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將軍在外浴血奮戰(zhàn)二十余年。自十四歲那年離開故里黃泥灣,投身革命,一直征鞍未卸、征塵未洗,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將軍已經(jīng)年近四旬了。
榮歸故里那一天,將軍近鄉(xiāng)情怯。他從軍用吉普車里鉆出來,佇立在洗脂河東岸,遙望河對岸無數(shù)次思念過的、無數(shù)次夢見過的小村莊,久久無語。
爹娘可都健在?兄弟姐妹們可都兒女成群?鄉(xiāng)親們可都安好?這一切,將軍都一無所知。由于年代久遠,他只記得這個小村莊,只記得爹娘的姓名,甚至連他們的容貌,他都已經(jīng)模糊了。
將軍讓陪同人員返回縣城休息,三天后來河邊接他。他脫了鞋子,挽起褲腿,背著行李,蹚過了洗脂河。
河邊山坡上,有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在放牛。將軍走過去,看一眼老人,老人也看著他。他覺得老人看起來特別親切。
老大爺,放牛呢?將軍和老人打著招呼。
是呢,老人說,這位當兵的大哥從哪兒來,要到誰家去?
我就是從咱這兒出去的人啊,二十多年沒有回來啦!將軍說。
聽了將軍此言,老人竟然揉起了眼睛,哽咽地說,回來好,回來好啊。我有個兒子也是離開家二十多年了,當時他正在放牛,紅軍隊伍路過我們這里,他就把牛繩一撂,跟著隊伍走了,至今音信全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將軍凜然一愣,忙問,您兒子叫什么名字?
老人說,小名叫狗娃,大名叫……
沒等老人說完,將軍趕緊扔掉行李,雙膝扎地,猛地跪在老人面前,抱住老人的雙腿,爹啊,我就是您的狗娃啊,原諒兒子不孝!
慶幸的是,娘也健在,只是頭發(fā)都白了。母子相見,又是一番抱頭痛哭,訴說別后椎心泣血的思念。兄弟姐妹們都成了家,紛紛慌忙趕了過來,一一灑淚相認;鄉(xiāng)親們也圍攏過來,拉著將軍的手,噓寒問暖。
入夜,將軍擠在爹的床鋪上,睡在爹的腳頭,給爹暖被窩。他和衣半臥在床尾,問坐在床頭的爹,有件事情,我迷惑了幾十年,現(xiàn)在沒有別人了,請爹告訴我,好嗎?
啥事兒?你快說。爹說。
您這一生,成了幾次家?我有幾個娘?將軍問。
你這孩子,你以為你爹是地主老財呢?咱家祖祖輩輩窮得叮當響,我沒打光棍兒就是萬幸。爹呵呵笑了。
可是……將軍沉吟著。
可是啥?你快說出來。爹說。
將軍嘆口氣,娓娓地述說起來:自打從軍以后,每次遇到危險,我耳邊總會提前響起一個陌生的女人的聲音,警告我躲避。戰(zhàn)爭中,槍炮不長眼睛,危險無處不在,險象環(huán)生,可謂九死一生,無數(shù)戰(zhàn)友倒了下去,長眠地下,我卻安然無恙。危險過去以后,我曾經(jīng)多次暗中詢問,您是誰?為啥總是救我?開始的時候,沒有回答,問得多了,那個陌生的女人的聲音說,我是你娘!再不多說一句。我當時就懷疑,難道我娘已經(jīng)死了嗎?怎么她的聲音不像是我娘的呢?
爹聽完以后,沉默了半晌,方才打開話匣子:年輕的時候,我們山里的男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大都放過排、挑過腳。從這里將木頭、竹棍扎成排,順灌河往下漂,漂到史河,漂到淮河碼頭三河尖。在那里賣了木頭、竹棍,再買些鹽、鐵、布、針頭線腦的,沿河岸挑回來。有一年返回的路上,我們準備在河邊樹林里過夜,發(fā)現(xiàn)水里有個淹死的女人。大家曉得我膽大,就和我打賭:我要是敢把這個女尸撈起來,單獨守著她在河灘睡一夜,這一趟他們幾個掙的錢都歸我。我那時候年輕,膽子就是大,真的照他們說的那樣做了。第二天,我在附近村鎮(zhèn)買了一口薄皮棺材,讓大家?guī)兔Π雅窳?。你說的那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是不是就是她的?別的女人,爹從未碰過。
將軍聽畢,輕輕點點頭,說,還是爹做了善事,她報答在我身上了。
父子倆找到那處河灘,在山坡上,果然有一座墳,已經(jīng)塌陷了,上面長滿了灌木叢。
將軍命人將墳?zāi)故帐扒逅H自添了新土,豎了一塊碑,上刻一行大字:感念義母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