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夢到了那個男人,在我三十五歲生日即將到來的冬天,漫天的雪花彌漫在這座北方小城里。我知道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認(rèn)為我屬于這里,就像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個人一樣,像那些穿著工服上下班的女人,像那些喝酒打牌抽煙罵大街的男人,還有那些放棄了一切念想,把身體如同一棵樹木一般深深扎進(jìn)這塊貧瘠土地里的人們……我時常注視他們的眼睛,那些被滄桑磨掉了靈氣的眼睛,會在一瞬間讓我感到硬生生的疼。
我總是在這樣的注視中走神兒,那時候海海多半會在我身邊撫弄一些零落的玩具,她有時會故意發(fā)出哭聲把我喚醒,我像所有溫厚良善的母親一般走到她身邊噓寒問暖,我抱起她來,把她細(xì)嫩的皮膚貼在我干癟下垂的乳房上。每每這時,我會對自己說,海海是上帝變幻了形式賜予我的。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在時間的長河里,我用我的心靈澆筑著她的心靈,“那么我的靈魂是不是也會流淌在她的靈魂里呢?擁有同一種靈魂的流淌,一定要比血液更深邃了吧?!蔽也恢溃枪さ厣蠋缀跞巳硕贾篮:2皇俏业暮⒆?,我早已在那次先兆性流產(chǎn)之后,失去生育能力。
也許恰恰是生育能力喪失,使我和他們之間豎起更大的溝壑。這塊工地上的人們都有著很強(qiáng)的生育能力,黏稠的夜晚,男人和女人下工之后,便鉆進(jìn)出租屋里搗鼓起他們的身體,力量的搏擊和著面對匱乏生活的憤怒與貪婪——那時候,我總是冷不丁地坐起來,在黑暗中我會叫大皮去給我倒一杯水喝。大皮是我男人,他太胖了。很可惜,這段磨人的婚姻終究也沒能使他瘦一些。很多次,他笨拙地爬上床,看到我過于驚恐的目光竟一瞬間手足無措。
我看著他在黑暗中移動著的過于肥胖的軀體,他笨拙的腰身,有好多次,我都懷疑他會不會就在這樣沉重的、拖拖拉拉的腳步中絕望地死去。想象大皮的死,是我前半生不停在做的最齷齪的事情之一,而齷齪這枚詞語其實也可以是一架隱秘的天平,用以衡量生活本身的美,與丑。
大皮并沒有死掉,在很多個我以為他會死掉的夜晚,他那樣安全地走下吊車,那樣安全地趕夜路回來,他那樣若無其事地推開我們的房門,然后若無其事地喝酒,在酩酊大醉之后一頭倒在我的床上,鼾聲如雷。
如果我不講,也絕不會再有旁人來喧嚷,我是這塊工地上唯一的大專畢業(yè)生。我曾在師范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我還曾有一個美麗的夢想——當(dāng)一名語文老師。我的夢想多么美麗啊,美麗得它對于今天的我而言,只能是個夢想罷了。因此,我甚至羨慕三毛在書里寫下的夢想,她說她的夢想是撿垃圾,一個讀書又撿拾垃圾的人,而我大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她的夢想……在這個貧瘠的小城的貧瘠的工地上,我是唯獨(dú)一個讀書的女人,我讀書也撿拾垃圾。
收養(yǎng)海海的那個下午,我最后一次嘗試逃離。那天下著瓢潑大雨,我對父親說,讓我走吧,我走了就一定不會再回來。我還記得那天是我母親的祭日。我的日漸蒼老的父親,患有深度抑郁癥的父親他沒有再抬眼看我,他把那些從安眠藥瓶里摔出來的顆粒塞進(jìn)嘴里,那些小巧的白色顆粒像一個個赤裸的精靈,它們和著一種腐朽的氣息沖進(jìn)我父親的嘴巴,又像是一個個守護(hù)戰(zhàn)場的衛(wèi)兵在死一樣沉寂的空氣中向我沖殺……就在我的腳要跨出家門的瞬間,父親對我說,你走吧,你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來。我沒有走。跪在冰冷的地上我抱住了父親,我用手指摳進(jìn)他漆黑的口中,我拼命拽出那些浸濕了他唾液的“精靈”。陰郁的日光從那扇百葉窗上透進(jìn)來,打在父親死一般灰暗的臉上,一格一格像刀片將他切割……那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用盡畢生氣力做出背離這塊貧瘠土地的姿勢,可是,我沒有走,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走了。
我是在冬天嫁給大皮的,漫天飛舞的雪花飄灑在天地間,飄灑在我紅色的嫁衣上,一顆一顆雪的粒子從自由的天空降落而來,在我鮮艷的紅色中消融掉了,真像一首悲愴的歌,它們是跳躍著失去生命的音符。我在雪花紛飛的冬天嫁給了人們口中最為老實憨厚也其貌不揚(yáng)的大皮。和收養(yǎng)海海相比,嫁給大皮的時候我并沒有如此這般對于我生存的土地滿懷敵意,并沒有把自己完全認(rèn)作是這塊土地的異鄉(xiāng)人。我多么希望這個從吊車?yán)镒叱鰜淼哪腥耍瑩碛兄钭钇椒残乃嫉哪腥丝梢宰鲆粋€木樁,拴住我,可以做一眼井把我藏匿在巴掌大的地方。那個時候,我并沒有如此敵視這塊土地,即使,在那之前我母親曾帶我去見過神婆子,為了斬斷我過高的心氣,母親讓神婆子看遍了我瘦弱、孤僻的身體,可在我們要破門而出的一刻,老神婆卻讓母親退到一邊,她拉住我的手對我說,你的出生地,克你……我一直記得她說這句話時候的神情,和她在看著我寫下我名字時候眼睛里的光。我的母親或許也聽到了這句話吧,她把剛剛放到神婆桌子上的褶皺的二十元錢用力收回來,塞回了她癟癟的褲腰帶里,母親一把揪住我出門去。
那年冬天,老神婆去世了,我的母親也去世了。
我在那一年冬天聽從母親的安排嫁給了大皮。
接下來的日子里,相比大皮而言,我才真是一個極盡無用之人。大皮會開吊車,在我們生存的工地上,多少人艷羨大皮的技能,當(dāng)烈日焦灼地烘烤著腳手架的時候,那些站在鐵架上的男人們都會艷羨我的男人——這是我聽來的,是從那些工地上的媳婦們的嘴里聽來的,也是從我的老板那個俊俏的女人劉阿美那里聽來的。我聽著那些女人們一邊夸贊大皮,艷羨大皮,一邊用略帶輕佻的語氣嘲笑我,“肚子大不起來哦?”“要不要求個娃娃去哦?”我并不理睬她們,送了飯我還得去劉阿美那里幫忙,劉阿美也夸大皮,但她從不和這些女人一般見識,她只會愣愣地看著我,在我回神的瞬間她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發(fā)麻。我不知道她怎么會在那雙醉人的大眼睛里迸射出如此耐人尋味的目光,我只是知道能去劉阿美那里幫忙也是被這些女人們艷羨甚至妒忌的事情。
這事情,我就是知道,雖然她們從來不和我說。
只有大皮會說,在我先兆流產(chǎn)之前,大皮就曾對我說,劉阿美家的電腦是個怪物嘞,你要當(dāng)心了,總?cè)ツ抢锎蜃稚眢w會壞掉的。在我們這座小城里,像樣的打字店也不過一兩家,大多是幫助鄰里打個出租啟事,招工啟事。我和大皮租住的房子就是通過她劉阿美家打印的出租啟事租到的。
我在這座小城唯一說得來的女人就是劉阿美了。
我有點(diǎn)喜歡這個女人,唯獨(dú)她不會笑話我,因為她和我一樣喜歡讀書,雖然她只愛讀《知音》,讀《婦女之友》,讀《故事會》,那些我不屑于觀摩的文字,雖然在她的世界里從來不曾有馬爾克斯、加繆、略薩的存在,也從未出現(xiàn)過薩岡,杜拉斯,尤色內(nèi)爾,但這似乎并不影響我喜歡上她。我還曾在她店里看見一本《兩性知識手冊》。我母親死的那天,是劉阿美到我家里來喊的,她喊給大皮聽,而不是我。在那之前,我和劉阿美沒有正臉說過話,我母親說她是做“小姐”的,打字店不過是個幌子,這年頭,洗頭房多查得厲害了,打字店看上去更隱蔽些。我母親的話我是有些信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喜歡這個女人,我說不清楚這到底是因為什么。有時候,我偏偏就喜歡看她立在街頭,那渾身上下透出的機(jī)靈勁??此龑χ車囊磺泻敛辉诤醯姆爬四?,看她的腰肢,也看她的笑。我偷偷翻閱過劉阿美店里的那本《兩性知識手冊》,男人的睪丸被生硬地印在一張暗黃的頁面上,劉阿美說書是盜版的,所以黃,她說著話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待我想過,竟被她說得不好意思,趕忙丟到一邊去。工地上的女人大多都生過不止一個孩子,可哪個女人會像劉阿美讀過這樣的書呢?我想是沒有的。我母親說得沒錯,劉阿美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卻有男人,絕對不止一個。但我想,我母親她不知道,即使像大皮這樣在工地上被認(rèn)作老實憨厚的男人,也定不止一次唏噓過劉阿美的美吧。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跑到我夢里來,我似乎就要失憶了,就要對我曾離開過這地域,忘得一干二凈了。我還會要忘記在我母親去世之前,我們家里也曾有過屈指可數(shù)的安寧日子。母親沒有別的才能,生來就是廉價的勞動婦女,她甚至不曾化過妝,沒有一件像樣的裙子,她穿大背心而且不戴乳罩,她碩大的腳掌曾穿破過多少雙棉布鞋。我在給她燒衣物的晚上,聞著一股酸臭從破舊的棉布鞋里發(fā)出,那味道在空氣中蔓延,隨著冷風(fēng)飄散,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那是住進(jìn)我記憶里的母親的味道??赡赣H在世的時候我從沒有仔細(xì)地聞過她。我的不堪的母親最好的手藝是做飯。必須承認(rèn)母親做的飯菜是我吃過的最有滋味的飯菜。在我們家多年促成的貧瘠歲月里,我的母親硬是能用炒過兩次菜的地溝油再包出一頓味道可口的餃子來。很多年以后,我常常會懷念我母親做的吃食,在那間匱乏狹窄、陰郁破敗的廚房里,在父親因為某些不如意剛剛大發(fā)雷霆之后,母親一聲不吭地立在那個灶臺前,她翻炒著同樣一聲不吭的茄子,誘人的香氣蓋過人們臉上的灰,蓋過周遭的沉寂,蓋過那院子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后來我才明白,在那些誘人的飯菜里藏著我母親的憤怒,也藏著她的美。
我的母親和劉阿美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我的母親過于固執(zhí)、粗魯,還愛計較。當(dāng)我患有深度抑郁癥的父親和她因為屁大點(diǎn)的事爭吵起來的時候,父親瞅一眼馬路,嚷道,真還不如那個臭娘們,我知道他指的是劉阿美。在這地方,“劉阿美”似乎已再不是“劉阿美”了,至少她不僅僅是一個叫劉阿美的女人。很多時候,我甚至在想我的父親雖然與我不同,但他也并不屬于這里,不屬于這座小城的貧瘠,更不屬于每日里紛紛擾擾的工地。他甚至不屬于我的母親,也不屬于我和大皮。
大皮比起我母親來確要精明一些。每每喝醉酒,他總要拉出我父親來調(diào)侃,他戲謔似的對我說你是猛哥的種,他模仿父親的樣子,說你父親就是這樣粗鄙地喚你母親。我的父親已然成為大皮口中的笑談,而父親卻渾然不知。這有時候讓我覺得在大皮面前丟盡面子,尤其在父親一本正經(jīng)地對大皮說話,讓他與我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大皮臉上掠過狡黠的笑意,我想在他腦子里無非閃現(xiàn)著父親赤腳跳罵我母親的樣子,閃現(xiàn)父親在母親被撞倒一瞬無力邁出的腳掌。大皮驚人的記憶力,也讓我自愧不如,他沒有正經(jīng)上過幾天學(xué),中專畢業(yè)就開起吊車,一開就是十幾年,可是他卻比我,比我父親,比這塊工地上的男男女女,甚至比劉阿美都有著更加驚人的記憶力。他記得我的父親在撫摸帶血的母親的時候,掩面哭泣的一滴鼻涕正巧落在我母親的嘴角上。
如果那個男人不出現(xiàn)在我夢里,我似乎要接納生活安頓給我的所有,接納我的意外死亡的母親,我的深度抑郁的父親,我的其貌不揚(yáng)、卻樂得其所的丈夫。如果我不夢到他,也許我不會和大皮孕育一個胚胎。我不想生養(yǎng)孩子,雖然我沒能隨他離開這里,但冥冥中我相信自己還會有出逃的機(jī)會……在我尚沒有經(jīng)歷之后的所有,在沒有收養(yǎng)海海之前。我慶幸因為我的妥協(xié)父親放棄輕生的念想。我騙過了他。我在心底為逃離挖一條暗道,供它隱秘生長,時時刻刻,無人知曉。那個男人再次走進(jìn)我夢里的那天,我還夢到了——倒立的云朵,大塊兒、大塊兒潔白無瑕的云朵倒立在我們周身,像海浪,像鏡子,也像水霧迷蒙的眼睛。
我突然碰觸到云朵的重量,因為倒立,它們不再輕飄,具有了魔法一般,充溢在我和他之間。我和他,還有無數(shù)赤裸的男男女女,分立在云朵兩側(cè),天空擁有著無窮盡的愜意,我看見雄偉的山巒和廣闊蔚藍(lán)的海,我和他站立在云朵兩端,向遠(yuǎn)方奔跑,水汽在周身散布……我們,我和大皮在出租屋的床鋪上云雨一番,他的功能性射精障礙癥竟然被這一夜的翻卷治愈。后來,大皮滿是詫異的笑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夜里是你拉的我,是你太想要,而我拗不過。我看著大皮的眼睛,看著他眼里的水汽,拼命把眼淚堵在我眼眶里。
為了驗證大皮是如何在日久天長的生存中練就了驚人的記憶力,我曾偷偷鉆進(jìn)那輛降落的吊車,那些奇奇怪怪的按鈕遠(yuǎn)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我在霎時間明白人是可以擁有在使用性之外的能力的,大皮的記憶力就是這樣,或許這并不需要鍛煉,是一種本能,一種如果需要就會存在的本能。大皮可以清楚地記得很多場合里不同的人說過什么不同話語,有些話語他或許并不知曉其中的含義,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它們的記憶和敘述。他還能記住那些突然發(fā)生又稍縱即逝的場景,他甚至記得數(shù)月以前(那時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他路過我家院子,曾瞥見我母親只穿了件花紋大背心在院子當(dāng)中旁若無人的解手。我對他說的話確也產(chǎn)生過懷疑,我也小心翼翼地求證過,可換來的是我父母一時間的尷尬、露怯,驚慌失措,是我在大皮面前無以遮擋的羞辱感。他用一種天真無知又世事洞明的能量羞辱我,使我無地自容。
而平日沉默寡言的大皮對我的父母卻常常采取近乎戲謔的態(tài)度,他模仿我父親的口吻稱呼我的母親,在我母親出意外之前,他一直如此,仿佛他知道這家庭中唯獨(dú)母親和他一般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也正是因此,大皮快活地把我的母親劃分到他的陣營里。而相較于我的父親,大皮是排斥的,他厭惡我父親身上濃重的失敗的氣息。有一次,大皮突然間調(diào)轉(zhuǎn)話題對我說,你是“老嘎咕”的種,你注定會像他那樣……我在那兩個字被他說出口之前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他要說的是“失敗”,我甚至像他一樣對父親身上濃重的失敗氣息異常的厭惡,厭惡直至痛恨。我計較并痛恨著在我母親遭遇意外時,他那只始終沒能跨出一步的腳掌。母親逝世之后,我開始忽略父親的身高,他原本就沒有母親高挑,他的身軀被我攔腰截斷,我開始忽略我父親的下肢。
而關(guān)于“老嘎咕”的稱謂與“猛哥”不同,這稱謂里絲毫沒有大皮的戲謔,那是我母親安給我父親的,就像祖母安祖父的一樣,我父親配得起這個稱謂嗎?如果不是我祖父母在那個惱人的冬天相繼離去,我想母親斷不會狠狠地摔給父親一句“老嘎咕”,而我的父親也不愿意接納已經(jīng)被我祖父支撐了近半輩子的稱謂。
那天夜里我母親第一次和我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姑姑合二為一,站到了一條戰(zhàn)線上。后來,我想這變化的產(chǎn)生大抵是由于我年邁的外祖母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雖然我母親并不知道這是種什么病,她只知道外祖母從此癡癡呆呆,瘋瘋癲癲,我的外祖母不再沒日沒夜的需要她,不和她說話,我的外祖母自說自話,她像被另一個時空收攏,變成無法關(guān)閉的話匣子,變成少年,變成時空的流浪者。我的母親,這個曾經(jīng)因為我的婚事而不斷求簽、問神的女人,開始覺得我的外祖母就是一尊神了。在這小城的神婆棄世之后,她的后人為了紀(jì)念在院子中修了一個更大的爐火,神婆子的照片被放在菩薩相旁邊,女兒在一夜之間成了她的代言人,由于她的棄世,一種無以言狀的神秘感使人們更加相信她的女兒。我的母親就是這信眾中的一員。
我的老娘是成神了吧?我的母親問。
是的啊,像她這個年紀(jì)就是神仙了。女人說。和我娘一樣。
我要為我的老娘求個簽嗎?我母親問。
不用的,不用的。她已經(jīng)是仙了。那女人說。
這支不用求的簽換來了我母親求取無數(shù)個簽,為我,為我父親,也為我逝去的祖父祖母。我的母親還由此極其堅決地站到我的姑姑身邊,她說你姑要回來,她說你姑要上祖墳祭拜,她說你姑要穿孝衣,她說你姑要撒紙錢。她說那些話的時候,被一股奇怪的神氣附著,越發(fā)硬朗,在父親對面,我第一次感到我家屋頂是平的,從灶房到院子,風(fēng)吹開來。我母親站在那里,她的形象異常引人,柵欄外的鳥雀在那一刻停下來了,落在樹枝上聚精會神,聽著她。
可我母親終究沒有看到姑姑的到來,她的聲音剛剛在這個家里立住,人卻在這家門口的土路上倒下了。那條路是我們這個小城唯一通往遠(yuǎn)方的路。我姑姑就從那條路趕回來。我對姑姑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相比我去世的祖父母,我姑姑更像是嵌在我家墻板上的畫報,她是鮮艷的,是響亮的,也是虛無的。我在日記本里看到過她,我在唱詞書里聽見她,我在舊戲服里見到過她,也在夢里……可我看不清她的模樣,我只聽到她的聲音,就像母親在喊出那句“老嘎咕”時候的聲音一樣,是高昂的,有復(fù)調(diào)的,悠悠地飄起來。
那一年的春分,姑姑回來了,她沒有參加祖父母的葬禮,也沒有參與我母親的。后來,姑姑對我說,她跟隨演出團(tuán)去了上海,他們?nèi)ナ赖南⑹撬菣C(jī)的前一天夜里知道的,她說知曉我母親去世時,她剛剛演完一場戲。我姑姑對我說,那天劇場里座無虛席,那天上海下了大雨,雨水擊落在地面上的聲音像極了臺下的掌聲。
你聽到了嗎?她問。
你聽到了嗎?姑姑。我說。
你聽到我母親說的話了嗎?我對她說。我望著那對碩大而空洞的眼睛,有一刻,我發(fā)覺那張臉?biāo)圃嘧R。她像極了我在睡夢中奔跑著的面容。望著那張臉,我仿佛又撞見了那曾經(jīng)飄蕩在我夢中的,倒立的云朵。我記得它像海浪,像鏡子,像水霧迷蒙的淚眼……水霧迷蒙的淚眼,我在母親的臉龐也曾撞見過。
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了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姑姑口中所描述遙遠(yuǎn)而神秘的城市,上海。在我的夢里,它有漆黑如寶石般的夜色,有璀璨的星空,有大海也有浪花,潔白的海浪一撥又一撥,天地間雨綿綿,海水的聲音像無窮盡的掌聲。那所有一切像舞臺。
那么空,那么空。母親站在一方,姑姑站在另一方。而我是這空曠天地間,唯一的觀眾。我沒有鼓掌,我看著她們在舞臺上穿過,她們離我越來越近,我伸手卻誰也抱不住,她們最終消失在我夢里,我的夢境又像海浪一樣消失在夜色中。
那是南京。姑姑給我看她的地圖,在那張地圖上有個被她用紅筆勾勒的圓圈,她說祖父平反后就落戶在那座城市里,若不是因為病痛,祖父和祖母想必也會在那座城市終老。她指給我看從我的小城到那里的距離。
沒有任何空間的距離可以和時間媲美。姑姑說。
所以,沒有任何空間距離可以彌補(bǔ)或者消弭時間。她說。
本就不熟悉這個女人,我對她知曉的一切來自于我父親,來自于別人的杜撰,來自于道聽途說。她有曼妙的身姿,她是曾經(jīng)被父親綁在門前那個老樹下打了無數(shù)個大嘴巴子還瞪大了圓眼睛倔強(qiáng)不肯認(rèn)輸?shù)呐ⅰD莻€擁有著父親生命中所望塵莫及的美好閱歷的女孩,那個擁有著父親故事里所不堪恥笑,混亂生涯里的女子,那個和我不同擁有生育能力卻和我一樣不愿生育的女人。她真的坐在我的面前了。
留在我父親口中的姑姑,是那個夏日傍晚,被他綁在樹背上打了無數(shù)個嘴巴子的小丫頭。關(guān)于這頓毒打,我從祖父祖母,父親姑姑口中得知了無數(shù)個版本,而我更相信我父親的版本,我發(fā)誓這件事情我只對大皮說起過一次,可這事情卻異常清晰的記錄在了大皮腦袋里,甚至此后多年成為大皮杜撰我父親失敗氣息的重要形象。他也因此判定我和我的父親有著相同的疾病。我們身上有著同一種疾病所散發(fā)出的氣息。
你認(rèn)為你理解我了嗎?夜色中,姑姑的臉龐是陌生的,和擺在父親屋子里的那張照片不同,照片上的那頭烏黑長發(fā)已被一頭輕松的短發(fā)代替了,它們被染成暗紅色,雅致的暗紅色,在燈光里散發(fā)著陌生的光澤。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以后的某一天,我大抵也根本就不再會理解此時的自己。這種理解啊……我會慢慢喪失擁有它的勇氣。姑姑說。
那時候,她的大眼睛被水霧迷蒙了。
你聽到我母親說的話了嗎?那天在那臺公用電話旁邊,母親說父親是“老嘎咕”,母親說你要回來,應(yīng)該讓你回來,讓你上祖墳祭拜,讓你穿孝衣,讓你撒紙錢。我好想對姑姑說一說我的母親,說一說母親在焦急地喊出那些話語時候,眼睛里迷蒙的水霧。我的姑姑那個時候正在梳妝,窗外面春風(fēng)刮開來,一些青澀的綠意微微飄起了,姑姑坐在桌子前,那面鏡子里有兩張多么相似的臉龐。我什么也沒有對她說,直到姑姑提起沉重的行李,留下一道狹長的影在那條彌漫著沙塵的土路上,我沒有再說,因為我一下子疑惑了,我母親說那些話到底為了什么。
那個時候,我的男人大皮承包了工地上所有的夜班,我在寂靜而慌亂的夜晚,可以安然入睡。我在夢境中丟失了一個男人的形象,卻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兩個,三個,甚至更多陌生的、熟悉的女人。那段慘淡的光陰,逝去的人們成為了天空中的云朵,成為了撒在夜幕里的星辰,成為了窗外樹梢間的雨水。也成為了我通向神明的道路,他們?nèi)鲩_雙手不再掌控人間的事情,他們在夢里微笑,開始遞來一個個溫暖的慰藉。那樣的時刻,我的姑姑不在這座擁有死亡氣息,擁有回憶的小城,我也忽然知道了,那樣的時刻她也不在她自己生活的城市,她在和祖父母和我,和我的母親父親……和所有與記憶、糾葛劃清界限的地方,命運(yùn)讓她毫不知情的立在那里,在疼痛向她撞擊的時候,她依舊立在那里,她……或許不過只是在愣神。我不想對姑姑說,我沒有對她說,她的背影成為那個夜晚小城里最亮的光,一束不知道什么時候還可以再見的,光。
那個男人再次來到我夢里的那晚,姑姑登上了南去的列車。而我懷上了大皮的孩子。
我對于生育的恐懼早在我上大專的時候,就有了。確切地說,在我第一次和男人睡覺的時候,在我的身體被外物溫柔的入侵時,我就開始害怕懷孕。和我一樣,在那所大專里的情侶中間很多女孩都是這樣的。我們的學(xué)校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幾十里地以內(nèi)沒有兩家像樣的診所,我記得有一年我因為婦科炎癥需要打點(diǎn)滴,是那個男人(當(dāng)時他還是男孩)陪著我坐了好遠(yuǎn)的三馬子,然后又倒汽車到市區(qū)一所醫(yī)院去輸液。那天,我拖著打點(diǎn)滴的吊瓶在廁所里撿到了一個皮夾子,一封被水浸漬的信從那枚皮夾子里掉出來,是一個女孩寫給男人的信,她在信里說,別人流產(chǎn)有人陪伴已經(jīng)是很痛苦的事情了,可是自己流產(chǎn)要一個人跑來找你,你卻不愿在我身邊,這是要有多痛苦,這遠(yuǎn)比手術(shù)痛得多。寫那個信的女孩也是一個大學(xué)生,那個信皮子上有某某大學(xué)的字眼,“某某”被她用劇烈的劃痕覆蓋了。她是要有多痛苦呢?那時候,我其實未必能夠體會得到,我所體會到的不過是文字間流露出的抱怨與哀傷。
在醫(yī)院里等待刮宮的日子很是無聊,服用固定的藥物,然后就是等待,等待他們用外力從我的身體取走一個死去的生命,而大皮是那樣若無其事地對坐在我面前,從他空洞的眼神中,我甚至看不到一點(diǎn)兒恐懼,是啊,應(yīng)該恐懼的是我,而不是他。女人在結(jié)婚,生子,以及成為母親的過程中,都有或多或少自導(dǎo)自演的成分吧,幸福的伴侶不過會更好地配合而已。劉阿美,美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樣無聊的夜晚和大皮聊起一個更加無聊的話題,或許是因為失去這個小胚胎的我在暗中劃分,我又可以和劉阿美站在沒有生養(yǎng)的女人的隊伍里了,我竟然感受到了自己對于她的莫名的親切。大皮詫異地望著我,他眼神中有種懵懂的天真,有一刻,他的手掌伸向了我白色的被子,充溢著藥水氣息的床,他溫?zé)岬氖终圃谖业难g摩挲,我感到他身體的顫動。那時候病房里特別安靜,這些失去孩子和等待失去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們都睡下了,大皮溫?zé)岬厥终圃谖业纳眢w間摩挲,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我的指甲掐進(jìn)他黝黑皮膚里,他的手掌被我推出來,在黑暗中,我們像兩支對壘的敵軍,充滿尷尬地看著彼此。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對大皮有什么要求,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在母親去世之后,在我的祖父母長眠于另一個世界之后,在我遙遠(yuǎn)的姑姑歸位于遙遠(yuǎn),在我在這個工地上被視為渺小、另類,看似多余的女人,流產(chǎn)的女人,惶惶于父親的抑郁輕生念頭而不可終日,我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做著羞恥夢境的女人,我對大皮還可以有提要求的權(quán)利嗎?可就因為流產(chǎn),我在醫(yī)院里躺了整整七天,七天,沒有看見滿目荒蕪的工地,也不用品嘗飛沙與塵土,不必去在意和視我為異類的男人女人有任何相處與交往,我甚至可以讀劉阿美特地給我買來她從沒有閱讀過的《小說月報》(合訂本)。在流產(chǎn)后的第七天我的心好像突然安靜下來,縣醫(yī)院三樓窗子外面是湛藍(lán)色的天,熟悉的叫賣聲混合著炊煙的氣息在床邊攀爬,我突然想起了那封信,那個女孩寫下的“流產(chǎn)”字樣像兩只紅色的蝴蝶。
劉阿美是穿著她那件繡了牡丹花的大外套急忙忙趕好幾里路來看我的。她的大外套真的很好看,就像她一樣,是一種帶著泥土氣息的強(qiáng)壯的美,她的胸脯在那枚牡丹花的中央露出來,又被白紗樣的布裹起來,一跳一跳的。她坐在我的床頭,跟我說,“疼嗎?”
疼,真的好疼,我想,那疼就像……就像十多年前,我撿到的那封信里的那種疼吧??晌覍χ鴦⒚罁u了搖頭,說“不疼。”我的話也或許不是要說給劉阿美的,我借她的口說給工地上一個個偷看我的人,一個個生下孩子的男男女女,我又好像不是在對他們說話,我是在撿拾,我母親留給我的她對菩薩許下的愿。
你見過大海嗎?劉阿美對我說。我沒有見過,她像是在對自己說。你穿著這白藍(lán)相間的衣服,躺在這皺巴巴的藍(lán)色病床上,真像浪花。劉阿美說著說著,慢慢靠近我的床,她坐下來,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她背過頭不再看我。陽光在云朵里隱藏,一刻,病房變得虛幻起來,周遭的人們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我,只有坐在我身邊的劉阿美。那些大塊兒、大塊兒帶著夢幻色彩的倒立的云朵,像海浪一樣涌上來,它們自由澎湃也熱情洶涌,它們那么潔白,那么輕盈,那么溫暖,在我和劉阿美的周身翻滾,一股巨大的力量用力推動著我們,我們像是被推上了一個空曠的舞臺,也像是落在一個巨大的夢境里。白色的屋子,像極了巨大的蛋殼。像女人的子宮。劉阿美轉(zhuǎn)向我,她對我說,我沒有見過大海,也沒能像你一樣當(dāng)一次浪花??伤穆曇粼絹碓轿⑷酰不蛟S是這病房越來越嘈雜,我好像也有好多話想對她說。
我想問她,你喜歡大海嗎?
我想問她,你愿意做浪花嗎?
我想問她,大海一定需要有浪花嗎?浪花一定翻滾在大海之上嗎?
可病房越來越嘈雜了,打飯的時間到了,彌散在空氣里的食物氣息最終稀釋我和她之間短暫的潮濕。我看到她眉宇間淡淡的怯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說啥了,你好好養(yǎng)著,我走了。我起身依著窗眺望,陽光在云朵中穿梭,那件搖擺的牡丹花衣扎進(jìn)嘈雜的人群里,辨不清晰。
那天晚上,我對醉醺醺的大皮發(fā)火了。這么多年以來,我沒有對大皮有過埋怨,有過憤怒,有過要求。就像我在夢境里從來沒有對那個男人提出過質(zhì)問一樣,我想,生命本就是一座獨(dú)木橋吧,每個人的相遇不過是讓對方的行走產(chǎn)生一絲希冀,而獨(dú)木橋終究還是要一個人走的,如果希冀一旦無休止地產(chǎn)生,那么頃刻之間,就有墜橋的危險,有死亡的危險。對于死亡,我和我的祖父母,和我的母親一樣,和我那終日抑郁叫囂著自縊卻遲遲沒有舉起工具的父親一樣,我們是害怕的。(父親倒是曾對我說我的姑姑在年輕時候,有過幾次自己割了刀子又被他們救回來的經(jīng)歷,我父親因此斷定我的姑姑是一個狂躁型的精神病,也是因此,很多年,我母親都害怕我會得了遺傳)。那天晚上,劉阿美走的時候,大皮是跟出去的,我沒有想過大皮會去送劉阿美,更讓我沒有想的是,劉阿美會接受大皮的“送”。那個時候,我躺在病床上,對床的一對男女剛剛開始實施他們白日里謀劃的一場“偷盜”,他們要去主治大夫的辦公室把她做掉的四個月大的胚胎光片偷回來,對面那張床空空如也。而在我腦海里,不斷彌補(bǔ)關(guān)于他們的情節(jié)。大皮去送劉阿美了,十分鐘沒有回來,一刻鐘也沒有回來……大皮搖搖晃晃湊進(jìn)病房的時候,他手里攥著一袋被擠癟的包子,餡夾雜在面團(tuán)之間。大皮穿著工地里的工服,那上面有經(jīng)久不衰的塵土,他身上永遠(yuǎn)帶著一股塵土的氣息,仿佛那些塵土是另一種香水。在他的脖領(lǐng)子間我看到一枚十分狗血的“唇印”和唯一能夠蓋住他身上泥土氣息的味道,劉阿美的廉價香水味。那個在我腦海里曾短暫被視為同類的劉阿美。大皮有許多次在我面前夸贊過她,在我尚且沒有懷孕之前,甚至在我沒有到劉阿美的打印店打工之前?!肮ぁ蔽业呐瓪馐窃谒f出這個字的瞬間燃燒起來的,我知道接來下出現(xiàn)的這枚詞語絕不僅僅是一枚詞語,它們更是一顆釘子,從大皮的嘴巴徑直迸射出來,刺向我的腦海,或者直接沖向我的心臟。我必須阻止他,在我褶皺了的藍(lán)色病床上,我阻止耳膜接受來自那個空間的震顫。而大皮就這樣被我灰頭土臉地一陣咒罵,我知道這咒罵的起因不在劉阿美,我知道這怨氣升騰著我對劉阿美突然之間升起的嫉妒。
大皮原本就帶著酒氣,在我的音調(diào)里,他找不到屬于他的空間,可是此刻,他驚人地蹦跳起來,他說了些什么,無非是他驚人的記憶力所錄下的那些關(guān)于我的我們家的生活里的不堪罷了。隨之轟塌倒地的是他平日里那個憨厚老實的模樣,他蹦跳起來也和所有小丑沒有什么區(qū)別,在他眼睛里流動著工地上的人們一樣的眼神,而那種眼神比任何兇狠的動物的眼神還要凜冽。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夜以繼日帶著灰塵生活的男人,在我流產(chǎn)第七天的夜晚,露出了一副奇怪的相貌。那個瞬間,我停止了叫罵,我感覺到有一種熱乎乎的水流在我的眼眶間涌動,我再也沒有控制它,我關(guān)閉所有語言的閘門,任由它們洶涌地流出來。
那天晚上,大皮并沒有離開醫(yī)院,也沒有再回病房里,護(hù)士說他在走廊過道打了地鋪,爭吵也使得周遭的人不敢朝我們窺視什么,就是這樣,很多時候一場打架會因為聲調(diào)的突然提高吸引來旁人,也會因為劇烈而嚇煞旁人。那天晚上除了醫(yī)生和護(hù)士,沒有人再愿意把目光投給我,我躺在藍(lán)色病床上,我的小腹的某個位置還因為胎囊的脫落而隱隱作痛,我用雙手緊緊地捂著它,仿佛在我子宮里面仍然藏匿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小靈魂。我就那樣睡熟了,那天晚上,我在夢里,又看見他了,他對我微笑,他說篝火太熱鬧了,我們上山去吧。他拉著我在山野里奔跑,他說月亮?xí)⑾乱黄咨墓廨x專門送給相愛的人。
他說,你愛我嗎?
我想點(diǎn)頭,我又想搖頭。我在山的腰肢間感受著風(fēng)的吹拂,有多久沒有好好地爬上山看看了,有多久沒有好好地被山風(fēng)吹一吹了。我指著那山邊的鐵道對他說,你還記得那個留下了我們初夜的村莊嗎,就在那個方向,啟明星升起的地方。
冬瓜鋪。他對我說。
那是個多么俗氣的名字啊。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活了大半輩子都走不到比這個鋪子更遠(yuǎn)一些的地方。那時候,我好像真的愛著你。我對他說。
他不再說話了,他吻我,他在我疼痛的小腹上畫下一簇毛茸茸的花團(tuán)。我在他溫柔更神秘的愛撫中驚醒,黑暗的病房里,有走廊投射的燈光,在我周遭是一對又一對剛剛失去愛情結(jié)晶的伴侶,在這樣深深的宿夜中,那些呼吸又好像是嘆息。那一刻,我腦海里撞見大皮滿是塵土的背影,仿佛因為夜的黑暗,他拉得那么長。
那個男人走進(jìn)我的夢里的事情,從始至終都是一個秘密,我不對任何人說起,不對母親說,不對父親說,不對我去世的祖父母說,也不對那個短暫降臨過我生命中和我有著相像的姑姑說,我不給大皮說,甚至不給劉阿美說。那個男人在我的夢里存活,也在我夢里消失,他不是我炫耀的資本,也不是我避風(fēng)的港灣。而我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奇特的夢境,想起在我和他之間飄浮流動的倒立云朵,在夢境中,它們曾截住了時空,也塑造出另一個時空。黑暗病房,只有走廊投來的燈光?,F(xiàn)在我周身很多人沉浸夢鄉(xiāng),那些夢有的溫暖,有的酸楚,有的充滿幻想……那些夢有灰色的,有橘紅色的,也有鑲嵌紫色光圈的……可有沒有一個人和我一樣,正在一場夢境里結(jié)識倒立在廣袤世界里的云朵呢?倒立的云朵,霎時間,我覺得它們是那樣飄浮輕盈卻又絕對存在著,像自由,像熱情,像一種力量。正因為倒立,它們碰觸埋藏在潛意識里的世界。蜂一樣,采集針尖上的花蜜。
在我的病床前放著劉阿美買給我的雜志,下午的時候,我剛剛讀了一篇描寫冬瓜鋪的文字,冬瓜鋪是我們這座小城通往大城市的必經(jīng)之路,作者在那篇文字里狠狠地寫下經(jīng)濟(jì)改革給村莊帶來的效益,我在那篇文字中看到白日里的冬瓜鋪,它那么純真,溫暖,陌生。沒人知道,劉阿美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的“第一次”就是在火車??吭诙箱伒哪莻€夜晚消失掉的,在淡淡的白月光下,也有山風(fēng)陣陣吹拂。
大皮和工地上的男人女人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些??晌业母赣H是知道有另一個男人存在的,他阻止他帶我離開小城,他阻止我和一個不切實際的人逃離這塊土地,逃離他的目光,甚至逃離他經(jīng)營半生的失敗氣息。他當(dāng)然還知道那個要帶我遠(yuǎn)走天涯的男人有著先天性的頑疾,他的生命并不能受制于自己,他隨時可能因此死去。父親也因此為我畫下了一座巨大的由恐懼編織的牢籠。畫下大皮,一個差強(qiáng)人意的柵欄。可是,直到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生命是可以被自己控制的,造物主為每一個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制造生存的意外。而關(guān)于他的頑疾是父親通過我學(xué)校里班主任老師知曉的,又或者說這是我的老師當(dāng)時對我盡到了職責(zé)。在我們這座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小城里可以考入大學(xué)的人并不多,在我們這座工地上我簡直是一個奇葩,我的父親,一個和我流淌著相同血液的男人,他曾經(jīng)因為我而驕傲過,當(dāng)人們議論著我早逝的母親的時候,他就會想方設(shè)法把別人的目光引到我的身上來,接著他還會把他們的話題一點(diǎn)、一點(diǎn)牽到我的身上,他們的目光和他們話題里的無知是不足以讓我的父親,這個和我流著同樣的血液的,多疑而自負(fù)的男人感到所謂真正的愉悅的,我想我的父親只是在享受片刻的滿足,他的微弱的尊嚴(yán)在這個片刻,在人們無知的眼神里得到過滿足的。
我的父親知道了我和那男人的事情,也知道了那個男人的頑疾,還知道了我想要和那個男人遠(yuǎn)走高飛的心思。那年七月,潮熱的氣息與多雨的天氣一同包裹著工地,我被父親禁錮在潮熱與多雨的小城,我最終沒有離開這里,多年以后我仍覺得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埋藏著和父親一樣的怯懦,我在深夜的夢中哭醒的那張臉如同我的父親看著巨大的石塊砸在我的母親額頭而倒退了一步的身子是那樣相像。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父親的那個行動,父親再也沒有穿過那雙舊球鞋,它就那么頹廢地掛在南墻的釘子上,在無數(shù)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它也像一枚釘子,釘著父親,釘著我,硬生生撐在我們之間。
我沒有和那個男人遠(yuǎn)走高飛,我和我父親生活在一起,在這座如同虛構(gòu)的工地上,我的上半生與我父親的下半生守護(hù)在一起。沒有人在我們面前說起過我母親的死,也沒人再提起曾騎著單車載我在小路上狂奔的男人。七月,潮熱多雨;八月,驕陽似火暴曬;九月,陣陣涼風(fēng)取代蟬鳴。我像父親一樣小心翼翼地探尋著工地上人們的閑談,而我和我的父親早已不再是他們議論的對象了。我和父親生活在這座小城的這塊不大的工地上,我的父親開動吊車把一塊又一塊巨大的石塊升入空中,我知道那些時候他的目光從來不敢掃視地面。而我似乎就要忘記我是一個大專畢業(yè)生了,也許就是忘記了吧……在這塊工地上,想要生存靠書本上那些知識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為了填飽肚子,我必須去工地的食堂打零工。我撞上劉阿美的那天,恰巧是去給工地上送中飯。我撞上劉阿美那天,婆娘們又在破口大罵劉阿美了。工地上的婆娘們都看不上劉阿美,劉阿美長得比她們美,男人們都覺得劉阿美,美。只要劉阿美從主路走過,總有那么一些不識相的男人去瞟上幾眼,然后,在劉阿美的身后就會飄起一股酸兮兮的叫罵聲。劉阿美從來不回應(yīng),她的腳步在叫罵聲里越發(fā)輕靈,我騎著送飯的三輪車經(jīng)過她,我死死盯著她,我看到她臉頰上的紅暈和一閃而過的笑意。那時,我不明白一個女人怎么可以在這咒罵聲里笑,可以在這此起彼伏的咒罵中,笑得迷人。我對劉阿美產(chǎn)生了無法示人的好意。
我喜歡劉阿美。她是我在這座小城里,除了母親,真正喜歡上的女人。我喜歡她,多過我的母親。
我曾以為父親和大皮,并不真正在意劉阿美??晌移鋵嵅恢来笃な欠裨谝馑?,這個劇烈爭吵的夜晚之前,我一點(diǎn)都不了解大皮,從二十八歲嫁給大皮,我除了和他在夜里干那些事之外,我一點(diǎn)不認(rèn)識睡在我身邊的男人,我沒有真正關(guān)心過他。大皮說,你爸吊車開得尿嘞,你曉得吧?見我不做聲,他會更加造次起來,你爸根本就不會開吊車,他應(yīng)該到地面上去搬石頭,你曉得吧?在我流產(chǎn)之前,我從沒回應(yīng)過他的話,他說話時候,我多半都沒有在聽。我也沒有真的關(guān)心過把我留下來的父親。大皮,父親,甚至我所有家人不過是生長在我身邊,他們被神明放置在我的生命中,既不影響他們自己,也不影響我。
我見到海海的那天,小城里一夜飛雪,寒冷像要把這座小城從地球上凍住,凍裂,凍掉一般,皚皚白雪覆蓋在山丘,在河流,在沒有枝葉干枯的樹干,在我門前那條土路上。劉阿美因為難產(chǎn)死在了縣醫(yī)院里,大夫說,她是笑著走的,她在待產(chǎn)室里交代孩子的名字。她說大夫俺求你,俺和孩子出啥問題,都一定保孩子,俺求你。俺給她起名了,就叫她海海吧。我腦海里無數(shù)次地顯現(xiàn)出劉阿美肥碩的肚子抵著大夫央求的樣子。這個羸弱的女嬰,尚無法讓我把她與廣袤浩瀚的海水聯(lián)系在一起。我從護(hù)士手中抱過她瘦小的身軀,我看著她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好像海水激起的浪花,剔透晶瑩,沒有半點(diǎn)雜質(zhì),明晃晃亮晶晶。我親吻她白凈的額頭,喚她“海?!?,她揚(yáng)起腦瓜,好像是在回應(yīng)我。海海來到了我的世界里,我成為海海的監(jiān)護(hù)人,我在她的醫(yī)院證明上留下海海這個名字。我看著她在光亮中慢慢收攏了哭泣,我看到她微笑,在她嘴角處有一枚紅色的胎記,她抽動嘴唇的時候,那胎記像跳躍的心。我抱著一個鮮活的小生命立在窗前,被雪覆蓋的世界潔白而平靜,陽光在云朵間穿梭,我向人群俯視,有一刻仿佛撞見劉阿美水霧迷蒙的眼睛。
陷進(jìn)吊車褪色的鐵皮椅子里的大皮,驚慌失措的大皮,腳掌在雪地里飛奔的大皮,他不再只是一捧泥土的氣息,他是一個焦灼也愧疚的男人。
生命里總有一些潮濕的部分無法烘干,需要耐下性子與潮濕共處。繁重,艱辛,而漫長,像從汪洋中撈起一方羊毛地氈,人趴在上面,一口又一口,去將它吹干。吹回山坡,吹回羊兒在自由吃草的風(fēng)中。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人才不只是做種種活計,是造物者,是神。
那天的太陽特別明媚,我坐在通向市區(qū)的公交車上,抱著劉阿美的骨灰。她在這個小地方,除了我,是沒有像樣的朋友的,我要將她的骨灰撒向大海,雖然她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大海。在那天的公交車上,有幾個城里老婦人操著一口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她們說,好女人旺三代哪……我抱著劉阿美的骨灰,我覺察到那刻,我們正在輕輕擁抱著彼此的身體。流云在那瞬間明朗、鮮活,車窗外的一切都像是被雨水洗過,在云朵飄逸的天空中,一塊小小的縫隙被太陽的光芒刺穿。光,倒下來。
【作者簡介】苑楠,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文藝報》《青年文學(xué)》《長城》等,現(xiàn)就職于某國企。
[編后記]? 本期“步履”推薦的小說是苑楠的《倒立的云朵》,講述了一段平凡殘酷的人生,一個渴望掙脫故鄉(xiāng)和婚姻枷鎖的女人,母親原本為了斬斷她過高的心氣,曾帶她去看神婆,但神婆卻堅定地告訴母親,這個女孩與故鄉(xiāng)相克。仿佛她生來就是為了逃離,但又被種種力量困在原地。她嫉妒并欣賞一個叫劉阿美的女人,盡管她們同樣生活在粗鄙中,但劉阿美身上有著讓她羨慕的屬于彼岸的美。她反復(fù)夢見潔白的倒立的云朵,那是一個與她的現(xiàn)實生活全然顛倒的世界,輕盈、開闊、幸福、純潔、自在,都是她所沒有的。小說營造了一種傷感詩意的氛圍,痛苦是綿延的、斬不斷的,有點(diǎn)像南方的冬天,卻又時不時露出柔軟的初心和對光明的向往。
(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