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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伢

2021-04-28 14:36郝周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1年4期
關鍵詞:外省甘蔗黑板

作者簡介

郝周, 198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深圳。2010年開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偷劇本的學徒》《彎月河》《黑仔星》《牛背上的白鷺鳥》《白禾》等10部,先后獲得優(yōu)秀兒童文學出版工程、曹文軒兒童文學獎、“長江杯”兒童文學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國家、省市各類獎項10多次。

1

外省伢真名叫良才。但大家都不喊他真名,只喊他“外省伢”。這個村莊位于鄂皖兩省交界處。村小里大部分學生是本省的孩子,但也有少數(shù)學生來自與之接壤的鄰省鄉(xiāng)村。外省伢就是這么一個借讀生。

外省伢有一頭天然的金黃色卷發(fā),軟塌塌地貼著頭皮,給人與眾不同的感覺。他總是喜歡弄出一點出格的小麻煩,不太受老師待見。

這天下午,田老師上完第二節(jié)數(shù)學課,拍了拍衣袖上的粉筆灰,走出教室,看到經常在學校門口賣甘蔗的老焦頭梗著脖子朝他走過來,氣憤地說:“老田,你管不管你的學生?”

“哪個學生?”

“還有哪個?那個一口宿松腔的外省伢!”老焦頭順手朝操場西側指過去。

田老師回頭一看,只見外省伢正坐在一棵楓楊樹的樹杈上,大啃甘蔗。

“他在好端端地啃甘蔗,怎么啦?”

“他讓我給他削一根甘蔗,削好后拿去就塞到嘴里。我問:錢呢?他說:沒錢。他把腳上的一雙破涼鞋脫下來,扔給我,說是抵錢。我讓他把甘蔗還給我,他就拿著甘蔗跑啦!簡直就是小強盜!”

“那雙涼鞋能抵錢么?我看你有時候也收學生的破銅爛鐵用來抵錢……”田老師問。

“一雙破涼鞋收破爛的都看不上。再說了,他就是給我一雙金子做的涼鞋我也不干!”

“怎么一回事?”

“上次,他拿了一塊三兩重的鐵砣子,給我換甘蔗。正好收廢品的老潘拉著板車路過,我便順手把鐵砣子賣給他。剛剛交了貨,那小子啃完甘蔗抹了嘴,一下子沖出來大喊:‘這鐵砣子是我的,你不能拿走??!老潘奇怪了:‘怎么就是你的?他說:‘鐵砣子上刻了名字!我用鋼鋸條刻上的。我們一看,果真做了記號,上面刻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才字。老潘瞪了我一眼:‘這到底是誰的?你跟我開什么玩笑?趁著我跟老潘解釋原因,那小子就把鐵砣子拿走了——我追都追不上!你說,我還敢要他的破涼鞋?”

“太不像話了,我這就找他!”田老師安撫了老焦頭,就去找外省伢。

外省伢見田老師來了,嘴里咬著甘蔗,騰出兩只手抱著樹干哧溜哧溜地往下滑。只可惜他還是慢了半拍,就在腳剛沾地時,被田老師一把逮住了。

田老師問:“你怎么吃甘蔗不給錢?”

外省伢滿不在乎地答道:“我是沒給錢,但我把我的涼鞋給他了。鞋子除了底磨破了,斷了一根襻帶,其他還是好好的。”

“你這是強詞奪理。你一雙爛拖鞋能抵一根甘蔗錢?再說了,你上次拿了鐵砣子換甘蔗,怎么又把鐵砣子拿回去了?你還欠著別人的錢吶!”

外省伢無話可答,抹了抹嘴角淌下來的甘蔗汁,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去把上次的鐵砣子拿過來,還給人家,把手上的這根甘蔗還回去!”

“那個鐵砣子被我賣掉了……”

“賣的錢呢?”

“花掉了唄?!?/p>

“沒有錢,你就去幫他削甘蔗皮。抵扣工錢!”

在田老師的“威逼”下,外省伢把沒啃完的半截甘蔗送到老焦頭的面前,用有氣無力的語調道了歉。老焦頭正好要收攤了,他便幫著一起收拾甘蔗皮,幫他推板車,弓著腰把老焦頭的空板車推得飛快,害得老焦頭大喊:

“鬼推車呦!停下來,停下來!車要翻了!要翻了!”

這一幕把許多圍觀的學生逗樂了。外省伢回頭朝他們擠了擠眼,一臉得意。

又一天,上課的鈴聲響了,田老師夾著書往教室走。只見走廊里兩個男生正在“斗雞”,玩得不亦樂乎,仿佛上課鈴聲跟他們無關似的。其中一個是外省伢,另外一個是外省伢的同桌,綽號叫作刺頭。田老師很生氣,把這兩個家伙叫到教室,讓他們站在座位邊聽課。這兩個家伙可不老實,兩人一會低著頭,一會昂著頭,一會歪著身子拄著桌面……就這樣站了一節(jié)課。下課鈴聲響起,田老師走到他倆面前,本想再教訓幾句,話沒說出口,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外省伢抬起左腳,擺出單腿獨立的姿勢,對刺頭說:

“罰站已經罰完了,我們繼續(xù)‘斗!”

說完,兩個家伙像猴子一樣,一蹦一跳地單腳落地,繼續(xù)“斗”了起來,活像兩個玩雜耍的小丑。

田老師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拿他沒辦法。

后來,田老師打聽到了外省伢的一些家庭情況。外省伢的父母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寄住在本村一個遠房親戚家。田老師抽空去了一趟外省伢的親戚家。親戚是一對老頭老太,年紀大了,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管。日子一天天過去,外省伢的習性也沒什么太大的改變。

2

這天,田老師正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小個子女班長匆匆地跑過來說:“田老師,有人在黑板上寫你的壞話!”

田老師抬頭問:“誰寫的?什么話?”

“刺頭。他寫:田記牛,彎角?!碧镉浥>褪翘锢蠋煹拇竺灿幸粋€諢名叫“水?!?。

田老師火冒三丈:“你把刺頭叫到辦公室來!”

班長轉身離開了。

田老師在辦公室足足等了半個鐘頭,還沒有看到刺頭的影子。他到教室一看,刺頭的座位上是空的。

“刺頭嚇得收拾書包跑回家啦!”班長說。

田老師望了望黑板,只見上面寫的那一行歪歪斜斜的粉筆字還在黑板上。原來上面寫的話比班長說的更難聽:

“田記牛,彎角牛。拉稀屎,走糞溝。不撞南墻不回頭!”

田老師氣得雙手直哆嗦,他上前三下兩下擦掉了黑板上的字,鐵青臉對班上的學生說:

“看他往哪里跑?我上哪也要逮住這小子!”

生氣歸生氣。當天晚上,田老師在學校值班,也就把刺頭的事情給放下來了。但田老師在班上發(fā)怒的話卻被同村的孩子傳到了刺頭的耳朵里。

第二天早上,刺頭來上學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跟著一群人。為首的是他爸,跟在身后是兩個頭發(fā)黃色、胳膊肘上刺著文身的小混混。一伙人怒氣沖沖。

“姓田的,你昨天怎么對待我兒子了?他昨天哭著跑回家的!”他爸一開口就惡聲惡氣。

“你這是怎么了?有你這樣的家長嗎?我還沒有教育你兒子,你就插手教訓起老師了?”田老師一肚子憋屈。

“我兒子做了什么壞事?”

“你問問你兒子做了什么好事!”

他爸回頭看了刺頭一眼:“你昨天做什么了?”

刺頭不吭聲,也不敢抬頭看田老師。

“他不說我告訴你,你在黑板上寫了罵我的臟話!你是怎么教自家伢的?”

“他寫什么了?”

“寫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說!”

“那話是你寫的嗎?”他爸扭頭問兒子。

“不……不是我寫的。”刺頭遲遲疑疑地說。

“我兒子從來不撒謊?!彼謱μ锢蠋熣f,“無憑無證,你不能冤枉他。”

“我堂堂一個老師怎么會冤枉學生?你要是不信,我們去教室里問問同學!”一聽這話,田老師氣不打一處來。

其實,還沒有走到教室,班上的學生已經圍了上來。這其中就有第一個打報告的女班長。

“班長,你說說你看到刺頭寫罵我的話了嗎?”田老師問。

“小姑娘,你看見了就看見了,沒看見可不能說看見了!”刺頭爸盯著班長,濃黑的粗眉豎立起來。

“我……看見了那行字,但沒看到是誰……誰寫的……”班長兩手貼著褲縫,聲音小得像蜜蜂,到最后可能她自己都聽不見了。

“怎么樣?你沒調查清楚就下結論,不太好吧?”刺頭爸得意地說。

“誰看到刺頭在黑板上寫那一行字了嗎?”田老師朝圍觀的人群問道。

刺頭爸身后的兩個小混混朝大家使了個眼色,幾個正在咕噥咕噥交頭接耳的男生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了。有的學生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真的就沒一雙眼睛看見?”田老師失望地掃視了一周,滿臉紅得像是喝了燒酒一樣。

“我看到啦!”這時,人群后面響起了一個男孩的聲音。田老師朝身后望去,只見外省伢騰地站了起來,“是刺頭寫的!我在邊上看著他寫的,他寫的是這幾個字——田記牛,彎角?!?/p>

刺頭望了望外省伢,從脖子到耳朵就紅了一片。

“你小子信口開河啊,你怎么證明你看到了?”刺頭爸用刀子似的目光瞪著外省伢。

外省伢看了一眼田老師,田老師的目光里充滿了鼓勵。他又回過頭看了一眼同學們,他看到了目光里的躲閃,但也看到了期待。

他挺著胸膛,走到田老師面前,面帶愧疚地說:“首先,我不得不向你認個錯。我和刺頭‘斗雞被你罰站整整一節(jié)課,腿腳都站麻了,心里想著出口氣。于是,我就編了這么幾句打油詩,刺頭聽了拍手說好。他說光念還不過癮,就拿起粉筆寫到了黑板上。他不會寫‘稀屎的‘稀字,還是我教的呢!”

話未說完,教室里發(fā)出一陣輕松的哄笑聲。

“是的,就是刺頭寫的!”另外一個男生也跟著喊起來。

“沒錯,我也看見了!”

“刺頭敢寫不敢認!”

……

刺頭爸瞪了兒子一眼,臉色變得鐵青。他揚起巴掌要打縮在身后的兒子。田老師一把拉扯住了他的胳膊,制止了。

一場僵持的糾紛就這么化解了,學校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放學鈴聲響起,田老師想在課堂上表揚一下外省伢,可鈴聲剛敲第一次,外省伢就抱起書包跑得不見了影子。

3

轉眼間,外省伢已經和他的伙伴們進入了小學六年級。像所有村小的高年級男生一樣,他們腦海里開始琢磨一些縹緲卻又神往的事。他們設想著如何擺脫家人和老師的監(jiān)管,三兩人一起,遠走他鄉(xiāng),去城里找一份工作,見見世面。一旦這種想法落地生根,越來越多學生開始輟學了。

一年一度的“普及九年義務教育”檢查季又到了。如果班上的孩子都輟學了,那就要追究班主任老師的責任。而田老師目前的身份還是民辦老師,他還處在“民轉公”的關鍵時期,嚴防本村學生輟學成了他的頭等大事。

這天早晨一大早,田老師來到刺頭家。刺頭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去學校了。雖然成績很差,但這也不是他不上學的理由。田老師來到他家,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奶奶喊醒了他,他揉了揉糊滿眼屎的眼睛,看見了窗外的田老師,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似的,立刻挺身而起,從地上拿了一根尼龍繩子,赤著腳就往后山跑去。

田老師抬腳就去追,他奶奶在身后大喊:“田老師,孩子不上學,好比牛不喝水強按頭。去了也學不到一個字。你就讓他玩去吧!”

田老師說:“那不行!小學都沒畢業(yè),以后怎么辦?”

“還想以后那么多——你知道他拿根繩子做什么嗎?”

“做什么?”

“他說了,誰逼他上學,他就去山上找棵樹上吊!”

一聽這話,田老師急得額頭冒汗。萬一這孩子做出什么傻事,那可就壞了!

刺頭光著腳丫把樹叢里的枯枝踩得啪嗒啪嗒作響。轉眼工夫,人影就不見了。

到了后山,林子里傳來一陣笛子聲。一個男孩騎著一頭水牛,正晃晃悠悠地在吹著竹笛。田老師認出了那是外省伢。

田老師啞著嗓子喊:“外省伢,你過來一下!”

外省伢的笛聲停下了。田老師的突然出現(xiàn)驚得他從牛背上滑落下來。他扔掉牛繩,轉身就朝山洼底下的一口荷塘跑去。外省伢也已經有一天沒有去學校了,他正悄悄謀劃著去父母打工的城市找他們呢!

“外省伢,你莫跑!”田老師扔下刺頭,一邊招手,一邊快步追了上來。

外省伢繞著荷塘轉了一個大圈,專挑灌木茂密的地方鉆。害得緊隨其后的田老師衣服褲子被刺叢刮破好幾處。這時,山林里傳來水牛的哞叫。外省伢回頭一看,只見他家的水牛朝水塘邊沿走去,眼看要下水了。他擔心水牛一下水就賴在水里拉不上來,一扭身,又跳下池塘底下的田埂,抄近道轉身去牽牛。他跑得那么快,一頭細軟的黃發(fā)仿佛在晨風中立了起來。

外省伢把水牛牽上岸,將繩子系好。他不再跑了,而是淡定地朝田老師走過來。他似乎頓悟了,田老師根本不是來找他的,他沒必要跑呀!

“田老師,一大早,我連學校的門都沒踏,你就來捉我。我又做錯什么事啦?”

田老師伸手摸了摸頭頂粘住的一根草葉,喘著粗氣:“我……我問你,你剛才看到刺頭沒有?”

外省伢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很快,他就抿緊嘴,搖搖頭。

“不曉得?”

“曉得,但我不能出賣他?!?/p>

“曉得就告訴我?!?/p>

“你找他有什么事,我可以轉告他。但我不能說他在哪。”

“問你你就說嘛!”

“我不能說?!蓖馐∝蟛弊右煌幔髲姷膭蓬^又上來了。

山腳下,學校里的晨讀的鐘聲悠悠地傳了過來。

“不說也罷,”焦頭爛額的田老師嘆了口氣,“我本來是找他去學校的,今天上面來檢查‘普九工作,人湊不齊,學校就過不了關。找不到他,那你跟我回去也行?!?/p>

“我是借讀生,又不算我的名額。”

“兩條路你總得選一條?!?/p>

外省伢猶豫了。他把目光投向荷塘的水面。突然,水面上有一條青蛇在荷葉縫隙間游動,蛇頭高高昂起,吐著紅信子。

“刺頭,小心水蛇咬你!”外省伢大喊道。

這時,一株荷葉晃動了一下,驚飛了立在上頭的一只紅蜻蜓?!皣W啦”一聲,刺頭的腦袋從荷葉底下浮出了水面——原來他躲到了荷塘里。

田老師瞪大了眼睛。

“田老師,你別逼我了,我真的不上學了。你看管我一節(jié)課,看管不了我一天。你瞧,我的繩子還在手里攥著沒扔呢!”

刺頭渾身水淋淋地爬上岸,哭喪著臉說。

外省伢以前聽別人說過,田老師做了二十多年的民辦老師了,再過兩年,他就可以“民轉公”了。這次“普九”檢查,一旦出了差錯,說不定會影響田老師轉公辦的事。

“你們這些操心的伢兒??!”田老師嘆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疲憊和焦慮,也帶著幾分惋惜。

“當年我家里窮,讀不起書,我偷偷跑到村小趴在窗沿聽老師講課,大冷天,凍得直流清鼻涕……你們呢?叫你讀書就好比給你上刑……”

晨風中,外省伢沉默了一會。他捋了捋被晨霧和汗水打濕而粘成一縷一縷的黃發(fā),說:“田老師,你就不委屈刺頭了,我跟你去學校繼續(xù)讀書吧!其實,我今天打算回老家去的。”

田老師看著外省伢一本正經的樣子,仿佛頭一次認識他似的。

“去讀書吧。雖然你是借讀生,‘普九不算你的名額,但那是公家的事。你自己多學一個字總是好的呀!”

“也是?!蓖馐∝簏c點頭。

田老師和外省伢牽著牛往學校方向走。橙黃色的太陽從樹林上方的縫隙里顯露出來,給他倆的身上涂抹了一層金燦燦的色彩。

他們還沒走多遠,身后傳來一陣喊聲:“等等我!我也回去啦!”

他們轉身一望,只見刺頭丟掉了手里的繩子,貓著身子朝著那輪朝陽升起的方向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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