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峰
不知道多年以后,我的腦海中會回憶起一個怎樣的 2020 年。
這是我到現(xiàn)在不長的人生中走過的最特殊的一段路。當(dāng)我踏著新年鐘聲的節(jié)奏走上這一路時,遠(yuǎn)方肆虐的疫情又已經(jīng)啟程,在全球性的災(zāi)難中踉蹌前行時,我不經(jīng)意間收獲了故鄉(xiāng)的夏與秋。這一路熙熙攘攘好像走進(jìn)了一個無邊的劇場,舞臺上,時代在不停歇地上演著宏大的戲劇,讓人覺得自己的命運實在是微不足道。
但這微不足道的重量在我這個渺小的個體身上也能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這一年里,我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考研了。但當(dāng)我回過頭去撿拾這段考研征途中的點點滴滴時,卻不知道應(yīng)該從哪里開始。是第一次翻開英語真題時的躊躇滿志;或者是在做數(shù)學(xué)試題的時候無數(shù)個想要放棄的瞬間;又或者是看著專業(yè)課厚厚的書本無從下手的迷茫;這一切現(xiàn)在好像都不太重要了。從小到現(xiàn)在,考過了太多的試,我深知考試這種事的殘酷之處就在于,一張薄薄的試卷就可能輕易否定你所有的付出。
考試前一天下午,我走在交大校園里。沒有溫度的陽光隨著我的腳步一點點褪去顏色。寬闊的校園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色彩,仿佛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那一刻,世界變得像一架有無限多琴鍵的鋼琴,而我除了能彈撥幾個琴鍵發(fā)出一點毫無樂感的聲音以外, 什么都做不了。命運的樂譜早已寫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或悲或喜的樂章已經(jīng)開始彈奏。那時候巨大的無力感和壓迫感,讓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讀到的杜甫的那句“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
第二天,我惴惴不安地前往考場,在交大南大門排隊查驗證件的時候,大家都帶著口罩,清晨的寒風(fēng)也讓大家把自己裹得很嚴(yán)實,我看不到別人的臉,但看著這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人,正行色匆匆地去迎接那個藏在時間深處同樣看不清面貌的未來時,我突然覺得很平靜。
在考研期間,焦慮得無可奈何的時候, 我翻開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書里的一段話,在此后每當(dāng)我看到熙來攘往的人潮時就會想起:“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p>
在腳下這片茫茫大地之上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我們無法選擇也無從知曉, 這不講公道的命運為我們安排的是悲劇,喜劇還是鬧劇。我們只能遵循自己的鼓點,尋找自己的救贖。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歌舞的精彩,就在于每一個人都在帶著時代的枷鎖盡力訴說著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卻不是幾道試題,幾張試卷, 幾場考試能夠概括的。
考完研以后,2020 年就走到了盡頭。在從交大返回的路上,嘉閔高架的燈光斑駁地灑在我眼前,我依稀回憶起 2014 年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初三的我們沒有上課,就在學(xué)校里辦了初中的最后一次元旦聯(lián)歡,那時候我們仿著當(dāng)年流行的《爸爸去哪兒》唱了一首《老班去哪兒》,唱著唱著一個女生出了教室抹眼淚,老班問她怎么了,她說想到這樣的情景以后再也不會有了,就不禁傷心起來。誠如她所言,這樣的青春歲月永遠(yuǎn)也不會再重現(xiàn)。但那時的我或許也不會想到,在未來某個疲憊的晚上,在千里之外隆冬之中的上海,我想到這一幕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
想著想著,2017 年的元旦也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元旦聯(lián)歡會。那一年我們在班上拋骰子玩大冒險,剛好抽到我和另一個男生玩壁咚,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那個男孩子的臉龐,當(dāng)時的氛圍弄得我們很想笑。
那個男生畢業(yè)后我只見過一次,天各一方,我不知道在未來的路上我們還有沒有相遇的機會,但這些記憶會在漫長的旅途當(dāng)中, 不知不覺間變成我的一部分。
人的記憶真是奇怪,時過境遷,初中高中的時候課堂上老師千百遍強調(diào)的重點,自己千百次苦思冥想的習(xí)題現(xiàn)在都不記得了, 但那些構(gòu)成青春歲月的細(xì)節(jié)卻歷歷在目。
那么對于考研,對于這個不會再重來的2020 年,多年以后我又能記得什么呢?可能是每天到圖書館學(xué)習(xí)時坐在我身邊固定位置的考研同學(xué),雖然我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 但這一路上無聲的陪伴,讓一路坎坷變得不那么寂寞,希望我們都能有光明的前途;可能是每天在手機上和初高中玩的最好的朋友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天,一起吐槽考研的難題, 一起發(fā)泄壓抑的情緒,雖然沒時間出來見面玩耍,但該說的話卻一句也沒少說,希望未來的路上我們還能攜手同行;可能是每天晚上從圖書館出來以后,和媽媽打的那個固定時間的電話,把一天里沒說完的話都和媽媽說說,天南海北無所不聊,希望在未來的每一天都能有媽媽的傾聽與陪伴。
至于考研的成敗,這一路走來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失敗固然痛苦,但時間也足夠治愈一切。時間用記憶這把篩子過濾著這路上的風(fēng)雨,把那些金子般的時光悄悄收藏, 留待悠遠(yuǎn)的未來。那時候,我可能連最簡單的積分都未必記得怎么做了,但這些時光卻永遠(yuǎn)不會遺忘,它們不僅僅是記憶,它們就是我本身。
這一路,在漸行漸遠(yuǎn)之中命運用它變幻莫測的手筆改變著我們的模樣,我們一個個渺小的個體也在用自己的故事推動著時代這幕大劇滾滾向前。
梅子黃時雨
自從賀梅子妙筆生花,梅雨就成了愁緒的模樣。(北宋著名詞人賀鑄在《青玉案》一詞中有“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之佳句,用江岸如煙的青草、滿城隨風(fēng)飛舞的楊花柳絮和江南梅熟時的連綿淫雨來博喻閑愁紛繁,乃千古絕唱, 賀鑄也因此被人們稱為“賀梅子”。)
六七月份正是梅雨時節(jié),綿綿密密的雨絲籠罩了人們關(guān)于晴空的記憶,仿佛這雨從來未曾停過。夾雜在雨絲中間的空氣變得黏膩,讓一切色彩都蓋上一層灰色,這種灰色來自一塵不變的天空。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從早到晚,光線似乎從不變化,讓人無法察覺時間走到了哪里。于是一切都慢了下來,整片大地像是沒睡醒一般昏昏沉沉的。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里,連聽取蛙聲一片也成了一種消遣。現(xiàn)在蛙聲少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蟬鳴。人在這天氣里悶久了,那些藏在暗處的愁緒也就浮現(xiàn)出來,平添許多惆悵。賀梅子說,這叫閑愁。
閑愁真是一個獨屬于這江南黃梅天的詞。在塞北,人們寫“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出自唐代詩人王昌齡的《從軍行》);在湖廣,人們寫“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出自唐代崔顥的《? 登黃鶴樓》);在巴蜀,人們寫“正愁聞塞笛,獨立見江船”(出自杜甫的《一室》)。在其他的任何地方,愁緒都有所依托,不是國家動蕩,就是去國懷鄉(xiāng)。最具代表性的要算得上南唐后主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了。
而這時候的江南人,只有一種無法寄托的閑愁。春有春耕,秋有秋收,甚至在白雪皚皚的冬日里,還可以念一句“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出自? 白居易? 的《問劉十九》)借酒香驅(qū)寒。唯獨在這梅雨時節(jié)的江南,從不停歇卻又零零星星的雨水把一切都溶解得很淡很淡,淡到枯燥乏味的地步。
在這個時間里所有事情看起來都不那么急迫,甚至不那么有趣,每天早上睜眼看著不會變化的陰沉天空,就只想賴在陽臺上聽一上午的雨聲。站在門口時,恨不得拿一張吸水紙,把這厚厚的云層都擦拭干凈。
在其他地方,其他季節(jié)里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而五月黃梅天里,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剩下的只能等待,所以大家都閑了下來,而內(nèi)心卻不會閑下來,于是就郁結(jié)在胸口,驅(qū)趕不散。人們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只能慨嘆一聲“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出自李清照的《如夢令》)?!?/p>
在江南誕生的文字,都會被刻上這里溫婉細(xì)膩的印記。在許多唱慣了鐵板銅琵的人看來, 這些文字顯得矯揉造作, 無病呻吟, 那是他們不解江南人的閑愁。每一個初到江南的人都會發(fā)出“游人只合江南老”的感慨(出自唐代韋莊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他們不明白,這群整天“春水碧于天, 畫船聽雨眠”(出處同上)的人,到底有什么好愁的。而一場梅雨過后,他們再去看那些文字,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在閑愁里悶出來的文字, 悶得像梅菜扣肉一樣酥爛而美味。
梅雨悶熟了江南的文字,而這些文字又哺育著這片土地上的人,讓這些人的性格里, 多了幾分都帶有一點多愁善感的色彩和一種雨巷里的孤獨,少了幾分秋風(fēng)掃落葉般的蒼涼大氣。不知是不是這一場雨,澆滅了那些南方王朝逐鹿中原的雄心壯志。
窗外又響起了早已習(xí)慣的雨聲,這聲音就像是一杯泡了無數(shù)道的茶,在寡淡中殘余著那么一點點滋味,預(yù)示著即將到來的三伏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