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小鷗

一

灶膛里，跳動的火苗舔舐著漆黑的鍋底。爐灶邊，祖孫倆一高一低地坐著?！拔夜烂龠^半個月，咱家那些蠶就該上山了。”蒼老的說話聲傳來，伴隨著搓草繩的聲音。

奶奶坐在廚房角落的一塊蒲墊上，身體向前微屈，說話時手里的動作也沒有停。搓好的草繩像蛇一樣甩來甩去，每搓一段，奶奶就往后面扯一下壓在身下。

“嗯?！彼徯牟辉谘傻貞?yīng)著，用火鉗往灶膛里添一把柴，爐火燒得太旺，騰地躥出來一綹，差點(diǎn)兒燎著她的劉海兒。

奶奶依舊在嘩嘩地搓著，因為長期在農(nóng)田里勞作，她的一雙手布滿了皴裂的口子。她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繼續(xù)叮囑水蓮“蠶上山”要準(zhǔn)備的事情。這批正在搓的草繩就是為“蠶上山”備置的，搓好的草繩和秸稈一起扎成草把，豎著放到蠶附近。等到蠶通體晶亮，不再進(jìn)食，就會陸續(xù)上山吐絲結(jié)繭。

奶奶說，等把這批蠶繭賣了，就該張羅著娶秀姨進(jìn)門，水蓮就要有個媽媽了。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滿是按捺不住的笑意，水蓮卻高興不起來?！皨寢尅睂λ齺碚f，實(shí)在是個太過陌生的詞。她在阿海家看過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兩個面若朝霞的青春少女，一個是阿海媽媽，另一個據(jù)說就是水蓮的媽媽。媽媽生下水蓮后，去了城里打工，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爸爸清除了這個家中所有有關(guān)媽媽的痕跡。在水蓮的記憶里，撫養(yǎng)她的人就是奶奶和爸爸。有一次，她在衣櫥的縫隙里找到了一塊小帕子，上面繡著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水蓮悄悄把這塊帕子藏了起來。夜深人靜時，她躺在床上，用兩個指頭捏搓著帕子絲滑的表面，幻想著媽媽的樣子。

二

秀姨終究還是嫁過來了，婚禮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有些簡陋。秀姨穿著紅色的的確良上衣，和爸爸一起站在堂屋里，村支書作為主婚人主持了儀式。

水蓮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仿佛這是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墻上那個大紅喜字在她看來格外刺眼，鄉(xiāng)親們的笑鬧聲讓她的腦袋嗡嗡直響。

水蓮只能想象自己正在那個屬于自己一個人的秘密山谷，那里有潺潺的流水、清亮的鳥鳴，她赤腳拍打著水花，魚兒在她的腳邊游來游去……正當(dāng)她沉浸在幻想世界時，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突然湊到水蓮的耳旁，嬉皮笑臉地嚷了起來：“水蓮有了新媽，臉上還是苦哈哈?！?/p>

“她才不是我媽！”水蓮大叫著，憤憤地回?fù)?。只是她的聲音太大了，把主婚人的聲音都蓋過去了，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紛紛望向水蓮。水蓮看到秀姨的臉紅紅的，神情有些尷尬。

還好水蓮的伯母及時救場，向人群里拋撒了幾把花生糖果，大家笑鬧著去搶，過后就各自領(lǐng)著孩子散去了。

婚禮結(jié)束后，秀姨就換上了家常便服去喂雞喂豬，儼然就像是一直在這個家里操持的女主人，從未離開過。

秀姨的到來讓水蓮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在明娟家好不容易消磨時間到傍晚，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家。她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從門檻上跨過去。堂屋的八仙桌上，四五個粗瓷大碗里盛著菜，都冒了尖。奶奶、爸爸和秀姨一人坐在桌子的一方，看到水蓮回來了，三個人齊刷刷地看向她。

“水蓮，快來吃飯，都等你呢！看你秀姨做了你最喜歡吃的雞蛋炒辣椒?！卑职终f著端起其中一個大碗站起身來。焦黃的雞蛋裹著剁碎的青辣椒，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水蓮不禁偷偷咽了一口口水。

“是呀，水蓮，快來吃吧！聽說你喜歡畫畫，這兒還有一盒彩筆，是我托人從城里給捎回來的，你看看喜不喜歡？”秀姨也站了起來，從身旁拿出一盒彩筆遞給水蓮，看來是早準(zhǔn)備好了，就等她回來。

水蓮正準(zhǔn)備抬手去接，這可是她日思夜想的東西呀！突然，“城里”兩個字像是兩根尖刺扎痛了她，喚醒了她有關(guān)媽媽的記憶。她朝桌子走過去，端起一碗白米飯，一口菜也沒有夾，徑直躲到自己那屋去了。

“這孩子挺倔，以后就麻煩你多費(fèi)心了?！蹦棠糖妇蔚貙π阋陶f。

秀姨只是笑笑，往一個碗里夾了些菜，讓奶奶給水蓮送去。

三

村里一些好事的人說，秀姨嫁給水蓮的爸爸，實(shí)在太虧了，他家不僅窮，還有個“拖油瓶”。這話傳到水蓮耳朵里，氣得她眼里噙滿了淚花，她不喜歡被稱作“拖油瓶”，更不喜歡別人覺得自己的爸爸這么一無是處。

在她眼里，爸爸雖然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但他勤勞能干，對奶奶十分孝順，平時只要有空就會帶她進(jìn)山下河，盡全力讓她開心。因為這些閑言碎語，水蓮越發(fā)想要疏遠(yuǎn)秀姨，原本她和奶奶還有爸爸三個人在一起生活就好了，是秀姨的到來讓他們陷入了別人的閑言碎語之中。

幾個月過去了。這天是秋分，水蓮放學(xué)回來，看到奶奶和秀姨合力在院子里刷一口大瓦缸。從水蓮開始有記憶，那口大瓦缸就一直放在廚房的角落里，小時候水蓮和小伙伴玩躲貓貓，躲到里面過。大瓦缸很深，四壁也很滑，水蓮?fù)俗约菏窃趺聪碌嚼锩娴?，再想爬上來時，幾個小伙伴合力才把她拽上來。再往后，水蓮怎么看那口大瓦缸都像一張黑洞洞的大嘴。

看水蓮在一旁站著，奶奶說：“你秀姨要幫鄉(xiāng)親們扎染幾塊藍(lán)印花布?！?/p>

秀姨進(jìn)門這么久，水蓮還是不肯叫她一聲媽媽，奶奶氣得要用棍子教訓(xùn)她一頓，逼她改口。秀姨卻說：“這孩子敏感，我們要給她一些時間去適應(yīng)?！蹦棠桃簿椭缓秒S她怎么喊了。

爸爸用自行車把秀姨的行李馱過來時，車后座上綁著的除了日常的衣服鞋襪，還有幾塊印花版。爸爸說，這是秀姨祖上傳下來的。秀姨祖上曾開有一家大藍(lán)印花布廠，從印版到染色、漂洗、晾曬，一應(yīng)俱全。

堂屋里，鄉(xiāng)親鄰里送來的土布整齊地摞在八仙桌上。秀姨已經(jīng)將這些布料用特殊的溶劑泡好，清洗晾曬過，就等著刮漿了。

水蓮嘴上說著要進(jìn)屋寫作業(yè)，眼睛卻被那幾塊印花版吸引住，再也挪不開。簡潔的線條變換出多樣的圖形，充滿了生命力，草木葳蕤多姿，瓜果豐盈飽滿，對稱的造型工整秀雅，讓人過目難忘。

水蓮在房中坐下，掏出紙筆，準(zhǔn)備寫作業(yè)，筆下畫出來的卻是一些彎折的線條。她模仿著畫了幾個圖形，卻怎么都不滿意。突然，她靈光一閃，想到了媽媽留下來的那塊帕子，她把帕子從被褥下翻找出來，按照上面的圖樣在紙上臨摹，又加入了自己的想法。畫好后，她把紙舉起來，對著從窗欞透進(jìn)來的晚霞上下打量，怎么看怎么滿意，怎么看怎么喜歡。

“水蓮，吃飯啦！”門明明是開著的，秀姨只是輕輕在門上敲了敲，沒有踏進(jìn)來。

水蓮慌忙將帕子和畫紙一同夾進(jìn)書頁里，一回頭看到秀姨正倚在門邊，溫柔地笑著。

四

刮漿得選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一大早，秀姨和奶奶，還有爸爸就把八仙桌搬到了院子里，放上一塊大木板，再把布抖落開來鋪好。刮漿是用黃豆粉、石灰粉加上水，調(diào)到濃度適中，把印花版放到白布上，就可以刮了。刮漿時要用力均勻，這樣出來的花色才勻稱。

秀姨系著圍裙，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清爽的髻，只見她手持刮刀，麻利地干起活兒來。那把刮刀一看就有年頭兒了，圓柄狀木制把手已經(jīng)有了厚厚的包漿。刮漿是個考驗人的細(xì)致活兒。這天秀姨哈著腰，從早上干到傍晚，總算是把五六塊布料都給上了漿。

上了漿的布料還不能馬上下染缸染色，得再刮上防染漿后放到陰涼的地方陰干兩天，等灰漿干后，才能投入染缸。

水蓮坐在屋檐下，百無聊賴地玩著游戲。幾天前秀姨清洗的那口大缸已經(jīng)放好了藍(lán)草染料，用木板蓋著，放在屋里。經(jīng)過長時間浸泡，藍(lán)草這種神奇的植物就會散發(fā)出幽藍(lán)的色澤，之后再過濾除渣，就成為染布的天然染料。

成天在地頭墻邊見到的尋常野草竟然可以染色，好奇心驅(qū)使著水蓮站起身來，向大瓦缸走去。即便是距離那次玩躲貓貓游戲已經(jīng)過去了一兩年，水蓮也才高出缸沿一個頭。她掀開木板，把一根手指伸到缸里攪和了一下，幽藍(lán)的液體冰冰涼涼的，她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一股強(qiáng)烈的試一試的沖動漫上水蓮的心頭，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用這液體染出來的布料究竟會是怎樣的顏色。她想到了媽媽留下來的那塊帕子，想象著它變成她最喜歡的藍(lán)色的模樣。

這么想著，水蓮像一只蹦跳著的小鹿跑回房里，從床褥下翻找出那塊帕子，然后快速折返回堂屋。大人們都在院子里忙著，水蓮踩著凳子，伏在缸邊，右手捏著帕子的一角，讓帕子在染料里來回擺動。帕子像一條小白魚在藍(lán)色的大海里暢游，水蓮的手拉到哪兒，那里就泛開一層漣漪。她忘我地?fù)芘?，看著帕子漸漸上色。

突然，帕子像有了生命力，從水蓮手里滑落開來，只在水面上漂浮了一兩秒，就沉了下去。水蓮來不及大叫，連忙伸手去夠，可就在她的手快要夠到帕子時，腳下的凳子一歪，她整個人隨著帕子一起掉進(jìn)了缸里。

轟響聲驚動了院子里的秀姨、爸爸和奶奶。秀姨第一個意識到聲音來自大缸，又定眼一看剛才還在屋檐下自個兒玩的水蓮不見了，她甩下手上的活兒，就往屋里沖。

水蓮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缸高了，但缸底實(shí)在太滑，她在水里撲騰了幾下，想要站起來，卻怎么也找不到著力點(diǎn)。藍(lán)草微苦的味道彌散在她的鼻腔和嘴里，她張嘴想要呼叫，一股液體又灌進(jìn)來。

正當(dāng)她驚恐萬分時，一只小巧有力的手伸進(jìn)缸里，揪住了她后頸上的衣領(lǐng)，猛地往上一提。水蓮終于從水里露出頭來，迎著她目光而來的是秀姨擔(dān)憂的眼神，還有同樣嚇了一跳的爸爸和奶奶。

秀姨連忙去燒熱水，去房里給水蓮取來衣服，奶奶給水蓮好好地搓洗了一番。訓(xùn)斥的話剛到嘴邊，繃著臉的奶奶卻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就沒見過你這么傻的丫頭，還能自個兒掉進(jìn)染缸里，是嫌自己的膚色不夠俊嗎？”

水蓮咬著下嘴唇不敢言語，任憑奶奶嘲笑。她還記掛著那塊已經(jīng)沉到缸底的帕子，她不知道秀姨到時候會怎么處置那缸染料，她好怕會失去自己最心愛的東西。

五

夜深了，水蓮越想越睡不著，于是，她悄悄去廚房撿了一根燒火棍，想去缸里撈一撈。她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驚醒了大人。讓她意外的是，堂屋里的八仙桌上，一盞煤油燈還亮著，微黃的光暈籠罩著大半邊屋子，秀姨背對著她，像是在一塊布上畫些什么。沒有辦法，水蓮只好折返回房，伴著蟲鳴，到下半夜才沉沉睡去。

連著兩個夜晚，水蓮都睡得很不踏實(shí)，她做了很多夢，夢見自己在水上漂浮，夢見岸上一個女人在向她招手。女人溫柔地喚著水蓮的名字，叫她回家吃飯，可是女人的臉模糊不清。水蓮掙扎著想要劃向岸邊，身子卻怎么也動不了，就在她急得想要大哭時，夢醒了，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水蓮穿上衣服，揉揉眼睛，走到堂屋。秀姨正用一根木棍反復(fù)將布料在染缸中按壓浸透，奶奶在廚房里忙活。看水蓮來了，秀姨親昵地招呼她過去試試染布。水蓮直搖頭，有了這兩次教訓(xùn)，以后看到這大缸，她怕是都要繞道走了。

染好的布需要平鋪開來，經(jīng)過氧化就會由綠變藍(lán)。想要藍(lán)得純粹，需要反復(fù)染色氧化多次。如果說刮漿是技術(shù)活兒，染色就是力氣活兒了。寬大的布料吸水后會變得格外笨重，秀姨累得額頭冒出細(xì)密的汗珠兒，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因此慢下來。終于，所有布料上色完成了。

“等等，還有一塊。”秀姨說著進(jìn)屋，拿出一塊半米見方的布料。

這塊布的上面像是也有圖樣，但灰漿的顏色和布料太相近了，單在日光下看不出來。隨著布料下缸，上面的花樣漸漸顯露出來。

“這不是……”水蓮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這不是我畫的嗎？”

秀姨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那天我去幫你拿干凈衣服的時候，在你房間的地上發(fā)現(xiàn)了這張紙，畫得挺好的。所以我就照著你的紙樣，用刮刀蘸著融化的蠟畫到這塊布上了。你看你喜歡嗎？我量了一下尺寸，掛在你房里當(dāng)窗簾正好。聽你跟奶奶說過幾次，說夜里月亮太亮，照得你睡不著……”

秀姨還在說著，水蓮鼻頭一酸，但她還是強(qiáng)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只是和秀姨說了一聲“謝謝”，故作冷漠地去廚房幫奶奶忙去了。

等到布料刮去灰漿，要下水漂洗時，秀姨點(diǎn)名要水蓮去溪邊陪她。每塊布料都有兩三米長，在水里抖落開來十分壯觀。水蓮幫著秀姨先擰干水，再下水漂洗，兩人就這么沉默著，但水蓮心里微微有了些變化，一種叫幸福的感覺似乎悄悄在心底蔓延。雖然她嘴上不說，但現(xiàn)在只要有秀姨在，她都會覺得非常溫暖踏實(shí)。

“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掉的？”秀姨遞給水蓮一個折好的小布包，“我刷缸時發(fā)現(xiàn)的。”

水蓮打開布包，正是她掉落的那塊帕子，已經(jīng)被染成了淡淡的藍(lán)色，像極了一抹晴空。

“嗯，是我的。是我媽媽留下的東西……”水蓮低著頭，看著手心里失而復(fù)得的帕子喃喃地說。突然，她感到自己被攬到了溫暖的懷抱當(dāng)中。

“水蓮，我知道你很想自己的媽媽，這也是我第一次當(dāng)媽媽，我知道自己可能有些地方做得還不夠好，但我是真心想要疼你愛你?！毙阋梯p輕地說。

水蓮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樣一股腦兒地涌了出來，她用緊緊的擁抱回應(yīng)著秀姨，她再也不要假裝對她冷冰冰了。水蓮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秀姨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她的心里，走到了她心底那個最柔軟的地方，她們之間有了不可割舍的情感。

“你愿意叫我一聲媽媽嗎？”秀姨撫摸著水蓮的頭問道。

“媽媽！”水蓮輕輕地叫了一聲。

方才被布料染得一片幽藍(lán)的溪水又變得清澈見底，一如一段準(zhǔn)備重新開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