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女,四川北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海燕》等,出版《大宋朝的妙人們》《秦嶺神脈》等。
一
妹妹決定跟母親打官司。
說是跟母親打官司,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個靶子不是別人,正是姐姐。
都是鈔票惹的禍。前幾天,甜水巷來了幾個年輕人,一人一個油漆桶,手腳麻利地在沿河的墻上刷上血盆大字——“拆”。那天晚上,全巷的人都沒睡好。
父親生前蓋起來的祖屋也在拆遷范圍內(nèi)。本來,按照妹妹的設(shè)想,拆遷款應(yīng)該歸母親。母親今年六十八,半截埋進黃土的人。最終這筆錢還是歸姐妹倆。五年前姐姐回來的時候,開了一個小店,妹妹贊助了十萬塊錢。說是贊助,姐姐一分都沒出。當年約定好了每年純利潤一人一半,五年下來,她分得了兩萬塊錢。妹妹估摸著,這次拆遷,不管是對半分成,還是按股分成,她都應(yīng)該有份。誰想到,母親要把錢都給姐姐。
這肯定是姐姐的主意,就是想獨吞。
“你姐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就讓讓她,?。俊蹦赣H變成說客,這樣來求情。
最后那一聲“啊”,聲調(diào)上揚,明明是疑問句,又分明是感嘆句。像是叮囑,像是哀求,又像是站在道德制高點的脅迫,帶著一錘定音的味道。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姐姐不容易,你該讓著。
“憑什么?憑什么我就‘該讓著!誰的錢都不是大風(fēng)吹來的,我就容易嗎?我一個婦產(chǎn)科醫(yī)生,每天熬夜加班你就沒看見嗎?”妹妹聽得火大,氣得肺疼,把手機捏在手里,放在眼前,屏幕上紅色的按鍵上,通話的秒數(shù)不斷跳動,像母親的嘴一張一翕。
電話那頭安靜下來,短暫而詭異的寧靜。母親察覺出異樣,小心翼翼地說:“你在聽嗎?”
妹妹左右探望,確定四處無人,合攏五指,貼在手機屏幕上,形成一個狹小的密閉空間。她把嘴湊過去:“我最后說一次,這事,我絕不退讓。別給我打電話了,該怎么辦,咱們法庭上見。”
事情怎么就鬧成這樣了呢?妹妹背靠青磚,眼神渙散呆呆看著遠處。大地決定生發(fā)出絲絲的黑霾,占據(jù)天空。幾經(jīng)猶豫,太陽終于變得暗淡,下定決心放棄這一天,于是一切變得凝重、沉默而有預(yù)謀,就像五年前,姐姐背著包,一個人從江西回來的那一天。
那日姐姐眼泡子腫得像桃子,一看就是哭了一路。母親也抱著姐姐一起哭,順便給妹妹打了個電話,回家解決疑難雜癥。
“你姐這下該咋辦?。恳幕瘺]文化要家庭沒家庭,咋活???”母親抹著皺巴巴的臉說。
姐姐的臉上早就失去了當年的顧盼生輝,淚水沒擦凈,被風(fēng)一吹就皴了臉,像是完成了任務(wù)后,丟在一旁的海綿,愈發(fā)透露出苦相。頭發(fā)干枯地披散著,被淚水粘成一團一團的。
妹妹心里一酸一酸的,想流淚。她拍著姐姐的背,說:“姐,你放心,有我吶?!?/p>
妹妹緩緩起身,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在原有老宅的基礎(chǔ)上,重新調(diào)整布局,給姐姐開一個雜貨鋪。這條河堤路,晚間人流量大,正好缺一個雜貨鋪。
“那,錢呢?”姐姐急急地問:“我,可是凈身出戶了?!彼眯渥幽ㄖ槅柩手?。
“我出,就當我借……不不不,就當是入股,我們合伙開個店,我出錢,你出人工?!泵妹眠B聲道。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這個主意,其實也有為自己考慮的成分。妹妹本身就有一張銀行卡,從每年的年終獎里克扣一部分作為私房錢。日積月累,這張卡里的數(shù)字越來越大,漸漸令她惶恐起來——萬一被丈夫知道,任由多少張嘴都解釋不清了。拿這錢來投資,一能幫助姐姐,二能隱匿這錢的來歷,三能實現(xiàn)夙愿。姐姐的回來倒是圓了自己的一個念想。于是千叮嚀萬囑咐,對外,必須宣稱是用姐姐自己的錢開起來的商店。
母親和姐姐雞啄米似地點頭。
店開得比想象中順利。當天晚上,她就把私房錢盡數(shù)取出,交給了姐姐。姐姐掏出一塊手絹,整整齊齊地包好,又小心翼翼地把錢放進坤包。妹妹又忍不住心酸,姐姐那視若珍寶的樣子,有一點寒酸、有一點凄苦,有一點謙卑,又有一點討好……這還是當年那個姐姐嗎?
如果早知有對簿公堂這一天,當時,她還會把錢交給姐姐嗎?
細想起來,母親從小就偏向姐姐。小時候的姐姐長得像個洋娃娃,頭發(fā)又粗又黑,母親用皮筋仔細地扎成兩根大麻花辮,誰見了都會夸贊兩句:“這頭發(fā)好!”話里既夸贊了姐姐的頭發(fā),又夸獎了母親的手藝。母親白胖的臉就綻放開來,無比歡喜的樣子。怕橡皮筋扯到頭發(fā),母親還讓姐姐挑選了五顏六色的毛線頭,拇指和食指繃開黃色的皮筋,一裹一拉,皮筋在手指上滾動,毛線頭也一抽一抽的,最后在頭發(fā)上盛開一朵朵小花。
妹妹也想用花花綠綠的毛線裹成皮筋,母親卻不樂意,你那頭發(fā)又細又黃,扎什么扎。解決方式簡單粗暴,拉著妹妹進理發(fā)店里,約定好含著棒棒糖,不許睜開眼。等妹妹在鏡子里看到禿瓢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姐姐拉著妹妹一起去上學(xué),烏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明晃晃地扎眼。所有的夸獎似乎不懷好意,都是在嘲諷背后那個卑微的妹妹。聽說生姜可以生發(fā),姐姐便在河邊的青石板上,細心搗出姜汁,用小手指給妹妹抹上,邊抹邊輕輕吹氣,把辣氣吹走。
那時候父親在工廠上班,母親在家侍弄家務(wù)。每一寸空間都用到了極致。這個角落有個凹陷,更好搭個雞圈;門外是一條小河,兩頭用細篾條編織的網(wǎng)子一攔,放一些鴨子;雞糞鴨糞收集起來,當做蔬菜的肥料。父親卻出了事。喝了酒昏昏沉沉指揮倒車,剛下過雨的路面泥濘不堪,父親一腳踩空摔到在地上,巨大的水泥車迎面而來。妹妹記得那幾天,親戚朋友悉數(shù)到來,見過的和沒見過的聚集在一起,好像參加什么重要的活動。妹妹聽見了他們的竊竊私語和唉聲嘆氣,這兩姐妹怎么活哦。
母親頂了父親的工。三班倒,夜班比白班能多領(lǐng)一點,于是選擇了夜班。每晚姐妹倆摟在一起,看什么都鬼影幢幢,屋后那棵芭蕉樹颯颯作響,雨聲風(fēng)聲混雜,像不懷好意的怪物。姐姐瘦瘦小小的胳膊抱著妹妹,別怕,有姐姐呢。
所以,長期以來,妹妹對姐姐總是懷著疼愛,懷著愧疚。對姐姐好,讓姐姐過得好,是她秘而不宣的愿望。
大概是姐姐讀初二的時候,鎮(zhèn)上突然流行泡泡袖白紗裙,腰間用一根粉色的絲帶款款系住,白紗隨意地垂下,像電視里香港小姐身穿的禮服。更可氣的是,那條裙子偏偏就端端正正掛在門口,故意攝人心魄,姐妹倆上學(xué)放學(xué)路過,總是忍不住多瞟幾眼,不敢多看,怕被人看出自己的不舍,怕被老板殷勤地招攬,怕埋著的臉不經(jīng)意出賣了她們的內(nèi)心,所以要更加匆匆地走過,更加快速又充滿銳利地掃一眼。兩姐妹知道彼此的心思,躺在床上時,妹妹說,姐,那裙子穿在你身上,一定是到這里。她摸了摸姐姐光滑的膝蓋。姐姐被撓得癢癢,支著身子,把腦袋撐在兩只手上,說,妹,等我掙錢了,一定給你也買一件。倆姐妹發(fā)揮豐富的想象力,幻想那完美的裙子穿在自己和對方身上的樣子,互相夸贊,懷著美好的愿景,愉悅地睡著了。
初三的時候姐姐就沒讀書了,去“風(fēng)滿樓”當門迎。手頭有錢之后,姐姐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原本因囊中羞澀不敢踏進的服裝店,也因錢包的充盈而敢于親近。攢了許久的錢,姐姐帶著妹妹終于走進了覬覦已久的服裝店。那個下午,兩姐妹在店里品頭論足,心虛地挑了許多瑕疵:袖子開口太大要漏出腋窩啊,下擺的蓬蓬紗不夠挺括啊。穿著喇叭褲的小溫州老練地應(yīng)對著她們的挑剔,感嘆著這衣服如何精細、成本如何高昂、產(chǎn)地如何高貴。價格遲遲談不下來,姐姐底氣不足,幾番論戰(zhàn)之后面紅耳赤,生怕小溫州看出自己的局促,于是沒有懸念地敗下陣來,拉著妹妹就要出門,小溫州卻急急地追出:看你們穿著也合身,便宜給你們吧。
不知姐姐是何時跟小溫州暗度陳倉,直到姐姐隱秘又羞怯給妹妹講述了這段戀愛。姐姐瞞著母親,把妹妹帶到風(fēng)滿樓。小溫州背靠在椅子上,模仿小馬哥的樣子吐出一個煙圈。妹妹立刻拘謹起來,不知道該說什么,小溫州走南闖北,到底世故很多,大大方方跟她握了手。
在小溫州面前,姐姐無所顧忌,或故作夸張或大驚小怪。妹妹從來不知道姐姐還有這樣的一面,一點點地陌生起來。喝湯的時候,姐姐的頭發(fā)垂下來幾綹,小溫州不假思索地幫她把頭發(fā)勾到耳后;上菜的時候,姐姐又自然而然地給小溫州夾菜。酒店鵝黃色的燈光包裹著妹妹,食物的芳香流水般鉆進鼻孔,妹妹卻莫名地有了一點蒼涼的感覺。她知道,姐姐離她越來越遠了。
母親很快知道了姐姐戀愛的事情,并非妹妹的告密,而是姐姐日益隆起的肚子。小溫州用最快速度關(guān)閉了店門,一屋子的衣服也不要了,連夜趕回老家,可憐姐姐連他身份證都沒有見過。
盡管他們拼命地想保守秘密,壞事卻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全鎮(zhèn)。比如妹妹考試年級第一這樣的事情,是斷然擺不上別人家的麻將桌。而越是不堪入目,越是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越容易被口口相傳,盡人皆知。傳聞有鼻子有眼,說姐姐如何跟小溫州勾搭上,如何在服裝店因陋就簡就地茍合,小溫州逃跑時又是如何的抱頭鼠竄,又說小溫州在老家有個怎樣的老婆和孩子。故事越傳越廣,最后,連姐姐自己都分不清真?zhèn)瘟恕?/p>
姐姐本是一個沒什么主見的人,這下更加隨波逐流了。她躲在在家里,任由外面的唾沫星子亂飛。母親每日在水泥廠三班倒,忙得前腳勾后腳,只有妹妹整日背著書包,背比以往更加挺拔,作業(yè)比以往更加認真——她知道,振興家業(yè)、光耀門楣只能靠她自己了。
二
這些年,姐姐越來越相信命運了。人僅中年,卻已度過萬水千山,她無力與命運對抗,只想守著這方小店,外面的刀兵四起就交給妹妹吧。
父親還在世時,有一天,全家出去玩。父親牽著她,母親拉著妹妹,路邊的瞎子伸出手向他們招攬。父親鬼使神差報出了兩姐妹的八字。那時候她還是風(fēng)光的時候,全家都相信她有遠大前程,而瞎子卻擺擺手,只說她如一葉浮萍,好在,她還有個妹妹。瞎子指著妹妹說,此女打得出糧食——,意味著有出息。料定他是騙子的父親有意戲謔瞎子,報出自己的生辰,說你來給我算算我是做什么的。瞎子卻連連擺手說每天只算十卦,今日已滿,明日再來。說完舉著旗幡,了然離去。
時隔多年,那一幕依然印在姐姐腦海的褶皺深處。愈是走投無路手足無措的時候,她愈是把瞎子的話反復(fù)咀嚼細細品味,似乎這樣才能為自己糟糕的人生標出一個潦倒的注腳——命該如此。
從前的姐姐性格活潑,離得老遠就能聽到她咯咯笑聲,像雨后的春筍一般富有活力,兩條大辮子在胸前蕩來蕩去,讓人心生愉悅。妹妹不愛說話,整日在房間看書。不知道什么時候兩姐妹顛了個個,妹妹潑辣能干,姐姐卻變成了無計可施的婦人,妹妹年齡最小,卻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姐姐從江西跑回來的時候,妹妹慷慨地給她借了錢——說是借,既沒有收據(jù),也沒有借條。雜貨鋪是姐姐賴以生計的唯一希望,她如同農(nóng)夫一般守候在店里,等待著買一包煙一瓶酒的兔子。她把母親精心伺候著,為了妹妹能夠安心工作,讓她過得好,讓她每周末可以陪伴丈夫和孩子,不為家里的事情煩惱。根據(jù)口頭約定,每年的利潤五五分成,彼此都心知肚明,貌似公平的背后,有資助的成分。
跟小溫州“分手”后,姐姐躲在屋里,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放在網(wǎng)上,在那里麻痹自己。她和“浪跡天涯”無話不談,傾訴她的郁郁、失意和糟糕透頂?shù)纳睢?/p>
“我該怎么辦?”面對看不見的陌生人,這頭的她,只有面對未知命運的手足無措:“我不敢出門,我該怎么辦?”
“你來吧,到我這里來。”“浪跡天涯”說。
姐姐吃了一驚,猶如電光火石,她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怎么能接受一個陌生男人的邀約呢?她雖然不再是黃花大閨女,但最基本的禮義廉恥是懂的。況且,江西那么遠,她連省城都沒有去過呢。
“來吧,到我這里來?!币淮斡忠淮危惶煊忠惶?,“浪跡天涯”發(fā)出了邀請:“我給你訂火車票,你就當過來旅游,散散心,如果你玩得開心,還可以留在這里打工?!彼l(fā)了一串齜著白牙微笑的表情。
姐姐糾結(jié)了很久,最后認為這是她目前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家鄉(xiāng)顯然容不下她,她只好也浪跡天涯。人,總要活下去吧,與其待在家鄉(xiāng)被當做垃圾一樣指指戳戳,不如遠走高飛,興許還有一條生路。不是有一句話嗎,樹挪死,人挪活。
母親守寡這么多年,林家的門楣一直是高潔的神圣的,放古代是要立一塊牌匾的,她卻往清清白白的門楣上潑了一泡屎,讓一家人都抬不起頭。姐姐整日不出門,污言穢語只能潑向母親和妹妹。所以,在那個寂靜無人的早晨,她拿著簡單的包袱,在桌上留下了一張紙條,寫明此行的出發(fā)地和“浪跡天涯”的身份證號,萬一有什么三長兩短,妹妹也能憑借這張紙條報警,保護她的安全。
在她出發(fā)之前,“浪跡天涯”往她的銀行卡里匯了一筆錢,足夠火車票和路上的花費。一路忐忑不安,行程卻比想象中的順利,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她拘謹?shù)匕央p肩包環(huán)在胸前,新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舍不得閉一下眼皮。她在網(wǎng)上搜索過一些網(wǎng)友見面的悲慘案例,卻仍然固執(zhí)地相信“浪跡天涯”并不是一個壞人。她在內(nèi)心默默盤算,如果對方見光死,她會如何如何;如果對方嫌棄她,她會如何如何;如果對方想拐賣,她又如何如何;如果對方想騙色,她又如何如何。有過一次上當受騙的遭遇,這一次她學(xué)乖了,讓“浪跡天涯”拿出身份證,在視頻里慎重地核對——田宇。
綠皮車奔馳,車廂里的姐姐思緒紛飛。不知道媽回來沒有,看到紙條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自從父親出事以后,母親如老母雞一樣,抵御著生活的千軍萬馬,吃力地保護她們姐妹二人。翅膀很弱,總有風(fēng)雨從縫隙中漏下。為了家里的幾張嘴,母親耗費了全部力氣,像男人一樣去搬運、去裝卸。別人叫苦不迭,母親卻心甘情愿,第二天清晨蹬著自行車回家,累得趴在床上無法動彈。貧窮而繁重的生活把母親壓得佝僂,曾經(jīng)潔白的脖頸耷拉下去,曾經(jīng)寬闊的后背像一層老樹皮。在外面,母親懦弱怕事,小心翼翼。回到家,母親總是夾槍帶棒,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都讓人歇斯底里,心中好像總是窩著一團火,要在孩子們面前盡情發(fā)泄。貧窮和焦躁壓迫著人的靈魂,無聲無息,無窮無盡,讓人喘不過氣來。姐姐盼望長大,為母親和妹妹遮風(fēng)擋雨。然而事與愿違,她怎么就成了左鄰右里最被嫌棄、罪不可赦的那個人了呢?似乎瘟疫總會伴隨她而來,因此人們才避之不及,明明受害的是她啊。
自小,她就從鄰居的夸贊聲中,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她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她和家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豐衣足食的唯一機會。妹妹學(xué)習(xí)好,天知道上大學(xué)要多少錢,萬一想出國呢,那又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甜水巷的人都說,女孩子家家的,差不多就行了。姐姐卻不愿意讓妹妹“差不多就行”。妹妹天生就是讀書的料,愛讀書也會讀書。妹妹總是坐在院子里看書,目光踏實專注,臉上細密的絨毛裹著一層金邊,姐姐的心軟軟的,要溢出水,要漾出來。妹妹讀到哪里,我就供到哪里,她想。
都說小溫州店里的衣服是從廣東運過來的,都說他每晚數(shù)鈔票數(shù)得抽筋。小溫州是她在鎮(zhèn)上唯一觸手可及的“有錢人”,她要像藤蔓一樣攀附他纏住他,才讓一家能擺脫命運的泥沼。何況,小溫州能言會道,委實討人歡心啊。這鎮(zhèn)上的男人,總是對女人頤指氣使的,不兇狠就顯不出作為男人的氣魄來。小溫州就不一樣,說話總是軟軟糯糯溫溫和和。南方男人細膩柔和,語言綿軟,對她也是無微不至體貼入微,姐姐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動機雖然不純,自己先陷了進去。
美貌對于窮女孩就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生活這頭龐然大物,總是不按常理出牌,命運猶如一根廉價拉鏈,總要拉錯位置。小溫州的突然逃竄,讓姐姐滿盤皆輸。
還能怎么辦呢?小鎮(zhèn)容不下她,家里容下她,她只有背水一戰(zhàn),中國那么大,總歸要給她林姐姐一條活路吧。
先前在網(wǎng)上鋪墊很久,一見面就順其自然地熟稔起來,好像雙方早就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倒沒有陌生感。明明說好是去打工去散心,還設(shè)想過無數(shù)打工的場景,什么奶茶店啊咖啡廳啊電影院啊,都是小鎮(zhèn)不具備的高端場所,現(xiàn)實中兩人卻只字不提,仿佛他們就是奔著戀愛而來。說不清何時兩人的手絞在一起,姐姐順理成章跟田宇回了家,田宇填充了姐姐的寂寞。
沒有什么愛情不愛情的,愛情是奢侈的愿望。走投無路的姐姐只有務(wù)實的選擇,先前選擇小溫州,是為了一條活路;現(xiàn)在選擇田宇,同樣為了一條活路。總要活下去吧,總要有口飯吃吧。她沒學(xué)歷沒能力,僅有的資本就是那一點點青春和姿色,必須依賴這個,給自己謀一張長期飯票。與其說在鎮(zhèn)上嫁個鰥夫瘸子,倒還不如舍近求遠嫁個田宇,起碼還年輕。
因是自己跑去的,當然就輕賤許多,老田家也是下苦人,能省就省,巴不得白娶一個媳婦。姐姐的過去,老田兩口子毫不知情,只道兒子有本事,就靠在電腦上敲敲鍵盤,水靈靈的兒媳婦自己就飛來了。田宇是獨生子,跟著父親四處搞裝修,家庭條件倒比姐姐家好一些,給姐姐也時不時拿些零花錢。左鄰右舍不少外地媳婦,沒人計較她的來路,都是去廣州、上海打工,在廠里互通款曲,不想賣苦力了就回鄉(xiāng)結(jié)婚啃老。
位子卻偏偏沒坐穩(wěn)。生了孩子沒幾年,姐姐就發(fā)現(xiàn)田宇有了別的女人,本就是玩心極重的人,怎能守著一個女人過日子,這次是個中學(xué)同學(xué),當年就有情愫,同學(xué)會上恢復(fù)了聯(lián)系,非要離了婚再娶。姐姐哭啊鬧啊,要公公婆婆為自己主持公道,老兩口掉轉(zhuǎn)槍頭對準外人——圖窮匕見,外地媳婦已完成歷史使命,吃不到一起,說話也聽不懂,交流幾乎為零,早就看不順眼了,于是跟兒子的想法高度一致、不謀而合、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明里暗里都是要把姐姐趕走。夫妻本來就沒什么共同財產(chǎn),早就防著的,怕你跑了,財產(chǎn)都在老田夫妻名下。姐姐退而求其次,只帶孩子走,這怎么可能,孫子可是命根,是香火,怎么能肥了外人的田。鑒于母親林姐姐沒有經(jīng)濟實力,田鼎鼎由父親田宇撫養(yǎng)。看,法律從來不講人情。
姐姐只好折返老家。甜水巷的人雖然愛嚼舌根,愛看笑話,最基本的善良和寬容還是有的。當年的話題人物并沒有泛起多少波瀾,石破天驚的大事在現(xiàn)今淪為平常,這年頭女孩子未婚先孕不再是什么新聞,帶球結(jié)婚反倒成了時髦。周媽媽家的二姑娘周妞妞,上周才辦了婚禮,這周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周媽媽樂得合不攏嘴。滿大街的不孕不育廣告,能自己懷上就是本事。妹妹早已畢業(yè),在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謀了一份差事,女人的毛病,大到生孩子,小到婦科病,都得找妹妹,甜水巷的男男女女也都捎帶著敬姐姐幾分。有些送不到妹妹手里的東西,一筐紅雞蛋啊,一只老母雞啊,就順手拿來給姐姐了——姐妹嘛,誰吃了都一樣。這些年,沾妹妹的光,姐姐也跟著揚眉吐氣,多虧了爭氣的妹妹呀!
誰能想到,老房子連同自留地上搭建的小小店面,就要拆遷了呢?她突然感到眩暈,一切都不真實了。那個在她心中縈繞多年,能想不能做的愿望咯嘣一下跳了出來——她要帶著錢,重新去法院,要回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
三
暮靄中沉坐許久,左思右想,妹妹還是決定給母親打個電話。解鈴還須系鈴人,房子是母親的,拆遷款也歸母親,怎樣分配,歸根結(jié)底,還得母親說了算。電話那頭,媽還是一如既往的陳詞濫調(diào):“你姐可憐啊,工作沒有,孩子也沒有,媽都不為自己,就希望你們兩姐妹好啊?!?/p>
“我姐可憐,錢就歸她?那我也不要工作不要孩子了,我可憐,你把錢給我?!泵妹糜财鹦哪c。
“說不得說不得,賭氣話說不得。你想啊,你姐就靠這些錢過后半輩子呢?!?/p>
“說來說去,你就是偏向她!我非要去打官司,哪怕我不要這個錢了,我都得爭個理。我出的錢蓋房子,我出的錢裝修,她只是跑了個腿出了個力,怎么就都歸她了。天下哪有你這么當媽的?就只有她是親生的我就不是親生的嗎?”妹妹撂出狠話。
“有什么氣你盡管沖媽撒啊,千萬別鬧出去。咱們家好不容易翻了身,不能再干傻事。你姐呀,就是想把孩子接回來。妹妹啊,你就當,你就當媽對不起你了。啊……”
母親五十歲那年領(lǐng)了社保退休,從當年分文不掙的家庭婦女,到現(xiàn)在每月按時領(lǐng)退休工資,扛麻袋受的罪早就煙消云散,母親的心腸也越來越軟。最初母親是個看男人臉色的鄉(xiāng)下婦女——鄉(xiāng)下的女人,不都是這樣嗎?男人喊東不敢西,讓喂雞不敢喂貓,你不掙錢,你就沒有硬氣的資本,就得像挨著墻角走的貓,灰溜溜的,骨子里總是自卑的。自從母親自己能掙錢以后,底氣越來越足,嗓門越來越大,脾氣與日俱增,全部時間投入到了工作和掙錢,沒有多余的精力再對她們溫柔地講道理,加之混雜于勞動人民當中,愈發(fā)粗魯暴躁。后來姐姐去了外地,妹妹參加工作,母親一個人寡居,養(yǎng)了成群的貓貓狗狗,當年的棱棱角角被磨得像鵝卵石一樣圓潤。歲月啊,把母親從軟弱變得強硬,又從強硬變得軟弱。尤其這幾年年歲增長,身體如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要托妹妹的關(guān)系去醫(yī)院看病,對妹妹的態(tài)度慢慢有點討好有點諂媚,像是丫鬟對主子,宮女對娘娘。奇就奇在拆遷款這個事上,竟敢擅作主張,非要全部給姐姐,連自己都一分不要。
一通電話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反倒讓妹妹怒火沖天。自己工作忙不能經(jīng)?;厝タ赐赣H,誰知道姐姐給母親灌了什么迷魂湯!她一再克制自己,才沒有撥通馬律師的電話。
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一那個夏天,也就是姐姐初二升初三那一年,母親扛麻袋閃了腰,整日在床上呻吟。周媽媽家的大姑娘小青,本來在“風(fēng)滿樓”酒店當服務(wù)員,懷上孕就不干了,把姐姐推薦給張老板。姐姐頂了小青做暑期工,日日站在玻璃做的大門口,沖著進門每一個男女甜甜地笑,露出白生生的八顆牙齒見人就說:“歡迎光臨!”姐姐把紅色旗袍帶回家,神秘而又羞怯地展示給妹妹,旗袍高深莫測的光澤映襯在姐姐亢奮的臉上。姐姐偷偷湊近妹妹的耳根,表情因興奮而詭異,你猜我一個月能掙多少?還沒說就得意地吃吃笑,我在這輕輕松松站著,比媽賣苦力還掙得多呢。往后啊,姐供你上學(xué),你讀到哪里姐就供你到哪里,姐不會虧待你的,誰讓你是我的姐妹。
姐姐果然沒有食言。開學(xué)時候,母親傷勢好轉(zhuǎn),姐姐卻怎么都不愿意再去學(xué)校了。母親順手操起晾衣桿子就是幾下,妹妹也在旁邊苦苦哀求,姐,你去上學(xué)吧,怎樣都要拿一個初中文憑吶。姐姐卻像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我本來就學(xué)不進去,坐在教室里暈頭轉(zhuǎn)向,天天被老師訓(xùn)也難受,中考也考不上什么好高中,再讀就是白花錢。說完撅著嘴,被子一掀,起身坐起,抖落一地灰塵,如同繁星點點。
此后,不管姐姐走到哪里換了多少份工作,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總是雷打不動寄給母親,留言寫著:讓妹妹好好讀書,萬事有姐。哪怕是到了江西,都要從買菜買米的錢里,克扣出一個整數(shù)寄回來。直到妹妹參加工作,才堅定地拒絕了姐姐的好意。
妹妹嘆了一聲,握在手里的電話捏得發(fā)燙。這么多年,孩子不在身邊,姐姐看上去若無其事,內(nèi)心不知幾多悲涼,幾多思念,幾多失魂落魄。她想,我得找姐姐談?wù)?,畢竟,這是親姐呀。
四
姐姐守在店里。晌午人少,四周靜悄悄的,蟬依然百無聊賴地鳴叫,像是桂子河里的水,此起彼伏。柳樹依然無精打采,門前的小河依然安靜地流淌,時光在這里停滯,一切還是舊時的模樣。
小溫州跑了的時候,姐姐的肚子已經(jīng)顯懷。母親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也只能罵她,始作俑者遠在天邊,罵了也是白罵。母親被氣昏了頭,壓根沒考慮到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還是妹妹想到了,學(xué)習(xí)好的人,天生就細致認真考慮周到,陪著姐姐,坐著長途車去了臨縣的醫(yī)院。太大了,得引產(chǎn)。醫(yī)生瞟了她一眼,冷漠地說。長長的針頭扎進肚皮,疼痛越來越劇烈。姐姐緊緊抓住鐵欄桿,牙關(guān)緊咬,滿身大汗,蝦米一樣翻滾,捏著妹妹的手說:“疼啊,真疼啊,妹妹,你,千萬,千萬別像姐姐這樣。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姐供你讀書,你讀到哪姐供到哪……”妹妹看著姐姐受苦,卻無能為力,只好摟住姐姐,貼著她的臉,拍著她的后背,小聲哼著歌謠:
搖呀搖搖呀搖
我的寶寶要睡覺
小寶貝快蓋好
我的娃娃睡著了
搖啊搖搖啊搖
我的娃娃要睡覺
小寶貝快蓋好
我的娃娃睡著了
姐姐的眼睛迷蒙了。在父親走后的那段漫長又黑暗的時光里,她們姐妹倆彼此扶持,像灶膛前的貓一樣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都以為是同一對爹媽,同一條血脈,同一套基因,就能夠永遠心連心手牽手走下去。后來慢慢長大,人生有了不同的方向,家庭、事業(yè)、孩子,把親情擠壓到最邊邊角角的地方,然而經(jīng)歷了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滿目瘡痍遍體鱗傷之后,能撫慰自己的還是至親。就像樹一樣,不管樹枝伸展得再開,根永遠緊緊相連,心中也永遠留著一處最柔軟的地方。
有一個人輕輕拍著她的背。這個熟悉又遙遠的動作,不用抬頭她都知道是誰。
妹妹來了。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