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經(jīng)典釋文》引東晉經(jīng)師音與《慧琳音義》"/>
李 穎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從東晉發(fā)展到慧琳時期,其間經(jīng)過五百年左右的時間,這段時間里,語音發(fā)生了較大規(guī)模的變化,尤其是語音體系發(fā)生了質變,慧琳音系是以北方長安音為標準音的音系,與更接近《切韻》的東晉音不屬于一個體系,我們從重紐的角度觀察這兩個音系,以期認識這兩個音系的異同。語音處于歷時發(fā)展之中,東晉南朝“音韻峰出”是中國語言學史上一個重要階段,此時標準音為金陵音,只有《經(jīng)典釋文》引用的南方經(jīng)師保存一部分南音之貌。到了盛唐,標準語音發(fā)生了由南到北的轉移,標準音為長安音,慧琳的《一切經(jīng)音義》反映的就是北方音。重紐一直是音韻研究中一個重要方面,重紐在南北音中的不同表現(xiàn)為了解重紐ABC三類的關系提供了一些線索。
《經(jīng)典釋文》成書時間與《切韻》相近,陸德明生活于南朝,其首都南京亦是當時經(jīng)濟文化中心,南方音是當時的標準讀音,從陸氏所引南方經(jīng)師的反切、直音中可略窺南音之貌?!夺屛摹匪戾恪⒉?、郭璞、李軌四家音切留存較多,其中支、脂、祭、真、仙、宵、侵、鹽八韻有重紐的對立,而其舌齒音字C類與A、B兩類俱可系聯(lián),C類的歸屬一直成為重紐研究的關鍵。
對重紐的研究由來已久,最早陳澧《切韻考》已發(fā)現(xiàn)唇、牙、喉音在某些三等韻中有音韻地位完全相同的兩組小韻,董同龢(1945)、周法高(1945)、龍宇純(1970)、杜其容(1975)、邵榮芬(1982)、平山久雄(1997)都對重紐有不同程度的研究,但研究材料和研究方法的不同導致結論各異。因此本文選取《經(jīng)典釋文》中魏晉經(jīng)師徐邈、劉昌宗、李軌、郭璞四家為代表研究魏晉時期重紐的基本情況。關于A、B、C(1)重紐A類指支、脂、祭、真、仙、宵、侵、鹽八韻在韻圖列于四等的韻,B類指此八韻在韻圖中列于三等的韻,C類指此八韻的舌齒音字,其余稱為普通三等韻。三類的分合混并各家有不同的劃分,董同龢(1945)、周法高(1945)認為A類與C類相同,B類單獨為一類。龍宇純(1970)、邵榮芬(1982)認為C類與B類同屬一類,A類獨立。陸志韋(1948)將C類一分為二,將莊組、知組和來母與B類歸為一類,將精組、章組和日母與A類歸為一類。
統(tǒng)計徐、劉、李、郭四家在《釋文》的全部重紐韻的數(shù)據(jù),A類被切字中,切下字屬A類的有44例,直音有51例;B類被切字中,切下字屬B類的有130例,直音有44例;C類被切字中,切下字屬C類的有271例,直音有163例??梢娤噍^于本類切下字A類字更傾向于使用直音。關于A、B、C三類反切的用字情況見下表:
表1 徐、劉、李、郭四家重紐切下字情況
從上表可以看出,在A、B、C 三類被切字中,A類字作A類切下字的比重相較于其他兩類字作本類切下字的比重來說是最低的。A類用作切下字的情況比較少,致使A類被切字大量使用C類字作切下字,可能A類字聲韻搭配更牢固,聲介不容易脫落。
從徐邈、劉昌宗、李軌、郭璞四家音切材料的A、B、C三類自切混切比例來看:(1)A類字切A類的比重不到1/4,遠遠低于B類切B類和C類切C類的2/3的比例。(2)C類切A類字比重(46.35%)遠大于C類字切B類字的比重(11.11%)。(3)C類被切字中B類切下字的比重(10.44%)又大于A類切下字的比重(4.37%)??梢缘贸鼋Y論:(1)C類字與A類字的關系比與B類字更接近;(2)A類字不常用作切下字。《廣韻》的情況與此類似,A、B、C三類自切與混切的比例與四家相近,都屬于古反切。
具體分析C類切下字與被切字,可以明顯看出切下字中莊組字與B類更為接近,精組、章組、日母與A類更為接近,來母與知組稍微傾向于B類。此結果基本符合陸志韋(1948)的研究。將C類字拆分為精組、章組、日母、知組、來母、莊組后,可以看出C類字為A類字作切,無論字數(shù)還是次數(shù)都遠大于為B類字作切的情況,而且分布在除莊組外的其他舌齒音中,知組較少。B類字的C類切下字主要為知組與來母。從A類B類字作切下字的情況來看,A類切下字為精組、知組和章組作切,B類切下字主要為莊組作切,同時也為來母、知組與章組、精組、日母作切,而且沒有明顯傾向。
A類切下字切精組、章組和知組,B類切下字則切C類所有舌齒音,以莊組、知組為多,可見從“系聯(lián)”上不能把A類與B類分開。章日精組主要與A類互切,莊組與B類關系密切,知組與來母則與A類、B類互切相當,無法判斷歸屬。所以只能看出大致的傾向性,一旦涉及具體反切則無從判斷。例如,“要:于妙反,徐于召反”和“犥:徐又孚趙反”,切下字同為澄母宵韻字,但被切字一為A類一為B類,也許正是不便判斷重紐類型,“要”字首音才改為同是A類的“妙”字。再如,“敝:婢世反,徐扶哲反”和“箘:其隕反,李其轉反”,徐音和李音的切下字同為知母仙韻,被切字一為A類一為B類,而且二字的首音均改為同類(“世”屬祭韻A類,“隕”為云母字)。又如“槸:郭亡(通志堂本作云)逝、魚例二反”和“蘮:郭巨例反”,反切下字同為“例”,被切字“槸”為A類“蘮”為B類。還有“詰:徐起列反”和“別:徐彼列反”,切下字同為“列”,被切字“詰”為A類“別”為B類。再如章組切下字,“厭:徐於涉反”和“獫:郭力(2)原字為“九”,據(jù)黃校改為“力”。占、沈檢(通志堂本作儉)二反”,“涉”為常母鹽韻字,“占”為章母鹽韻字,同屬章組,被切字“厭”為A類,“獫”為B類。同樣,A類B類切下字也可以切C類字,如同為知組被切字,徹母字“辴:徐敕一反”和澄母字“陳:徐直覲反”,切下字“一”為真韻A類,“覲”為真韻B類。同為章組被切字昌母字“竁:劉昌絹反”,章母字“縳:徐升卷反”,切下字“絹”為見母仙韻A類,“卷”為見母仙韻B類。
這些例子都無法根據(jù)切下字判斷被切字類型,從切上字更無法識別被切字類型,“因為三等韻的反切上字就只有一套”(3)邵榮芬:《切韻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第77頁。,陸志韋(1963)指出遇攝、止攝、宕攝字常用作切上字。
重紐韻的搭配并不是均衡的,不同的聲母能拼的重紐韻并不相同。由于四家音保存不全,我們試舉《廣韻》為例說明。
重紐聲紐根據(jù)拼合關系大體可以分為四類,這四類聲紐與A類韻母的關系逐漸減弱。(1)影、溪、群可以拼所有重紐韻的A類與B類。(2)幫組四母不能拼侵、鹽的A類,B類與幫組相拼的韻也在遞減,幫母可拼侵B鹽]B,滂並二母可拼侵B,明母不可拼侵鹽。侵鹽二韻收[+m]韻尾,具有唇音特征,唇音聲母與唇音韻尾相沖突。而且?guī)徒M聲母宵、蕭二韻沒有對立,可能與宵、蕭二韻的[+u]韻尾有關。(3)見、曉二母沒有宵、侵、鹽三韻的A類字,可能也與此三韻的介音或韻尾有關。(4)疑母只有祭A一個A類韻母,匣母沒有A類韻母。而且疑母三等多拼開口,匣母三等多拼合口。
A類與B類是介音的差別已成為基本共識,那么C類字是否因聲紐不同并入A類B類,有兩個介音呢?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黃笑山、李秀芹(2007)《<經(jīng)典釋文>重紐反切的統(tǒng)計及結構特點》:“具體來說, 切下字為重四(A)、四等(IV)、以母(J)、精組(S)和章組(Sj)時, 被切字為重四;切下字為重三(B)、云母(W)、知組(T)、來母(L)和普三牙喉音(Ck)時, 被切字為重三?!贝宋氖窃诳疾臁督?jīng)典釋文》全部音切材料而得出結論的。而考察徐、劉、李、郭四家全部三等被切字中舌齒音和唇牙喉音字的切下字的情況,會發(fā)現(xiàn)東晉南朝時期舌齒音被切字并沒有按切下字的聲紐分為兩類,知來莊組屬B類,章精日組屬A類也就不成立了。聲紐各組自切的比例較高。牙喉音作切下字的比重也較高,“喉牙聲母容易從切下字中拋棄”(6)陸志韋:《陸志韋語言學著作集(一)》,中華書局,1985年,第345頁。。舌音偏向切舌音字,齒音偏向切齒音字也是一個大致的趨勢,沒有嚴格的界限,即邵榮芬所說:“根據(jù)反切來割裂丙類是辦不到的”。(7)邵榮芬:《切韻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第77頁。因為此時反切已比較精密,用同組字作切只需要更改某些發(fā)音方法,如“送氣”改為“不送氣”,“清”改為“濁”即可,這樣的切下字既準確又省力。由于四家音切注字較多又韻類不全,反切用字參差不齊,而《切韻》又與南朝音一脈相承,所以用《廣韻》來證明C類字的切上字和切下字都無法將舌齒音分為兩類。
首先,切上字不能反映《廣韻》C類舌齒音字介音的區(qū)別,切上字去重復后得出一類。同樣地,反切下字也不能分為兩類。下表為《廣韻》重紐C類字的反切下字,表中字為兩組聲紐共享的切下字,加粗為舌音和齒音共享的切下字。如精組、章組、知組、莊組都使用“例”字和“芮”字代表“祭韻”,則“例”字出現(xiàn)在精組和章組、知組和章組、莊組和章組、知組和精組、精組和莊組、知組和莊組交叉的表格中。這一部分占絕大多數(shù),且以來母、日母字居多,我們在下表中加粗顯示。斜體為知來莊組或精章日組獨用的,只有個別字。加下劃線表示此下字代表的小韻只在這些聲紐中出現(xiàn)。剩下某一聲紐獨用的下字也多屬本聲類。
表2 《廣韻》C類重紐韻被切字的切下字
這些切下字聲紐不同,但代表的小韻是完全相同的,每個重紐韻的舌齒音字的幾個切下字是共享的,即“例”“芮”所代表的“祭韻”韻母無論與舌齒音的哪個聲母相拼,它的主要元音與韻尾包括介音都是相同的,其余七韻同理。即同一個重紐韻里的C類切下字,雖然聲紐不同,但韻母相同,不然不可能不從下字當中反映出來(切上字不能反映),可以說,C類字即知來莊組和章日精組字的介音是相同的。
既然C類字不能按照下字或上字分為兩類,那么就不能說明章日精組C類字與A類、知來莊組C類字與B類同時具有相同的介音,C類字最多與A類與B類中的一類介音相同。
上文已經(jīng)提到過南朝經(jīng)師的C類字較B類而言與A類字關系更為密切,由于材料限制無法進行更深入的研究,但不妨通過對比別的音系的來探討東晉南方經(jīng)師重紐的特點。
到了慧琳時期,語音發(fā)生了變化,A類、B類、C類的舌音與齒音、三等、四等的格局都有所改變,可以確認的是《慧琳音義》中A類與B類還保持著嚴格的對立。
將慧琳重紐韻各聲紐被切字、切下字與南方經(jīng)師比較,研究二者的自切與混切情況,可以得出最明顯的趨勢是(1)每組聲紐自切的比例大部分都增加了,這是反切精密成熟的表現(xiàn)。(2)三等字切三等字比例下降了,舌音切下字以及B類與云母切下字比例提高,因為此時B類與普通三等合并了,如“靳(欣),巾(真B)覲(真B)反”。(3)四等字切四等的比例降低了,A類與以母字切四等的比例提高了,也是由于A類已與四等合并了,如“駢(先),鱉(薛A)綿(仙A)反”。(4)章組字自切比例降低,是日母字和來母字切章組字的比例提高了。(5)來母被切字的切下字中知組與章組比例提高了,日母被切字中以母切下字和章組切下字的比例提高了。這些升降都是屬于相關類型的內(nèi)部調整,反映了語音的變化及反切的日益精密。
慧琳與四家相比,最明顯的是C類字切A類字比例下降??梢钥闯龅腁類自切的比例和以母作切下字的比例提高了,C類字尤其是齒音切下字比例下降。B類字的切下字,東晉經(jīng)師與慧琳音相比變化很小,只有云母切下字比例提高較明顯,其他切下字所占比例只是略有升降。從東晉南方經(jīng)師到慧琳,C類被切字的切下字中,三等字所占比例逐漸超過四等字,普通三等韻被切字中,切下字中C類字的占比也在提高,而且以母被切字的切下字中,C類字比重在下降,云母被切字的切下字中,C類字占比在提高,由此可以說,至少在慧琳時期,重紐韻C類字與普通三等韻以及云母字、B類字已成為一類 ,依然切A類的章日精組切下字多數(shù)屬于習慣或強勢遺留。
在南方標準音時期,重紐C類與A類更為接近,到了以北音為標準音時,C類與B類合流,而且C類字知組與章組也開始卷舌化而合流。A類字與四等字合流,以母字與A類字關系更為密切。因此,慧琳時期,C類與A類已不同類,這樣就出現(xiàn)了景審《慧琳音義·序》中所說:“至如武與綿為雙聲,企以智為疊韻。若斯之類,蓋所不取”,以“智”為代表的C類字不再能為以“企”為代表的A類字作切下字。
我們認為可以將南方標準音(包括《切韻》)重紐A類介音擬為[j],重紐B類介音擬為[rj],C類字和普通三等介音也是[j]。知莊組由于是從端組和精組分化出來的,分化條件是[+r],來母字本身具有[r]特征,所以如果將[r]分析為聲母的特征,則介音為[j],與章日精組相同。如果將[r]分析為韻母特征,則可以認為C類介音分為兩組,精章日組為[j],知來莊組為[rj]。這樣既可以解釋C類字能夠系聯(lián)A類與B類,也可以解釋C類大量作A類字的切下字。到了北方標準音當中,知莊組[+r]特征減弱以至消失,開始卷舌化并與章組合流,C類、B類、普通三等韻的介音都可以擬為[j],A類介音更加“銳化”,擬為[ji],四等介音擬為[i]。
上文已經(jīng)提過A類字不常作切下字,另一個證據(jù)是A類字用作切上字。在四家音切中,已開始出現(xiàn)用切上字定重紐類別的情況,即“類一致”。
(1)應唯(以母):徐伊(脂A)水(脂C)反。(《禮記音義》733)
(2)杓(宵A)端:徐必(幫A)遙(以母)反。(《禮記音義》648)
(3)蠙(真A):李婢(支A)軫(真C)反。(《莊子音義》1505)
(4)蠯(支A):郭毗(脂A)支(支C)反。(《爾雅音義》1695)
B類字中“上字類一致”只有1例,余2例上字、下字都可以定類別。
(1)以別(仙B):徐彼(支B)列(仙C)反。(《禮記音義》781)
(2)倚(支B):劉琴(侵B)綺(支B)反。(《尚書音義》140)
(3)辨(仙B)龜:如字,劉皮(支B)勉(仙B)反。(《周禮音義》482)
到《慧琳音義》中,以上字定類別的“類一致”原則已占主導,A類上字占A類被切字比例為78%,B類上字占B類被切字的比例為51.5%,與B類相混的三等切上字占B類被切字的45%(8)趙翠陽:《慧琳<一切音音義>韻類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9年,第88頁。。而且根據(jù)計麗《慧琳<一切音音義>反切結構類型整理研究》,可以看出“類一致” 的唇音切上字比重最高,其次為喉牙音,B類字與普通三等合流,B類其余的切上字絕大多數(shù)為普通三等。可以說重紐的“類一致”原則是從唇音A類字開始,逐漸傳染擴散到B類字和牙喉音的。而且四家音在A類的直音51例中,有40例為唇音字,所以可以認為唇音字與介音關系最密切(尤其是在重紐A類字中),這也許是輕唇化的誘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