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昕
李仰南,山西永濟人,1926年出生,1948年參加革命工作,歷任晉綏邊區(qū)十一專署文工團編導,中央建工部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50年代末,29歲的李仰南從北京來到朔風連綿的包頭,當時的他,已經在戲劇創(chuàng)作方面有了一些成績。來到包頭后,與內蒙文聯來的瑪拉沁夫先生等幾位文藝骨干迅速投入到市文聯的初創(chuàng)工作當中。李仰南任當時文聯的支部書記,以及創(chuàng)研室主任。
準備采訪李老之前,我先與李老的兒子聯系,這段時間李老的大兒子李建中老師一直在陪伴照顧李老。電話里李老師告訴我,父親今年九十五歲了,很多事情記不清了,聽力不好,語言表達上也有一些不順暢,回答不了我太多問題,我把自己的問題壓縮再壓縮,從七個減到了三個。采訪前一夜,我心里一直忐忑著與李老的對話是否能順利進行。
第二天,我們如約到達李老家中,李建中老師接待了我們,隨后他到里屋去喚李老出來。對話的聲音我們都聽得真切,李老是用了好幾遍才聽明白是“鹿鳴”的人來采訪了。我也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從里屋緩步走出的李老穿著一件藍白碎格子的襯衫,外搭著一件紅色毛衫,淺色的長褲干凈整潔,見到我們,笑容滿面地與我們點頭。我想起之前見過的李老年輕時期的照片,眉宇之間似凝著一股銳氣,老年時期,他的眉宇卻要比年輕時舒展了不少,更加多了幾分慈愛和溫和。
我們在客廳的桌子邊坐下來,將要展開第一個問題。李建中老師提醒我大聲點,他到廚房里去給我們倒水。
“李老,您能跟我們聊一下最初的刊名‘鋼城火花是如何誕生的嗎?您和幾位初創(chuàng)者對這本刊物又有著怎樣的寄予呢?”
我的問題講了三遍,每一遍都將聲音提高了一些,李老認真地看著我的臉,試圖從嘴型的變化分辨出我的問題,但最終,我們還是都把希望寄托于李建中老師。李老師走過來,像輔導孩子作業(yè)的父親,拿起刊物,指向刊名,將我的問題分解成幾段給李老。李老仰頭聽著,認真的樣子又像是個正在接受輔導的孩子。
李老獲知了問題,點點頭,開始思考。
“我們是在58年的時候開始籌備文聯,我們幾個籌備者:張佩青、瑪拉沁夫、戈非、姜華……當時,我們從很多名字中選擇了‘鋼城火花,因為包頭是三大鋼都之一,‘火花就是鋼鐵鍛造時迸發(fā)出的鋼花,我們希望刊物能體現鋼城的特點,在組稿時也突出了鋼城的特點……”
一旦開始敘述,李老的思維是清晰的,說得也比較清楚,我大多都能聽懂,他看著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個個人物的名字,見我偶爾頓筆,還會將上一句再說一遍,或者停下來等我。這樣,我們的對話就順利了許多,我把問題寫到本子上,然后給李老看。李老敘述,我記錄。
“50年代末,包頭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一片空白,那個時候,我經常跑企業(yè)、廠礦,去鼓勵一些業(yè)余作者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刊號那一期,稿件不足,我們文聯的幾個人就趕緊拿自己的作品出來?,斃叻蛞灰雇瓿尚≌f《迷路》,還有樂拓、戈非、許淇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了。我的話劇《白衣紅心》已經給西安的一家刊物了,又拍了加急電報將作品追回?!?/p>
創(chuàng)刊號是1959年第一期,共40頁,封面用了胡申得的套色木刻作品《出鐵》,兩個鋼鐵工人手拿鋼釬正在操作,火光照亮了整個畫面。創(chuàng)刊號共發(fā)表了23篇文章,其中,有當時的副市長孟琦的詩歌作品《成長吧,包鋼》,有當時的文聯主席張佩青同志的《鋼城火花頌》,瑪拉沁夫先生的小說《迷路》,樂拓先生的《小高爐起死回生記》,戈非先生的詩歌《唱不完的歌》,許淇先生的《白云鄂博詩話》,還有李老的獨幕話劇《白衣紅心》。剩下的文章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來源于包鋼、二機的工人,我想,這些作者中應該就有李老和同仁們發(fā)掘和培養(yǎng)出的創(chuàng)作者。
這段時光在李老記憶深處珍藏,時隔七十年,那些年輕的人們和意氣風發(fā)的往事依然光鮮如昨。
“李老,我在您的文章中看到刊物剛剛創(chuàng)立的時候,面臨很多方面的困難,在那樣的情況下,您內心是抱有怎樣的想法堅持辦刊的呢?”
李老看完了問題,頭微微低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那些塵封的往事此刻正在被一雙蒼老的手輕輕翻檢,我靜靜地望著李老,他頭頂稀疏的白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鏡片后面的一雙眼睛定格在我的筆記本上,他的思維還在順著時光緩緩地走向深處。許久,李老抬頭望了我一眼,張開了嘴,但只一瞬間,他又閉上了嘴,繼續(xù)回到了思考的狀態(tài)。時間如同海浪,潮漲潮落,將記憶沖刷成零碎的片段。李老也許剛剛找到了一些東西,正欲展示給我,卻一不留神又掉落在了堆疊的往事中,他只好再回去尋找。
“那時候,我們真的是白手起家,沒有辦公場所,是借了一處地方作為臨時辦公場所,我們花了幾十塊買了一輛平板車,冬天能拉煤,印刷時,聯系好了印刷廠,編輯推著紙過去……”
白手起家,用來形容創(chuàng)刊時的《鋼城火花》,應當是再恰當不過。剛開始,刊物沒有編輯,幾經努力,解決了編輯的問題,卻沒有辦公場所,編輯人員真的只有一雙手和一支筆,他們要把稿子拿回家里去編。后來,借了中蘇友好館的二樓作為辦公地點,連桌椅板凳也是人家的。李老提到的這一輛平板車,在《鹿鳴》的回憶中也被頻繁地提起過。剛開始訂閱量少,編輯們還曾推著刊物去街頭叫賣。
“李老,您能聊聊您當時內心的想法嗎?”
李老又一次返回到他深深的記憶中去。
過了一會兒,李老抬頭看向我,擺擺手,說,“我的記憶現在不好了……我說不太清了……”
我握了握李老的手,“不,您說得很清楚了,我都記下來了?!?/p>
我看著在記憶深處努力翻撿的李老,內心中有些愧疚,對于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而言,我找了七十多年前的事來詢問,真的不是一道好解的題,李老不是想隨便聊聊,他知道我的來意,他想找最準確的答案給我。所以,他要反復地確認。因而,幾次張口欲言,卻又謹慎地中止。
我看向李建中老師,他說,要不就這樣吧。我和同事點點頭說好的。我再次握住李老的手,說,我們就聊到這里吧,我們要走了。李老雙手依然捧著我筆記本上的那個問題,他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還是沒有說出來。我跟李老再次握手告辭,我說,祝您身體健康!李老張開嘴笑出了聲,他緩慢地站起身來,跟我們告別,我才意識到,李老跟我們坐下來到現在一直沒有變換姿勢。
文革期間,《鋼城火花》???978年又重新復刊,后更名為《包頭文藝》,那時,李老已經52歲,擔任了刊物的副主編。1980年《包頭文藝》正式更名為《鹿鳴》,刊名由茅盾先生題寫。80年代,《鹿鳴》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也迎來了文學事業(yè)的輝煌。李老大概在85年左右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
我翻閱李老的簡歷,他的著作頗豐,小說、戲劇及雜文作品若干,幾部小說和劇本后來還拍成了電影。李老從5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筆耕不輟,直到我來到編輯部,依然見到80多歲的李老拿著自己的手寫稿過來。文學對于李老,是一條長且寬闊的道路,作為創(chuàng)作者,他用文字關照世間百態(tài),人生冷暖,同時作為文學編輯,努力成就更多的作者,成就這一本刊物。
李老曾寫過一篇回憶文章叫《精心合力創(chuàng)文壇》,發(fā)表在《鹿鳴》五百期的紀念???,他在文章最后一句說道:“精心合作,征程萬里,路子很長??!”我想,這便是我沒有問出口的第三個問題的答案。我的第三個問題就是想問李老對現在的《鹿鳴》和現在的編輯有什么想表達的嗎?而這篇文章的題目也是對李老與同仁們在創(chuàng)刊之初排除萬難一路向前的堅定力量最精確的概括吧,——“精心合力創(chuàng)文壇!”
我的面前是一群青年,他們談笑有聲,推著平板車,車上是他們的文學事業(yè),亦是他們的夢想,他們用平板車將這本刊物推向她的美好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