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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診

2021-05-08 06:09:26劉玉新
躬耕 2021年2期
關鍵詞:煤窯手術

劉玉新

下午的天氣有些陰沉沉的,外科大樓一樓照例像一鍋粥,喧嚷、嘈雜、壓抑,踢踢踏踏進出的腳步聲伴隨有混沌粗重的呼吸,在耳邊摩挲;一股汗臭味纏繞著空調屋內絲絲縷縷若隱若現的地膠味兒,在電梯里攪和、旋轉、沖撞、粉碎,跌落在重重疊疊的人影里。

盛強坐在大廳靠左的一排椅子的盡頭,眼睛茫然地望著屏幕上叫號的名字,像是望向遙遠的灰色太空??粗职胩焱笈惨粋€,盛強就恨不得跑進屏幕右邊自己走過來。

董醫(yī)生說,他這病得做三天檢查。三天,那就是說要查個清楚,從上到下,從里到外。董醫(yī)生是大外科主任,有過一面之緣,加上找了個熟人打招呼,所以董主任格外關照。

收住的第一天,董主任就特地強調,不著急,住院檢查。

董主任說這話的時候,盛強覺得有點像父親說話的表情,淺淺的一笑,額頭簇起一堆皺紋。開好一大疊單子,董主任交給妻子嫣然后就去15樓做手術了。

今天是第一天,早上不到六點鐘護士就跑到床頭抽了幾管子血去化驗。上午做了增強CT,下午做MR,也就是核磁共振。

聽說核磁共振連骨頭渣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盛強沒做過核磁共振,長這么大,做CT都是第二回,第一回是那年在武漢亞心做心臟手術,算起來有小十年了。

有人坐在輪椅上從室內被推出來,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盛強想起父親。來市醫(yī)院之前,盛強沒告訴父親自己體檢的事。父親在老家養(yǎng)蜂。父親要是知道自己肺上長了個疙瘩,還不著急上火?所以盛強打給父親的電話,盡量不露一點痕跡。父親問好,盛強總是說,好呢!

盛強迷迷瞪瞪,腦子里東拉西扯。直到嫣然坐到身邊才恍然驚覺。這幾天,嫣然一直陪著盛強,知道盛強心里堵得慌。縣醫(yī)院的一張胸片,明明白白寫著右下肺有一個1.2厘米的結節(jié)。

結節(jié)說白了就是一個腫瘤,既然是個腫瘤就可能有麻煩,但縣醫(yī)院并沒給出準確的結論,所以才來到市醫(yī)院確診,是兇是吉,誰也說不準。

這段日子,盛強的腦子里就沒有消停過。自從體檢結果出來,報告上的那個右下肺結節(jié)就一直在眼前晃動,一會兒是個疙瘩,一會兒又變成了個水泡,布滿紅血管的肺葉,顏色漸漸變得灰暗。盛強多年來一直不敢正眼看各種圖片上的肺,特別是抽過煙的肺,哪怕是偷偷瞄一眼,他都不敢,他害怕。盛強喜歡抽煙,幾十年的煙熏火燎,他知道,自己的肺就是鐵打的也熏黑了,這種隱隱的后怕,時不時地侵擾著他。

這一次查出來的瘤子恐怕就是抽煙抽出來的,所以頭天醫(yī)院報告情況,第二天盛強就再也不抽煙了,一直想戒煙的盛強這次態(tài)度決絕,立竿見影。

一想到這些,盛強的喉嚨里就像是粘上了一塊糖稀,上不來下不去,黏黏糊糊地粘著,讓人恨不得把手伸進去一把摳下來。

但盛強畢竟是個經過些事的人,不管結果怎樣,他得沉住氣,所以看起來與平日沒有兩樣,很平靜??伤较吕?,一個人的時候,卻有好幾個夜晚輾轉難眠,想了很多,要是得了癌癥,恐怕最多也就兩三年的時間,還有很多事要做,父母的事,老婆的事,子女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越想越多,好幾個夜晚熬到天亮才勉強睡了個囫圇覺。

嫣然和盛強是半路夫妻,各自經歷了一些人生的劫難,走到一起時都五十出頭了。平日里雙城生活,兩個人各忙各的,只有周末才能相聚,但是兩人的感情卻特別好。所以盛強寧可自己一個人扛著,也不想嫣然跟著他擔驚受怕。

可嫣然呢?憑這幾年的了解,盛強心里想什么是瞞不過她的,所以嫣然盡量體貼盛強,盛強不說話,嫣然也不說話,默默地坐著,不遠不近,把一臉的平靜表達在眼里,不論盛強什么時候看她,都不疾不徐,找不出一丁點兒愁眉苦臉的形跡。

其實嫣然心里比誰都著急,她也是怕盛強遇到坎兒。如果是個坎兒,那就不是個小事。嫣然的前夫就遇到了坎兒,也是肺病,等到發(fā)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腫瘤癌變擴散,神仙也無力回天,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日夜疼痛,沒有辦法解除痛苦,一直到離世。

嫣然不愿提及往事,那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時日,一說到這個話題,嫣然的心口就疼,淚水止不住就流下來了。所以盛強盡量不去觸碰嫣然心底的那根神經,反倒是處處呵護著那塊心底最軟的地方。

廣播里在呼叫112號,嫣然輕輕推了盛強一下,叫你呢?盛強一時沒反應過來,歉意中望著嫣然淺淺地一笑,站起身走向掛有核磁共振牌子的那間房子,剛一進去,身后的門就“咣當”一聲自動關上了。盛強覺得走進了密室一樣,冰涼的空氣讓他渾身的毛發(fā)頓時豎了起來,原先只在電影里看到過的情景現在就在眼前,困在原地,既不能進,也不能退,遠處隔了玻璃傳來一個聲音:“躺下,雙手抱頭?!?/p>

剛想看看躺哪頭,從側門走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用手勢告訴盛強,頭朝外腳朝里和衣躺在一個鋪著一次性綠色薄膜的單人硬床上,那一次性的薄膜和鞋套一個顏色,看上去綠森森的,像刷了一層綠漆。

女醫(yī)生除了要求身上沒有金屬外,似乎并不在乎鞋子臟不臟。臨轉身的時候,特地強調一句:不用脫鞋!

然后,人就像是在通過傳送帶一樣,從腳開始,腿,胸,到頸,一直到頭,勻速地被送進那臺橫躺著的機器的一個圓艙里。乳白色的圓艙里,轟轟地發(fā)出一陣響聲,振得耳朵有些麻木。

“憋氣——”聽到指令,盛強就深吸一口,胸腔瞬間就隆起來了,盛強感覺得到肚子被憋得平平的,身體在緩緩后移,從頭到腳都罩在昏黃的燈光里,四面八方的聲音向著盛強擠壓過來。

那次陪岳父去重慶就是這種被擠壓的感覺,老人的病已經到了晚期,他得的是癌癥,鼻咽癌,一呼吸就難受,不得不經常憋著一口氣,吃飯喉結一上一下滑動得很艱難,尤其是說話很費力,聲音嗡嗡的,鼻音很重。

老人自己明白,時日不多。盛強他們兩口兒也明白,看看老人一天天的憔悴下去,但誰也不說破。直到有一天老人家說想去重慶打個轉兒,盛強他們二話沒說就啟程了。

去重慶老人家說要坐火車,他想看看到底有多少隧道?;疖囋谒淼览铩昂艉?,呼呼”朝前飛奔,隧道就朝后“呼呼,呼呼”一閃一閃的,那些隧道之間閃爍的間隔就像是墻上挖開的一個一個的窗子。

老人坐在車上,不多說話,別人也就安安靜靜地陪著,看著一個個隧道忽閃而過,多數時候窗外靜默在暗黑里。窗外靜默的暗黑里車頂似乎壓迫到了額頭前,身子突然就短了一截,不知不覺佝僂的胸腔里開始了粗重的喘息,憋氣成了自然而然的狀況。

“呼氣——”盛強耳邊響起一個特別遙遠的聲音。他早就憋不住了,亮光從窗子閃進來,順著斜閃進來的光柱他把一口氣長長地吐了出來,吐在光柱中,在那些飄浮的顆粒上又裹上了一層絲絲縷縷的白紗,還沒等他看清楚那口呵出的白紗,車又鉆進了隧道,窗外的天空再次暗黑下來。

一百多公里后,盛強習慣了車廂里的燈光,慘淡、煞白、閃爍。

記得那次在武漢,盛強的岳父說做核磁共振就是坐在車廂里的感覺,當時盛強并沒在意?,F在躺在這個圓艙里確實有種坐火車過隧道的感覺,這一路到底有多少隧道,恐怕難得數清楚。偶爾在電視上看到去重慶的火車大都是鉆在山的肚子里,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即使有一兩節(jié)車廂偶爾露個臉,也是一閃而過。

老人還說躺在核磁共振的機器里有時又像躺在一副乳白的棺材里,老人說這話的時候并不沮喪,反倒笑瞇瞇的,似乎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個晚輩們沒聽過的天方夜譚的故事。

躺在棺材里是不是這個滋味,盛強不知道,但是躺在這個乳白的轎艙里卻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大廳、電梯、病房、親人、朋友、同事,什么都看不到??吹降氖且粋€乳白的世界,一個被擠壓得不能動彈的世界。

老人講著講著,盛強就開始迷糊起來,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覺得岳父真的就躺在了一副乳白色的棺材里。

陪岳父來之前,他單獨把盛強叫到老屋旁邊的山坡上,老人家叫人修了一座墓,朝陽,在林子邊,石頭砌起來的墳墓有一間小屋子大,密封得很嚴實,中等個子的人鉆進去可以伸直腰,聽老人講花了不少錢。當然,比起那個乳白色的棺材來便宜多了,聽說拍片的機器價格都不低,動不動上百萬。

老人知道自己的病,所以,他在按照自己的設想完成祖輩就流傳下來的習俗,他要趕在儀式前有個預演,一切都在腦子里過一遍,當眼睛閉上以后,親人們的祭祀他都如親見一般。

盛強岳父給村里的老人辦過不少的后事,他太熟悉儀式的程序。他甚至在鉆進墓穴時,用手輕輕摩挲著石壁上的鏨痕,發(fā)出了一聲急促的嘆息。盛強感覺得到,他的手在顫抖,手背上暴出的青筋藍瑩瑩的,人不知不覺矮了下去。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舍,也有太多的不公。

傍晚的時候,林子邊暗了下來。墓地周圍籠罩著一層霧氣,絲絲縷縷,遠處公路拐彎的地方有車燈映射過來,一閃就過去了。

“呼呼,呼呼”,動車穿行在隧道里,速度格外的快。

到重慶的時候,盛強岳父說他數過了隧道的個數,一共159個。這樣的數字在老人心里,不知有沒有他期望的含義,盛強沒敢多問。

盛強坐在車廂里,并不覺得有多舒適,反倒感覺出人在車廂車在隧道,有一種逼仄、憋悶、暗黑、扁平的感覺,呼啦啦地撲面而來。

盛強站起身去廁所。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搖搖晃晃,乳白的隧道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巷道,彎彎曲曲地把盛強擠壓在巖層中間。看不清前后左右,巖層不時有露出的尖角像鋒銳的牙齒嚙著胳膊腿,昏黃的燈光勉強能照見腳下的路。濕淋淋的,一洼一洼的黑水泛著夜空般的星光。

盛強學著父親的樣,憋足了氣,把胸腔隆起來,兩腿繃成一張弓,一手勒緊肩上的帶子,一手攥住身后的拖籃繩子,咬著牙往前,沒有退路,父親在后面手推肩扛,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盛強知道,這樣的上坡一步也松懈不得,否則盛強就會連人帶拖籃滾下坡,幾百上千斤的煤炭拽走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那真是太容易不過了,而且父親也會被裝滿煤炭的拖籃壓住,輕者傷筋動骨,重則會要了他的老命。

這坡真陡,巷子頂上一直滴滴答答,滴得盛強滿臉滿身都是水漬,可他顧不了這么多,只能拼了命地先爬到平地再說。

“呼氣——”盛強憋了一肚子的氣好不容易得到釋放的指令,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呼了出來,那么徹底,那么干凈。每次爬到平地都呼出一大口氣,渾身的毛孔從里到外一下子舒張開來,身后拽著的拖籃貼在巷壁上,疲乏極了,一動不動。

父親囫圇的身影抵在拖籃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只有兩只眼睛偶爾在昏黃的燈光下一眨一眨,誰也沒說話,拖籃的前前后后只聽得到此起彼伏的喘息聲,呼吸成了這個世界上最享受的事。

盛強怎么也想不到,高中剛下學就一頭扎進了農活里,不僅要種地除草,還要砍柴挑水,為了冬天烤火少燒柴,隊里人都在小煤窯里打滾,一鎬一鎬摳出黑黢黢的煤,然后一背簍一背簍背回家。那些煤,很少有成塊成塊的,多數是灰煤,背簍縫里不斷往下漏,攪和在汗水里,沁進肉皮里幾天都洗不干凈。

記憶中,父親帶著盛強鉆小煤窯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删褪沁@一回,卻給盛強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因為那個巷道,隱伏了潮濕,黑暗,逼仄,擠壓,憋悶,扭曲,在那個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的午后,巷道里一老一少推拉著一輛拖籃掙命般地匍匐在黑咕隆咚的煤層之間,定格成一座雕塑。

“憋氣——”聲音遼遠而空明,再一次響起在頭頂。盛強的思緒也再次沉落到四十年前的那個巷道,當燈光黯淡下來的時候,盛強的胸腔里像著了一團火,口干澀得厲害,哪怕頭頂上就滴答著一滴一滴的水,但要想卷一舌頭潤潤喉嚨卻是不容易。肩上的繩子一刻也松不得,而且此時的下坡路得用稚嫩的脊背死命抵著,不能稍有挪移,否則會出人命。

下坡下完的時候,有一道小彎,轉過彎必須扁平了身子,雙手抱頭或是緊貼褲縫才能勉強擠出去。

仰面朝天,機器弧狀的頂棚上恍恍惚惚亮起的燈光里,盛強似乎又回到了小煤窯的巷道。沒有礦燈,頭上纏著的毛巾中斜插著一個用木棍捆綁的煤油燈,如果稍不注意,煤油燈就可能跌落在巷道里。煤油的氣味并不好聞,所以能憋就憋著,沒有誰指令“憋氣”,但在煤窯里卻自然而然地盡量憋著一口氣。

盛強在黑暗中盡量把身子彎成一張弓,肩上斜勒著的繩子把拖籃拽得“咣咣,哐哐”,一路跟在屁股后面,你停它就停,你走它就響。盛強有時又覺得這聲音像是坐著火車穿越隧道,一會兒閃出亮光,一會兒又沉進深淵,亮光的時間好短,一剎那就過去了,但沉進深淵的時間卻很長很長,頭朝后,平行往后移動。

憑感覺似乎是有人把向下的無底洞橫起來了,橫得望不到頭,只覺得黑黢黢的空間向腦后無限延伸,再無限延伸。

煤窯一般都要挖進去幾公里才有煤炭,憑著一柄鎬頭,靠一股運氣,有時真在拿命作賭注。

盛強小時候聽父親講,兩個表哥都是死在小煤窯里,一個是炸死的,一個是塌死的。

從讀初中起,盛強就跟著老師到石板村的幾個小煤窯背煤,十幾歲的孩子從煤洞里鉆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看不清臉相了,只有兩個眼珠子還在骨碌著轉動。人多力量大,十斤八斤,螞蟻搬家似的,一個下午,幾十個孩子也能搬回一兩周的用煤,居然沒有一個孩子受傷。若干年后,盛強回憶起這一段背煤的往事,他還覺得是個奇跡。

盛強記得走進小煤窯的時候,心里是鋪了一層陰影的,因為表哥們的慘死一直堵在他的心頭,所以他老是把那個黑洞洞的巷子看成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不敢像其他的孩子有說有笑地走進去。

他幾乎是倒退著進煤窯的,面朝洞外的光亮,顧不得后背暴露在幽深的黑暗中,他覺得只有那樣他才有安全感。一眼望不透底的煤窯像一條大墨蛇彎彎扭扭地橫躺在眼前,那些閃爍著粼光的地方總是散發(fā)出一股腥味,不,腥味中夾雜著石頭碎成粉塵的味道,鉆得鼻孔直癢癢。

盛強鼻子癢得到底沒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

其實,盛強是想忍住的,他知道檢查的時候醫(yī)生忌諱打嗝放屁,何況是那么響亮的一個噴嚏?當盛強想起那個遙遠的噴嚏的時候,剛好腦袋露出艙來。記得煤窯里的那個噴嚏也是打在洞口,樹林照過來的陽光下,那些灑在空中的唾沫星子,紅紅綠綠,斑斑點點,像是要布下一段小小的彩虹。

同學們都笑盛強的這個噴嚏打得夸張,一下午大家都在拿噴嚏說事。

很奇怪,盛強自從打了那個噴嚏之后,他就一直想打噴嚏,可怎么也打不出來,越打不出來,越想打,就這樣十幾里山路背著一背簍煤炭倒不覺得累,反而是欲罷不能的那個噴嚏累著了盛強,鼻孔癢癢得難受,用手搓搓揉揉一陣子,鼻子里就只剩下一股子煤炭味兒了。

是的,煤炭兒,還混合著汗臭味兒。一臺檢查的機器,你躺了我躺,一天下來幾十號人,就像那個小煤窯,天天人來人往,可不就剩下一艙的汗臭味兒?

盛強再次被轟轟作響的機器送進去的時候,不用聽指令,他也知道什么時候“憋氣”,什么時候“呼氣”了,只是突然覺得身下的床板原來并不柔軟,反倒咯得脊背生疼。眼前的燈光也不再刺眼,迷迷糊糊中,他恍惚睡在無影燈下,躺在硬生生的床板上,正在手術。

術前簽字的時候,他就知道要從股動脈和腕靜脈上切開四個口子,把照影劑和手術刀送到心臟那里,醫(yī)生說是個小手術,微創(chuàng),但盛強卻覺得在動脈血管上開口子,小手術也不小。

盛強雖然不是學醫(yī)的,但他知道一個淺顯的道理。任何一臺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即便是扎個針灸拔個火罐,也有出大事的,所以,不管醫(yī)生怎么安慰他,盛強都在心里存了一份恐懼,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冤枉。

手術頭一天,盛強把前妻蕭桐叫到跟前,破例交代了一些事,弄得蕭桐一頭霧水,直到盛強把自己的擔心說出來時,蕭桐才明白,盛強揣了一肚子心事,不得不找來主治醫(yī)生,重新給盛強講明了B型預激綜合征這類手術的風險很小,像武漢亞心這樣的醫(yī)院,一天少說也要做個三五十臺,盡可放心,沒事!

醫(yī)生臨走的時候,拍了拍盛強的肩膀。

手術是局麻,所以盛強在手術室里清醒得很,甚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屏幕上血管里有移動的圖標,就像打仗時敵我雙方攻守的箭頭標注在地圖上,移動,前行,轉彎,無影燈下,盛強聽得到醫(yī)生的說話,只是時而遙遠,時而貼近,翻身的時候,連身下的床板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都清晰地傳入耳中。

也是一個乳白色的空間,頭頂上顯得有些高遠,有些空曠,漸漸地,盛強進入了一個忘我境地,沉沉睡去。

后來,盛強的日記真實地記錄了手術那天的前前后后:

“日歷翻到了2010年的4月底。

就在孩子們掐指算著我過生日的時候,我住進了武漢亞心醫(yī)院。幾天的檢查之后,醫(yī)生通知我,5月5日做手術,我心里一動,那不正好是陰歷二十三日嗎?我的五十歲生日!

在武漢過生日,還是頭一次,在手術臺上過生日,恐怕此生絕無僅有。

生日已無法改期,手術也不能改期,時間給我開了個大玩笑,把一切都擺布得不留余地,我暗想,恐怕這就是人生中總有的那么幾個難解的密碼吧!我一邊期待著手術的日子,一邊寬慰著妻子和孩子們,生日做手術,用健康送禮,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生日禮物啊。

妻嗔怪著我。說我一點兒都不上心,你不知道是個心臟手術?那可不像別的地方。我知道這幾天妻心里頗不寧靜,她是擔心手術的成功率,怕白白地遭一回罪,也擔心出什么意外。我笑著說,你放心,現在的醫(yī)療技術沒問題。

說笑歸說笑,妻可忙壞了,一會兒找做過手術的病友打聽,一會兒又找醫(yī)生了解手術的安全性,直到心里有底了才漸漸舒展開了緊皺的眉頭。我拉著妻的手說,謝謝你!妻說,謝我什么?你想啊,這么多年,只有今年的生日禮物大啊,出手就是幾萬,要是放在90年代,可以買一套三居室,還不值得一謝么?

正在我和妻開玩笑的時候,護士推來了手術床。

按手術順序,我排在下午2點30分。打上點滴,不容分說,我被赤條條地送上手術床。素面朝天,我望著潔白的天花板,護士掖好被子,隨即把我推進5號電梯,下降,有人進出,再下降,到3樓,掉頭,護士讓家屬留在外邊,我知道到了手術室門口。

里面有人來接,手術室的門被掩上,通道很長,一種淡藍的光線里隱隱現出兩旁無數個門來,我被推進一個術前的休息室,有助手陪我講話,輕輕地問我的姓名、年齡、籍貫、病床號,我此時此刻的感覺,我很感寬慰,有人親切地陪著,就像家人。

15分鐘后,我上了手術臺。一個多小時,我就那么仰躺著,一動也不能動,頭前遮擋了一層綠色的消毒布,什么都看不見,只感覺到機器前后拉動,醫(yī)生和護士在忙活,身體的幾個地方不時有疼痛傳來,醫(yī)生一邊手術一邊安慰我不要緊張。我坦然地承受著,我信任醫(yī)生,但汗水還是浸滿了全身,呼吸一度因藥物誘發(fā)病灶而十分困難,但我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沒哼一聲。

手術很成功。

妻早已等在門外。當手術床再次推進電梯的時候,護士關切地詢問我,妻告訴護士,今天是我的五十歲生日。

‘生日快樂!電梯中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異口同聲地祝福著我。我幸福地笑了,憨憨得像個大孩子,笑容中多少帶了些疲憊?!?/p>

手術后的病床,蕭桐把天藍色的床罩放下來,算是有了個私密的空間。醫(yī)生跟蕭桐交代,傷口上壓著止血的沙袋,病人二十四小時不能翻身,就這樣仰面朝天躺著。

四面都是藍色,天藍色,日光燈從幽深的遠方透射過來,盛強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手術后他仍然在呼吸,頭腦還算清醒,就像手術前一樣,人雖然躺著不能動,但能聽到醫(yī)生護士進出的腳步聲,也能聽到病友們的講話。蕭桐陪在床前,握著他的手,貼在臉上,呼出的氣鉆進手心里,酥酥的。盛強對著蕭桐歉意的一笑,大概是因為手術前太過鄭重其事,如今卻好好的。

長這么大,盛強這樣躺著還是第一次,身下的床硬得腰都要睡斷了。最要命的是小便尿不出來,幾次蕭桐把便壺接好盛強卻解不出來,他不習慣朝天屙尿。護士看到盛強憋得難受,就讓蕭桐讓開,護士來接,盛強更尿不出來了。盛強記起老家有句話叫“屙尿不看人,看人屙不成”,試著不看蕭桐,也許就尿出來了,可是還是不行。有病友說了個辦法,把衛(wèi)生間的龍頭擰開,讓水嘩嘩地流,說這樣可以誘使病人尿出來,也不知道是實在憋不住了,還是這一招管了用,憋了十幾個小時的一泡尿,終于痛痛快快地徹底釋放了出來。護士看著那個刻有劑量的便壺,紅著臉說,憋壞了吧?

盛強捂著嘴偷笑,感到整個人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飛到了藍色幔帳之外,那里,一道乳白的弧形穹頂向下籠罩住那片藍色。輕松得有種靈魂出竅的意味,要是沒有那泡尿,恐怕盛強一輩子也體驗不到什么叫酣暢淋漓。雖然手腳上還壓著沙袋,不能翻身,但盛強的身體已經軟和了下來,渾身懶洋洋地隨意松懈在那片藍色的包圍之中。

醫(yī)生說,盛強過幾天就可以出院。

微創(chuàng)手術就這樣,轉眼就好。

“呼氣——”那個乳白的穹頂上再次發(fā)出指令,盛強不想呼氣,憑感覺這口氣憋著還好受些,呼出去了再吸進來的就是一股潮氣、霉氣、冷氣。周圍的濕冷,霉爛,全壓縮在地底下,那些一張挨一張的床,看上去凸凹不平,被套明顯比被子寬出一大截,軟塌塌的提不起來,密集的程度好像只在影視鏡頭的傷兵醫(yī)院才看到過,現在卻真真實實地擺在眼前。

盛強住進這個地下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鐘了。

秋天的北京天黑得格外早些,地下室已經打開了電燈,昏昏黃黃,隔著眼鏡看去,一個個燈泡都像金黃的大圓盤掛在低矮的天平上。蕭桐有一次告訴盛強,做核磁共振,人在里面就是這種昏黃的感覺。

地下室離醫(yī)院近,方便照顧蕭桐。蕭桐的乳腺癌已經治了兩三年了,從濱江中心醫(yī)院到武漢同濟醫(yī)院,該想的法子都想了,連進口的2萬多1支的藥水都打了十幾針,病情時好時歹,抱著一線希望,這才找到北京這家醫(yī)院。

安頓蕭桐的時候,原以為和省市醫(yī)院一樣,可以陪護,節(jié)約點住宿費。這里不行,兩道鐵門就把家屬和病人隔開了。每天下午4點是探視時間,由門衛(wèi)刷卡進入,別的時間想進來沒有特別的批準,誰也別做指望。所以盛強就只能在醫(yī)院外找住宿的地方,左找右找,這才落定這個地下室。

北京的住宿想找便宜的賓館實在是太難了,在外住一晚200多元算是便宜的,還遠。一般都是五百六百元。盛強算了個賬,200多元要是吃飯,一個人可以管一周,能湊合就湊合,給蕭桐治病是大事。

盛強走進地下室的時候稍稍量了一下,曲里拐彎的人行通道,大概不低于150米,又長又窄,兩邊擠滿了三尺寬的床。盛強想,要是遇到火災,恐怕誰也插翅難逃,沒有誰能夠在這樣一個地方逃出命去。想歸想,盛強還是住了下來。因為手頭不寬裕,所以地下室50元一晚的住宿成了盛強的最佳選擇。

50元錢交在門口的老板娘手里,老板娘似乎并不急于做生意,愛搭不理的,她捧著手機連頭都沒抬一下,收錢憑的是感覺??磥硭@地方不愁沒生意,沾了醫(yī)院的光。

盛強走進地下室,是一步一回頭地走進來的。潮濕、污濁、汗臭,混合在一起,為了節(jié)約幾個錢,盛強都忍了。他把憋住的那口氣吐在朝里的墻壁上,窄窄的巷子里似乎有了回應,旁邊床上也有人狠狠地吐出一口氣,盛強聽得很清楚。

估計住宿在這里的人大多是來就醫(yī)陪護的家屬,躺在床上的時候,盛強覺得渾身濕潤潤的,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吐出一根絲來,牽牽連連一直飄向盛強的臉。

盛強用手扒開,單絲不成線。無論蜘蛛如何努力,今晚都不會織成一張網。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盛強慶幸自己還活著,他最擔心的火災畢竟沒有發(fā)生。不管貴賤,必須住到地面上去,這是盛強第一次不想將就自己。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蕭桐的時候,蕭桐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蕭桐緊緊摟著盛強的脖子,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她是覺得盛強受苦了,心疼。盛強看到蕭桐泣不成聲,就后悔不該說地下室的情況,白白地讓蕭桐跟著擔心。

“好了,起來!”當那個指令再次響起在盛強頭頂的時候,盛強眼前只剩下蕭桐一個模糊的身影,隱隱約約的,一晃就飄出艙外了。

盛強跨出門的時候,又一個病人等在了那個乳白色的圓艙前。大廳里依然像一鍋粥,喧嚷、嘈雜、壓抑,踢踢踏踏進出的腳步聲伴隨有混沌粗重的呼吸,一股汗臭味纏繞著空調屋內絲絲縷縷若隱若現的地膠味兒,直沖鼻子。

嫣然迎上來,一臉疲憊的盛強像大病初愈,渾身使不上勁兒,手一伸便搭在嫣然的肩上,兩人一起走進大廳正中直達15樓的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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顱腦損傷手術治療圍手術處理
借勢
山海經(2015年9期)2015-11-14 17:47:10
紅土地上的黑色較量——永順縣萬坪鎮(zhèn)關閉非法小煤窯整治行動側記
意會
小小說月刊(2015年6期)2015-06-08 09:00:35
意會
黨員文摘(2015年4期)2015-05-30 10:48:04
淺談新型手術敷料包與手術感染的控制
中西醫(yī)干預治療腹膜透析置管手術圍手術期106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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