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旋
童話是孩子的翅膀,詩人仰望天空時,用詩歌見證另一種人生面向,在更多的生活可能性里尋覓成年人的童話。回溯,傳統(tǒng)在與新潮的碰撞中相融,乘著浩渺時代的一葉扁舟,細細翻涌著新銳,再裹挾著陽光之下年輕旺盛的生命力與黑夜里氤氳的孤獨和寂寥,一同駛向鏡中的遠方。少女從隱藏的時光里蘇醒,成長為復(fù)又將心事埋進時光的女人,異鄉(xiāng)客在城市孤獨漂泊,逆旅行人在夢中重回故鄉(xiāng)。
莫小閑的詩里有一種從童話中生長出來的倔強,少女將孤獨揉進星夜微風(fēng),女人將孤獨埋藏在每一步的遠方。正如《人民文學(xué)》詩歌新銳獎給予莫小閑的授獎辭:“外鄉(xiāng)人融入城市的艱辛和震顫,是莫小閑持續(xù)詠嘆的主題。她的內(nèi)心敏感、脆弱、警醒,聽任靈魂在漂泊和游移、渴望和疲憊中奮力前行。對命運有條件的屈從和無條件的抗?fàn)?,呈現(xiàn)出一個尋夢者的孜孜不倦和百折不撓?!彼脑娎镉型挘且箍绽锊煌5赜脛x那的煙火照亮出來的追逐,和煙火熄滅后月光下淡淡的冷清,足以照亮遠方的路,卻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女性私語化的泥淖,困在無限重復(fù)的月色中。
一
莫小閑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期待在繁忙瑣屑的俗世生活中,為詩歌保留一塊凈地,不愿遠離,亦帶著距離感靠近。在訪談中,莫小閑曾談及自己寫作中鮮明的“內(nèi)傾性”,她說:“對于一個男人而言,整個世界就是他的整個內(nèi)心,對于一個女性而言,整個內(nèi)心就是她的整個世界?!蹦¢e用詩意的方式書寫著她的女性童話,對女性成長中身體意識的關(guān)注和女性視角的鏡像凝視,是莫小閑詩歌的核心指向:
《寢室春光》里年華正盛的女孩,身體就像寫在日記里的暗戀,密不透風(fēng),層層疊疊在臉上鋪滿青春的緋紅和羞澀。她們躲在濕漉漉的犄角,春潮涌動,卻不讓光穿透一絲一毫的隱秘。當(dāng)女孩在情愛里嘗試著開啟被封鎖的閘門,敞開一直包裹在混沌中的身體,在禁忌里突圍,在袒露中接納,一個脫衣服的動作,所有的秘密自如地破土而出。直到“換衣服,也不再關(guān)窗戶/就讓老天看見”,春光無限,一瀉千里,旖旎一室,都是少女秘而不宣的成長和不敢肆意張揚的悲哀。陽光再明媚也依舊禁錮在一室之內(nèi)的鏡面,在凝視里,少女們沒有語言,只有心照不宣。
女性的身體里仿佛天然地擁有一面感覺的鏡子,女性視點在這面鏡子上透視,少女的鏡子在彼此對照的眼神里無法張揚。在《她已經(jīng)沒有可以隱藏的時光》一詩中,母親的鏡子則在歲月風(fēng)干的欲望里黯淡光芒,失去了水分、顏色和羞恥。女人的半生被解構(gòu)在決絕丟棄的顯山露水和欲蓋彌彰中,未來的歲月也不再有想象。兩首詩,從少女春光到女人半老所剩無幾的時光,沒有對身體的細細觀賞和描述,卻自然地抒發(fā)了明確的性別意識,即一種女性特有的自我關(guān)照和自我憐憫。身體在詩歌中推向前臺,細膩的心理掩藏在身體的變化中,沒有高昂的激情,亦沒有痛苦的呻吟,淺淺淡淡悄然滑過,女人的一生全在那面鏡子中。到最后,女人們都像在《九月,在南京遇見合歡花開》里走完了一生的外婆,身上每一處歲月的溝壑都記錄著她們無法宣之于口的往事和隱秘,“生命的起伏于無聲的河流深處淌過”,失語,無言。
在女性寫作中,鏡子是個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它是女性私人生活的一部分,而鏡像則是女性的自我觀照?!爸钡綁衾镉腥藛拘盐?我才敢面對鏡子欣賞自己的身體/我的山水曲線起伏,玲瓏有致/為什么我卻羞愧了二十年?!辩R子是女性自我體認的一種方式,也是不自覺地用他者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方式。這種鏡像觀照,如同戴錦華所說的“鏡城”。置身于鏡子所建構(gòu)的女性自我意識中,女性對于自我的想象既來自鏡中的自我,卻更主要地來自被男權(quán)話語凹凸鏡面后異化的自我。林白的長篇小說《守望空心的歲月》中曾寫道,“有一些女人就要從鏡子里出來了,她們最英勇、最活潑,因此最美麗,她們的身體觸碰到鏡子冰冷的表面,我聽見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音,這種聲音灼傷著她們的皮膚,灼痛著她們的眼睛,但我們最后聽見乓的一聲,鏡子在空中舞蹈著,破碎在地上?!蹦¢e的女性書寫,同樣也在致力于打破鏡城中凹凸的鏡子,試圖進行一次詩意的突圍,粉碎原有的鏡像,打破被看的命運。
莫小閑的詩并不是感官化和欲望化的狂歡,而是滲透著一點真實,一絲刻薄,些許無奈的關(guān)懷和悲憫。在詩中,她將拘束在大眾視野里不敢張揚欲望的少女比作隱藏在寢室內(nèi)的春光,而困在瑣屑日常中日漸衰老的容顏和不再豐潤柔軟的女人成了她筆下失去未來想象的昨日殘舊時光,被遮蔽、壓抑的女性在現(xiàn)實里無法沖破束縛則細致地呈現(xiàn)在外婆枯槁的身體刻畫中??陀^敘述的背后,有自憐的低語和情愫,感性而細碎,層層疊疊,在女性意識籠罩之下對日常場景重新以細膩的情思勾連,帶來熟悉又陌生的審美質(zhì)感。
二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人擅長用七情六欲體察塵世萬千人間百態(tài),莫小閑自覺地規(guī)避宏大,選擇以女性個體生存切入敘事,她著力表現(xiàn)平凡生活里的生存景觀與個體生命的生存際遇,以一種破碎的情感體驗靜待隱秘的成長。詩歌中從少女到女人的成長過程具有明確的個人化視角。
西方有“詩是哭泣的情歌”的說法,徘徊于他鄉(xiāng)和遠方的寫作天然承載著孤獨。莫小閑慣以口語入詩直言敘述,但不同于尹麗川的詩所表現(xiàn)出的撲面而來,毫無保留,莫小閑的詩始終帶著澄澈的少女感——童話在撫慰疲憊的靈魂,星辰會觸發(fā)回憶里故鄉(xiāng)最好的時光,還有一腔愿意為愛奮不顧身的熱情。
莫小閑的詩有一種矛盾感。以“黑”涂抹生存境遇下的苦和異鄉(xiāng)的孤獨,卻又讓“黑”覆蓋純真、浪漫、美好的童話,她在詩里隨身帶著“刀”劈波斬浪,卻又敏感而脆弱,在眼淚中掙扎,在放棄的邊緣試探。但這種矛盾感卻能在詩意里保持固有的平衡狀態(tài),因而從女孩成長為女人,無論在時光里打撈了多少悲喜,她的詩始終有這份純粹的少女感。
詩歌打開著人生的另一個面向,賦予了生活別樣的可能。在莫小閑的《情人》中,她所持有的“水果刀”“繡花針”和“玫瑰的刺”,都是鋒利而堅硬,帶有攻擊性的物品。關(guān)于愛情,從來都處于極致的兩端,若不是初戀青梅滋味,陰雨綿綿纏繞著酸澀的《愛情是什么》,便是無數(shù)的“刀”帶著致命鋒利的刃刺向敵人和愛人。她是倔強的,愛情書寫里的意象更多的是如刀、刺一般能造成尖銳傷害的武器,她所渴望的征服必是一場硬碰硬的較量,“長矛”“利劍”和“籠子”,方能使她臣服。她用盔甲遮蔽她的柔軟,用驕傲掩藏她的孤獨。誠如謝有順?biāo)?,“每一個詩人身上,都兼具‘出生地和‘異鄉(xiāng)人這兩個心靈標(biāo)記。”從荊楚之地飄蕩到南方,在《不愛》中,她坦誠地直言了對城市喧囂繁華的不愛,而在另一首《給你》中,她憧憬田園歸隱般平淡幸福的日子。她的書寫,就是不斷地在異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之間追索和徘徊,永不止步,永不停歇,一路采擷詩意和遠方。城市的童話在心里,鄉(xiāng)村的童話的夢中,丑小鴨在自己的童話里成長。
莫小閑的童話,源于每一個夜晚里的孤獨——是在窗口偷聽鄉(xiāng)村家庭故事的星光,是遙遠的赤水河畔墜落成灘涂的銀河星系,是星空之下的竹床和講著童話最后變成星星回到天上的祖母。她就像孤獨的星辰,在童話的倔強中生長,她以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女性化視角構(gòu)筑私語的空間。在《黑童話》里,想念有三個層次。動用七情六欲,情思遍布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現(xiàn)實生活中最慣常的想念,這是從個人世界出發(fā)的第一層。星星種在床單上,酒瓶結(jié)出枯萎玫瑰,情思在身體外噴涌而出,是酒精麻痹后出竅的靈魂和顛倒了的現(xiàn)實秩序。頭昏腦脹帶著滿眼的星星埋進床褥中再與藍色的憂郁撞個滿懷,紅酒汁液在梳妝臺漫延仿佛片片凋零的暗紅玫瑰撒落,這是想念到瘋狂,已無法清醒思考的第二層。想念的第三層是悲傷的童話,耗盡了所有火柴的小女孩只能在冷夜與黑暗中,在欲望與想念的幻想里走向死亡。只可惜,路上依舊孤寂,無同行者。從清醒地體認想念的感覺,到顛倒秩序后幾近瘋狂的想念,再到賣火柴的小女孩動用僅剩的所有光芒,以赴死的決心去抵達想念的天堂,從現(xiàn)實,到幻象,再到落寞的黑色童話,孤獨一層一層縱深直達去擊碎想念的心。
“隱去我的光澤,現(xiàn)在/請不要讓人看穿我脆弱的本質(zhì)/看穿我,一個異鄉(xiāng)人/層層戒備背后的疲憊?!背鞘械囊雇?,路燈亮著,街邊的廣告牌也在閃爍,周遭光亮一片,事實里的生活依舊疲憊得深不見底。黑色童話里,莫小閑偏愛一切的白——城市森林的法則,局外人是獅子旁邊的白兔,讀書、寫作、逛街,只有白晝留給了自己,在曖昧月光下套上白色純棉T恤,當(dāng)不同的顏色穿過身體時,唯有白色純潔,不可侵犯。世間萬物,都在光的反射和穿透后進入眼睛,這是陽光下的眾生百態(tài),世上本無黑色,只因它吸納了一切的光,反而將光澤盡數(shù)隱去,在層層光暈里森嚴(yán)戒備,倔強得不讓人看透它本質(zhì)的空虛,而白色卻反射了所有的光,不讓外界一絲一毫沾染到無瑕的純潔。莫小閑的筆觸就是這樣的白,略過身體,略過愛也略過性,卻依舊帶著光去奔赴吸納所有光芒的黑色童話,卻不減童話的真摯、純凈、浪漫和希冀完滿結(jié)局的夢想。
三
重返內(nèi)心深處,關(guān)注女性命運,以身體變化反映女性年華易逝之悲,用直面成長包裹異鄉(xiāng)的孤獨冷清,平靜的敘述里沒有吶喊,亦沒有哭泣。莫小閑的詩學(xué)追求,不是鋒芒畢露的一針見血,也不是接受命運的無動于衷,它是少女倔強的生長,柔性的反抗。
詩人的眼中,有詩的現(xiàn)場,詩人在何處,何處便是詩的故鄉(xiāng)。于莫小閑而言,女性意識是詩的現(xiàn)場里童話的開始。鏡面上的女孩從懵懂惶惑到能清晰地感知身體的變化,莫小閑對女性成長的深切關(guān)注和詩意書寫,體現(xiàn)著她詩歌視野中對女性的大關(guān)懷。異鄉(xiāng)孤獨則是詩的故鄉(xiāng)里黑色氣氛的渲染。莫小閑自然生發(fā)的女性意識將女性關(guān)懷和異鄉(xiāng)孤獨系在一起,由此貫穿從個體命運到群體關(guān)注的大悲憫情懷,凝聚成她詩歌的精神內(nèi)核。
莫小閑的青春書寫,源于對生活、遠方的詩意追求和對口語化直抒胸臆狀態(tài)下詩歌表達形式的熱愛。有生活的細節(jié),有對遠方的憧憬。盡管詩作類型稍顯單一,語言的精細和群體性的思考仍須在積累中凝練提升,但恰恰是這種尚不成熟的青澀和玫瑰般帶著小刺的倔強,讓莫小閑的詩始終攜帶著一份童話般柔軟卻堅韌的少女感。
人生經(jīng)驗和生活閱歷在不斷豐富,視野在走向開闊。在云南鎮(zhèn)雄扶貧期間,莫小閑堅持用詩的方式去開啟異鄉(xiāng)生活面向另一種可能時,朦朧的渴望也開始催促她去汲取更遠的他鄉(xiāng)所賦予的精神力量——“我想要讀書,讓自己內(nèi)心豐富/我想要去西藏,尋找某人在阿里留下的足跡。”在昨夜茫茫的雪中,西藏再次于夢中如約而至,盡管在遠方的場景中,靈魂還沒有真正地成熟。
卡夫卡說,“由于急躁,他們被驅(qū)逐出天堂;由于懶散,他們無法回去。”天堂就是終極的故鄉(xiāng),此刻孤獨便是永遠孤獨,有了既成的女性視角和女性意識,攜帶著童話般純凈的語言里生長出來的孤獨倔強,期待不痛不癢的平淡最終變?yōu)橘|(zhì)疑和挑戰(zhàn)的超越。要有記憶的童話,也敢走進現(xiàn)實的“水深火熱”,擁有了真摯和真實,也應(yīng)有成熟后重新審視的堅韌質(zhì)感和痛楚感受,語言和技巧積累的同時,背后的精神力量更需要歲月的打磨和沉淀。保持熱情,激活敏感,在生活現(xiàn)場里尋覓,詩歌的路永遠都在腳下。
既然是孤獨童話里生長出來的倔強,那便一如既往堅守少女的詩心,“詩人的存在是用詩歌去見證并影響自己的時代”,期待沉潛之后帶著詩意去抵達更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