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文學是對時光的一種挽留,文學就是要讓青春不老。以《紅樓夢》為例,由于《紅樓夢》的存在,林黛玉永遠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盡管她生性悲觀,卻仍然非常犀利而有靈性。她的才能卓異,她在詩歌等各個方面的創(chuàng)作,也比別人來得高級。薛寶釵也是可愛的人。她的教養(yǎng)與風度,以及各個方面處理得當?shù)闹腔郏步o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史湘云不用說,她喝醉了躺在石頭上,滿身灑滿了落花,那正是青春才有的模樣。所以《紅樓夢》又是青春的小說,尤其是《紅樓夢》描寫“蘆雪庭聯(lián)詩”的那一段,那是大觀園的“青年聯(lián)歡節(jié)”,是大觀園的“文學節(jié)”。
這樣在下雪的時候舉行的節(jié)日活動,古代別的地方也有。最有意思的就是新疆阿克蘇地區(qū)的“蘇幕遮”活動。蘇幕遮又叫初雪節(jié)、乞寒節(jié),所謂“乞寒”,就是希望這一年的冬天足夠冷。在中國,我們認為這一年的冬天足夠冷,來年才能豐收。后來唐明皇把乞寒節(jié)上所唱的歌的曲調(diào),改造成了一個名叫“蘇幕遮”的詞牌。北宋文人范仲淹就有一首很有名的《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此外,文學還為現(xiàn)實的世界做了命名與修辭。文學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它對人生、對世界的命名。我在八歲時看了此生的第一本課外書,書中第一篇文章名叫《秋夜》,里面寫道:“皎潔的月兒升起在天空?!睆那拔铱粗铝寥岷偷墓饷?,卻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它。原來月亮的明亮叫做“皎潔”,而不是“光輝”“燦爛”,這些詞是用來形容太陽的。“皎潔”最好,干干凈凈,清爽明亮,但又不會刺激你。從此月亮于我就有了一個新的含義:皎潔。
命名是什么?命名就是使世界擬人化,用人的本質(zhì)的特點去理解這個世界。想象一下,一個嬰兒隨著他開始學會說話,開始知道命名,知道讓他吃得飽飽的是媽媽,知道用一雙大手過來抱他的是爸爸,那么這個世界就變得離他更近了。命名讓這個世界不再陌生了。
我們不但需要命名,還需要修辭,需要對事物加以修飾,需要有更美的理解。這些都是文學的任務,都是文學的施展空間。中國對文學曾有一個非正式的定義,說文學就是“風花雪月”。因為文學里談到風,“大風起兮云飛揚”;談到花,“春花秋月何時了”;談到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談到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正是通過語言和文字,文學使我們對生活的理解不一樣了。尤其是愛情,如果沒有足夠的修辭,能有愛情嗎?
《阿Q正傳》中最讓人替阿Q嘆息的,就是他向吳媽求愛失敗了,因為他不懂得命名,也不懂得修辭。在一個夏天的晚上,他忽然給吳媽跪下說:“吳媽,我想和你困覺?!边@樣說話就不是愛情了。如果有了文學,如果阿Q像徐志摩那樣說“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性質(zhì)就會發(fā)生轉(zhuǎn)變,阿Q的命運可能也就改變了。
(Amy摘自山東文藝出版社《一堂好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