀等元素的含量也達標,而磷元素則稍顯不足。根據(jù)一系列復雜的算法,農耕機器人向土壤定向補充氮元素。說話間,只見一臺機器人在幾叢稻苗旁站定,銀色的細管從它的身體中探出,插進泥土,呼呼的馬達聲隨即響起。阿哥從褲兜里抽出柔性屏電腦,攤開,對著跳動的數(shù)字滿意地點頭。
“不錯?!卑⒏缯f。
哪樣不錯?全錯了!阿波背手走遠的時候嘀咕著。老人們種地信奉的是多灌水多施肥,等稻子長大一點兒,又是除草劑殺蟲劑一起上?,F(xiàn)在城里人愛買有機種植的農產(chǎn)品,但村里人少田多,顧得了產(chǎn)量,就顧不得“有機”了。
——波美想,阿哥這種法,怕是連他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喲。
過了幾天,水稻長高,天氣也熱了起來。今年雨水少,山上溝渠流下的水縮成涓涓細流。田里水位漸低,稻子開始打蔫。沒辦法,為了保證每塊田里都有水,村里人統(tǒng)一調整了“水木刻”①。
結果每塊田都喝不飽了。
天氣怪得很。阿波抬頭望天,臉上的皺紋里淤積著焦慮。
這時候,一直在細致調節(jié)水層的阿哥倒顯得氣定神閑了,看他田里那些稻子,似乎也沒受到缺水的影響。來阿哥田里看的時候,阿波悶著頭,不再奚落他了。
“阿波,給要我?guī)湍??”阿哥站在田壟上,腳指頭扒著泥土,滿臉笑意。
“不消(不需要)?!卑⒉ㄓ灿驳鼗亓艘痪?。
不過阿波也沒硬氣多久。幾天后,當阿哥再次詢問他同樣的問題時,他目光悠長地看了眼阿哥,嘴里噴出一口白煙。腰桿不得行嘍,他說,你克(去)種吧。于是阿哥興沖沖跑到阿波田里,撒他那些黑色的傳感器,一臺農耕機器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他身后,像極了家里養(yǎng)的小黃狗。
阿波怎么就這么把他的寶貝田交出去了?波美又有點兒想不明白了。
不過這幾天,她倒是注意到,在家里面對阿哥的時候,阿波也不總是繃著臉了。他們會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天,聊天的內容似乎處于兩個永遠不相交的頻道。阿哥喜歡講他在城市在大學里的所聞所學,而阿波則總是在嘮叨兄妹倆的小時候。然而在波美看來,聊什么并不重要。波美喜歡一家人就這樣圍坐在一起。雖然堂屋里有明亮的LED燈,但往往關著。柴火畢畢剝剝地響,每個人的臉在搖曳的橘色中都顯得柔和。屋里彌漫著火的味道,這味道讓人感到一絲微酸的甜蜜,也讓人昏昏欲睡。
“人類文明是建筑在農業(yè)上的?!遍偕幕鸸庵?,阿哥對波美說,“農業(yè)曾經(jīng)是人類掌握的最先進的技術,而我們哈尼人的祖先掌握了先進技術中的先進技術啊?!?/p>
波美直勾勾地盯著阿哥,“先進技術?”
“梯田哪?!卑⒏缯f,“水稻的家是沼澤,我們把沼澤帶到了哀牢山,水稻就和我們一起,住到山上了?!?/p>
“哦?!?/p>
“波美,我把最先進的技術帶回來了,我要在這里種很多很多的稻谷?!卑⒏缬终f。
“回來好?!辈来蛄藗€呵欠,眼皮直往下墜。“種稻谷好?!?/p>
阿哥用眼角瞄向一邊,“阿哥回來,阿波不高興哩……”
“他才不是不高興。”波美說,“他是——”
阿波從手機屏幕里抬起頭,迷惑地望著兄妹倆。
“你們講哪樣?”
對于阿哥的離開和歸來,阿波一直是矛盾的。
和他們的父母相比,阿哥這一輩人早早就接觸了外面的世界,又接受了更好的教育,有走出去的愿望是自然而然的。阿哥從小學習就好,讀完鄉(xiāng)里的小學,進了縣里的中學,又考上省里的大學。阿哥乖巧,但在選專業(yè)這件事上卻自己拿了一回主意。農學。阿波想不明白,好不容易考出去了,還要繼續(xù)面朝黃土背朝天?
阿波,阿哥一邊打行李一邊奚落道,種地也要知識哦。
管你。阿波嘴硬著,眼角卻堆滿不舍。一手帶大的孫兒畢竟是要出去了,出去可能就像他爹媽一樣,不回來了。
——不回來也就不回來了。有出息的娃,哪有回來的?
接下來就是波美了。波美今年讀初一,和她哥一樣聰明,要不了幾年,也要考大學了。波美一走,家里就剩一人、一狗、幾畝田了。阿波就想,等他闔了眼,這稻谷怕是沒人種了吧?大山里的村子是這樣,大山外的呢?如果都是這樣,那誰種地給做了城里人的孫兒孫女吃呢?
一想到這里,阿波就很焦慮。就大口抽煙,大碗喝酒,咳嗽聲徹夜不絕。去年收稻谷的時候,還把腰扭了。今年開春前,阿波依舊愁腸滿腹,阿哥回來后,雖然還垮著個臉,但波美看得出來,他是把開心深深地藏著。
——而自從阿哥幫他種田以來,這開心就漸漸藏不住了。
“阿波,我呢(的)無人機咋個樣?”
阿波抬起頭,看阿哥的無人機陣列在稻田上空變換著陣型。這幾天雨水多了起來,稻田依然保持1到2厘米的薄水層。水稻即將抽穗,正綠油油地挺拔著。阿哥說,他在用無人機和傳感器尋找害蟲和偷偷冒頭的稗草。波美知道,稗草可狡猾了,它會偽裝成水稻的樣子(除了沒有小小的白色葉耳,它和水稻在外形上幾乎一模一樣,阿哥稱之為“擬態(tài)”),搶奪水稻的生存資源。在大片的稻田里,靠肉眼很難把這些壞蛋揪出來,村里人的辦法,是噴灑大量的除草劑,花錢不說,還造成了污染。阿哥的辦法,用阿波的話說,就比用除草劑“整得成”。只見他掏出柔性屏,展開,稻田的俯視圖躍然屏上。阿波和波美看到,在一片綠油油中,冒出大大小小的閃爍的紅圈,阿哥說,那是被識別出來的害蟲和稗草。手指又一點一劃,兩臺農耕機器人便沖入田中,窸窸窣窣地忙碌起來,一會兒的工夫,就背著扎成捆的稗草威風凜凜地踱出來了,仿佛打架得勝的公雞。
“挺好,挺好?!卑⒉ǖ淖旖茄鲆豁稠车鸟拮?。家里的田熬過了缺水的時節(jié),又有阿哥的高科技除草滅蟲,長勢要明顯好過別家。好收成的期待漸漸揉開了阿波眉宇間那憂愁的硬塊,波美想,也許讓他更高興的,是祖先留下來的田不會就這么荒下去了。
波美看向阿哥——年輕人的嘴角翹起來,又微微地下沉。她似乎在他俊俏的眉宇間,看到一朵小小的陰云。
那是什么呢?
窗外蟲聲蛙鳴,還有隱隱的、稻田的香氣。
“波美,來。”
波美向阿哥的桌子走了過去。桌上除了柔性屏電腦,還有一個橢圓形的銀色金屬片。
“這是什么?”波美指著金屬片問。
阿哥不答。他拈起金屬片,把它貼在波美的額角。
“涼?!辈勒f。
阿哥笑笑,“這是非植入式腦機貼片。等一下,阿哥要給波美聽點兒東西?!?/p>
波美眨巴著眼睛,“聽?”
阿哥轉身,操作柔性屏。波美看到他點了一個按鈕,上面寫著“卡爾曼濾波”。
卡爾曼濾波?
阿哥問:“聽到什么了嗎?”
波美嘴唇抿成一線,閉上眼睛。一開始,依舊是蟲聲蛙鳴。但很快,蟲聲蛙鳴隱去了,她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響,仿若四月的雨聲。這聲音不是從耳畔傳來,而是在腦海中泛起,如果不是確定自己還清醒著,波美會覺得這更像是一場夢。
“我聽到了?!辈辣犻_眼睛,說。此刻,她自己的聲音沿頭骨傳至鼓膜,反而顯得沙啞粗硬。
“這款腦機貼片可以直接向你的聽覺皮層發(fā)送信息,”阿哥用普通話說(只要說起科學技術來他便是如此),“比起植入式分辨率稍微低了點兒,但模擬聽覺是足夠了。”
波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剛才聽到的是稻谷抽穗的聲音,”阿哥說,“是田里的微型傳感器實時發(fā)送過來的?!?/p>
波美又蹙眉聽了一會兒,“稻谷真的有聲音?”
阿哥笑了笑,“當然有,只不過聲音太小,人類很難聽到?,F(xiàn)在,有了高精度傳感器,有了卡爾曼濾波算法,我們就能解讀稻谷的語言啦?!闭f著,他的手指在柔性屏上又戳了幾下,“我再給你放幾段錄音,有稻谷發(fā)芽時的、分蘗時的、開花時的……”
波美閉眼,那一段段聲音如腦海中濺起的水花,漣漪擴散開去。
“它們很開心呢?!卑肷沃?,她說。
阿哥用指尖輕輕揩波美的眼角,“波美,你哭了?”
波美搖頭,又點頭。眼淚是不自覺流下來的,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眼淚不代表開心或者難過,而是某種——某種頓悟。那是女孩兒突然觸摸到人與土地,人與土地上的生命之間的深刻的聯(lián)系。她現(xiàn)在終于知道,為什么有人深深地眷戀著泥土,眷戀著這固執(zhí)而又溫熱的生活了。
“我聽懂了,”波美說,“稻谷在交談,稻谷也有生命?!?/p>
阿哥一字一頓地說:“波美,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深入到稻谷的生命中去?!?/p>
波美望著他明亮的雙眼。
“我們會繼續(xù)提高傳感器精度,掌握每一株稻谷的生長狀況和需求。我們可以建立更精致的模型,把氣溫、光照、水文甚至空氣成分都涵蓋在內,再把光學活動、空氣流動模式和分子濃度等等信息翻譯成神經(jīng)的語言,通過植入式腦機接口投射到大腦的各個功能區(qū)?!卑⒏缗d奮地比畫著雙手,“這樣,我們就不止能聽到稻谷的聲音,我們還能看到、還能聞到、還能觸摸到稻谷的世界——到那時,我們就和稻谷真正融為一體了!”
波美使勁咽著口水。阿哥說的愿景過于宏大,變成波美喉嚨中一個難以下咽的疙瘩。
“當然,這項工作需要有人去做?!卑⒏绲穆曇艉鋈话讼聛怼?/p>
波美輕輕將貼片取下,攥在手中。阿哥有話要說。
“所以?”
“所以我可能要走了。”阿哥垂下眼瞼,“有家公司找到了我,他們是農業(yè)現(xiàn)代化的領頭羊……波美,這是一個實現(xiàn)理想的好機會。”
“你說過你不走的?!?/p>
“我知道。”阿哥向波美的頭頂伸手,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尷尬地懸在半空。“波美,我把寶貝都留給你?!?/p>
阿哥垂下手。
“替我照顧好阿波?!?/p>
阿哥走后,生活又回到了它原來的軌道。山里一樣日升日落,阿波一樣抱著水煙筒沒完沒了地抽。
但有些變化還是發(fā)生了。比如,波美學會了用阿哥的那一套東西照顧稻田。灌溉、除草、殺蟲,借助傳感器、無人機和農耕機器人,波美樣樣都做得來,樣樣做得漂亮。她也會在夜里長久地聆聽稻子們的竊竊私語,她覺得,只要再給她幾年時間,她就一定能夠完全聽懂它們的語言。也許那時候,阿哥會帶來更厲害的技術吧。
——再比如,電動車的引擎聲響起時,阿波總會有意無意把目光投向村口。
農忙之后,便是“十月年”①。今年的收成一般,但不妨礙鄉(xiāng)親們熱熱鬧鬧地“過年”。他們殺雞宰豬,在村子里擺起長街宴。波美和村子里的姑娘們一樣,打扮得如花似錦,新衣新帽上綴滿銀泡、銀鏈和銀珠,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酒是新釀的酒。酒過幾巡后,阿波雙眼迷離,鄉(xiāng)親們敬酒時夸贊孫兒孫女的話他照單全收。也有前一陣陸續(xù)回鄉(xiāng)的幾個年輕人,嚷著要跟阿哥學種植技術,阿波的雙眼瞇成一條窄窄的縫,說:
“跟我家波美學也一樣?!?/p>
波美在阿波的笑意中捕捉到一絲絲的失落,一絲絲驕傲,但更多的,也許是踏實與心安。
——這古老的、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會一直傳承下去的吧。
這時候波美就想問阿波:今天的米酒好喝嗎?
……
下午的酒席散了之后,波美攙著腳步飄搖的阿波回家。夕陽落在山間,像一簇炭火,染紅了層云和山林,染紅了遠處的梯田和眼前的村寨,染紅了天空中的鳥群和搖擺走路的家鴨。
美啊。阿哥站在那天的夕陽中,說。
村口在這時響起電動車的聲音。
——祖孫二人同時停下腳步,把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責任編輯:遲 卉】
① 哈尼語里“爺爺”之意。
② 哈尼族傳統(tǒng)節(jié)日,又稱“十月年”,每年農歷十月龍日舉行。
③ 哈尼族傳統(tǒng)節(jié)日,又稱“六月節(jié)”,每年農歷六月二十四日舉行。
①哈尼族傳統(tǒng)節(jié)日,為每年春耕開始舉行的祭祀活動。
①哈尼人用來管理水資源在不同田階之間分配的一種工具。
①即扎勒特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