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群
地球儀買來了,教導(dǎo)主任馬大林投降了。他把地球儀送到我房間。他說牛校長,這是地球儀。我說好。
球體直徑32㎝,連底座高42㎝,比例尺1:44000000。我把它放在桌上,從北極到南極,包括供銷社和肉食站,也包括昭支書的東風大隊,我們都在地球儀上。地球儀在我的房間里。
我轉(zhuǎn)動地球儀。從東往西,只要兩次越過日界線,時間就到了星期二。星期二,我在六年級上地理課。我當校長,教他們政治語文歷史和地理。給他們講比喻和排比句,講一座座火山爆發(fā)一頂頂皇冠落地一面面紅旗升起講秦始皇砍光了君山的樹和竹子講漢武帝割了司馬遷講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講英雄人物半升米的嗩吶吹斷腰……這幫猴崽子大多讀過兩次五年級,現(xiàn)在又跑來讀六年級。他們沒想到,念書除了挨竹板背元旦社論和口訣表,還可以有這些。他們喜歡聽,我講起來也來勁。這天的地理課,我舉著一只拳頭給他們講太陽和回歸線,講地球是圓的,地球它會轉(zhuǎn)。我把我們學校安在虎口上。我說,從我們學校底下一直通過去,那邊就是美帝,就是科羅拉多大峽谷。他們伸長脖子往我的虎口看,眼睛瞪得酒盅那樣大。就是這時候,我覺得光有拳頭還不行,還得有一只地球儀。
我去找馬大林,馬大林坐在他的房間里。當一個人坐在那里,你進去找他,你站著,他有一把椅子還有一張桌子,校長好像就到了他那里。他架著一副老花鏡,像是把他的幾十年都拿了來,擺在臉上。而我,只是從昭支書開會的那個晚上來到他這里。我說要買一只地球儀。他說教學儀器是公社文教辦統(tǒng)一發(fā)的。文教辦沒有發(fā)地球儀。我告訴他,我說的是買一只地球儀。他笑了笑。他右手邊的抽屜是開著的。他把抽屜關(guān)上,手往桌上一擱,說他的課還沒有備完,等下要上課。我說那就下午,下午你到供銷社去一趟。他開始往桌上寫東西。他沒有說什么。我很生氣。出門往外走的時候,楠竹片的那一端在門檻上響了一下。我忘了手里還有一支教鞭。
我一直以為,我是校長,在昭支書吐了一口痰把它說過之后,就已經(jīng)確定無疑。
那天吃過晚飯,昭支書把其他支委都打發(fā)走了,只留下管文教的榮委員。留下榮委員,是要他在教師會開始時說一句:開始開會了,下面請昭支書講話,大家歡迎!
榮委員說過之后,昭支書清一下喉嚨,往旁邊吐了一口痰。他吐痰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昭支書。除了他誰還會這樣往東風大隊的地面上吐痰呢?他說:今天下午,大隊支部開了會?,F(xiàn)在把大家召集到這里來,是要宣布大隊支部的一個重要決定。昭支書停下喝茶。馬大林紅著一張臉,好像剛才那一大瓶谷酒都到了他一個人那里。他還什么都不知道。他張著耳朵等在那里,看來是想從昭支書那里聽到馬大林三個字——經(jīng)過認真研究,大隊支部決定:牛偉光同志任大隊學校校長。
他沒有聽到馬大林三個字。他抬起眼睛往兩邊看,臉一下漲成豬肝色。隨后,他聽到了馬大林三個字。昭支書一個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掄起的黃膠鞋:馬大林同志,你到學校里來當老師,當教導(dǎo)主任,是大隊支部的決定?,F(xiàn)在,牛偉光來當校長,同樣是大隊支部的決定!說到這,昭支書突然朝腿上拍了一巴掌,把林老師嚇得叫起來。昭支書笑著把巴掌翻過來,一只蚊子在他手上流著血。馬大林那張豬肝色的臉,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慘白。昭支書說:這只蚊子也是,林老師細皮嫩肉的,怎么不去咬她呢?
林老師啊林老師,昭支書為什么喜歡拿你說事呢?在太陽跑到西半球去的時候,我躺在東半球,常常不知道拿你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那根教鞭不知怎么就到了我身子上,成了我的一部分……
是的,那是一塊楠竹片。一塊楠竹片,到老師手里就成了教鞭,到了校長手里就比教鞭還教鞭。我拿著它。教鞭指到黑板上,那是教。教鞭落到人身上,它就成了鞭。昭支書說了,要把學校搞上去,先得把校風搞上來。那些猴崽子很快知道了,校長的教鞭不是吃素的。馬八生知道得早。牛皮筋知道得遲,教鞭落到他身上,還不肯承認自己是肉做的。人身似鐵,王法如爐。他娘跑到學校里來撒潑,一邊跺腳一邊罵校長。我不好拿教鞭打他娘的屁股。我到大隊廣播室打開廣播喊昭支書。昭支書一到,潑婦掀起屁股就跑。
沒多久,昭支書就派人到學校檢驗校風來了。他檢驗的辦法,就是叫人把綜合場的花生挑到學校來,往地坪里一倒。那時候,太陽的直射點還在赤道這邊。嫩白的花生殼在太陽里一曬就燦燦地黃,耙子一耙,花生顆粒就在里頭搖著響。那些猴子們一個個嘴里都伸得出一十二只手。一十二只手,沒有一只敢往花生那里伸。他們寧肯把口水往肚里吞。光吞口水還不夠,就自己掌自己的嘴。自己打自己不會打得那么疼。花生曬完了,昭支書說:學校的校風好轉(zhuǎn)了。大隊支部的決定是正確的。
校風好轉(zhuǎn)了,我拿著教鞭往前走。沒想到在一只地球儀上頭,跟馬大林撞上了。他關(guān)抽屜的那個動作,讓我想起,我拿著教鞭整頓校風的時候,他在往抽屜里收學費。等到我說要買地球儀,他把抽屜關(guān)上了。下午他沒有去供銷社。他把第二天的課調(diào)到了下午。他剛剛上完課,我沒等他說完文教辦,朝著桌子就是一教鞭。打斷的教鞭,一頭還在我手上,一頭跳起來,想去追馬大林。有一陣,一教室的學生都停在那里。誰先叫了一聲,教室里一下開了鍋。他們也不喜歡馬大林,他們喜歡看他的狼狽相。我不知道校長的教鞭能不能打老師。我只是把教鞭抽在桌子上。我不打它一教鞭,他就不知道誰是校長。
馬大林啊馬大林,你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你反對校長,吃過一次虧,還想吃第二遍?
時間是在我打過一教鞭之后,地球轉(zhuǎn)到晚上,又轉(zhuǎn)到第二天。地點就在林老師的廚房里。昭支書一開口,就直往馬大林的痛處搗。馬大林頭天晚上去告狀,第二天昭支書穿上黃膠鞋就到學校來了。他以為昭支書會教訓(xùn)我——你不該當著學生打上一教鞭。打桌子就等于打人。人家比你爹還大,怎么能這樣?他等著??墒钦阎鴣砹艘院?,先在林老師這里喝了一會茶。喝過茶之后,他說的是馬大林啊馬大林。
我當然不知道,馬大林的兩條腿怎么把他運回房間里。我只知道,中午他沒有到食堂來吃飯,還知道后來他去了供銷社,買回來一只地球儀。
林老師到我房間來的時候,我正在擺弄地球儀。
地球儀是個好東西。我把它從東往西轉(zhuǎn)一圈,過去的日子就會回來一天。要轉(zhuǎn)就轉(zhuǎn)到八月二十號那一天。早晨和上午都可以不要,后來的一切都從那個下午開始。下午昭支書他們在學校里開會,我在田里頭插秧。我不知道昭支書他們在開會,不知道這秧還要插到什么時候。我只知道我的腰很累。插秧就是把腰一次次往下彎,兩根手指帶著稻秧往泥里扎。每一個插秧的人都像在拜著身子下面的泥。我一點也不想插秧,不想在這里拜一輩子的泥。
插秧的人不會往前走。他只是彎著腰,一邊插一邊往后退。你插得慢,你就只能在前頭彎起屁股讓人笑。左手分秧右手插,從左往右一行插過去,隨即又從右往左插過來。機械式作業(yè),偏偏你不是機械。除非你是隊長。你是隊長,你就可以站在田埂上往下拋秧把。你要是隊長,一稻田的屁股隨你挑。我不想插秧,我也不想當隊長。我在想,那天送給昭支書的黃膠鞋到底怎么樣。那是我舅舅從部隊上寄來的,真正的軍用品。還有那瓶酒,上面的標簽一看就知道是供銷社來的。我握著瓶頸像提著一只手榴彈。昭支書在午睡。我往他床邊去,像是要用手榴彈炸碉堡。我叫了一聲昭支書。昭支書看到酒,他說偉光你送什么酒。我原本準備了好些話。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這事跟發(fā)言跟朗誦不一樣。我連黃膠鞋都沒說。我把東西放下,說昭支書我走了。他說好。我在想他說的哪個好。
隊長把一支秧拋到胖嫂的屁股上。說她是胖嫂,也就那地方肥大一點。隊長要是去當兵,他炸碉堡準行。胖嫂身子一彈,跳起來就開始罵隊長。在第十生產(chǎn)隊,沒有人可以罵隊長。胖嫂罵隊長,隊長只是笑。榮委員就是這時候來的。榮委員說:牛隊長,你日子過得鮮啊!隊長說:榮委員,你管文教不在學堂里陪林老師,跑到田邊上來做什么?
隊長跟榮委員到塘壩上大楓樹底下抽煙去了。過一陣,隊長喊:偉光你來一下。
我爬上田埂,帶著泥印走到塘壩上。我叫了一聲榮委員。榮委員說:你到塘里把手腳洗一洗,同我到學校去一趟。隊長在我背后補了一句:把腳桿子上的泥巴洗干凈喲!
八月二十號就是這樣開始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昭支書他們在開會,馬大林早就等在那里。不知道還有一只地球儀,正在供銷社的柜臺里。
下午過去之后是晚上。我開完會從學校里往回走,路還是那條路,走在路上的人已經(jīng)不同了。從田里上來往學校走的時候,我還什么都不是,我只是牛偉光。回來時,我已經(jīng)是牛校長,牛偉光同志。塘壩下面的田已經(jīng)插完了,我已經(jīng)不用弓在這里拜泥巴了。我從田埂上走過,田里的青蛙好像知道,就把說了一半的事情停了下來。我試著像昭支書那樣吐了一口痰,像昭支書那樣說了一句:經(jīng)研究,大隊支部決定!不知道田里的青蛙和稻秧聽著怎么樣,反正我說起來很快感。校長是個好東西。
林老師一進來就看到地球儀,就知道馬大林投降了,哇了一聲就一起看地球儀。
地球上的事情,我以為我知道得多。我知道濕地和雨林,知道珠穆朗瑪在哪里,知道馬里亞納海溝有多深,知道黃石公園的鹿和狼,知道愛斯基摩人又叫因紐特人,知道他們是真正的人他們吃生肉。河流,湖泊,高山,峽谷,沙漠,草原,地面上眾多龐大的事物,到這里就成了一個點一條線一份顏色。我轉(zhuǎn)動地球儀,在上面指指點點。林老師順著我的手指在看。有一陣我甚至覺得,一個人也可以不當校長不當昭支書,就這么把地球上的事指給另一個人看。突然,我聽到我的身體里面一聲響,熾熱的巖漿在某處地方動了一下。整個世界從指尖移到另一端——我的手肘抵觸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我停在那里,一動不敢動。林老師格格笑起來。她笑得那樣晴朗,地球上要是有雨也只是太陽雨。我紅著臉,沿著她的笑聲我看到我的手,天啊,我的手它用兩根指頭站在北半球——一根是食指,還有一根無名指。中間那一根,伸在那里像是要往什么地方去……
馬大林總是那么恭敬,看到我就叫一聲牛校長。猴崽子們早就降服了,我只要喚一聲花果山,他們就會認我做孫大圣。有時候我會想,她笑的時候,我手肘觸到的那個地方會怎樣?以前光知道,光知道把眼睛放在地球表面上。以前沒想過,連地球都要用一根東西穿起來。有時候真的很想跟她說,地球就是這么轉(zhuǎn)動的。當它把我們轉(zhuǎn)到夜晚時,學校里的墻就不見了。墻不見了,可是墻還在。墻上不是有門嗎?可是誰知道,它是開還是關(guān)?
太陽過到赤道那邊,把越來越多的夜給了我。星期六,學校里只剩兩個人。我發(fā)現(xiàn),兩個人好像都在等著別的房間空下來。林老師說要殺一只雞,說完就是很怕的樣子。我其實沒殺過雞,顯出來像是殺過牛。捉了雞,先扯脖子上的毛,接著割一刀。殺雞的時候,我想起昭支書和馬大林,接著想到地球儀。雞沒事了,她好像還在怕。我只好把雞褪了毛。雞身子脫光了,亮出來的肉像是跟原來的雞沒有關(guān)系。她不怕了。她成了一個切肉烹飪的女人。
我在學校里轉(zhuǎn)了一圈。夜先是把那些空著的房間填滿。沒多久,整個校園就和學校外面連成了一體。世界成了一片茫茫無邊的海。海中間是一座島,島上頭是一個房間。房間里,燈光照著肉香。林老師隨手合上門。整個世界就只剩下兩個人。人一生大概會吃掉不少雞??傆幸换兀愠缘碾u跟別的都不一樣,連喝湯都是。吃了雞,接下來是喝茶。喝了茶之后呢?就把腳塞到炕桌底下??净鹨部梢允且患?。有一坨藕煤在地爐里燒著,兩個人坐在那里好像就有了理由。有一陣,我的膝蓋感覺到那邊來的一只膝蓋。不,它們沒有挨到一起。我們只是在那里感受對方。距離是這樣近,可是兩個人都還需要時間。地球儀上一厘米,到地面上就是四百多公里。煤在地爐子里慢慢燒著。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門被推開。馬大林一腳跨進門,還有一只腳停在門外邊——
我們都穿著衣。我們坐在炕桌邊。
馬大林竭力從猙獰中擠出一點笑,說他想找林老師借點東西。林老師沒有吭聲,冒火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焚化。我坐著沒動。等我想起該動一動做點什么,馬大林連聲說著好退了出去。門很生氣,啪一下關(guān)上,又彈了起來。
我想起中午放學的時候,馬大林跑到我這里:牛校長,星期六了,下午不上課,我就先回去了。那么謙卑那么恭敬,原本是要告訴我:他已經(jīng)回去了,學校里沒人了。是的,他到供銷社去買了地球儀??伤督凳羌?。他暗暗的在捕捉機會,想一下置你這個牛雞巴校長于死地。
我能拿他怎樣呢?馬大林若無其事,見到你還是牛校長前牛校長后。我呢,就當他是到林老師那里借東西,借沒借到是他的事。林老師那里是沒法像以前那樣了。以前那么輕松容易。現(xiàn)在都擺著一副樣子,別扭。
連著兩個星期,一切都風平浪靜。日子像是在重復(fù),一天只是地球自西向東轉(zhuǎn)了一圈,下個星期也像是把上一周重來了一遍。接著出了一件奇怪的事。吃晚飯時,我在食堂跟炊事員喝了一陣酒。也就個把小時的樣子,進房間拉開燈,只覺得燈下面一空。沒有多想,就往床上一躺??诳柿似饋砗人?,才發(fā)現(xiàn)空的是桌上??粘鰜淼牡胤綉?yīng)該有一只地球儀——地球儀到哪去了!
桌上沒有,我往桌下找,接著找到床底下。地球儀有一個底座,按理不會到處滾。我連抽屜都抽出來看了看。仿佛地球儀會縮小,會自己躲到抽屜里去。房間里沒有,我想到林老師。是她!這一陣是太冷落她了。成天擺著一張臉,好像校長不再是校長,校長成了昭支書,成了公社文教辦。昭支書見了林老師哪會像你這樣……往林老師那里去,只覺得心里有些慌。以前不這樣。那天晚上以后就這樣了。人一慌就往校長的模樣里面藏。有時候也想,假如世界真的是一只地球儀,那就轉(zhuǎn)到太平洋的某個島嶼上……
打開門,一看是我,林老師的臉就紅了。不打自招,我說拿來。她問什么拿來。我說你知道的。她有些急了:知道什么呀?神兮兮的,搞什么鬼呀?神兮兮,搞鬼,好久沒聽到這類字眼了。我說:地球儀!她說:地球儀?
地球儀不在她這里。她沒有到我的房間去拿地球儀……地球儀不見了。第二天問學生,學生都一頭霧水,看不出有什么。也想問一下其他老師,我沒問。我自己掏錢去了一趟供銷社。買回來的地球儀,還放在原來的位置。馬大林到我房間來,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地球儀上。接下來呢?他朝我看了一看。我沒能從那張馬臉上看出什么來。
晚上九點多,天黑下來差不多一個多世紀。我出門撒尿。什么地方一道影子一閃。再看只看到一棵樹。我回到房間里。收音機在播一個廣播劇,一男一女兩個人一場戲。我把音量調(diào)小了一些。拿了食堂鑰匙,拿了熱水瓶去打熱水。我沒走平常走的路。我從禮堂那邊繞著走。把林老師,把好多平常的事物繞到一邊去。腳步落到地上很輕。鑰匙串和熱水瓶在我手上,它們都知道我的意思。穿過禮堂是食堂的側(cè)門。鑰匙和鎖沒有多余的話,對上暗號,就一個掛到另一個身上。灌水,出門。從禮堂西門可以看到我房間的窗戶。一個影子貼在墻和窗戶上。這一次影子沒有閃。旁邊一棵樹,它是它,樹是樹。我朝它奔過去。影子彈了一下,它在往這邊看。我在高處,它在陰溝里。一地球的火都到了我手上。我身子一擺,把手上的東西扔了出去——嘭的一聲,熱水瓶在樹上炸開了。黑暗中,能感受到熱氣和碎片。那不是一個人,那是鬼。鬼倒在地上,在號叫,在爬。我摸到一塊磚頭,亮開嗓門喊打鬼。影子一邊爬一邊叫饒命,說他不是鬼。他直起來,一下朝這邊,一下朝那邊,跑兩下,摔倒了。他說他是人,我沒有再問他是誰。我沒有再管他。我把整條陰溝扔給他,讓他去爬,去呻吟。
熱水和熱水瓶一起沒有了,腳是泡不成了。廣播劇已經(jīng)播完了,在放歌。我把音量調(diào)大了一些。歌聲在海上航行。地球儀還在。歌就是從北半球的某個點上傳來的。北半球的頂上是極地,冰蓋上面,半年時間是黑夜。
馬大林死了。
在醫(yī)院的時候,我們?nèi)タ催^他。他的衣服上鞋子上,甚至頭發(fā)里,有不少碎片在放亮。他老婆說是在哪里摔了一跤。他躺在那里什么也沒說。我當然也不會說什么,只是說好好休息早日康復(fù)。說得有些像昭支書。我說的話,他沒有聽。他死了。
入殮之前,人家給他換了壽衣和壽鞋。換下來的那一身衣物,一堆火燒了。煙消火滅之后,總覺得熱水瓶的那些碎片還在灰里閃著幽光。給他致悼詞時,那個灰堆弄得我有些亂。我照著事先準備的稿子往下念:馬大林同志的一生是曲折的一生,是努力奮斗的一生……一塊碎片一閃,一句稿子上沒有的話一下溜出來:是閃閃發(fā)光的一生……
馬大林的事沒過去幾天,那天晚上,林老師突然一頭撞進我的房間里。她頭發(fā)散亂,單薄的衣服裹著濕漉漉的身子,磕著牙說著地球儀和鬼。直到我抱住她發(fā)抖的身子,把她裹進被子。才知道她燒了一盆炭火在洗澡,坐在澡盆里,無意中看到床底下有一只地球儀。
我跟她一起去了她的房間。正是早先從我桌上消失的那只地球儀。它是怎么跑到她的床底下來的呢?一想到這,她就怕得不行。她一怕,我就得安撫她。至于這以后的事,地面上隨時都會發(fā)生。地面上的事到了地球儀上,再大也沒什么。地球儀上面是平的。
一晃過去好多年。當我把這只地球儀從記憶中挖出來,我在想:當年我和馬大林之間的那些,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我找到相關(guān)的那幾個人,也包括當時的林老師,試圖復(fù)原一下當初的情形。我在想,或許可以以此為藍本,寫出一個小說來。
就從大隊支委會那天寫起,寫馬大林等在放假空出來的學校里,等著他一生的最后一次機會。等了幾天,昭支書他們終于到學校開會來了。他已經(jīng)到過公社文教辦,知道校長調(diào)走了。校長走了,剩下來就是教導(dǎo)主任。二十年前,他就是教導(dǎo)主任,他上頭是校長。校長貓屁不通,老朝他指手畫腳。他跟校長頂,校長給他小鞋穿。他不干了,打了校長一拳,跑到內(nèi)蒙古去了。等到那邊把他遣送回來,他頭上多了一頂特務(wù)帽子。現(xiàn)在,他又成了教導(dǎo)主任,離校長只有半步之遙。
他往昭支書家里送了一只大板鴨,昭支書沒有說到校長的事。他往耀支書家里送了一只雞,耀支書說這幾天你就在學校里等著。
他在學校等著。等到昭支書他們往林老師做飯用的屋子里一坐,就知道他們要開會了。那間屋子大,他們喜歡在那里開會。他聽到昭支書的聲音。這聲音東風大隊只有一個。他伸手去拿熱水瓶,拿到手才知道是自己的茶水缸,他罵了一句茶水缸,轉(zhuǎn)向熱水瓶。想起林老師在這里常住,不缺茶水,缺的是煙。他拍了一下腦袋:當了二十年的特務(wù),這地方成了榆木疙瘩。
他進去敬了一圈煙。昭支書說:哎,你鼻子倒是挺靈的!怎么不敬林老師一根?他說林老師不吃煙。昭支書放大了嗓門:林老師怎么不吃煙?她那根煙還在部隊上,她想吃吃不到!林老師哎呀一聲,東風大隊支部一齊笑起來。馬大林拍了一下腦袋,從笑聲中退了出來。他沒有多往林老師那里想,他在琢磨昭支書的第一句話。
公社文教辦不派校長來,除了他馬大林還有誰?階生太小氣,不管昭支書還是耀支書哪邊他都吃不開。林老師?當校長可不是一件嘻嘻哈哈的事!她又年輕又漂亮,她應(yīng)該做她該做的事。嘻嘻哈哈多好,她要當校長做什么?治先生嗎?他跟昭支書一起念過書。昭支書照顧他讓他進來當老師,他連班主任都當不好。他只想弄一個女人給他當家長。還有誰呢?難道還會弄一個高中生娃娃進來當校長?校長又不是生產(chǎn)隊長,除了鋤頭扁擔就是箢箕糞桶。
他到了公社肉食站。肉食站有子弟在學校念書,人家叫他馬主任。沒錯,現(xiàn)在他是馬主任。他買到肉,轉(zhuǎn)往供銷社買煙。柜臺里,林老師的胸到了售貨員那里。女售貨員一臉不悅,收了錢扔過來兩包煙。就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一個人有了這樣的胸會很危險,連像章掛在上頭都打著顫。她要是想當校長,他的煙和豬肉一點辦法也沒有??伤擒娀椤_@一點昭支書不會不知道。他拿了煙和豬肉,又繞到家里去了一趟。他看到那只大公雞??措u冠就知道,它的日子過得比他好??伤暮萌兆拥筋^了。他捉了公雞,把炊事員老華叫上。他到星火大隊的酒廠灌了一瓶谷酒。他要讓他們鼻孔冒煙,讓他們喝酒,往他們肚里裝肉。他能做的就這些。再要往下,他就沒有辦法了。
教室西頭是廚房。刀擱在砧板上,可以切菜可以破魚。殺雞的日子,雞就在那里放血在那里煺毛。藕煤爐子會把生米做成熟飯,吃過的碗筷也在那里洗刷干凈。昭支書他們來了,廚房成了會場。誰的豬可以殺了,誰家的兒子可以娶進誰家的媳婦,誰不能當隊長了,誰可以接著當他的保管員,十個生產(chǎn)隊的事情都跟著昭支書他們進了廚房。
他們在開會,她就在教室東頭的臥室里待著。她過去添茶水,事情從生產(chǎn)隊過到了學校。校長走了,他們要加一個人進來當老師。榮委員嗓門低,出廚房門的時候,他的聲音在背后躲著她。民兵營長說話像打炮,牛偉光三個字,連著三發(fā)炮彈打過來。跟著炮彈來的,是那天的廣播室。她推門往里走,猛地從里邊殺出來一個人,照著她一聲喊:嘿!牛偉光想嚇廣播員,沒想到進來的是她。老天爺安排他來嚇她。她的身子一下擰緊了,有一股東西滿身跑,最后好像都到了小腹那里?,F(xiàn)在,三發(fā)炮彈又把那兒喚醒了。偏偏是他來當老師。全大隊的干部群眾會,他代表回鄉(xiāng)知識青年講話。一連好幾個排比句,聽著直往人身上撲。昭支書連著說了兩個好,說東風大隊后繼有人。那意思好像是前有昭支書,后有牛偉光……
牛偉光來當老師,誰來當校長?看馬大林的樣子,校長好像要是他了。校長走了,教導(dǎo)主任接著上。昭支書他們還沒來開會,他就已經(jīng)在這里等上了。暑假還沒完就來了。他們一來,他就忙著張羅晚飯了……林老師,晚上我們一起陪陪昭支書他們……我們,一起!她對馬大林有一種來自身體的厭惡。他老在梳頭發(fā),把他那幾根頭發(fā)往后梳,梳成領(lǐng)袖的樣子。梳了再摸上凡士林,油膩膩的凡士林,帶汗味的凡士林。她尤其討厭那兩只眼珠子。聽說要抓教育質(zhì)量了,昭支書一下想到五十年代想到他。他一當上教導(dǎo)主任,就跑到她這里來聽課。眼珠子追著人骨碌骨碌轉(zhuǎn)。那樣子,像是要把那二十年從她身上找回去。她轉(zhuǎn)過身往黑板上寫字,突然就覺得背后兇險,身上的衣褲好像遮不住自己。他的目光比昭支書還毒。可他不是昭支書。她跟校長說了,她不想要這個人來聽課。現(xiàn)在,這個人要當校長了。
她端著茶盤往教室西頭去的時候,馬大林在供銷社買煙。她的胸脯在她的茶盤上。她閃動腰身讓過一張課桌。茶水在茶盅里打著旋。廚房里,耀支書在說話:文教組要是不派校長來,還有誰呢?茶盅里的水蕩進茶盤里,她身子一側(cè)進了廚房門。她把茶盤送到昭支書面前,耀支書在她后面說:依我看,這校長就只有讓馬大林來當了。林老師在胸脯里面啊了一下,調(diào)轉(zhuǎn)身把茶盤往耀支書前面送。耀支書接茶的時候,昭支書說話了:算了吧,老耀!我倒是想問問林老師,這校長誰來當——叫你當,你當不當?
她嘻嘻一笑,還擺了擺身子:我哪能當這個呀!要我說,當然是昭支書來當最好。昭支書要當支書,就耀支書來。耀支書又粗又重喝了一口茶,他說他老了當不了啦。她說那就弄個年輕的呀。昭支書問她榮委員怎么樣,他要是跟你往女廁所去,你怎么辦?廚房里一陣笑。榮委員一笑,眼睛成了一條縫。她知道,昭支書喜歡拿榮委員來開些不著邊際的玩笑。她嫵媚一笑,臀腰一扭出了廚房門。
在昭支書的腳本里,提出馬大林當校長的人是榮委員。沒想到耀支書搶在前頭發(fā)了言。他發(fā)言的時候,剛好林老師進了屋。有些事昭支書自己也說不清。聽到林老師啊出那一聲,昭支書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老牛也想搶嫩草。這老耀頭好像是有意要說給林老師聽。他是要讓她也讓其他人知道,他說話有分量。他說馬大林,馬大林不就當了校長?他是耀支書。昭支書耀支書,一昭一耀,好像東風大隊有兩個太陽。按治先生的解釋,耀是在閃光,昭還只是明亮的意思。他罵治先生??枥锇W馬胯里抓。治先生說字典上就是這么說的。字典怎么說,昭支書不管。他只管耀支書怎么想怎么做,還有就是旁邊的人怎么看。他想起不久前馬大林給他送過一只鴨,誰知道他給這位耀支書送過什么!
他一下把老耀的話給掐斷了。他沒有含糊。這件事好像還不能到此為止。關(guān)鍵是開會發(fā)言的規(guī)矩不能壞。規(guī)矩一亂,往后的事情不好辦。他得讓老耀,也讓其他人知道,耀支書是副支書,東風大隊的事只有一個人說了算。除了昭支書,其他人連螢火蟲都不是。
喝過林老師送來的茶,昭支書哈一聲,往藕煤堆上吐了一口痰。那是信號。其他人都等在那里,等他說話。他說:先休息一下,大家放放風。
說完,他一個人往禮堂里去抽煙,隨即又把榮委員叫了去。
開會的人一個個往外走。馬大林手里擎著一根煙跑出來,正好遇上婦聯(lián)主任往廁所去。婦聯(lián)主任朝他笑笑,他也笑了笑。他笑得有些尷尬。治保主任在婦聯(lián)主任后頭喊,叫她把他的尿一起帶過去。馬大林得救似的,趕緊把手里的煙送上,隨即抽出一支給炮筒營長。耀支書背著手走過來,他敬了一支煙,又把火給點上。耀支書噴著煙說了聲好。上廁所的人回來,他又把煙敬了一遍。婦聯(lián)主任落在最后,這一次他有了準備,早早地把笑臉送上。
他沒有看到昭支書。他等在那里,背后食堂里已經(jīng)升起肉香。他的心七上八下,好像在湯鍋里。他看到昭支書了!昭支書邁動他的解放鞋??此呗返臉幼泳椭?,鞋底下的地皮是他的。昭支書接了煙。昭支書很嚴肅。昭支書往廁所里去,他在昭支書背后想,他手里的煙沒有錯,食堂里的肉香也不會錯。昭支書從廁所出來,他又迎上去敬了一支煙。昭支書說:還抽?抽就抽!昭支書離他有些遠,比會場上敬煙時還要遠。
榮委員找到食堂來,馬大林才想起剛才沒見到榮委員,沒給他敬煙。榮委員帶過來一個人:都是一個大隊的,大家都認識。我還得去開會。等下就知道了。
馬大林看了看新來的后生,看到他赤著兩只腳,想起耀支書剛才說了一聲好。他說:那好,那好,歡迎歡迎!
到這里,我停了下來。我想到馬大林,想到昭支書,林老師,還有那時的我……我在想,假如還是這些人,把他們放到那只地球儀上,讓他們重來一遍,事情會怎樣?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