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霞
外婆的樟木箱子里有一個褪色的紅布包,有一本書那么大,外面用紅色的絲線纏著,系成好看的蝴蝶結形狀。童年時我住在外婆家,曾經不止一次看到外婆在收拾換季的衣物時把這個紅布包拿出來,凝神看一會兒,再用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摩挲幾下,但并不打開,就把它重新放回箱子的底層。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從外婆手中搶過紅布包,想要打開看看,沒想到平時很少大聲說話的外婆一聲驚呼:“不許動!”沒等我回過神來,紅布包已經回到了外婆手中。她仔細看了看,發(fā)現沒有任何破損,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看你毛手毛腳的樣子,小心將來沒人敢娶!”我一下子紅了臉:“我才不要讓人娶呢,我要一輩子跟著外婆!”外婆就把我摟在懷里,輕聲笑了:“傻妮子!女孩子長大了,找個好人家,是你一輩子的福呢。”我俏皮地反問:“我外公是個好人嗎?他對你好嗎?”
外婆嘆了一口氣說:“他是好人沒錯,但他的好啊,都給了別人。就拿寫字這件事來說,他這一輩子不知給多少鄉(xiāng)親寫過對聯、信件,但你什么時候看到他給我寫過字?”我仔細想想,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因為寫得一手好字,經常有鄉(xiāng)親登門求助。除了逢年過節(jié)給人寫對聯,他還常常幫那些不識字的人寫信,但我真沒見他給外婆寫過什么。
隔天,趁外婆不在家,我悄悄對外公說:“外公,你整天替別人寫信、寫字,也給外婆寫一寫吧!她說你從來沒有為她寫過什么?!蓖夤诰氉郑^也不抬地說:“你外婆扯謊,騙你這個小孩子呢!我當然給她寫過!”我不信,又跑去問外婆:“外公說,他早就給你寫過了,真的還是假的?”外婆有點語塞,伸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寫過—也算寫過吧!”說著,她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深深回憶當中。我覺得無趣,很快就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后。
多年以后,外公去世,料理完后事,我陪外婆小住了幾天。有一天晚上,外面下著雨。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內心彌漫著無邊無際的愁緒:我請的假時間到了,第二天就要回單位上班。外婆不肯跟舅舅一家住,也不肯跟著母親進城,她一個快80歲的老人獨居在老屋里,該有多么孤單??!
外婆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把當年陪嫁過來的樟木箱子打開,顫顫巍巍地拿出那個褪色的紅布包,輕輕解開上面的紅絲帶,把一張折疊的紅紙打開,上面是幾行流暢渾厚的毛筆字—原來那是當年外婆和外公結婚時外公親手寫的喜帖。我想象著外婆收到喜帖時的心情—一定是又害羞又幸福吧?
“你外公一輩子就給我寫了這么幾行字?!蓖馄虐严蔡匦炉B起來,原樣放回紅布包,又用紅絲帶系好,接著說,“現在,有它陪著我,總算是個念想。過不了幾年,我們就又團圓了,到那時我得帶著這喜帖走,看他還認不認得我這個老婆子。”我被外婆的幽默逗笑了,但馬上又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外公和外婆之間,一輩子沒有動人的情話,卻又處處看得出他們感情之深厚。他們住的那套老房子,院子里有外公親手種植的葡萄和柿子。他年年精心打理,結出的果子比誰家的都多。這兩樣水果,都是外婆的最愛。外公教了半輩子書,一輩子最愛看書,就算在家里最拮據的日子里,外婆也從未吝惜過給外公買書,甚至常常會拿出自己織布賣布攢下的一點私房錢支持他買書。外婆跟我是這樣說的:“你外公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打牌,就愛看個書。沒有書看,怕是他的魂都要丟了……”
第二天,我離開外婆回去上班。
我想,外婆一個人,也會生活得好好的。
因為,外公留下的那個喜帖,就是他一生寫給外婆的唯一情書,它會溫暖、點亮外婆余生的每一天。
(摘自《思維與智慧·上半月》2020年第12期,田龍華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