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學銓
摘要:如何理解酒與人的真實關系,是酒文化的一個重要問題。本文從哲學存在論的角度比較系統(tǒng)地探討了這個問題。本文認為,酒是人類生活的重要構成部分,人的生命中有酒,人的生活離不開酒,酒中有人生。酒與人的自由和創(chuàng)造力密切相關,當飲酒處于微醉狀態(tài)時,人的整個身心處于放松和興奮的狀態(tài),從而使人擺脫了外在壓力和功利意識,回歸本己,涌現(xiàn)出激情,激發(fā)了靈感與想像力,煥發(fā)出潛在的創(chuàng)造力。以禮飲酒規(guī)定了人的角色和身份差別,賦予了酒和飲酒以深刻的政治與道德意味,但將飲酒變成了體現(xiàn)人的社會等級和道德要求的過程,壓制了人們飲酒的自然欲望,遮蔽了飲酒給人帶來的快樂。酒也是體現(xiàn)生命意識的重要載體和媒介,造就了中國歷史上許多重要的事件與人物。
關鍵詞:酒;酒與人;酒的存在論意義
中圖分類號:B081.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5099(2021)02-0020-07
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意識中,酒是人可以用各種器具和方式隨意飲用、消遣與賦能的東西;同時,酒也是滿足人們某種心身需要的東西。歷代文人寫下了很多贊美酒的詩歌,有許多關于人與酒的名人軼事,也有不少專門談酒和酒文化的文章,但大多與上述日常生活和意識中的觀點類似,說的都是人對酒的使用和支配,人飲酒的方式與風格以及人的各種酒后狀態(tài),涉及的主要是人對酒的態(tài)度和酒對人的作用。至于酒自身是什么、酒與人的關系究竟怎樣,一直以來似乎很少有人觸及和思考。
正如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在《藝術作品的本質》中討論什么是“物”時所指出的那樣,西方哲學史上通常將“物”看成是屬性的承擔者,或者是多種知覺的集合,或者是被賦予了某種形式的質料,這些解釋都是把物看成了人的知覺對象與產物,是傳統(tǒng)認識論的對象性,這不但沒有說清物是什么;相反,物自身的存在性被人的知覺經(jīng)驗遮蔽了,物自身消失不見了。上述這類日常生活和意識中關于酒的觀點,同樣如此。倘若轉換認識和解釋酒的視角,從對酒的對象性認識轉換到對酒的存在論解釋,也許可以把握酒與人的真實關系。
一、酒與人的生活和活動
關于酒的出現(xiàn),現(xiàn)代科學有酒是天然產物的說法;中國古代則有煮熟了的谷物,在一定自然條件下自行發(fā)酵成酒的說法:“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云儀狄,又云杜康。有飯不盡,委馀空桑,郁積成味,久蓄氣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保ńy(tǒng)《酒誥》)被酒業(yè)界奉為釀酒鼻祖和酒神的儀狄和杜康,傳說是夏代人。據(jù)考古發(fā)掘,距今約4000—4500年前的龍山文化遺址中已發(fā)現(xiàn)許多陶制酒器。受自然發(fā)酵成酒的啟示,至少在殷代已有了谷類釀酒,甲骨文中出現(xiàn)酒字和與酒有關的醴、尊、酉等字,便是佐證。盡管如此,中國造酒業(yè)始于何時,最初為何造酒,卻已無從確切考證。
然而在中國,酒很早就伴隨著人的生活,與人同此在了,這是有記載可據(jù)的,《孟子·離婁下》中有言:“禹惡旨酒而好善言。”禹的時代,距今有四千多年了。《詩經(jīng)》有“彼有旨酒,又有嘉肴”(《小雅》)和“即醉以酒,即飽以德”(《大雅》)的詩句,《詩經(jīng)》距今亦有三千多年了。我國歷史上最早論酒者,大概是四千年前的大禹。據(jù)《戰(zhàn)國策·魏策》記載:“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于禹。禹飲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而亡國者。遂疏儀狄而絕旨酒?!贝笥硐逻^戒酒令,也曾以酒宴會諸候,共商朝政。此后,對酒的葆貶之論延續(xù)至今。葆酒者贊之為天地之美祿,扶衰養(yǎng)疾,和神定人,以濟萬國,謂其可“慘舒陰陽,平治險阻”(朱肱《酒經(jīng)》)。貶酒者惡之為禍水毒物、變惑情性、夭年亂志、亡國之物;斷言“其益如毫,其損如刀”(《魏書·高允傳》)。
不論愛酒者如何贊美酒,惡酒者怎樣貶損酒,古往今來,酒一直存在于人類生活中,一直陪伴著人們的生活,人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和情緒狀態(tài),都離不開酒。換言之,酒存在于人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中,是構成不同生活狀態(tài)的重要內容和元素,同時也表征著人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對酒與人之間此種關系的描述,在歷代文人的詩詞中隨處可見:“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保ɡ畎住栋丫茊栐隆す嗜速Z淳令予問之》)“時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蘇軾《行香子·述懷》)這里說的是,酒是他們所向往生活的重要構成內容?!叭松芯祈毊斪?,一滴何曾到九泉。”(高翥《清明日對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保_隱《自遣》)這是說酒還同人生觀密切相關?!坝性娪芯朴懈吒瑁荷昴昴挝液??!保ㄋ究請D《有贈》)在這里,酒又是構成奔放生活的重要元素。人的各種情緒狀態(tài)同樣與酒密不可分,酒表征著人的不同情緒狀態(tài):“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保ǚ吨傺汀短K幕遮》)“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保ɡ畎住秾⑦M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保ú懿佟抖谈栊小罚倪@些優(yōu)美的詩句中可以看到,酒敞開了人的愁思,酒伴隨著人的愁思狀態(tài);酒還伴隨著寂寞孤獨的情境:“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保S公紹《青玉案》)“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保ɡ畎住对孪陋氉盟氖住て湟弧罚┚埔脖碚髦v情豪放的情緒:“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王維《少年行四首》)“日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保ǘ鸥Α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罚┧寄钆c惜別的情緒同樣離不開酒:“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范仲淹《漁家傲·秋思》)“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保ㄍ蹙S《送元二使安西》)酒更是友情的體現(xiàn)與媒介:“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保ò拙右住都囊髤f(xié)律·多敘江南舊游》)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保ㄍ醪g《芙蓉樓送辛漸》)
詩人的語言不免夸張,然而夸張的語言卻真實地描寫了酒與人的關系:酒是人類生活的重要構成部分,人的生命中有酒,人的生活離不開酒。
事實確實如此。中國歷史上眾多著名文人的各自人生,其人其詩其文,乃至其個性品行,大多都因為酒的印記和刻畫而在歷史上定格、揚名。其中最為人們津津樂道也最為典型的是晉代竹林七賢和盛唐八仙。竹林七賢生活于即將被晉取而代之的魏末,社會動蕩不安,政治斗爭殘酷,遠離政治,超脫功利,飲酒以避官場風險,以代逍遙游樂,是文人們基于現(xiàn)狀所作的一種生活選擇。當然,或許與當時人們普遍喜酒的狀況有關。其中酒之于劉伶,更具有特殊的生存和生命意義。劉伶的個性特征和詩性品格可以說就是由酒造就和刻畫的。他行無蹤,居無室,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或?;蜃?,酒不離身,惟酒是務,未知其余,喝醉了就睡,醒來亦是恍恍惚惚,一生只與酒相伴。在其妻求他少飲而不得不跪在神前立誓時,他竟然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保ā稌x書· 列傳十九·劉伶》)酒就是他,他就是酒。劉伶的生命是在與酒的共存一體中展開和度過的,他的生命境界,也是通過酒而通達的。唐代大詩人輩出,可是他們幾乎個個亦以好酒著稱。杜甫的《飲中八仙歌》,以直白形象的詩句描寫了賀知章、李璡、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等盛唐“八仙”們超越常規(guī)的行為、自由不羈的個性和醉后夸張的形態(tài)。尤其是對李白與酒之關系的描寫堪稱傳神:“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敝灰忻谰?,李白便可“天子呼來不上船”,就能“長風破浪會有時”。李白從自己的愛酒,推及天穹和大地亦應愛酒:“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保ā对孪陋氉盟氖住罚┓_李白的詩集,便可見在他的經(jīng)歷和生活中,幾乎處處有酒。李白醉酒傲世、藐視權貴的故事,也成了眾多文學和藝術作品津津樂道的話題、各種雕塑雕刻的題材以及酒店酒樓的名稱,乃至成為一種酒與人一體的文化象征與符號。何止李白,“八仙”的生活也離不開酒!杜甫自稱是嗜酒之人,晚年更宣稱“詩酒”是自己人生的全部內容:“我生性放誕,……嗜酒愛風竹。”(《寄題江外草堂》)“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保ā丢氉贸稍姟罚╉n愈坦言自己“遇酒必酩酊”。白居易別號“醉呤先生”,稱自己“一生耽酒客,五度棄官人”,不僅喜歡狂飲,亦善于釀酒。蘇東坡放言:“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江城子·密州出獵》)歐陽修自號“醉翁”,飲少輒醉,寫下傳世文章《醉翁亭記》。陸游愛國情懷濃烈,喝酒亦是講究酣暢淋漓,其兩首《飲酒》有“萬事聊須付酣暢”和“對酒不醉吁可哀”之佳句。
不僅詩人文士的一生與酒有不解之緣,歷朝歷代的官宦、商人、市井百姓的一生,也大多與酒相伴,與酒共此在。當代畫家黃永玉說得通俗明白:酒與人類共存亡,只要一天有人便一天有酒。酒無孔不入:憂愁要它,歡樂也要它;孤獨要它,群體也要它;天氣好了要它,風霜雨雪也要它;愛情要它,失戀也要它;誕生要它,死亡也要它;惡人要它,善人也要它;當官的要它,百姓更離不開它;有文化的要它,大老粗也愛它。顯然,酒不僅如同食物和水,是人類生存的一部分,是生活中離不開的東西;酒還是人們悲傷、喜悅、友情、訴求、愿望和祝福的最好和最終寄托。在漢族的民俗風情中,結婚時的“交杯酒”,孩子出生后的“滿月酒”“百日酒”,蓋新房時的“上樑酒”,莊稼豐收后的“慶豐酒”,朋友離別前的“送行酒”,生離死別時的“送別酒”,出戰(zhàn)迎敵前的“壯行酒”,凱旋而歸后的“慶功酒”,一些地區(qū)迎來送往時還有“上馬酒”“下馬酒”,等等。無不表明,酒不僅是人創(chuàng)造的一種特殊飲品,更是人類生活的重要構成部分。
二、酒與人的自由和創(chuàng)造
有人說,酒這東西充饑不如糧,解渴不如水,造它出來應派的用場就是讓人醉。也有人說,醉,是酒的本質,能使人醉,是酒區(qū)別于其他液體的主要特性。古人造出酒來是否就為了一個醉字,我們暫且不論。不過,與醉相關聯(lián)的,確實唯有酒。
在古希臘普遍流行一種習俗,叫“會飲”,即在宴會上歌頌諸神和飲酒來慶祝某種好事喜事。柏拉圖的《會飲篇》說的就是悲劇作家阿伽松為他的劇本上演得了獎而邀請幾個朋友飲酒慶祝的事兒,慶祝會表面上討論的是愛,實際上是歌頌對愛情的智慧,但參加者開懷暢飲,洋溢著青春和歡樂的氣氛。會飲的習俗起源于對酒神狄奧尼索斯的祭禮,祭奠者喝得酩酊大醉,載歌載舞吟唱即興的詩歌,由此便有了詩歌是在醉迷狀態(tài)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看法。柏拉圖在另一篇對話《伊安篇》中討論的靈感,也是在醉迷狀態(tài)中產生的。
酒神狄奧尼索斯是古希臘色雷斯人信奉的葡萄酒之神,他握有葡萄酒醉人的力量,給人帶來歡樂。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將悲劇藝術和喜劇藝術的起源歸于狄奧尼索斯的癲狂,并在阿波羅藝術與狄奧尼索斯藝術的對照中,追問酒神精神的意義。在尼采看來,藝術是人類生命的最高使命,是這種生命的真正形而上學的活動,藝術的進展是與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的二元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阿波羅藝術是造型藝術。按照古羅馬哲學家盧克萊修的觀點,偉大的雕塑家是在夢中看到諸神的迷人形象的,這些形象是清晰的個體化。人的最真實的幻想,總是在夢中向他開啟的,夢境的美的假象雖然完滿,實際上與無法完全理解的日常現(xiàn)實性相對立。雕塑家和與之相類似的史詩詩人之類的藝術家,沉湎于形象的純粹觀照中,受這種假象的束縛,并且根據(jù)這些形象、假象來解釋生活,靠著這些事件來歷練自己的生活。這種形象、假象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前提,也是一大半詩歌的前提,而它們的完美性與個體的知識程度和藝術修養(yǎng)毫無聯(lián)系。信賴這樣的形象、假象,即信賴個體化原理,是阿波羅藝術的基礎。換言之,阿波羅藝術的基礎是對夢境中看到的神的完滿形象的服從,而這些神的形象是對令人恐懼的現(xiàn)實人生此在的神化,希臘人為了能夠生活下去,被強制性地不得不創(chuàng)造了這些神。“在阿波羅階段,‘意志是如此狂熱地要求這種人生此在?!盵1]34阿波羅藝術引導人們聽天由命。狄奧尼索斯式的藝術家則無需任何形象,也并不遵循清晰的個體化原理。狄奧尼索斯藝術是在個體化原理破碎時從人的內心深處即從本性中升起迷人陶醉時方能創(chuàng)作出來的“非造型的音樂藝術”[1]24,也只有在這時候,我們才能洞察到狄奧尼索斯的本質,用“醉”來類比最能讓我們理解這個本質。烈酒影響下的“醉”的狀態(tài),春天欣欣向榮的強有力的腳步聲,都是狄奧尼索斯激情蘇醒的表現(xiàn),激情高漲時,主體便隱失于完全的自身遺忘狀態(tài)。在醉的現(xiàn)實性中,困頓、專橫或無恥的風尚,一切傳統(tǒng)的東西瓦解了、崩塌了,大地流出乳汁和蜂蜜,自愿獻出自己的贈禮,野獸也變得溫順起來,在綴滿鮮花的狄奧尼索斯戰(zhàn)車的軛下行進;人們激情洋溢,神態(tài)中透露出一種陶醉,個人表現(xiàn)一個更高共同體的成員,個體隱失在神秘的統(tǒng)一感中。唯有在狄奧尼索斯狂歡的日子里,人受到刺激,能夠把自己的象征能力提高到極致,所以必須有一個全新的象征世界:首先是整個身體的象征意義,表現(xiàn)在豐滿的讓所有肢體有節(jié)奏地運動的舞姿中,然后是其他象征力量,如音樂的象征力量,表現(xiàn)在節(jié)奏、力度、和聲中?!盀榱税盐者@種對全部象征力量的總釋放,人必須已經(jīng)達到了那種忘我境界的高度,這種忘我境界想要通過那些力量象征地表達自己。”[1]30正是在這種個體化破碎的、陶醉的忘我境界中,生出了希望,誕生了藝術。這標示著藝術創(chuàng)作并無事先的理性安排。席勒(Schiller)曾說:他在創(chuàng)作活動的準備階段,面前和內心絕不擁有一系列按思維因果排列起來的形象。尼采顯然持同樣的觀點。
這個觀點指明:藝術創(chuàng)作是一種創(chuàng)新,是與清醒的、作為經(jīng)驗實在的日常生活的自我(ich)不同的那種自我(Ichheit)相聯(lián)系的[1]44。根據(jù)尼采的觀點,這種“Ichheit”恰恰只是在醉酒的癲狂、迷狂狀態(tài)時才會出現(xiàn);此時,人會超越日常生活中的“自我”,顯露和回歸“本我”,從而超脫日常的功名利祿和善惡美丑,擺脫許多外在的限制,達到渾然忘我的自由的生命本真狀態(tài)。這便是尼采說的狄奧尼索斯精神,即酒神精神。酒神精神象征著狂歡和情緒的宣泄,喻示著擺脫傳統(tǒng)觀念與道德的束縛、回歸原始生命體驗和實現(xiàn)精神自由,也隱喻著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精神。在這個意義上,醉與人的自由和藝術的創(chuàng)造密切相關。
不過,籠統(tǒng)一個“醉”字恐怕難以解釋酒何以能夠與藝術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發(fā)生如此密切的關聯(lián)。
說到醉,以醉的程度可分幾種狀態(tài):癲狂迷狂、酩丁大醉、微醺微醉。醉到癲狂迷狂,已然是神志不清、亂了心性,如此便使醉者內昏其志,外喪威儀,甚至不省人事。若說此時能夠創(chuàng)造藝術,甚或創(chuàng)造傳世藝術,大概是沒人會相信的。酩酊大醉雖與癲狂迷狂不同,卻也會不同程度地降低甚至喪失人的自控能力,導致頭痛欲裂,或吐得昏天黑地,或意識模糊、胡言亂語,乃至行為粗俗狂暴,此即所謂撒酒瘋、發(fā)酒狂。此兩種醉酒,實乃酗酒,酗酒與精神境界或人生境界是扯不上邊的。經(jīng)常酗酒無異于摧殘生命??梢?,所謂藝術起源或產生于醉的癲狂迷狂狀態(tài),恐怕只能說是一種詩意的語言表達,一種比喻性的話語。諸如此類的詩意語言在尼采的文本中并不鮮見,正如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充滿著這類夸張的語言和詩意表達一樣。試想,唐寅酒后書寫的《落花詩冊》,筆法承接晉唐古法,字字規(guī)矩嚴謹,看似簡約,卻絲毫不單調,細細品讀,意蘊無窮,極富韻味。若說這是在他癲狂的醉迷狀態(tài)時所寫,誰能相信!
這樣說,絕不是否定尼采關于酒神精神與藝術創(chuàng)造具有天然聯(lián)系的觀點,而是想表明,何種醉能使人達到自由的精神境界和人生境界,并使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得以自然地涌現(xiàn)?竊以為,酒不可不喝,但不能喝得大醉,更不可喝到癲狂迷狂,得把握一個度。這個度應該是微醺微醉。所謂微醺微醉,大概是介于大醉與清醒之間的狀態(tài)。此時,人的意識雖有點遲滯而尚不模糊,對外部世界的認知雖似有愰忽卻尚未混亂,對自己言語和行為的自控能力可能有所影響但沒有明顯降低,更未完全喪失。通俗地說,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就是說別人沒說過的話,想別人沒想過的東西,做別人沒做過的事,其根本特征在于差異性、獨特性。一般來說,阻礙人們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的主要障礙是迷信權威、盲目從眾、固執(zhí)經(jīng)驗這類守舊的思維方式和習慣。微醺微醉時,人的整個身心處于放松和興奮的狀態(tài),各自獲得獨特的享受和體驗,都可能達到擺脫外在壓力和功利意識、釋放自己、回歸本己、涌現(xiàn)激情、激發(fā)靈感與想像力、與外界環(huán)境和他人彼此敞開、煥發(fā)出潛在的創(chuàng)造能力。這樣的狀態(tài),恰恰是迸發(fā)創(chuàng)新思維、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的基本條件。說酒神精神是悲劇的起源,說藝術與酒不分或醉中產生藝術,其道理大概就在于此。
蘇軾曾說:“俯仰各有志,得酒詩自成?!保ā逗吞诊嬀贫灼湟弧罚W陽修亦有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醉翁亭記》)酒醉而成傳世之作,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比比皆是,如唐代以來的“醉詩”“醉書”“醉畫”。想來這些“傳世之作”,不會是醉到癲狂狂迷、心性迷亂或酩酊大醉、意識不清甚至醉得人事不省時的作品,而應該是指借助酒興或微醺微醉時所作,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的許多文學家藝術家,凡作詩寫字繪畫,必以酒佐之,借助酒興,信筆由之,筆筆生發(fā),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氣象磅礴,筆墨淋漓,筆隨意行,境由心生,看似渾然忘我,陶醉其間,實是心情放松、激情迸發(fā)。此乃人酒共存一體的美好意境,有此意境,方有書畫的醉美、藝術的醉美、佳人的醉美。如“草圣”張旭那樣乘醉運筆、即興揮灑,清醒之后看到醉中寫下的字,自己也驚為“神異”,以及如“醉僧”懷素自稱“醉來得意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題懷素上人草書》)。那樣的情形,在數(shù)千年的文學史上,畢竟寥若星辰。
三、酒與人的角色化和社會習俗
酒可怡人,亦能亂性。為避免因酒醉而生禍端、壞了秩序,“是故先王因為酒禮,壹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禮記·樂記》)。以禮飲酒,賓主須得“百拜”,而非如通常飲酒那樣隨意海喝豪飲。有了如此程式規(guī)范,拉長了飲酒時間,控制了飲酒節(jié)奏,即使終日飲酒便也不會醉了,自然可以免生“酒禍”,飲酒也就成了能夠促使人們之間關系融洽的“合歡”,變得文明化了。春秋時代,禮崩樂壞,諸子百家對飲酒是否仍需以禮約束的觀點迥然不同。秦代法律控酒禁酒,也剝奪了人們本該享受的飲酒樂趣。漢高祖劉邦本性愛酒,滅秦后放縱飲酒,飲酒時隨心所欲,無尊卑禮數(shù),結果往往導致秩序紊亂。漢武帝黜百家、重禮教,重提以禮飲酒,將飲酒重新置于禮的約束之下。
所謂“禮”,是用來確定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遠近,判斷事情的疑似不明,了解處置事情的合適方式,明辨事情的得當與不當。依禮而言,不可說做不到的話,不可隨便取悅于人;依禮而行,不得做超越自己身份的事,不得侵犯侮慢他人,也不得隨便與他人套近乎。禮應該是上合天時,下合地利,順于鬼神,合于人心,順于萬物的一種東西,其實質是言合仁義,行合忠信(《禮記·曲禮上》),其目的是“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禮記·禮運》)。“禮”也以中國封建時代獨特的酒文化對飲酒者進行的嚴格的角色規(guī)范和等級劃分,并形成了許多流傳于后世、規(guī)約著人們行為與道德的習俗。這種獨特的酒文化,在由西漢戴圣輯錄秦漢以前各種禮儀典章論著編纂而成的《禮記》中有相當多的描述與記載。
《禮記·玉藻》中,對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該怎樣穿衣戴帽,應如何言行舉止,循何種先后次序,用什么生活器具,都有十分繁冗的規(guī)定。以酒及飲酒而論,天子飲料有五種:以玄酒為上,另有漿、酒、甜酒、粥湯。何謂“玄酒”,早期文獻中沒有明確的界定,一般說是用來釀酒的水,后世有的禮家說是清晨初汲的“井花水”(《朱子家禮·喪禮》),總之是水。水為酒之本,酒之原初形態(tài),“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禮記·郊特牲》)。古時以水黑,謂之玄。太古無酒,以水行禮,后皇重古,尊為玄酒。玄酒是有史書記載的最早的酒名?,F(xiàn)在的人們都把飲用甜酒作為美妙的享受,但在古代祭神時卻以清水一杯為貴:“醴酒之用,玄酒之尚。”(《禮記·禮器》)這是因為玄酒的品質高貴:“尊有玄酒,貴其質也?!保ā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周代就對飲酒宴禮有嚴格的規(guī)范,飲玄酒的時間、次序、數(shù)量等都極有講究,場合越隆重,酒禮越復雜。宴請時,不同的人用什么酒,如何飲,乃至用什么東西承放酒尊,都是有規(guī)定的。比如,只有國君或君臣飲酒以及在重要的祭祀典禮上,才備有玄酒?!胺沧鸨厣闲疲ň孀?。唯饗野人皆酒。大夫側尊用棜,士側尊用禁?!保ā抖Y記·玉藻》)凡是陳設酒尊,必以玄酒為上。國君宴請臣下時,只有國君才能正對著酒尊。只有在請鄉(xiāng)野平民飲酒時,才全部用酒而不用玄酒。大夫或士宴客時,酒尊不能正對著主人,而要放在旁側的棜或禁里,“棜”是無足的長方形木盤,“禁”則形如方案,都是承放酒尊的木制器具,以示主人與客人共有這一尊酒。遞送酒杯時,天子、諸侯的酒杯不用托盤,大夫的酒杯則用托盤,士的酒杯要用高腳托盤。
不僅在宴請時喝什么酒有尊卑之分,使用的酒器也分尊卑貴賤。按照《禮記·禮器》中的描述,先王在制禮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要合乎時代環(huán)境,其次是合乎倫理,再次是根據(jù)對象不同而區(qū)別對待,再其次是合乎人情,最后還要與身份相稱。比如,禮規(guī)定,用品器具,有的以高為貴,有的以低為貴,有的以大為貴,有的則以小為貴。酒器便是以小為貴:“宗廟之祭,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尊者舉觶,卑者舉角。五獻之尊,門外缶,門內壺,君尊瓦甒。此以小為貴也?!保ā抖Y記·禮器》)祭祀時,尊者獻祭用較小的酒器爵,賤者獻祭用較大的散,觶小于角,飲酒時,尊者舉觶,賤者舉角;宴請賓客時,瓦甒為最小酒器,是尊者所用,壺大于瓦甒,不及瓦甒尊貴,可放在門內堂上,缶最大也最賤,只能放在門外。
這一些,便是對飲宴時不同人規(guī)定的“禮”,不能亂也不可錯,不然便不合“禮”。這樣的“禮”明確地劃分并標示了飲酒者的角色與身份差別,也賦予了酒及飲酒以鮮明的等級印記和深刻的政治、道德意味。以禮飲酒,把酒變成了劃分人的社會角色的工具,將飲酒變成了體現(xiàn)人的社會等級和道德要求的過程,也壓制了人們飲酒的自然欲望,遮蔽了飲酒給人帶來的快樂?,F(xiàn)今,這類飲酒禮儀大多已被拋棄,但有一些仍然在流行并無形中規(guī)約著飲酒的行為,如長幼主客座位的排序,在農村親朋鄉(xiāng)鄰的節(jié)日宴請時仍被視為重要的禮儀。
“禮”還規(guī)定了許多飲酒習俗。例如,《禮記·月令》規(guī)定有這樣的習俗:每年正月,天子于第一個辛日祭祀神靈,祈求豐年,又于此后的第一個亥日,率領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親自耕種藉田,儀式完畢,舉行宴飲,全部參加儀式的官員陪飲。這次宴飲稱為“勞酒”,是慶?!皠谧鳌钡木?。孟夏四月,“是月也,天子飲酎,用禮樂”(《禮記·月令》)。酎,意為味醇而甜,指多次重釀之酒。在四月,天子飲用甜酒,歡宴群臣,既用音樂助興,又用酒禮正尊卑。何時宜飲酒,何時不可飲酒,也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比如,吊喪期間不可飲酒,也不可吃肉。父母去世后一周年祭時,兒女們可以吃蔬菜水果;二周年祭時,方可吃肉喝酒,等等。
天子、諸侯大夫和士的飲酒,有繁冗的酒禮,鄉(xiāng)人飲酒也有十分具體的鄉(xiāng)飲酒禮。這些古代飲酒的習俗,經(jīng)過漫長的延續(xù)與演化,形成了后世以酒和飲酒為內容的豐富的文化習俗。例如,春節(jié)喝的屠蘇酒,起源于晉代,是用藥材配制出來的酒。在除夕傍晚把幾味(有說七味,亦有說九味)藥材浸在水中,至第二天正月初一將藥材撈出置于酒中加熱,然后全家喝了,全年可不生病;也有傳說,屠蘇酒是在除夕夜守歲時喝的酒,除夕是辭舊迎新之夜,除夕夜喝屠蘇酒,便賦予這酒以辭舊迎新的生命意義。農歷三月三,在漢文化傳統(tǒng)中,既是女兒節(jié),又是“情人節(jié)”,也叫桃花節(jié),得喝桃花酒。端午節(jié)時是萬物生化之際,人需要保護自己,所以要喝菖蒲雄黃酒。中秋之夜,月亮最圓,又正值桂花盛開之時,故中秋節(jié)要喝桂花酒,寓意人希望像月亮和桂花一樣,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和品德。重陽節(jié)喝菊花酒,象征著要祝福自己像菊花一樣,經(jīng)歷風霜依然絢爛多彩。新婚夫婦在結婚喜宴上喝“交杯酒”,表達“合體同尊卑”、百年好合之意。這類習俗,有些今天仍然流行于世。由于酒與人生活的密不可分,諸如此類的酒文化習俗,無形中規(guī)約著人的生活習慣,形塑和檢驗著人的道德。
四、酒與人的生命意識和人物事件
面對永恒的自然,面對復雜的社會,面對短暫的人生,人都會遇到和必須應對各自的生命意識:如何看待人生?人為什么活著?該過怎樣的生活?追求什么樣的人生價值?持有不同生命意識的人,對酒就會有不同的態(tài)度;反過來,酒對持有不同生命意識的人,產生的作用也會不同。酒是體現(xiàn)生命意識的重要載體和媒介。有的人希望擺脫各種束縛和羈絆,自由自在的生活,當外來的壓力或干擾阻礙這樣的愿望時,酒成了他們反抗的理由和逃離的掩護,或者說,成了為自己向現(xiàn)實求妥協(xié)、與世俗共沉浮做辯護的媒介,如晉代竹林七賢。有的人參透了人生,看透了社會,悟透了宇宙,雖流離顛簸,卻情懷曠達,隨遇而安,始終陪伴著他的是酒,酒使其人其詩走向逍遙超越的境界,如蘇軾。有的人報國心切,壯志未酬,壯懷激烈,豪飲抒志,乃至縱酒,如陸游。當然,還有許多人,面對稍縱即逝的時光,感嘆人生無常,擔憂生命匆匆,主張美酒華服,及時行樂,想望和滿足于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生活,這時,酒便成了實現(xiàn)這種生命意識的工具。“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世說新語·任誕》);“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自遣》)。晉代張翰和晚唐羅隱的這兩句詩,更是直白地道出了酒與這種生命意識難解難分的關系。市井百姓整日忙于生計,不像文人那般動不動哼起月啊酒啊詩啊什么的,但忙活累了,不管天上有月無月,也無需講究的下酒小菜,自個兒燙壺黃酒,獨飲獨酌,解除了身體的疲乏,也得到了心理的滿足,逐漸地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常態(tài)、一種自己滿意的生活方式。酒在這種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的生命意識,更顯得真實自然。
人生在世,要面對各種各樣的人和事,要處理各種各樣的難和煩,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生存體驗。酒,也與人的生存體驗共存一體。不是嗎?在日常生活中,人有高興事了,用酒來表示慶祝;人有煩心事了,便借酒澆愁;朋友要分別了,用酒來表達深情與不舍;人有事求人了,將酒作為禮品。文人們想抒發(fā)某種與眾不同的感情時,便把酒問月或對酒當歌;俗人們當然也有各種以酒抒情、借酒解憂、喝酒助興的方式和游戲。即便如魯迅那樣意志堅強的文化啟蒙戰(zhàn)士,也是高興了要喝酒,苦悶憤懣時更要喝酒;而作為一個在黑暗中不停歇戰(zhàn)斗的斗士,苦悶憤懣之日自然要比高興的時日更多,因而,他更多的時候還是借酒解憂澆愁,酒也成了傳達他憂愁彷徨的媒介。如此等等,真可謂是酒中有人生。
酒中亦有乾坤。中國歷史上有許多重要的事件與酒密切相關,中國文學史特別是詩歌史上有許多著名人物都刻上了酒的印記、打上了酒的標簽,乃至由酒所造就。
酒曾使一些古代王朝由盛轉衰,最后走向滅亡,最典型的便是夏朝和商朝。夏朝的末代國王桀,酗酒無度而荒廢朝政,最后毀了夏王國。商紂王重蹈覆轍,沉迷于酒池肉林,常作長夜之飲,致使朝綱不整、奸佞當?shù)?,百姓苦不堪言,結果敗于西周。
酒在許多重要的場合和時刻起著不同的特殊作用,因為酒的這些不同作用,又賦予了這些場合和時刻以特殊的文化標識和印記,成為流傳后世并讓人們能夠從中不斷汲取經(jīng)驗和智慧的歷史事件。漢初項劉爭霸,雙雄于酒宴上斗智斗勇,遂有“鴻門宴”。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劉備于驚雷聲中機智脫險。三國江東群英會,周瑜裝醉騙蔣干,使東吳贏得大勝。東晉初年,南渡不久的北方名士常于長江邊的新亭舉行酒會,對前景感到渺茫,在名士王導的勸誡下,眾士人振作精神,團結起來,使東晉政權從無到有,很快建立和發(fā)展起來,這便是著名的“新亭會”。此類因酒而名的歷史事件還有宋太祖的杯酒釋兵權、清帝乾隆的千叟宴等。
某種意義上說,一部中國文學史尤其是詩歌史,就是詩酒發(fā)展史。作詩必要先飲酒,飲酒后必要作詩,詩與酒共生共存,共屬一體,密不可分?!霸娋啤弊鳛橐环N觀念和行為貫穿于整個中國詩歌史。關于酒與詩的關系,日本南山大學蔡毅教授的論文《給想像力插上雙翼》做了較詳細的論述。他指出:一部中國詩史,同時也是一部酒史。寫詩要有靈感,酒是靈感的觸媒,酒能刺激大腦皮層,使詩人的情緒和思維進入高度活躍的亢奮狀態(tài),從而誘發(fā)靈感,激勵起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這已為文學史的經(jīng)驗所證實;酒能引導這種靈感向幻想的天國飛升,從而創(chuàng)造出超越日常現(xiàn)實的想像世界,最浪漫的想像世界便是古典詩歌中的“酒月勝境”;酒還能激發(fā)文人們潛藏的心理能量,產生外向的雄心和激情,從而制造自由開放的甚至夸張的世界。因為酒有如此豐富的文化內涵,所以,酒成為古代詩歌乃至各種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基本素材,成為文人們抒懷言志時不可或缺的永恒主題,并由此形成了中國特有的詩酒文化。蔡毅先生的這些觀點,極富啟發(fā),筆者也深表贊同。
參考文獻:
[1]尼采.悲劇的誕生[M]//孫周興.酒神美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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