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若
西羅鎮(zhèn)的小女孩們
這是位于加勒比海某島國中部的西羅鎮(zhèn)又一個平靜的晚上。正是甘蔗榨季,濃濃的甜味在濕潤的空氣里彌漫,大顆的星星鑲嵌在夜空中。抬頭是星光璀璨,低頭卻是漆黑一片,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的。
遠處的發(fā)電廠是這個村子最亮的地方,附近的棕櫚樹映出影影綽綽的輪廓,蛙鳴此起彼伏,偶爾一聲狗吠,襯得整個村莊更加寧靜。
本地少女里碧接了一桶涼水,從頭上傾倒而下。她拿著空空的洗發(fā)水瓶擠了又擠,水和著稀薄的泡沫順著她的脖頸緩緩流下,淌過她肌膚上黛青色的紋身字跡“王東,我愛你”。
發(fā)電廠門口,另外一個少女小黑和幾個花季少女坐在大樹下,這里是西羅鎮(zhèn)唯一一個能蹭到免費無線網(wǎng)的地方。來這里建發(fā)電廠的人,自然安裝了無線網(wǎng)絡。漆黑中,那一個個閃爍著的小小屏幕似乎是小黑的所有向往。她在臉書上發(fā)了一條信息:“羅一,你在哪里?”隨即,她刷到黛妮的動態(tài):“我最漂亮的寶貝滿100天啦!”她給黛妮評論:“瞧瞧這個小公主,跟爸爸可是長得很像呢!”
該國的輕重工業(yè)制品幾乎全部依賴進口,物資極度匱乏,價格異常高昂。
一輛在村子里難得見到的皮卡從發(fā)電廠開出,停在了米娜家門口。她抱著孩子,從蓋了一半的房子中探出身子,對車內(nèi)男子說:“Hola, mi amor.(你好,我的愛人。)”小孩子眨眨眼睛,他完全不知道,還沒來得及學會父親的語言,就要跟這個爸爸說永遠的再見。
西羅鎮(zhèn)就是該國下層民眾的縮影。外國工人的到來,打破了它一直以來的平靜。而里碧、小黑、黛妮和米娜,就是該國下層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一個寫照。
近些年來,由于特殊的經(jīng)濟體制的原因,該國的輕重工業(yè)制品幾乎全部依賴進口,物資極度匱乏,價格異常高昂。就拿一個發(fā)電廠的管理人員來說,月工資也只有100美元出頭,然而一張手機卡就要40美元,一輛破舊的二手自行車,就要花上一個普通人兩三個月的工資。
該國街頭商店的鞋子,永遠都是那兩三種差不多的款式。女孩子在門口排長長的隊,試了又試,還是舍不得買一雙新鞋。所以,該國被稱為擁有“歐洲的物價,非洲的生活”。然而,這里大力開放的旅游業(yè),讓這些貧窮的人眼睜睜看著世界各地的人拿著大把的鈔票在這里租著五彩繽紛的老爺車,在海灘上悠閑地曬太陽、吃龍蝦。
年輕的女性,也都會時刻物色來工作或者旅行的外國人。如果不能借此離開,一夜交易可抵工薪階層一個月工資的報酬,還是讓她們鋌而走險。
羅叔叔告訴我,小黑自己非常主動,女孩家人也非常支持。小黑說,是她媽媽把她介紹給羅一的。小黑才15歲,非洲裔的血統(tǒng)讓她身材頎長,骨骼纖細,完全還是清清秀秀女孩子的感覺。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公交車上,小黑給羅叔指路。“羅叔會給我買項鏈還有一些吃的東西,這樣我媽也會輕松一些,有什么不好?”小黑沒有機會上學接受教育,她的世界還沒有是非,只有溫飽和漂亮。
她笑起來一點污濁氣都沒有,每天穿鮮亮的顏色,很遠就會大聲喊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懷孕了還可以再多要一些生活費,就更好了。而且這說明你很厲害,有能耐,村子里的人都會羨慕的?!闭f這話時,她眼里有星星,有點像有夢想的那種光芒。
也許就像里碧的紋身,那宣誓的可能不是跟王東的愛情,而是代表著財富和權力。紋身已經(jīng)成為當?shù)嘏⒆顣r尚最有錢的象征。
“王東老家的老婆和小孩來看望他,我當然會不高興。他騙了我,他跟我說他沒有結婚的?!?0歲的里碧說這話,語氣里滿是嗔怪和撒嬌,但并沒有太多的后悔和傷心?!爱斎皇且氲瞄_,現(xiàn)在王東還在該國,那么他就是我的人。我討厭他老婆,我恨她?!崩锉套焐虾茯湴?,但那是對現(xiàn)實權衡利弊后的無奈。
西羅鎮(zhèn)街景
王東離開又能怎樣?這場交易本身就不對等,更何況還是“買方市場”。當我們在物質上站在同等高度的時候,愛情是一場精神的交易。但是,里碧沒有資格去談太多的條件,她的青春和漂亮能夠換得幾次做指甲的費用,她就已經(jīng)滿心歡喜。
30歲的米娜是一位小學語文老師,她最享受的事情,依然是在社交網(wǎng)絡上曬自己兩個兒子的照片。大兒子是她和本國人所生,小兒子是混血,但其實她自己,可能也搞不清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誰。為了“打雙份工”,米娜一度和兩個男人“交往”。
我看著米娜家里,連洗發(fā)水都是外國牌子,我就知道,我沒辦法問她孩子“未來”怎么辦。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她可能連自己的“現(xiàn)在”都顧不上?!拔乙院髸退黄鸬剿募亦l(xiāng)去……”她臉上滿是甜蜜的笑容,似乎和別人說說計劃,都有一種功成名就的趾高氣揚。也許她知道她只是自欺欺人,也許她希望通過她認真的語氣欺騙村里的其他人。
只是發(fā)電廠的工程逐漸收尾,遠方來的工人一個又一個地離開了。
羅叔即將回國的時候,訂了酒店,讓小黑最后再陪他幾天。
退房的時候,羅叔竟然把公司里所有房間的門都敲了一遍,把酒店贈送的洗護產(chǎn)品等堆起來,讓小黑裝進了行李箱帶回家。他們在酒店門口久久擁抱,告別,說再見。也許彼此心中都知道,再也不會見了。
黛妮送走老徐的那天,40歲的她,在發(fā)電廠門口哭得像個失戀的少女。她抱住我,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走了孩子怎么辦?”我也為黛妮難過。
作者幫小孩編辮子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老徐也會繼續(xù)背著他家里往我這邊寄錢。我當然知道他早晚有一天會走,只是沒想到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會這么痛苦。他總是想找更年輕更漂亮的當?shù)嘏?,但我是真的愛上他了。這個孩子現(xiàn)在是我的一切?!?blockquote>
他們是混血的小孩,每天都將在這發(fā)電廠的燈光下長大。
我沒有說話,可是這個孩子會幸福嗎?如果別人說起她的爸爸,她會和黛妮一樣感到自豪嗎,還是會覺得恥辱和怨恨?
羅叔走了,老徐走了,他們回到自己的老家,他們依然有他們的家人和自己的生活。只是他們不再建發(fā)電廠,就好像一切都是一場夢,可以當作夢醒了一切照舊。只是這個地球上,無端多出來一個小小的生命。他們是混血的小孩,每天都將在這發(fā)電廠的燈光下長大。他們會想什么?
爸爸和孩子,從此晝夜對立。他們的血液盡管有親,卻橫著跨不過的太平洋。
(本文中名字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