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魯智深到東京大相國寺做了菜頭,大相國寺菜園隔壁是岳廟(開封府為泰山神建立的行祠)。林沖與娘子一同來間壁岳廟燒香,打此經(jīng)過,見魯智深演練兵器,林沖叫娘子和使女錦兒去燒香,自己與魯智深相見。
林沖碰見魯智深,林娘子到岳廟燒香,也碰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高俅的養(yǎng)子,高衙內(nèi)。
說起高俅這個養(yǎng)子高衙內(nèi),倒也是好笑:原來卻是高俅叔叔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叔伯弟兄。因為自己沒有親兒子,就把這叔伯弟兄收作干兒子,輩份亂了。
這當然是《水滸》作者的杜撰,故意把高俅寫得毫無倫理。
其實道德問題真不是壞人最可怕的毛病,權力問題才是壞人最大的禍害。
這個由叔伯兄弟改造成的干兒子,高俅竟然特別愛惜他,這小子也仗著這個叔伯大哥
兼養(yǎng)父的權勢,在東京專一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誰敢與他爭執(zhí)?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花花太歲”。
京劇《艷陽樓》中的高登,就是《水滸》中的高衙內(nèi)。高登出場有四句自我介紹:
我父在朝為首相,亞賽東京小宋王。
人來帶馬會場上,順者昌來逆者亡。
李少春《野豬林》第一回,高世德高衙內(nèi)這樣自我介紹:
我父權威似首相,威風凜凜在朝堂。
人來帶馬會場上,順者昌來逆者亡!
一個小衙內(nèi)就能讓人“順者昌來逆者亡”,這是德性問題嗎?不是,是權力問題。順者昌,逆者亡,是絕對權力的基本特征。
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的“花花太歲”,如果換成一般人,首先不敢,其次被揍,結(jié)果被逮,最后判刑流放直至殺頭掉腦袋。
試看高俅在沒有發(fā)跡之前,哪有高衙內(nèi)這般惡劣?也不過就是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還真說不上有多大的罪惡。但就這樣,還被斷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發(fā)放。
為什么?因為那時他沒權勢。
現(xiàn)在他這個養(yǎng)子高衙內(nèi),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這是多大的罪行?但卻橫行大街,荼毒百姓,沒人敢管。
為什么?《水滸》這段文字說得清楚:京師人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
所以,這個世界,不怕壞人沒道德,就怕壞人有權力。
戰(zhàn)國時的韓非子,早就說過這個現(xiàn)象:
桀、紂為高臺深池以盡民力,為炮烙以傷民性,桀、紂得乘(勢)四(肆)行者,南面之威為之翼也。使桀、紂為匹夫,未始行一而身在刑戮矣。
勢者,養(yǎng)虎狼之心,而成暴亂之事者也,此天下之大患也!(《難勢》)
所以,《水滸》看起來是寫江湖,其實是在寫朝廷。寫朝廷的權力猖獗,不受約束,然后才造成了這悲慘世界!
回到小說。
就在魯智深和林沖在菜園里結(jié)拜兄弟,舉杯痛飲的時候,這花花太歲高衙內(nèi)在酸棗門外岳廟里,見到了來上香的林沖娘子,他那慣常色迷迷的小眼就直了。按他一貫的做事風格,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他有的是權力,林娘子身邊只有一個丫鬟,天賜其便,他二話不說便上來調(diào)戲,糾纏著不放,一定要拉林沖娘子上樓去。
泰山在中國文化里是有特別象征意義的,那就是象征著天意天道和人間權力,泰山是天的象征,而皇帝是天子,代表著天,在人間行使權力。
所以,岳廟象征著神圣權力,既象征著神權,也代表著政權;既是道統(tǒng)的象征,也是政統(tǒng)的象征。
這樣的神圣場所,卻發(fā)生著這樣的不公不義,這樣齷齪骯臟,哪里還有什么天道?
林娘子是來上香還愿的。她一定覺得這里的神靈是可以保佑良善的,保佑好人的,但是,偏偏在這個地方開始,從她給東岳大帝上香禱告祈求神靈庇佑開始,她的命運,她丈夫的命運,一步一步,走向塌陷。
好在,林沖就在不遠的地方,岳廟隔壁的大相國寺菜園。錦兒慌忙來報知林沖,林沖撇下魯智深,慌忙趕到岳廟,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男人的背,正攔住他的老婆糾纏,一定要拉她上樓。林沖怒火萬丈,從背后扳過那人,大喝一聲:“調(diào)戲良人妻子當?shù)煤巫铮俊?/p>
但是當他準備下拳打時,卻先自手軟了——因為他認出了這人乃是高衙內(nèi),是他頂頭上司的養(yǎng)子。他手軟了,高衙內(nèi)卻被他掃了興致,對他大喝一聲:
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
這句話顯示出,林沖與高衙內(nèi)是認識的,高衙內(nèi)以前的欺男霸女,林沖不可能不知道,但林沖確實沒管——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們且放下不表。
我們只來分析一下高衙內(nèi)這句話的野蠻和邏輯。
這句話里面的野蠻,是權勢者的野蠻,權勢者強加給社會一個野蠻邏輯:當他作惡時,你必須閉眼閉嘴!
而當普通圍觀者真的在暴力淫威下,漸漸麻木,覺得一切不幸沒有輪到自己頭上,就心生僥幸,甚至覺得歲月靜好時——林沖就是這樣的典型——另一句話就會變成廣為流傳的格言,甚至被當作一個人“成熟”“穩(wěn)重”的標志,這句話是高衙內(nèi)那句話的變種或進化版:
干我甚事,我來多管!
這個句式,又一定會演變?yōu)榈诙朔Q句式,用來勸告他人:
干你甚事,你去多管!
所以,高衙內(nèi)的這個句式,再加上兩個變化式,就是權力的野蠻邏輯,而這個邏輯通行的地方,就是愚昧、奴性和黑暗的地方,就是普遍的人格猥瑣。魯迅曾經(jīng)描述過這樣的普遍的國民人格畫像:
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狂人日記》)
權勢的最大愿望,是面對一群愚昧。
權勢者的野蠻,可以造就被壓迫者的普遍愚昧。
被壓迫者的愚昧,又可以縱容和鼓勵權勢者更加肆無忌憚地野蠻。人民越愚昧,權力越野蠻。
被壓迫者屈從權勢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全社會的愚昧。
越愚昧,就越崇拜權力;越崇拜權力,就越愚昧。
而愚昧又必然野蠻。于是,上層下層一起野蠻。人類退入?yún)擦謺r代。
這是惡性循環(huán),也是權力之圈。
愚昧不僅是教育學的結(jié)果,更是心理學的結(jié)果。
心靈的恐懼和麻木,最終導向愚昧。
從心理學的角度說,愚昧是一道良心的麻醉劑,使其面對無道無德無良而不感到痛苦,甚至覺得幸福。
愚昧的最高境界,是身處地獄,卻自覺活在天堂。
權勢的最高追求,是讓地獄處處響起贊美詩。
高衙內(nèi)之所以今天能對林沖如此氣勢洶洶、理直氣壯,與他此前專一淫垢人家妻女,而沒有人敢于制止有關。
長期沒人制止,所以他今天還覺得奇怪:“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
這句話,其實也是在打林沖的臉:
你以前也沒管!
是的,當高衙內(nèi)淫垢別人妻女的時候,林沖在哪里?
不要以為什么事都與我無關。
這世界,對任何人的不公,都是對每一個人的不公。對任何人的傷害,都是對每一個人的傷害。
我曾經(jīng)在一首詩里寫道:
所有的傷口都是世界的傷口,
所有傷口流出的,都是世界的血
(《致命傾訴·詩讖》)
好,回到小說,再往下看,有這么一句話,
原來高衙內(nèi)不曉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曉得時,也沒這場事。
真的嗎?如果高衙內(nèi)知道了這個女子是林沖娘子,他會住手嗎?
不可能!
原因很簡單:你往下看就知道:后來高衙內(nèi)曉得了,事卻越發(fā)做得絕了。對高衙內(nèi)來說,管她是誰的娘子?誰的娘子都是我的娘子!誰不服就弄死誰!
倒是有另外一種情形,是存在的:
若這個女子不是林娘子,林沖是不會管的。再往下看:
眾多閑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nèi)不認得,多有沖撞。”
你好好揣摩一下這句話的意思,你覺得你理解了嗎?
你可能會說:理解了啊,這意思就是:如果衙內(nèi)認識這是林沖的老婆,就不會沖撞了。
你這還是看的字面意思。你沒有看到本質(zhì),沒有看到這句話后面的觀念。
觀念,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
這句話的本質(zhì)是:假如此女子不是林沖的老婆,那就想怎么沖撞就怎么沖撞,你林沖也就無須多管了!
它包含的觀念是:權力可以任意占有它看上的一切,而別人無權多管。
再往下看林沖的話。
魯智深趕過來,要幫林沖廝打。
林沖道:“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nèi),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p>
你看,林沖“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這句話,是不是和那幫潑皮一個意思?第一,如果他認識我的老婆,他就不會動手。而如果不是我老婆,我又何必多管?第二,在指出高衙內(nèi)“無禮”的時候,林沖給出了一個前提“不認得荊婦”。那么,其暗含的心理是:如不是“荊婦”,則高衙內(nèi)無論如何沖撞,也都“有禮”!至少沒有對林沖無禮!
所以,這句話的令人震驚之處是,如果“林沖荊婦”這個前提不存在,高衙內(nèi)今天的行為就不是無禮,而是有禮!
這是深入人心的黑暗觀念!是我們的集體無意識!是兩千年的秦制,積淀下來的民族集體無意識!
何為“公道”?公道就是公共的道。只要不是沖撞自家老婆,就不算對自己無禮,在林沖的觀念里,有公共的道嗎?
這段話還有一層意思:本來欺負我老婆,我當然要打,但既是太尉的養(yǎng)子,我就放過他了。這里也有一個潛臺詞:如果不是高衙內(nèi),我就管了!
你看,林沖不是沒有正義感,而是,當正義感碰到權勢的時候,正義感就屈服了!
這是不是我們很多人共同的體會、共同的不堪、共同的卑微、共同的痛苦?
對權勢的又怕又恨,不是林沖一人的悲劇,也不是林沖一人的性格。在權力社會里,它幾乎是所有人的性格、所有人的悲劇。所以,就文學形象言,如果魯智深的形象是一個類型,而林沖的形象就是一個典型,他是所有人的典型代表。林沖的形象比魯智深的形象更有社會深度和廣度。
馬克思說,專制政治就是侮辱人,不把人當人。當權力決定一切的時候,一切都會墮落,當權力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候,如果我們不能逃離,像王進那樣;或者脫離體制,像魯智深那樣,我們只能以人格墮落和個人尊嚴的喪失才能獲得可憐的生存權。在林沖身上,我們看到了很多人的人生與性格,甚至,看到了我們自己內(nèi)心深處深藏的懼怕與懦弱。
而且,這可憐的生存權,仍然是隨時可以喪失的。林沖有一個賢淑美貌的妻子,自身有一身好武藝,他的理想,就是到邊疆,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他此時的生活是很圓滿的。他家的侍女的名字叫錦兒,這是一個很有寓意的名字,暗含著他的生活如錦上添花,美滿幸福。
所以,林沖是頗有歲月靜好的感覺的。當王進被逼離開殿帥府時,作為同事的林沖,仍然覺得歲月靜好;當高衙內(nèi)在大街上無惡不作時,他還是覺得歲月靜好。他難道不知道衙內(nèi)不安靜高俅真不好?但是,沒有輪到他頭上,反正他就堅信:歲月靜好。
他的太太林娘子,其實也是一個歲月靜好婊。你看她在岳廟前,面對高衙內(nèi)的糾纏,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diào)戲!”
老實說,在《水滸傳》里,可愛的女人不多,林娘子是其中之一。但是,她這句話,讓我覺得她“很傻很天真”:誰說這是清平世界?誰告訴你這是清平世界?在你之前,那么多女子被衙內(nèi)侮辱,怎么就是清平世界?是不是沒有輪到你,就是清平世界?
一個小小的花花太歲就能徹底地破碎他們的當下生活,使他們未來的前途破滅。這樣的社會,這樣的生活,哪里是什么歲月靜好?
問題還在于,越是沒有安全感,越是要小心翼翼,而越是小心翼翼,便越是沒有安全感。人們幾乎生活在一個悖論之中,生活在一個惡性循環(huán)之中不能自拔,這是真實的輪回。
比如,林沖總想委曲求全,但委屈就能求全嗎?委屈的結(jié)果往往使自己的空間越來越小,能騰挪的自由越來越小,反抗與自衛(wèi)的能力越來越小,而與此相應的,是社會對你的壓迫越來越肆無忌憚。林沖忍了,讓了,把高衙內(nèi)放了,但高衙內(nèi)放過他嗎?能放過他的娘子嗎?
再往下看:
林沖領了娘子并錦兒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樂。
但那天晚上,悶悶不樂的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高衙內(nèi)。
高衙內(nèi)回到府中,幾日納悶,怏怏不樂,一般情況下,他看中的女子,他總能弄到手,但這一回不同了,這個讓他心跳的女人,竟然是林沖的老婆。
按林沖的理解,高衙內(nèi)之所以調(diào)戲他老婆圖謀不軌,乃是因為不知道是他林沖的老婆,如果知道了,就不會了。
這顯示出林沖天真幼稚的一面。真相是:除非高衙內(nèi)沒看上,如果高衙內(nèi)看上了,沒有什么能讓他打消主意,沒有什么能阻止他。
這就是權力的邏輯。
權力的邏輯是什么?
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韓非子曾經(jīng)說過一個現(xiàn)象:
野地里一只兔子,所有的人都去追。
市場貨架上的兔子,那么多,卻沒有人去搶。
為什么?因為,野地里的兔子,沒有主。誰搶到了就是誰的。于是大家都去搶。
市場貨架上的兔子,是有主的,貨主對這個兔子擁有所有權。所以,別人不會去搶。
韓非子說得好。
但韓非子最后要說的,不是私有產(chǎn)權的重要性,不是要我們尊重、保護私有產(chǎn)權,并由此建立尊重他人利益的道德體系。
他的目的是:要讓野地的兔子、市場上的兔子,都歸屬權力。
好吧,我說得通俗一點:中國古代的法家,他們所有的理論,最后的訴求都是:建立一個權力社會,讓權力來控制所有的資源、所有的人!
他們真的做到了。
中國古代社會,別說什么封建社會、專制社會、中央集權社會,其實,就四個字:權力社會。
權力社會的原則就是:市場上的兔子,是我的。野地里的兔子,也是我的。
因為,權力的絕對性,已經(jīng)決定了:市場和野地都是我的。
林沖以為林沖的娘子是他的,只要他出現(xiàn),亮出身份,高衙內(nèi)就會住手。
這不是林沖自信,是林沖沒明白自己的時代、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社會。
可笑的是,高衙內(nèi)也沒明白。所以他也郁悶:這個我看上的女人,竟然是林沖的娘子!
不過沒關系。真相只要在,就總會被挑破。
富安來了。
這個富安,是《水滸》中的第一小人。為什么我這么說他?因為他知道那個邪惡的真相,并且樂于挑破這個真相,慫恿人們利用這個權力真相,無所不為。
當高衙內(nèi)承認看上了林沖娘子但發(fā)愁“只沒個道理得他” 時,這個小人笑了。
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nèi)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p>
這是一個深諳權力規(guī)則、權力邏輯的小人。
也正是這樣的人,告訴我們古代社會的真相。
是的,古代社會的真相,還真的不是描述在學者大師們的文集里,而是常常出現(xiàn)在這類小人物的口舌里。看道學家理學家經(jīng)學家的文章,我們看到的是孝悌忠信的“道德社會”;聽富安這些小人的話,我們看到的是無法無天的“權力社會”?!阌X得哪個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