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雙刃
2005年4月30日,國民黨主席連戰(zhàn)訪問西安后宰門小學,小學生用編排好的節(jié)目歡迎。連戰(zhàn)是臺南人,何以專門訪問西安,還要來到這所小學?原來他父親連震東當時在西安“西京籌備委員會”工作,他1936 年出生于西安廣仁教會醫(yī)院,八歲時才隨父宦游,先重慶后臺灣,一家人衣錦還鄉(xiāng)。他在西安先后就讀于作秀小學和北新街小學,后來,北新街小學改名后宰門小學,作秀小學輾轉(zhuǎn)變更為市第六十中學,廣仁醫(yī)院變成了西安市第四人民醫(yī)院。
連戰(zhàn)出世前兩個月,祖父連橫在上海逝世,臨歿遺言:“中日必將一戰(zhàn),若生男則名連戰(zhàn)?!钡B戰(zhàn)的母親趙蘭坤后來為他取字“永平”,意為永遠和平或永遠平安,母親都不愿孩子危險辛苦,而且趙蘭坤畢業(yè)于燕京大學宗教學院服務科,宗教精神當然與戰(zhàn)爭有先天的矛盾。不過這個字取得確實好,就像“楊過,字改之”一樣,深得中國姓名學的精髓。
連橫是一位真正的詩人。臺灣第一詩人,當然是臺中苗栗人丘逢甲,他是清代臺灣33位進士之一,詩界革命的代表人物,堪與黃遵憲齊名。清朝將臺灣割讓給日本,他與唐景崧、劉永福等組織抵抗日軍,失敗后內(nèi)渡,之后詩作匯為《嶺云海日樓詩抄》,早些年列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國古典文學叢書”,廣為流傳。1979 年又發(fā)現(xiàn)了他內(nèi)渡前的《柏莊詩草》,由安徽人民出版社整理刊行,后人乃得窺其全貌。他的詩壯懷激烈,被黃遵憲譽為“天下健者”,而柳亞子則認為他更在黃遵憲之上:
時流竟說黃公度,英氣終輸倉海君。
戰(zhàn)血臺澎心未死,寒笳殘角海東云。
他的名詩如: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
(《春愁》)
道是南風竟北風,敢將蹭蹬怨天公。
男兒要展回天策,都在千盤百折中。
(《韓江有感》)
宰相有權(quán)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扁舟去作鴟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
卷土重來未可知,江山亦要偉人持。
成名豎子知多少,海上誰來建義旗。
(《離臺詩》)
1912年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他以廣東代表身份赴南京參與籌建民國政府,不久病逝,年僅48歲。在南京他去拜謁了朱元璋的明孝陵,詩云:
郁郁鐘山紫氣騰,中華民族此重興。
江山一統(tǒng)新都定,大纛鳴笳謁孝陵。
(《謁明孝陵》)
連橫在臺灣詩壇的地位,僅次于丘逢甲,而其英豪爽勁的本色,又絕不在丘逢甲之下。比如丘逢甲有《題紅拂圖》詩云:
平生愿作虬髯客,人道才如李藥師。
獨對丹青灑雄淚,不曾真受美人知。
連橫卻有《題扇中畫虬髯公之圖》,顯見更勝一籌:
匹馬如龍去海東,中原無地處英雄。
先機已破枯棋局,偏在紅顏賞識中。
連橫是宋代名臣連南夫之后,康熙年間由福建遷至臺南,世代營商,宅廣田多,是衣食無憂的世家子弟。臺灣割讓給日本時,他才17 歲,本就血氣方剛,加之日本入臺后,強行征購了他家二百年的馬兵營祖宅,用以建造公務建筑,于是國恨家仇一發(fā)不休。他完全是以中國人的立場看待日本,念念不忘光復臺灣,這種情緒在他的《劍花室詩集》中時常閃現(xiàn)。如他的游日之作,概稱《東游詩作》,與中原人士無異:
兩山突兀擁嚴關(guān),海國金湯豈等閑。
落日荒濤望天末,不堪回首是臺灣。
(《過馬關(guān)》)
再如《臺南》:
文物臺南是我鄉(xiāng),朅來何必問行藏。
奇愁繾綣縈江柳,古淚滂沱哭海桑。
卅載弟兄猶異宅,一家兒女各他方。
夜深細共荊妻語,青史青山尚未忘。
再如《舟中夜望》:
卅載蹉跎歷險艱,片颿今日去臺灣。
春潮浩蕩南溟大,夜色蒼茫北斗寒。
志士不忘在溝壑,男兒何必戀家山。
他時擊楫歸來后,痛飲高歌七島間。
日本入臺后,連橫的大半生,一半時間定居臺北,一半飄零于大陸各地,但臺灣始終是他的根系所在,因此他最崇拜鄭成功,為之賦詩甚多,以寄托興復之志。如:
英雄自有回天力,忠孝原由血性成。
慨我懸弧當此日,梅花香里拜延平。
(《正月十六日謁延平王祠率成》)
飲馬長城在此行,男兒端不為功名。
十年宿志償非易,九世深仇報豈輕。
北望旌旗誅肅慎,南歸爼豆祭延平。
中原尚有風云氣,一上舵樓大海橫。
(《此行》)
又有古風歌行《延平王祠古梅歌》,一韻到底,汪洋恣肆,傾瀉而下,與鄭成功做時空對話。全詩雖長,亦全錄于下:
我聞諸葛廟前古柏柯如銅,堅貞不拔回天工。又聞岳王墳上古檜高摩空,萬枝南向表臣衷。我謂古木無知何得人推崇,千古見者猶思二人之精忠。諸葛存漢岳驅(qū)戎,繼其武者唯我延平真英雄。延平祠宇凌穹窿,中有古梅繽紛開花重。巨干槎枒葉蒼蘢,暗香浮動度春風。我謂古梅無知何得精神通,直使游者觀者詠者猶思延平羅心胸。延平義憤起孤童,登天直欲跨飛熊。手提長劍倚崆峒,不能魯陽揮戈日再中,亦當立馬天山早掛弓。如何北征南渡半挫功,辟地開天乃在東海東。神鯨一去水濛濛,毗舍江山漲妖烽。桑田滄海幾度難尋蹤,唯見古梅歲歲開花花屢濃。盤根錯節(jié)生氣充,下有雪凍上云封。千秋萬劫神帡幪,直使夭桃俗李未敢爭纖秾。紅墻一角月玲瓏,中宵夜冷劍光沖。我來歌嘯尤無窮,放眼九州心忡忡。不見高岡威鳳鳴梧桐,不見青天一鶴棲喬松。但見梅花如海春溶溶。我欲召延平、命和靖,使之為我寫花容。二子載拜辭未工,粗才恐被梅花恫。銅瓶紙帳小家風,名士美人亦惺忪。我時痛飲酒千鐘,我氣盤郁口吐虹。手把大筆畫地畫天寫萬叢,花大如斗枝如龍。古色古香不與凡花同,擲筆大笑眼朦朧。醉臥梅下魂何從,夢見延平對我拍手驚相逢。
連橫因熱愛臺灣,著有《臺灣通史》,這是他一生的最大成就,更在詩文之上。此前只有清初人江日升在鄭克爽降清后撰有《臺灣外記》,但只是記錄鄭家四代興衰之事,行同稗史。其他《臺灣府志》之類,皆缺憾良多。日本入臺后,亦組織編寫臺灣歷史,不料被連橫先行私修,體制概同正史,連日本人亦頗服膺。1920—1921 年,《臺灣通史》在臺北出版,出版方即連橫自辦的臺灣通史社。他有《臺灣通史刊成自題卷末》來表達心情:
傭書碌碌損奇才,絕代詞華謾可哀。
三百年來無此作,拼將心血付三臺。
韓潮蘇海浩無前,多謝金閨國士憐。
從此不揮閑翰墨,青山青史尚青年。
絕業(yè)名山幸已成,網(wǎng)羅文獻責非輕。
而今萬卷藏書富,不讓元侯擁百城。
一氣蒼茫接混冥,眼前鯤鹿擁重瀛。
渡江名士如相問,此是人間野史亭。
所謂“金閨國士”,他修史既成,不忘感謝紅顏知己。他在詩人和史家之外,另有兩種情懷,一為革命,一為浪漫。他的浪漫情懷,可見于他與王香禪等女士的交往詩篇中。王香禪本是臺北著名藝伎,號稱臺灣三大美人之一,因拒絕逢迎一投日漢奸,后來在一個盛大場合被此人剝光衣服趕出會場,遂只好離開臺灣,流落京津滬東北等地,終老大陸。連橫與她交往頗密,詩文往來很多。如《滬上逢香禪女士》:
淪落江南尚有詩,東方紅豆子離離。
春申浦上還相見,腸斷天涯杜牧之。
再如《久居吉林有歸家之志,香禪賦詩挽留,次韻答之》:
小隱青山共結(jié)廬,秋風黃葉夜攤書。
天涯未老閑情滅,且向松江食鱖魚。
《寄王香禪女士津門》:
短衣躍馬出關(guān)時,一笑歸來鬢未絲。
兩戒河山曾展覽,百年日月任奔馳。
書生合具屠龍技,烈士空吟伏驥詩。
準擬閉門求寂靜,禪心玄味遠相期。
《再寄香禪》:
名山絕業(yè)足千年,猶有人間未了緣。
聽水聽風還聽月,論詩論畫復論禪。
家居鹿耳鯤身畔,春在寒梅弱柳邊。
如此綺懷消不得,一簫一劍且流連。
從“名山絕業(yè)足千年”句可知,他在《臺灣通史》刊成時那句“多謝金閨國士憐”,指的就是王香禪,至少她是他要感謝的紅顏知己之一。此外,他還有寫給“曼君”“李如月女士”的香艷之句:
千古美人原不老,一時名士盡低頭。
痛飲黃龍未可期,投荒猶憶李師師。
神仙歷劫為名士,天帝胡然是美人。
他的《自題小照》,以“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杜牧自比:
杜牧輕狂氣未馴,年來琴劍困風塵。
欲留姓氏千秋后,不作英雄作美人。
不過他有名士情結(jié),眼中心里,都容不下庸脂俗粉。他最喜歡《桃花扇》,可知李香君等秦淮八艷才是他理想中的“金閨國士”。他有《桃花扇題詞》:
文酒風流顧盼雄,掄才復社幾終童。
過江名士多于鯽,半入佳人賞識中。
“革命+ 浪漫”是后來“左”派新文學的主要題材,但連橫早已以詩詮釋之,他與革命黨往來極密,曾在廈門主編《福建日日新聞》,差一點成為同盟會的機關(guān)報,因被查封而作罷,他自己也險遭逮捕,只得返回臺灣。觀其《劍花室詩集》中,有憑吊秋瑾、張振武、吳祿貞等革命黨人的詩作,而中華民國建立后的重大歷史事件如袁氏稱帝、張勛復辟等,在他詩中都有所反映。他亦參加南社,多有社員活動作品。其吊秋瑾詩云:
鏡湖女俠雌中雄,棱棱俠骨凌秋風。
只身提劍渡東海,誓振女權(quán)起閨中。
歸來吐氣如長虹,磨刀霍霍殲胡戎。
長淮之水血流紅,奔流直到浙之東。
花容月貌慘摧折,奇香異寶猶騰烘。
鵑啼猿嘯有時盡,秋風之恨恨無窮。
他傾向革命的一大動機是排滿,因此他對明朝有黍離之悲。其《謁明孝陵》詩,可與黃遵憲同題詩做一對照:
漢高唐太皆無賴,皇覺寺僧亦異人。
天下英雄爭割據(jù),中原父老痛沉淪。
亡秦一劍風云會,破虜千秋日月新。
郁郁鐘山王氣盡,國權(quán)今已屬斯民。
后游歷北京,又有《煤山吊明懷宗》(明懷宗、明思宗皆崇禎廟號):
人生不幸為天子,四海何以處寡人。
社稷存亡甘一殉,江山破碎慘無春。
鼎湖龍去余弓劍,廢苑鵑啼亂鬼磷。
我欲排天叫閶闔,中原已見國旗新。
他雖未能看到臺灣從日本手中光復,卻因與革命黨的密切關(guān)系,種下了家族崛起的夙因。他將兒子連震東托付給好友國民黨元老張繼,使震東在政途多得關(guān)照,特別是在抗戰(zhàn)后,以臺灣人的身份得到臺灣接管委員會主委的要職,從此一路亨通。他的夫人趙蘭坤則穩(wěn)健地投資股票和房地產(chǎn),以長線持有的方式,幾乎在白手起家的情況下,積累了可觀的財富。他們夫婦為兒子連戰(zhàn)的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當年臺灣還有一位有名的詩人許南英,是新文學名作家許地山的父親。他是臺灣33 名進士之一,也是臺南人,也曾加入南社,臺灣割日后,也有“四萬萬人黃種里,頭銜特別署遺民”的悲鳴。但他比連橫大了20 多歲,一直在做清朝的地方小官,所處歷史背景有時間差,雖然后來亦接受了共和,卻基本未與革命黨合流。因此他雖有進士的顯赫履歷,子弟卻未能在臺灣得到顯赫的地位。可見在時代的大潮中,“弄潮兒向濤頭立”就是最靚的那道風景,而隨潮退去者,只留下纏綿的回聲而已。且錄連橫的《冬夜讀史》一首作為篇末:
十丈寒濤拍岸湄,朔風吹雪冷天涯。
海中故郡沉蒼兕,云里靈旗望素蜺。
孤憤韓非原嫉世,治安賈誼獨憂時。
傷心二百年來事,如此江山忍賦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