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在我的印象中,1980年代是灰灰的。至少在我讀大學(xué)的上海是這樣的。天空灰灰的,黃浦江灰灰的,復(fù)旦的房子灰灰的,物件灰灰的,連人也是灰灰的。我剛?cè)雽W(xué)的時候當生活委員,每兩個月給女生宿舍發(fā)一次掃帚,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瓶面霜的女生,那算是相當講究了。
那時候,還嗅得到戰(zhàn)爭的氣味。我們班上就有一位“老山英雄”。在前線主動報名“敢死隊”,火線入黨,從陣地上活著下來的時候,身上有二十多塊彈片,整個左手被炸爛了。
那時候的女生矜持得難以想象。我們的交誼舞,要么是兄弟倆互相切磋出來的,要么是抱著一個凳子學(xué)會的。那時候,流行詩歌。謝冕主編的那本《朦朧詩選》到今天還在我的書架上。
當時的年輕人都有著一股不言而喻的堅定。我們堅定地要砸爛現(xiàn)有的一切;堅定地相信“明天會更好”——這是羅大佑在1985年創(chuàng)作的一首歌曲;堅定地認為,我們這一代人比以往的所有前輩都更值得信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典型的青春期特征:為叛逆而叛逆,百無禁忌,既無畏又無知,無論如何,不甘愿茍活在灰灰的當下。
那是一個貧瘠而短缺的時代。物質(zhì)、知識、金錢和娛樂,一律貧乏。寫到這里,我突然很懷念我的青春和1980年代,但是,我不愿意再回去。不怕別的,我怕生凍瘡,怕聽到肚子發(fā)出饑餓的聲音,怕下雪天鉆進濕答答的、堅硬的棉被。
與1980年代的堅定和朝氣相比,2020年代的我們和這個國家,更像是步入了中年的人生。
我們不再貧窮,多彩替代灰色;我們不再短缺,更焦慮的是如何“斷舍離”;我們不再為圖書館里的書太少太舊而苦惱,反而要警惕的是陷入“信息繭房”;我們懶得跟人擁抱而舞,我們蹦迪,或者抱著一只泰迪窩在床上打整夜的游戲。我們變得成熟、世故、多疑和樂于妥協(xié)。在我們享受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和大數(shù)據(jù)帶來的便捷的同時,卻要警覺隱私的濫用和新的渠道霸權(quán)。
當我走在5G智能工廠的時候,一方面為機器人的出現(xiàn)而無比欣喜,而同時也有另外一個聲音在發(fā)出疑問:那些被替代了的藍領(lǐng)工人,他們的生計將如何著落?
在社交媒體的評論區(qū)里,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缺乏共識的時代——這恰是1980年代最不缺乏的特征。人們更輕易地獲得,也因此更輕易地放棄。在手機統(tǒng)治一切的年代,我們已不知道“思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們很容易跟任何一個人在一起,但也很容易把他從朋友圈里拉黑。
但我相信,一代更比一代強。80后和90后們是天生的全球化一代,他們長得比我們更高更健美,有著更廣和更寬的認知能力,他們形成獨立思考的年紀遠比父輩們要早很多年。他們?yōu)橄矏鄣氖挛镞x擇工作或創(chuàng)業(yè),這是現(xiàn)代生活的本意。我相信,市場、技術(shù)和資本的力量。它們總是冷酷的,殘缺的,甚至在道德的層面上缺乏自洽性,然而,卻可能在秩序的一次次塌陷中,考驗人類的智慧和意志力邊界。
激烈的社會轉(zhuǎn)型讓崩潰和新建都伴隨著廣泛的失落、失焦和失重,它們突如其來,不可預(yù)知,讓身處其中的人們獲益于變化,又彷徨于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