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陜西志丹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散文選刊》等,出版詩集《巖石的牧歌》,散文集《生命是一縷陽光》《被時光遺棄的魚》。
單純的人,經(jīng)常會有一些單純的快樂。我有理由相信,我很快樂,那僅僅是因為我的住所不遠處有一條河。
那條河名叫周河,它從黃土高原深處一條狹窄溝谷的巖石縫流出,流過了千山萬水,流過了歲月悠悠,一路往東。它流過我居住的小城,流過我居住的小區(qū),流過我居住的小樓。當然它沒有就此停下,一路滾滾向前先入延河再入黃河,最后進入大海。對我來說它的樣貌在小城我是認識的,在來小城的好長一段路上我也是認識的。但它離開小城會是什么樣子,我卻不知道。我覺得那已和我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于我也沒有多大意義。也許在其它地方它不僅樣貌上與在這里截然不同,名字也可能有了巨大變化,叫什么河,什么流或什么水。但在志丹縣境內(nèi)它叫周河,一條影響著家鄉(xiāng)幾萬人生息繁衍的重要河流。
我常想,對一個地方來說,影響她的文化系統(tǒng)、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除了環(huán)境、土地便是河流了。并且這個地方城鎮(zhèn)化發(fā)展得越快對這些的掠奪,破壞就越嚴重。這也是城鎮(zhèn)化發(fā)展必然的副產(chǎn)物。
志丹縣作為黃土高原腹地的一個農(nóng)業(yè)縣,許多年來一直是心平氣和,春種秋收,緩慢地前行。人們似乎習慣了這種平淡緩慢的生活。也許如果沒有“寶藏”的發(fā)現(xiàn),它現(xiàn)在仍然會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但這誰又能知道呢?
巨變是幾位地質(zhì)專家?guī)淼?,當他們宣布在志丹縣境內(nèi)的地下找到了“寶藏”后,小鎮(zhèn)一下子就沸騰了,人們?yōu)槟切掳l(fā)現(xiàn)而歡呼雀躍。新發(fā)現(xiàn)的“寶藏”名叫石油,是億萬年前古生物變來的。它是現(xiàn)代工業(yè)的血液,是液體黃金。處在大山溝中的山城一下子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很快淘金者便一撥一撥地從天南海北涌了來。他們是打井的,采油的,拉水的,賣貨的,做買賣的,偷竊的,尋夢的。他們讓平靜的小鎮(zhèn)很快變得熱鬧而嘈雜。通往深山的道路被一條條開辟出來,抽油機一臺臺開始在群山溝壑間轉(zhuǎn)動、轟鳴。安靜的小鎮(zhèn)失去了往日的寧靜,窄小的街道上擠滿了人。一座座高樓大廈開始在溝谷間出現(xiàn),快速生長。
隨著小鎮(zhèn)的改變周河似乎變得更快,更驚心動魄。先是水變少了,寬闊的河谷中心,淺淺地流淌著一股窄小的溪流。溪流很快變得渾濁而充滿難聞的異味。緊靠縣城的河道邊又出現(xiàn)了另一條水流,那是城市里的各種管道排出的污水匯集成的河流。那黑灰色的污水河散發(fā)著沖天臭氣一路浩蕩而下。河谷低洼的地方積滿了黑褐色的污水,到處都能看到動物的腐尸、蛆蟲,群飛的蒼蠅、蚊子。
周河太臟了,以至于人們自然地把那里看成了處理廢物的場所。各式各樣的垃圾被人們一股腦傾倒入河谷。起初是一些凹漕、低坡,后來垃圾被一車車直接倒入河床,形成了一座座壯觀的垃圾山。那些山與水,不停地散發(fā)著各種難聞而刺鼻的氣味。那氣味從河谷一直彌漫向小鎮(zhèn),彌漫到我住的小區(qū)。
每次我走到河邊,都要用手將口鼻捂得嚴嚴實實快速逃離那里。有時憋氣時間太長臉部發(fā)紫,人都快要背過氣去了。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有一年多,人們都開始抱怨、指責。
在指責咒罵聲中,人們開始反思,開始想著去改變。鄉(xiāng)民們提出了改變臟亂差,爭創(chuàng)衛(wèi)生城的口號。人們放下手頭的所有工作,集中力量搞起了向周河要碧水凈氣的衛(wèi)生大會戰(zhàn)。鄉(xiāng)民們在縣城周邊建起了好幾個大型垃圾填埋場,把河道的垃圾清理出來,拉到填埋場集中處理。溝谷的垃圾山用鏟車鏟,縣城巷道的垃圾用架子車推,山上四散的垃圾發(fā)動人海戰(zhàn)去清理。一場轟轟烈烈的垃圾清理運動,搞了好幾個月。
一天,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河道變干凈了,河水變清澈了,空氣中出現(xiàn)了久違的清爽。不只是河道,變干凈的還有街巷、廣場、草坪。鄉(xiāng)民們也開始變得自信,講究。在獲得了省級衛(wèi)生縣城的榮譽稱號后家鄉(xiāng)的父老沒有就此滿足,他們開始更大膽地嘗試與改變,提出了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縣城的口號。文明創(chuàng)建依然從周河河道整治開始,河堤幫固工程,污水凈化工程,河水儲蓄工程,河邊居民移民工程,河濱路綠化工程,居民住宅小區(qū)安置工程——每一項工程都是針對這條河的,每一個舉措都是為了人與河和諧相處的。
一條河??!從來沒有這般被鄉(xiāng)民們重視過,關(guān)愛過,心牽過。周河一點點地變得干凈、清亮,周河沿岸一點點地變得整潔、亮麗。一年又一年,周河每年都在發(fā)生著改變,并且變化驚人。它讓你有理由相信,志丹縣在快速發(fā)展的同時,也在讓一條河由死而生,變得越來越美。
數(shù)千米長的河堤建起來了,河濱公園建起來了,污水凈化廠建起來了,清澈的河水蓄起來了。沿河修建了一條寬闊的公路起名河濱路。路南是公園,一到春季便紅花綠樹,燕語鶯啼,一派自然田園之趣。路北是商業(yè)區(qū),店鋪林立,酒肆錯落,一派繁華熱鬧人間煙火景象。欲賞風月可走路南,入林蔭小道散步休息。欲購物時可走路北,進店鋪商場,入超市尋其所好。餓了可就近入一食堂酒肆,店家殷勤,窗明幾凈,點幾個小菜一壺米酒,閑坐半日,品味生活的舒心快樂。由逃離到午后慣性的散步,周河河谷,河濱路已成了我最歡喜去的地方。溝谷中的河水寬闊碧綠,清風起處潮濕清爽的水氣成了夏季最愜意的問候。
周河變了,不僅變干凈了,也變得美麗怡人了。不只是周河,就連同河水孕育的人也變了。人們開始注意保持整潔,開始懂得隨時俯身撿拾地上的垃圾。人們開始懂得謙恭禮讓,人們開始講究誠信守時,我有理由相信是一條河喚醒了這個小城的美好精神。
我住在周河西邊,工作的地方卻在河的東面,因此每天都要在周河上往返。穿過石板鋪成的走道,穿過樹蔭遮蔽的小巷,穿過巨大的石橋。每次經(jīng)過周河,我都心懷喜悅。在經(jīng)過周河時,眼眉會在塵世的繁鬧中慢慢舒展開來。那里能看到碧綠如茵的草坪,草坪上怒放的花朵,青翠的松柏,隨風舞動的柳枝。在波光粼粼河面,有時會有雨燕急速地飛掠,有時會有一些不知名的水禽嬉戲其間。除了自然的風景,有時還能遇上一些有趣的人和事。也許是午后那些跳健美操的女子,也許是散步的情侶,也許埋頭讀書的學子,也許是在涼亭、閣樓樓小憩的老者。他們總能給我?guī)硪馔獾捏@喜。
讓一條河水在我的身邊搖曳,讓一段快樂時光在我的心中綻放,我覺得真是很享受的事。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的一人一事都讓河谷變得豐富生動,充盈了人間的快意與暖意。也是他們豐富了我單純的快樂,讓我愛上了一條河,讓我永遠地記住了一條河。
村莊或是迷夢
當默默無聞的村莊發(fā)現(xiàn)了“寶藏”,它往日的平靜便被打破了。先是許多樣子怪異而高大壯碩的機器,發(fā)著可怕的轟鳴一輛接一輛駛進村子,接著是穿著紅色或藍色衣服的工人,從四面八方趕來,村子逐漸開始變得喧鬧而浮躁。
村莊由鄉(xiāng)民、牲畜構(gòu)成了一個完善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承載那些的是樹木、窯洞、圈舍、土院。阡陌縱橫的小路把村莊、田園、山野、溝谷連接起來。村莊一直在順著溝谷生長,繁盛。溝谷有小溪、小樹林、水草。溪水很淺,很清澈,緩緩地流過碎石子鋪成的河道,一路向南入周河而后向東入延河。水中有許多小魚小蝦都是運動健將,箭般在水中穿行。有一種水蛇,黑色,約一寸多長,纖細如發(fā)絲,在水中奇特地盤曲扭動。我抓住它連著用它的身體打幾個結(jié),而后把它放入水中,它很快便將我打的結(jié)解開了。
溝谷連著群山,山上有白楊、杜梨、櫸樹、杠樹,有米谷、高粱、麥子,有水穿洞、打谷場、墳塋。每當山風吹動,村莊和溝谷就會發(fā)出巨大而空曠的回響,如同一只怪獸在咆哮,怒號。出了溝谷便是一片開闊的平川。鄉(xiāng)親們在川臺上打了一口直徑十多米的巨大水井,稱其為大口井。井上裝了大功率水泵,源源不斷的清流讓干旱的川地成了豐產(chǎn)的水澆地。鄉(xiāng)民在那里種植了糜谷、蔬菜、玉米,一到春季那里便成了綠色的海洋。
鄉(xiāng)村已成了一個大工地。裝載機,推土機,拉土車在溝谷穿行,打夯機在山塬日夜轟呼。各種巨大的機械似一頭頭發(fā)了瘋的怪獸,喘著粗氣,冒著黑煙,吼叫撕咬。它們向山川溝谷發(fā)起了一次又一次沖鋒,將棵棵粗壯的樹木連根拔起,將山岇鏟平,將土窯洞掩埋,將山川大地的形貌改變、重構(gòu)。它們是真正的創(chuàng)造之王,改變之王,破壞之王。那巨大的鏟刀橫掃之后,山川改變了樣貌,河流改變了方向,樹木莊稼被徹底從山原抹去。
這里要建一個城鎮(zhèn)。要修平展開闊的大路,高樓林立的社區(qū)、學校、醫(yī)院。窄小的土路被鏟掉,拓寬,改造成寬闊的柏油路。田野被推平硬化,然后修建起一座座樓房。所有的土地,土地上面生長的草木,最后都被鋼筋、泥凝土蓋得嚴嚴實實。城市是鋼鐵、水泥與石頭的領(lǐng)地,很干凈也很堅硬。
村子建在了陽山南面的半山上,往上去是八道棱,云盤山。山上種滿了高梁、玉米、糜谷。鄉(xiāng)親們總是天不亮就上山了,穿過露水打濕的草林走進田間地頭開始一天的勞作。人們用鋤一寸寸在莊稼地上鋤過。整理過的土地松軟綿滑。莊稼便似青春期的少女飛速地往高竄。千百年來村莊一直是這樣悠閑地生長、穿行。
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的寶藏據(jù)說是白堊紀或更早時期的水生物深埋地下形成的產(chǎn)物——石油。石油的發(fā)現(xiàn)讓平靜的山村沸騰起來,一撥又一撥陌生的人來到這里,他們在山頂上放置了許多可以四處移動的房屋,巨大的鐵罐。一座又一座高高的井架,在山塬上出現(xiàn)。在機器的轟鳴聲中,一條條長長的鐵管插入山體,從山頂一直鉆到山村地心的深處。黑乎乎的石油便從鐵管子里冒了出來。
那些鉆油的小伙子皮膚黝黑,頭發(fā)凌亂。他們平日里穿著紅色或藍色的工服,在工地上忙碌,一收工便跑下山來,用大額的錢鈔在鄉(xiāng)村的小賣鋪購物。他們幾乎什么都買,暖水瓶,火腿腸,方便面,衛(wèi)生紙并且一買就是一大包。鄉(xiāng)村的女孩們被那些闊綽的工人吸引,震撼到了。姑娘們開始有事沒事到小賣部周圍聚攏,觀望。偷偷的議論那些大手大腳的黑小子。一些大膽的女孩開始往山上的井隊跑……
村莊的生活是單調(diào)而悠閑的。人們種地、喂養(yǎng)牛羊,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鄰里們和睦、友善,勞動工具借著用,蔬菜、糧食交換著吃。錢在這里幾乎很少有用場。只有在哪家要過紅白喜事時才去小賣部或縣城買些糖果花生,油鹽醬醋,花燭被面。村上的小賣鋪鄉(xiāng)民平時很少去,生意不咸不淡僅夠維持生計。
征地的通告貼得到處都是,村子西面開闊的平臺要建新城鎮(zhèn)??h上給村戶發(fā)了征地補償款。未成熟的莊稼已等不得成熟便被鏟掉,田地被整平,分割,開挖,硬化。一座座鋼筋水泥構(gòu)建的大樓便在臺地上出現(xiàn)了。樓房生長的速度比莊稼快多啦!每天十米二十米地往高長,沒多長時間開闊的平臺便被林立的樓房占領(lǐng)。那些樓房從平臺一直往溝谷蔓延,為了給它們讓地溝谷里的土窯洞,土院子也一個個被鏟掉推平。
羊是鄉(xiāng)村里最主要的家畜。家家戶戶都有養(yǎng)。有些家戶的羊很少便托親朋鄰里代為放養(yǎng)。每日清晨天蒙蒙亮大紅公雞就已站在墻頭開始打鳴,羊倌們將羊一群群趕出羊圈,趕上周圍的山坡。在頭羊的帶領(lǐng)下羊群像云一般飄向前谷或后山。羊倌們一個個不慌不忙,慢悠悠跟在后面。放羊的生活無須急躁也無需精細,羊們自己能找到最好的草場,羊館只需要跟著走就是了。
打井的工人干的是力氣活,很費體力,他們時不時要來村里買肉吃。羊肉味美且大補,是最好的美食。但打井隊來時村里已沒有多少羊,前些年搞封山禁牧,羊被一批批賣到了寧夏、內(nèi)蒙,羊圈大部分都空了。工人們只能買些豬肉雞肉吃,村上養(yǎng)的豬、雞并不多,所以許多人經(jīng)常買不到肉。村民有養(yǎng)狗護院的傳統(tǒng),因此家家戶戶都有狗。一些膽大的工人便開始在夜間偷偷用套索套村里的狗殺了吃肉。哪家丟了狗都會站在院落里狠命地罵一通,但根本起不了作用,狗還是接二連三地丟失或變成了一堆骨頭。自從打井隊來到村里,便很少能聽到嘈雜的狗叫了。
村子里的樹林很多,院前屋后種的大都是一些結(jié)果實的樹木。有梨樹、棗樹、果樹、核桃樹、杏樹。從初夏開始多種水果便陸續(xù)熟了,先是水靈靈毛絨絨的桃子,接著是黃燦燦的杏子,紅臉蛋的蘋果,紫黑色的桑葚,綠中泛黃的梨子,紅瑪瑙般的甜棗。那誘人的味,誘人的香讓山村有了別樣的靈韻。自從村莊開始大開挖大建后,各種樹木都成了攔路虎、絆腳石,一棵棵被破伐、刨挖。不僅僅是樹,城市建設的鐵鏟將鄉(xiāng)村的一切全被消滅得干干凈凈,包括野草柵欄,包括圈舍窯洞,全被清除或埋入深深的土底。
這個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如今已成了小鎮(zhèn)。樹木野草,雞鳴狗叫,窯洞炊煙都沒有了,那里只剩鋼筋水泥,電纜管道,瀝青高樓。綠色當然有,被放入了花壇,花盆、花瓶。要吃蔬菜只能去買大棚里的,要吃水果也只能買大棚里的。自然生長的一切都被城市消滅,異化。
村莊是脆弱的,土地是脆弱的,窯洞是脆弱的。在城市面前村莊顯得襤褸、寒酸,弱不禁風。我的窯洞已被蕩平,已被高聳的樓房取代;我的田野已被水泥覆蓋,已被柏油路占領(lǐng);我的莊稼已被優(yōu)化、已被轉(zhuǎn)基因;我的羊群已被解散、已被出賣;我的樹林已被盆栽;我的鄉(xiāng)親已被稀釋。沒有土地、窯洞的村莊還是村莊嗎?沒有墳塋、老樹的故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嗎?
隨著村莊的消失,我突然覺得我童年的某些部分也隨它一起丟失、消散,再也無法找尋!我已無法找尋故鄉(xiāng)的過去,更無法直面故鄉(xiāng)的未來。我已開始懷疑故鄉(xiāng)的真實性,鄉(xiāng)村或者只是我曾經(jīng)的迷夢與幻想。也許它就不曾有過,不曾出現(xiàn)過。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