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顯楠
我是無形的生命,時聚時散,川流不息。
我曾包容萬物。世界創(chuàng)始之初便有了我。萬億年來,我從不停息,流過每一寸土地,養(yǎng)育每一個生靈。沒有我到不了的地方,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選擇了留在生命最繁復的地方,養(yǎng)育著他們,而不再往別處去。
我永遠無憾。盡管有人謾罵我泛濫害民,有人毫無顧忌地污染我明澈的身軀,只要看到他們因我而生存繁衍,我便是仍舊歡喜的。也有無數人敬我愛我,視我為母,把我當成高高在上的神明,卻從不曾把我當成知心。我以無盡的洪流去抵擋,那些歲月里沉積下來的,那些在寂靜的時刻無孔不入的,孤獨。我奔涌,于是可以不去想那些。
我從未想過有誰會走近我身邊。那一天,我一如既往地在淺灘間搖曳,這時他來了。他坐在岸邊,一言不發(fā),一坐就是一整天。我一開始感到無所謂,畢竟這么多年來舉止奇怪的人總會有,就全當他在無意與我作伴吧。但有一天,他開了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話。 他說,世間太無常,你是否一直是如斯清冷?我一瞬間便相信了,他可以將這份無形無言的生命感同身受。感受到他輕微的觸碰,我便輕柔地劃過他的指尖。生平第一次,我生出了異樣的感覺。會有人愿意走近我嗎?
后來,他總來看我,仍然自言自語,仍然一待一整天。從他零零碎碎的描述中,我知道了別人對他這種奇怪的性格已經習慣,把他視作不愛名利沒有追求的異類。他說他毫不在意,因為遠離世俗的生活才是他的追求。他說他不屑于與世人交談,而只有我能夠懂得他心中所想。每當此時,他的眼中都閃動著明朗的光,直通向那一份與我一樣孤獨清冷的靈魂,而這樣的兩個靈魂有時便能共核。我第一次深刻認識一個人,而因此,我便足以相信那個懂我的人就在眼前。千萬年中,誰曾讀懂我的孤獨?每當他來到我身邊時,我都能感覺到,那些雜質正在逐漸遠去,自己的身體更加清澈。
可終于有一天,他說他要離開這里,要去遙遠而人跡罕至的北方。
那天,他在這里待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一瞬間以為又一個千萬年也要過去。我卻知道,我不能離開這片土地,因為還有生命需要我的滋養(yǎng)。于是,我在心中埋下一顆種子,期待著下一個春日的降臨,期待著花開原野的那一天。有人將名利污物仍然往我身上潑灑,我仍然不為所動,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個人無論走到哪一個角落,都會與我相知相映,不為世間所染。
一別5年,我來回流淌,人們終究需要我,因我的存在而生機勃勃。只是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如此近距離同我訴說,那些曾被掀開又堵住的孤獨,在暗夜里隨著我的身軀一起流淌,卻無處安放。而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說,北方是個好地方,又有更多的人離開了他們的故土,遷去了那里。而當這里已經稀稀落落的時候,我想,我終于有一個去北方的理由了。我要去找他。
我從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經行過變遷的景色二三,心中燃起迫切的感情,漸漸抹消了之前的那份冷清。每向前一寸,那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就更強烈一分,身軀越發(fā)熾熱。我知道,從今往后,我的靈魂不再無依無靠,我將與世上唯一懂我的人相伴至我們之一泯滅——他就在那里。在燈火盡歡的庭院里,在人間留戀的富貴鄉(xiāng)中,他與同伴們正一道把酒言歡。他沒有注意到我的來臨,也不曾停下言談。管弦嘈雜,麗影紛紛,那些狀如陌生的言語一遍遍回響在我耳邊,穿過我透明的身軀,回旋,再從另一邊刺出,被空氣吞沒。他的眼中仍然能看得到光,那圓滑生計的目光,能夠直映射靈魂的光。有人將酒器連同剩酒一起從半空拋下,正落在我清澈的身上,千億年來第一次感覺到痛。
我轉過身去,不忍再多看一眼,那些,那些,都是我曾經滋養(yǎng)過的生命。
或許并不是歷經多年就可以看淡一切,或許任何靈魂都有一隅最容易被觸動的地方,或許我不該輕易地相信歡喜??晌沂侨f物之源啊,我知道這些都不應該阻止我養(yǎng)育萬物的使命??晌乙灿徐`魂,也有感情,也想找到契合的歸宿。所以,現在我應該何去何從?
北方的空氣不似過去,每一片都充斥著徹骨的凜冽,不多不少,剛剛能將心頭的那一份焦灼消下。我離開了那一片是非之地,偶爾能聽見自己掠過枯樹枝的聲音,像極了一陣陣低泣夾雜著孩童的歌謠,除此之外,萬籟俱寂。正如同萬物生長之始,也是如此寂靜。熱切的沖動被澆滅之后,一切歸一,我逐漸理清了前方的路,要想平息,就必須要沉下來,我須用沉靜來抵擋所有的風波,用明澈來安放所有的雜念,就如同重生。
我繼續(xù)前行,穿過色彩寡淡的森林與原野,越過人群熙攘和街頭巷尾,直到到了近乎絕路的極寒山腳下,不覺停住身。我可以感覺到我的身體聚向一處,不再輕易分散,向內延展,再延展,終于收成最初的模樣。這一方天地與我合為一體,我明白,也只有這無限廣袤的天地,能夠包容我這不再有溫度的身體,將成為我永遠安心的歸宿。
我靜立于此,這一立,又是幾百幾千年過去。世人早已更迭了不知多少代,而這一次,我作為旁觀者盡收眼底。當年的故事我并未忘記,只是在閱盡了千萬種人間逸聞后,那種熾烈的感情已歸于平淡,當時的歡喜悲傷都成了過眼煙云。而那些我曾滋養(yǎng)過的生靈們,稱之為人的生命們,也無窮無盡地在人間沉沉浮浮,終化成一抹埃土消散。我依舊清冷似霜,不動聲色,仿佛世間萬物都無法將我觸動。
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一個春天,竟在這片絕境之下留下生機。枝頭霜還未解,卻奇跡般染上一片綠,惹來探險的人三兩駐足。我感到突如其來的一陣異動,映出一抹極明澈動人的光,初春慘薄無力的陽光也一瞬間灑下溫度。我知道,在經過萬千嚴冬之后,我即將又一次鮮活。人們一下被吸引了過來,彼此交換著心中的激動,言語間無不透露著欣喜和希望。
快看啊,那塊冰終于要化了。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