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明哲,一九九〇年生于河南,有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大家》《西湖》《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
1
我站在一座販賣春天的商場里。
商場有五層,巨大的充氣錦鯉懸浮在半空,輕盈而夢幻。仿真桃樹的花開了,像一堆又一堆的泡沫。那些熙攘、興奮的人群四處流連,似乎也成了春天的一種裝飾品。
一層的中央正在舉行拍賣會,主持人身著套裝,臉頰泛出薄薄的桃色。在她面前的幾排折疊椅上,坐著二三十個觀眾。在此前的時間里,只賣掉了一幅五百塊錢的國畫,駿馬奔騰。我看得出來,主持人有些焦急。她再次強調(diào)機不可失,只剩下三十分鐘。時間一過,她就要趕去下一個會場。
“下面展示的是著名油畫家陳先生的大作,朋友們千萬不要錯過?!彼治赵捦?,示意司儀把畫擺成一排?!斑@三幅油畫表現(xiàn)的是春天的江南,無論色彩、構(gòu)圖還是意境,都已經(jīng)到一流水準(zhǔn)。其中杏花元素的使用可謂獨具匠心。陳先生的畫作曾收錄于《中國油畫典藏名錄》,具有非常高的收藏價值?!?/p>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
“今天,機會就在這里。只要一千五百元,你就可以同時買下三幅油畫,一幅只要五百元,非常劃算。無論掛在家里的客廳還是辦公室,都非常大氣,希望有心的觀眾抓住機會,—起拍價一千五百元,現(xiàn)在開始!”
觀眾席很安靜,有幾個腦袋轉(zhuǎn)動著,似乎在看別人有沒有舉手。主持人的眼神就像在海面上搜尋一個救生圈似的,但臉上依舊保持著專業(yè)的笑容:“看來大家的熱情還不是很高。這樣吧,我再給大家一次選擇的機會,三幅畫作單幅競拍。如果還是看不到你們的熱情,那就真的很遺憾了。我們從最左邊這幅開始,起拍價五百元一次!”
第一排的一個女觀眾舉起了手。
“很好,六百元一次!”
又有人舉手了。這次是坐在中間的一個女觀眾。看她的穿著,像晚飯后出來閑逛的?!昂茫虚g這位女士出價七百元。七百元一次!還有沒有想要參與的?”她朝第一排那個女觀眾看過去。在我看來,這暗示有些過分。后者縮著肩膀笑了,再次舉手。
“好極了,八百元一次!我終于看到了你們的熱情。我再強調(diào)一遍,這次機會是非常難得的。對藝術(shù)有了解的朋友應(yīng)該知道,油畫現(xiàn)在是什么行情。還有沒有想要抓住機會的?八百元兩次!”
主持人滿面春風(fēng)地向后喊,她的眼睛看到了我,很快掃過去。我看著她的面孔,心想這個夜晚或許不會太糟。
主持人是我的女朋友。幾個月前,我在社交網(wǎng)站上認(rèn)識了她。她學(xué)播音主持專業(yè),兼職時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藘蓚€星期,我畫了三幅風(fēng)景,算是投資。我在朋友圈賣過畫,但結(jié)果是通訊錄里的人越來越少。現(xiàn)在,眼看自己的畫作將第一次賣出去,我多少有點兒開心,或許還有點兒失落。
“好,最后一排的先生,出價一千元!”
前排觀眾齊刷刷地轉(zhuǎn)過臉。我本來就站在后面,看得很清楚。這位先生懶懶散散地坐在椅子上,腳踝架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鞋臟得發(fā)黑。褲腿折了起來,濃密的汗毛像喝醉了似的潦草在皮膚上。他注意到聚焦過去的目光,身體往后一靠,露出了黑乎乎的肚臍。他對眼前的一切似乎蠻不在乎,就像一個有錢人不在乎剛剛買了一臺法拉利。
“好了朋友們,競拍進(jìn)入到了白熱化階段。后排這位先生出手大氣,品位不俗,已經(jīng)加價到一千元,有沒有更高的?”不得不佩服,我的女朋友還是挺會掌控時機的。我琢磨著這個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轉(zhuǎn)動腦袋,很豪邁地斜視全場,磨砂紙一樣的胡茬布滿了他的下巴。
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這個人,我竟然是認(rèn)識的。
2
畢業(yè)前,我在校外租房子住。
他住在我隔壁,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火車上。那天我坐火車回學(xué)校,過道另一側(cè)面對面坐著三個人,兩男一女。兩個男人之中,一個身材很干瘦,話并不多,另外一個身材壯實,胡子拉碴,特別健談。他嗓子沙啞,說的是帶有濃重口音、有些夾生的普通話。你聽到這種語調(diào),就知道他平日里并沒有說普通話的習(xí)慣。他之所以講普通話,很可能是因為對面剛好坐著一個三十多歲,有幾分姿色的女人。
女人講的也是方言普通話。
剛開始,兩個男人開了幾罐啤酒和幾包鹵味,旁若無人地吃喝著。聽起來,他們剛剛結(jié)束了工地上的活兒,領(lǐng)了工錢回家。酒和鹵味的香味飄蕩在車廂里,讓人不由得皺鼻子。女人一直看著窗外,似乎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一切,直到健談的男人開了口:
“妹子也是去開城?”
女人露出了笑臉,回答說是。
“回家?”
“是,回家。”
“閑著也是閑著,一起吃點兒唄?!?/p>
男人把裝鹵味的塑料袋往前一推。女人笑起來,說不吃了,剛剛吃了泡面。男人說,那哪夠,坐一起也是緣分,吃吧,吃吧,都是老鄉(xiāng)。他從塑料袋里拿出了鹵雞翅。“也不是啥好東西,別嫌棄,吃了解悶。”他說。
女人撲哧笑了:“行吧,你這兄弟,也是性情中人。你老家哪兒的?”她接過雞翅,墊著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咬,盡量不碰到嘴唇。在她的嘴角,露出了一顆虎牙。
三個人就此聊了起來,推脫兩次之后,女人也喝上了啤酒。酒和菜的氣息越來越濃,讓人有點兒難受了。我從推著小車的乘務(wù)員那里買了一瓶可樂,試圖蓋過鼻腔里的氣味。這趟火車路程不長,只需四個小時。玩了一會兒手機,我打起了盹兒。醒來之后,他們已經(jīng)快吃完了。
話不多的男人趴在桌上,像是睡著了。女人的頭依著車窗,很慵懶的樣子,看著對面的男人笑。那是一種放松的笑,像一個人剛剛快活了之后懶懶地癱在床上。男人上衣脫掉了,露著紅褐色的肌肉,條縷分明,看起來很熨帖,是只有長期干過體力勞動的人才會有的。他笑嘻嘻的,看著女人說話。他們的聲音小了許多,連連綿綿,隱隱約約。
“我在南方可真見過不少,南方女人就是不如北方?!?/p>
“瞎說,都說南方女人白?!?/p>
“那你是不知道?!?/p>
“那你知道?”女人眨了下眼皮。
“看你說的,我能誆你不成?”
女人笑了,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你過來,我小聲跟你說。”男人說。
女人笑著搖搖頭。男人伸手勾住女人的腦后,往自己那里摟。女人的手推在男人的胳膊上,做出抗拒的姿態(tài)。她的一雙腿并攏在膝蓋,有些笨拙地挪動著。她穿著旗袍,白底紅花。那些花朵變換著形狀,膨脹又收縮,章魚一樣酥軟。或許是力氣太小,最終還是傾了過去。男人的嘴貼著她的耳朵,暗暗地說了些什么。女人手捂著臉,哈哈大笑。
“大哥,你真是……”
“哎呀,說了你不信。你哥哥我會誆你?”
男人滿意地坐回座位。他袒露的胸膛光明磊落,仿佛那軀體本身就是一件衣服,絲毫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乘務(wù)員從過道走過,拿著擴音喇叭喊,開城到站了,開城到站了。車廂“咣當(dāng)”一聲晃了晃。車速隨之變緩。
“走吧,下了車就去,速8酒店。”男人說。
這句是河南話。說罷,他站起來,跨出一步,胳膊把女人罩住。那姿勢很像“壁咚”。女人捂著臉亂笑,側(cè)倒在座椅上,兩個膝蓋抬了起來,露出了泛著紅光的雙腿。她的臉紅彤彤的,說:“那不行,我老公……”
“有啥不行?找個房間,弄點兒酒,弄點兒菜,聊聊……”
女人伸手,幾根手指并排著往男人腹部推,又像是往下按。她咧著嘴笑的時候,虎牙閃著光。
“不行,我孩子……”
“哎呀,走吧?!蹦腥松斐龃笫?,兩個人幾乎抱在了一起。他寬闊的后背把女人完全籠罩了。女人半縮在座位上笑個不停。男人的身軀汗津津的,散發(fā)著酒味兒和汗味兒?!按蟾?,你先讓我起來。哎呀,這怎么好……”女人的雙手,從兩側(cè)抱住了男人的腰。微醺的空氣蕩漾在他們四周,酒一樣渾濁而快樂。
他們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周圍人的目光。
走在通道里時,我還能聽見女人的笑聲。在出站口,我再次看到了他們。男人肩頭拎著一個大包,一只手?jǐn)堅谂说难希炖锏臒熝盟[起了眼。女人在男人的胳膊里扭動著,試圖推開男人。但好像越是推,越是分不開似的。我沒看到男人的同伴。
兩個人腳步混亂地鉆進(jìn)了一輛摩的。
“走!速8酒店?!蹦腥似畦尠愕纳らT高喊著,一只手往女人的屁股上用力地推了一把。小鐵門拉上,摩的突突突發(fā)動起來,一溜煙地行駛在路燈通明的街道上。人們看著他們駛?cè)ィ渲袔讉€相視一笑。等摩的完全消失,我覺得耳邊似乎還回蕩著男人的嗓音。他的嗓音就像車站廣場的大燈一樣問心無愧地照耀著大地。我心想,這家伙的肌肉不錯,挺有體積感,可以到我們學(xué)校當(dāng)模特。
在那個學(xué)期,很多人在外面找畫室,準(zhǔn)備畢業(yè)設(shè)計。我租了兩間采光很好的房子,一間睡覺,一間畫畫。三個星期后,院子里有了新租客。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孩兒。小男孩兒是個胖墩,上小學(xué)。小女孩兒大一些,可能上初一或者初二。
他們在隔壁租了一個房間,在走廊上做飯。他們把房東那臺老掉牙的雙桶洗衣機利用了起來,常在院子一角洗衣服。我很難想象他們晚上是怎么睡著的,因為房間頂多十五平米。里面放了一張小雙人床,一個柜子,一張桌子。除此之外,還有一臺老電視。
當(dāng)時,我沒有見到小朋友們的父親,直到兩個月后,院子里傳來了沙啞的大笑聲。隔著紗窗,我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高大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向隔壁。他走路帶風(fēng),襯衣下擺飄在身后。胸膛寬闊,一塊兒一塊兒的肌肉緊繃著。我聽到隔壁響起了小朋友充滿驚喜的尖叫,還有嘴唇親在臉頰上的聲音。
直到那時,我才想起火車上的事。
3
周五的早晨,我被院子里的聲音吵醒。
聲音帶著水音,閃閃亮亮的樣子。我坐起來,看了看時間。我向來起床很晚,好幾年沒見過十點以前的太陽了。我看著窗外的動靜,靠著床頭發(fā)呆。
那是一個干干凈凈的大晴天。
他們在院子里洗衣服。紅色、綠色、藍(lán)色的臉盆大大小小擺了一地。男人背對著我,咔哧咔哧地揉搓著。他穿著紅背心,肩膀顯得很寬。我去洗手池刷牙,發(fā)現(xiàn)每個臉盆都泡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扭頭一看,洗衣機也正在賣力地工作著。那臺老式的雙桶我見識過不止一次了,每次運轉(zhuǎn)時都要原地跳起華爾茲。小男孩兒胖乎乎的手按在洗衣機蓋上,沖著男人喊:“爸爸,我快按不住啦!”
“再堅持三分鐘,我馬上就來!”男人應(yīng)道。
我返回房間,拆開一個面包,就著熱水吃。窗外,兩個男子漢換了位置,大一點兒的男子漢去對付洗衣機,小一點兒的男子漢去對付搓衣板。小男孩兒使勁兒地揉搓著衣服,大喊:“爸爸,看我搓的沫子多不多?”
男人笑起來:“多哩很,真不賴!”
“爸爸,看我洗哩快不快?”
男人的聲音嚴(yán)肅了:“小豪,還要洗干凈?。 ?/p>
“放心,保準(zhǔn)干凈!”
他們的喊叫聲此起彼伏,像勞動的號子。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能把洗衣服這件事干得這么生龍活虎,仿佛不是洗衣服,而是在打鐵。小男孩兒洗完一盆衣服,開始漂洗。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水噴涌而出,沖擊在盆里,濺在他身上。小男孩兒不慌不忙,用手遮擋水花,仿佛進(jìn)行著一場歡快的游戲。他白色的短褲近乎透明,浮現(xiàn)出小褲衩紅紅的影子,鮮亮得像兩個小西紅柿。
后來我出門了,回到院子時已是黃昏。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了晾曬在樓頂?shù)囊路?,它們垂掛在淡金色的天際中,隨著微風(fēng)傾斜。肥皂的香味兒漾在院子里,葡萄架上也掛著長短不一的衣服。經(jīng)過反復(fù)沖刷,滿地的紅磚看起來非常涼快。自從我搬進(jìn)來,院子從來沒有這么潔凈過,仿佛每一寸泥土都清洗過了。
晚上,說話聲從墻后傳來。小男孩兒發(fā)惱的聲音,男人嬉皮笑臉的聲音,女人的斥責(zé)聲。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綿綿不絕,像一支音量很低但又不知疲倦的室內(nèi)樂,一直持續(xù)到深夜,持續(xù)到我最終睡著。
第二天,我再次被水聲吵醒。
這次洗的是床單、被罩、毛毯。男人像昨天一樣穿著紅背心,洗得虎虎生威。他掄著短粗的木槌,水順著胳膊肘流到了腋下。后來,他索性把毛毯完全浸泡在洗手池里,倒入半袋洗衣粉。他抱起小男孩兒,往水池里一放,說:“乖,使勁兒踩?!?/p>
小男孩兒僅穿一條小褲衩,撲通撲通地踩動著,水花飛濺起來?!斑€有這些,也能洗?!毙∨簭姆块g里抱出來一團(tuán)被單??吹剿也畔肫饋斫裉煲呀?jīng)是周六了。小女孩兒穿著白色的校服,一頭馬尾垂在腦后。藍(lán)色的領(lǐng)子看起來很清新。
“好,先泡到盆里,等會兒讓你弟弟踩?!?/p>
小男孩兒把水踢到了姐姐身上。
“爸爸,你看他!”小女孩兒叫著,伸手把水往小男孩兒身上撩。三個人的身影在水花中閃動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我在房間看著他們,心想這家人要洗的東西可真夠多的。我真納悶?zāi)敲葱〉姆块g是怎么塞得下的。
女人總是回來得很晚。晚上,他們在走廊做飯。四個人各自分工,擺桌子,切菜,炒菜,無聲之中有種不言自明的默契。菜炒好了,男人倒了白酒,酒香混入菜香。房東出門遛彎,女人朗聲說:“軍哥,一塊兒喝點兒?!?/p>
“不了,不了,你男人回來了?”
“回來啦?!迸苏f,“房租這兩天給你。”
男人細(xì)嚼慢咽,偶爾發(fā)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他簡直有些斯文,和那天在火車上完全不同,要么給女兒夾菜,要么給兒子遞饅頭。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他們沒準(zhǔn)不是同一個人。
我還沒怎么跟他們一家人說過話。男人從來沒正眼看過我一次,小男孩兒總在玩兒游戲。我經(jīng)常在中午刷牙,有時候會遇到小女孩兒刷碗。她會避讓一步,讓我接一杯水。有時看我一眼,再把頭轉(zhuǎn)到別處去。
唯有女人對我非常客氣。她似乎對誰都很客氣。那是一個看上去總在生氣的女人,身板強壯,肚子下有一圈輪廓分明的肉。她留卷發(fā),穿人造革涼鞋,嗓門很尖。她向我借過幾次掃帚,我說掃帚就在門口,隨時拿就行。但她每次都跟我借。有一天,她送了我一個蘋果,并且問我是干什么的。
“學(xué)畫畫的?!蔽一卮鹫f。
“哦?!彼粲兴嫉臉幼樱街X袋往房間里看。一種粗糙的紅色不均勻地布在她凸起的顴骨上?!皩W(xué)畫畫很費錢吧?”
我回答還可以,接過了蘋果,說謝謝。
4
爭吵聲是從晚飯后開始的。
剛開始,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含含糊糊。后來,調(diào)門變尖,清晰可辨,甚至能聽到女人的喘氣、桌椅的碰撞。我在房間里看電影,聽到動靜后,把音量調(diào)低。隔壁的聲音更大了。
那是一個女人憤怒的聲音。
“你到底有沒有錢?”
“你咋不吭聲?”
“你個大老爺們,咋就不吭個聲?”
“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你回家?guī)滋炝耍俊?/p>
“你以為洗了兩件衣服,你就能耐啦?”
“你咋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哩狗臉?”
“你到底是不是個人?”
女人每罵一句都要停歇片刻,似乎在積蓄氣力。一句和一句之間有著短暫而生硬的沉默。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像一股擰得逐漸僵硬的繩子。
“你到底有沒有錢?”這次是小女孩兒的聲音,苦口婆心的樣子,帶著哭腔。我不由得開始想象隔壁房間里的情形。
“小妍,沒你哩事?!蹦腥碎_腔了。
“咋沒我哩事?”
“你咋跟你媽一樣?”男人有些發(fā)怒。僵持了一會兒,隔壁的門打開了,小女孩兒跑了出去。門“砰”地一聲撞上又彈開。
“劉喜,你要不要臉?”女人罵道。
“跟娘們兒我沒法講道理?!蹦腥诉@么說著,響起了按響打火機的聲音。聲音夸張地清晰、響亮。
“你不要在屋里抽煙啊!”這次是小男孩兒的聲音。
“小豪,沒你哩事?!蹦腥苏f。
“劉喜,你還有臉在屋里抽煙?你是不是個人?”女人叫起來。隨后是連續(xù)的、沉悶的撞擊聲?!拔铱茨氵€抽不抽?抽不抽?你有錢買煙沒錢交房租?你買煙的錢哪兒來的?你要不要臉?你是不是個人?”她一句接一句地罵著,聲音有些發(fā)顫。
“你們不要在屋里打啊!”小男孩兒喊著,也跑了出去。“小豪,小豪——”男人呼喊著,“孩子乖,沒你哩事。”
“劉喜,你個畜生!你個婊子養(yǎng)哩狗不要臉哩!你不要忘了,咱倆已經(jīng)離婚了!”女人徹底尖叫起來,幾乎喊破了嗓子。那聲音聽起來像玻璃劃在玻璃上。
尖利的聲音沖破了院子。
“街坊鄰居們,都來看看!看看這個大老爺們,吃我哩!喝我哩!住我哩!都來看看,都來,都來!你要不要臉?房租你給過我?guī)状??電費你給過我過幾次?小孩兒的生活費你給過我?guī)状??你不要忘了!咱倆已經(jīng)離婚了!你有錢出去吃喝嫖賭,就是沒錢給我們娘仨生活費?你要不要臉!”
聽上去,兩具肉體極為沉重地扭打在一起。玻璃窗輕輕震顫。有什么掉在地上摔碎了,接著是更大的撞擊聲。結(jié)實而沉重,粉碎而徹底。
房東過來了,他從我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呼吸聲顯得很粗重。他站在門外,沖里面說:“晚上了,消停點兒吧!”
“軍哥!你來評評理,看看這個狗東西是不是人?”
院子隔壁的房東也來了。他穿著白背心,步態(tài)沉穩(wěn)、威嚴(yán),像是做好了執(zhí)法的準(zhǔn)備。他那兩條穩(wěn)健的大腿矗立在走廊上,語氣嚴(yán)厲:“這倆人,半夜鬧啥呢?”
對面的女鄰居也來了。她腳步飛快,一溜小跑,幾乎沒有聲音。她悄悄地探在兩個房東后面,用一種隱秘的聲音竊竊地問:
“這倆人,小孩兒都不管了?”
女人大哭起來。
“你個狗娘養(yǎng)的畜生,你吃我哩,喝我哩,住我哩,一分錢不花,你還有錢買煙買酒,找小姐?你咋恁瀟灑?你個狼心狗肺的畜生!我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了看上你!”
兩個房東進(jìn)了房間。我也來到了走廊上,女鄰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她的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種笑意,在黑暗中忽閃忽閃的。她示意我趕緊看,可別錯過了什么。我往房間里看去,只見女人頭發(fā)蓬亂,叉開腿坐在床上。她的胳膊叉在腰間,時不時地擦一下臉上的血水和淚水。那張臉像用蒸籠給蒸過,慘白而濕潤。一地狼藉的雜物,頭頂?shù)臒襞莨饩€虛弱。
推搡幾下之后,兩個房東把男人按倒在床上。男人的臉壓著涼席,喘著粗氣,口水掛了下來??諝饫飶浡腥说暮刮秲?,濃重而酸。他們的胳膊在空氣里微微顫抖。
“你還橫不橫?”隔壁的房東說。他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了。白背心被扯得松垮垮的。
“你松開?!蹦腥说目谒卧谙稀?/p>
“你還橫不橫?”
“你松開?!?/p>
“我看你是想讓我報警哩吧?”房東瞪圓了眼睛。
“軍哥,搜他身上,搜他褲子兜。”女人擦了一把臉。
“我不搜,你搜?!狈繓|說。
女人爬起來,把手塞進(jìn)男人的褲兜,像掏馬桶那樣用力地掏。伸出來的時候,手指里只有一團(tuán)衛(wèi)生紙?!翱纯?,看看這個大老爺們,劉喜,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她再次哭了,身體往旁邊爬過去,手伸向了男人的屁股兜。
“小娟!你搜吧,你把我的錢都榨干吧!你全家把我的錢都榨干吧!”男人嚎叫起來?!翱次也凰籂€你的狗嘴!”女人狠狠地罵,手上的動作更用力了。她費勁兒地把手拽出來,抓著一把零散的東西。
“看看,大家伙都來看看!看看這個有本事哩大老爺們帶了多少錢回來?我看看……一百,兩百,三百,十塊,二十,一塊,兩塊,三塊,四塊!看看,看看,大家伙看看!大老爺們劉喜,天天在外面工地上跑的大老爺們劉喜!身上翻干翻凈、滿打滿算就只有三百塊錢!你丟人不丟人?你好意思往這個家里進(jìn)?”女人無比悲哀地嚎啕。
那些錢皺巴巴的,像嘔吐物一樣攤在席子上。
女人把錢收攏了一下,攥在手里。她把一張錢重新塞進(jìn)了男人的褲兜。
“劉喜,你看著。我王娟就拿你兩百來塊錢!街坊鄰居都在這兒,都是個見證!我王娟就拿你兩百來塊錢!你吃我哩,喝我哩,住我哩,我收你兩百還賠本哩!兩個孩子的生活費不用你操心,你這一百塊錢,我還給你!從今以后,沒有錢,你最好就別往這個家門邁!”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戳在男人的額頭上,指尖短促而有力。
“軍哥,你倆松手吧,讓他走吧?!?/p>
緩緩地,兩個房東把男人架下床。男人的身體紅透了,像一扇牛肉。幾道長長的血痕從脖頸蔓延到胸膛。凸起的青筋,一根一根脈絡(luò)分明,瓜藤一般裹在紅色的皮膚里。
“好,小娟,這可是你說哩。你看我從今往后還回不回來!”
“你最好死到外頭!出門給車碾死!走路上掉溝里摔死!喝完馬尿掉茅坑淹死!”女人每罵一句,就用力往前一指,好像能發(fā)出一道咒語似的。
“好,小娟,你給我記住,你可給我記住,這都是你說哩話?!蹦腥怂粏≈ぷ诱f。三個男人緩緩起來,往門外挪。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好幾個和我一樣的看客,他們的臉在昏暗的光中擁擠著,重疊著,微笑著,慢慢地往后退了兩步。我也退了兩步。兩個房東一邊捉著男人的一條胳膊,押出了院子。小男孩兒和小女孩兒從黑暗處跑出來,低著頭跑進(jìn)了房間。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
“小豪,小妍!可別跟你媽學(xué)!”男人在門口大喊。
“趕緊走你哩吧?!狈繓|說。
“小豪,小豪——你答應(yīng)我一聲!”男人在院子外喊。
“滾,趕緊滾?!备舯诘姆繓|罵。
“小豪,小豪——”男人的聲音從墻外傳來。
“趕緊走你哩吧?!睂γ娴呐従觿瘛?/p>
“小豪,小豪哇——”男人的聲音遠(yuǎn)了一些,像醉漢的囈語。
外面安靜了,我回了房間。看客也散去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
安靜到我?guī)缀趼牪灰妷蠡祀s的哭泣聲。
5
終于,響起了敲門聲。
“兄弟,你在里面不?”門外的聲音說。
是隔壁女人。整個上午,我躺在床上,聽到女人打了一個電話,又是一個電話。她的手機可能是老人機,按鍵聲大而呆板,按完之后還會把號碼逐個播報一遍。有時,手機不緊不慢地重復(fù):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先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然后是小心翼翼、有些尷尬地問,最后在沉寂中掛掉。沉寂大概持續(xù)幾分鐘,接著把所有過程再走一遍:撥號碼,解釋,提問,掛掉。反復(fù)五六次之后,我聽見了低低的一聲悲嘆:
“老天爺,這日子可叫我咋過……”
門撞開了,小女孩兒跑了出去。她端著水盆,去洗衣服。水聲沉沉地往下落。隔著窗戶,我看到小女孩兒那固執(zhí)的背影,像是跟衣服較勁兒似的。她執(zhí)著、認(rèn)真地洗著,仿佛這么一來,生活的一個角落就恢復(fù)了正常似的,仿佛那水聲和洗衣粉的香味兒能讓人感到安慰似的。她的母親又在打電話了,我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種直覺。當(dāng)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我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
“兄弟,你在里面不?”她又喊了一遍。
我打開了門。
“兄弟,你起來了?!彼难劬Χㄔ谖疑砩纤频模橆a的皮膚繃著。她講的同樣是方言普通話,就和她的丈夫一樣。
“兄弟,我跟你商量個事。你看方不方便?”
她說,她在火鍋店上班,再過一星期就開工資,只是這個月有些緊張。她說,她也是沒辦法了,家里兩個孩子都要花錢。她說,她已經(jīng)拖了兩個月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她說,兄弟,你能不能借五百塊錢,等開了工資,立馬還你。
她的眼珠在眼眶里顫動,直視我。我甚至能看到眼珠表面那些扭曲的紅絲。她的身體鼓足了氣,似乎我的回答很可能會變成扎破氣球的一根針。我回答說可以,現(xiàn)金行嗎?她立刻涌出了笑容,肩膀也松了些,說可以,謝謝你兄弟。我走到桌旁,拉開抽屜,打開錢包,拿了錢,返回門口給她。做這幾個動作時,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
“太謝謝你了,兄弟?!彼珠_嘴笑了,牙黃燦燦的。她再次保證說,過段時間,有能力的時候,她就把錢還我。她把錢一張一張地對著陽光,辨認(rèn)上面的水印,然后開玩笑似的說,兄弟,你放心吧,我跑不了。我一家人都在隔壁,有事打個招呼就行。她把錢收起來說,兄弟,到中午了,來吃飯吧。咱們都是好鄰居,也別嫌棄我做的飯不好。
我說不用了,我出去吃就行。
她說好,那我謝謝你兄弟。我關(guān)上門,點燃一支煙,坐在椅子上休息。剛剛,女人講話的時候,小女孩兒洗衣服的聲音小了許多。越過女人的肩膀,我看到小女孩兒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她的背木木的,看上去很機械。等到女人離開后,小女孩兒才重新搓洗起來。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我很少在午飯之前抽煙,但這會兒很需要來一支。煙霧中,我把女人的話回憶了一遍,覺得有點兒可疑。我聽到女人敲響了房東的門,聽到了她的笑聲,聽到了房東一張一張數(shù)錢的聲音,聽到了兩個人收尾的寒暄聲,聽到了女人返回房間做飯的聲音。我還聽到了小女孩兒洗完衣服,跑到樓頂去晾曬的聲音。我聽著他們忙碌著,心里不由得煩躁起來,又點燃了一支煙。
后來,門再次被敲響了。敲門聲很古怪,是從下面發(fā)出的,聲音不大。我聽了一會兒,門又響了。不像是敲門,而像是在用腳踢門。我問是誰,沒有人回答。門又被踢響了。
我打開門,只見小女孩兒站在門外。她的個頭只到我的下巴,頭頂?shù)念^發(fā)很濃密。她低著頭,捧著一個看上去大得夸張的搪瓷碗,手上墊著抹布。那是滿滿的一大碗面,冒著幾絲熱氣。她把臉抬起來,聲音有些怯怯的,但又不乏激動:
“我媽說了,讓你一定吃完?!?/p>
這次是極為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我回答說不用了,但她把頭搖了搖,語氣里有了命令的口吻?!安恍?,必須吃完”,她瞪圓了眼睛。我只好說謝謝,讓她進(jìn)來。她捧著碗,小心翼翼地挪著走,我趕緊把凌亂的桌子清理出一塊兒地方。她把碗放在桌面上,輕輕地出了一口氣,然后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之前偶爾從走廊上經(jīng)過的時候,她已經(jīng)張望過好幾次了。
“你是畫家嗎?”她問。
“不是,我是學(xué)畫畫的。”我說。
她點點頭,目光在畫架上停下。那是我最近在畫的一幅畫。她看了一會兒,說等下來拿碗,并且再次叮囑我要把面吃完。
那真是分量十足的一碗面,厚墩墩的一大坨,浸泡在漂著油花的湯里。里面還有許多肉絲、番茄、青菜,以及一個四分五裂的雞蛋。除了有點兒咸以外,味道挺不錯,只是實在太多了。我呼哧呼哧吃得極為痛快,把瘦肉吃了個精光。那些切成小塊的番茄,也都被我吃掉了。多多少少,我有一種感覺,這碗面有可能價值五百塊。所以,我把湯也喝光了。最終,碗底只剩下兩條姜絲、三粒花椒。我打了個嗝,額頭冒出了汗。
小女孩兒是在午后過來的。走進(jìn)房間后,她并沒有去拿碗,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了我身邊。她看著我調(diào)色,落筆,在畫布上涂抹出形狀,一聲不吭。看了一會兒,她又去看別的畫,探著腦袋,一步一步打量,再次站到我旁邊。我看她時,她的眉頭皺在一起。
“你畫的……是什么?”她有些猶豫地問。
“你看呢?”
她的臉頓時通紅,搖了搖頭,說看不出來。我告訴她,畫的是江南的風(fēng)景。她有些滑稽地一笑,再次看了看畫。
“畫得不好?”我問。
“不是不是,是我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
“江南在哪里?我怎么只看到了石頭?”
我笑了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她說的沒錯,我畫了許許多多的石頭。它們被挖掘機從地下翻出,大塊兒大塊兒地堆積在一起。畫面泥濘不堪,像一個血腥的傷口。其實,如果我不告訴別人,誰也別想知道我畫的是什么。
“你去過南方嗎?”小女孩兒問。
“沒有?!?/p>
“那你還畫什么江南?”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有回答。她往后退了幾步,再次朝畫面上看去。看了一會兒,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小聲地說:“白馬,秋風(fēng),塞北……”
“你說什么?”我不由得問。
“白馬秋風(fēng)塞北,杏花春雨江南?!彼逦刂鹱掷收b出來。聲音生脆脆的,有一股執(zhí)拗的勁頭,像跟我賭氣似的。
我笑著問她是哪里聽到的。
“我們老師教的?!毙∨嚎粗?,“他還說,杏花這句寫江南最好。”
“他是南方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p>
“那我告訴你,你們的老師說錯了?!?/p>
我放下筆,轉(zhuǎn)過去,對她說:
“江南沒有杏花?!?/p>
小女孩兒怔了一怔,有些僵硬。
“胡說,你都沒有去過,你怎么知道?”她大聲對我說,伸手拿起碗,撞開門跑了出去。那撞門聲在我聽來居然有些熟悉。
我苦笑了一下,繼續(xù)畫石頭。
6
有段時間,院子變得安靜了。
沒有了水聲,沒有了罵聲,也沒有了小朋友的叫喊聲。小男孩兒放學(xué)回來,甩下書包就玩游戲,悶著頭沒有一句話。女人開始會訓(xùn)斥兩句,后來,只能聽到嘆氣。
周末,小女孩兒一個人洗衣服。偶爾在洗手池碰到,她會朝我笑一下,給我讓出位置。她和弟弟偶爾吵架。小男孩兒脾氣倔強,有時極委屈地嗚嗚大哭,媽媽和姐姐倒會一起笑起來。
那段時間,我逐漸完成了作品。已經(jīng)是期末了,工作還沒著落,但我毫不擔(dān)心。才二十二歲,有的是時間揮霍。為了浪費剩余的顏料,我畫了好幾張小畫——紅色和綠色的塑料盆,水光里的小小彩虹,西紅柿似的小紅褲衩。畢業(yè)展出開始時,我溜了一圈兒就回來了,坐在房間里發(fā)呆。
一天,我再次聽到院子里的大笑聲。
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是沒有錯,是一群人在笑。那些笑聲莫名相似,像一個人用不同的音調(diào)笑了許多遍。透過窗戶,我看到陽光下走來的一家人。小男孩兒被男人抱在懷里,小女孩兒的手?jǐn)堅谀腥烁觳采稀E烁诤竺?,提著一個大挎包。陽光非常耀眼地落在所有人的頭發(fā)和肩膀上,讓他們發(fā)光發(fā)亮。男人扯著破鑼嗓子問:“小豪,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想我?”
他的胡茬扎在小男孩兒臉上,小男孩兒哇哇大叫起來。他們一家人進(jìn)了房間,傳來咚咚咣咣的聲音,似乎在搬桌子,挪椅子。小男孩兒響亮地大聲問:
“爸爸,你帶了多少錢回來?”
“問你媽去!”男人說。
“媽媽,爸爸帶了多少錢回來?”小男孩兒問。
“你別問,問了他又該嘚瑟了。”女人咬著牙說。
他們迅速地收拾著東西,女人張羅著讓小女孩兒帶水壺,傳來了鎖門的聲音。小女孩兒問:“媽媽,咱們?nèi)ツ膬汗浣职。俊?/p>
“問你爸,看看他舍不舍得花錢!”女人說。
“我到底要看看,你們今個要花我多少錢。”男人說。他的嘴里叼著煙卷,像以往那樣袒露著胸膛。小男孩兒走在最前面,像一匹歡快的小馬。他們很快走出了院子,煙草的云霧泛著藍(lán)光,盤旋了一陣后散開了。
晚上,一家人回來了。和白天充滿勁頭的腳步相比,他們顯得平靜了一些。小男孩兒抱著一把塑料槍,槍身發(fā)出五種顏色,突突突的鳴響。“小豪,孩子乖,咱明天再玩兒?!蹦腥苏f。小女孩兒問:“媽媽,星期一我能穿新鞋上學(xué)嗎?”女人的聲音底氣十足:“中,五百年不花他一回錢,買了就穿上,新衣裳也穿上!”
他們打開了門,從塑料袋里往外掏東西。“小豪,想不想喝可樂?”男人問。小男孩兒叫道:“喝!”“爸爸,我想學(xué)畫畫?!边@次是小女孩兒的聲音。“中,你想干啥都中。孩子乖,把酒給爸爸起開?!薄皠⑾?,大晚上還喝酒,又想嘚瑟哩吧!”女人的聲音大了一些?!罢媸悄飩儯蹦腥饲宕嗟攸c了一支煙,“老爺們喝二兩酒算啥……小妍,給爸爸滿上……”
酒味兒、煙味兒彌散在院子里。我把對著院子的窗關(guān)上一半,留了后窗通風(fēng),就此睡了過去。第二天,我起得比平時早。吃過早飯,就在畫架前涂抹起來。小女孩兒敲門的時候,我已經(jīng)畫了一個小時了。
小女孩兒腳步輕快地走了進(jìn)來,手里捧著幾個蘋果,一疊薄薄的錢夾在她的指縫里。
“媽媽讓我拿給你?!彼f。
“放桌上吧?!?/p>
“這是蘋果,也是媽媽給的。”
我說謝謝。她放下蘋果,瞧來瞧去,看起來心情不錯。我讓她過來,看我畫畫。她像是等著我這么說似的,背著手站在我旁邊。我聽到她驚訝地叫了一聲:“咦?”
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確認(rèn)似的朝畫面看去。我不緊不慢地調(diào)著顏色,這幅畫我畫了兩天,已經(jīng)到了最后幾筆。
畫面中是一個女孩兒的側(cè)臉,能看得出鼻子、嘴唇和下巴的輪廓。她扎著漂亮的馬尾。馬尾下面,露出來潔白而略顯稚氣的脖頸。一抹藍(lán)色的校服領(lǐng)子外翻著,藍(lán)得非常清新,帶一點兒檸檬的黃色。我捏著畫筆,細(xì)細(xì)地把校服領(lǐng)子上的最后一道藍(lán)色抹勻。藍(lán)色逐漸散開,透明的氣息布滿了畫面。
小女孩兒用手背擋在臉前,嘿嘿笑了起來。我還是頭一次見她這么笑,看起來比平時活潑多了。“這次畫得像嗎?”我笑著問。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馬尾。
“送你了?!蔽艺f。
“真的?”
“真的。我的畫多得很。”我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讓出位置。她站在我的座椅后面,端詳了好一會兒。我告訴她,還沒有完全干,要晾兩天。不過,現(xiàn)在就可以把它拿走。她的臉再次紅了,說謝謝。
“對了,我問過我們老師了?!彼蝗晦D(zhuǎn)過臉,對我說。
“什么?”
“我問了他,江南有沒有杏花?!?/p>
“他怎么說?”
“他跟我說,江南是有杏花的。在南京一個地方,他還見過大片的杏花林。如果春天去,肯定可以看到?!?/p>
她直直地看著我,非常認(rèn)真地說。
我苦笑起來。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本來是想開個玩笑。我壓根不知道江南有沒有杏花,就算在北方,我也沒親眼見過。也可能見過,但我分辨不出來?!拔矣X得,你應(yīng)該去那里看一看?!毙∨赫f著,走出了房間。
我不禁又是一笑。
那個夏天和往年一樣,空虛而漫長。拍完合影,同學(xué)走了一多半,租期還剩下半個月。對我而言,全世界都一樣。我打算找個地方浪蕩那么幾年,往后再看情況。也沒有人來訓(xùn)斥我,也沒有人需要商量,自己決定就行。那段時間,我想好了要去哪里。
我開始收拾行李。東西不多,能丟就丟,丟不掉的就賣掉。衣服收拾出來,只有一個行李箱。油畫全部送掉,連同畢業(yè)作品。最后一個夜晚,一切準(zhǔn)備就緒。車票放在桌面上,薄薄的一張。我靠著床喝啤酒,頭頂?shù)娘L(fēng)扇送來乏力的風(fēng),電視重播著周星馳的《喜劇之王》。我看著電影,心想要不要和我的好鄰居告?zhèn)€別。
就在那時,我最后一次聽到他們吵架。
聲音低一聲,高一聲。從窗戶那里像往常一樣飄進(jìn)來酒味兒和煙味兒。我見過男人喝的那種酒,超市里的桶裝白酒,大概幾十塊錢。他每天晚上都要喝幾兩,沒兩星期就能喝完一桶。那天的酒味兒濃烈得多。爭吵和往常一樣,和錢有關(guān),我早就聽煩了。隨著咚的一聲,小男孩兒哇一聲哭了。
“劉喜!你動手哩是吧!”女人叫起來。
“你就會打我!”小男孩兒痛哭的聲音殺豬似的爆發(fā)出來,“你就會打我,你就會打我,你沒有錢就打我……哎呦,你就會打我……”
空氣中震動著男人的巴掌聲,小男孩兒哭得更兇了。
“劉喜,這日子你是不想過了吧!”女人怒斥。
“你不要打了好不好!”小女孩兒的聲音夾在其中。
“你們娘仨,就知道花老子的錢!”男人暴怒地吼了起來,“買手槍,買衣裳,買鞋,哪個花的不是老子的錢?”
什么東西被他丟在了墻上。
“你不要砸東西啊!”小女孩兒叫了起來。
“你看我砸不砸!”男人吆喝著。更多的東西被砸到墻壁上、門上??藓奥暩罅??!袄夏飩兿霌Q房子,小娘們想畫畫,你們干脆榨干我吧!你們這些人,還想花我多少錢?”
這時傳來木條折斷、布被撕裂的聲音。我不由得看了看那堵墻,穩(wěn)固、封閉、骯臟,唯有聲音隱隱地透過來。布被撕扯的聲音非常疼痛。
“你到底想干啥呀!”小女孩兒哭了。
門撞開了,她跑了出去,小男孩兒的腳步緊隨其后。女人尖叫起來,肉體和肉體再次扭打在一起。房東的門打開了,他極為惱怒地喊:“你們是真想搬走哩吧?”
隔壁的房東也來了:“這一家人添不完哩亂?!?/p>
對面的女鄰居及時出現(xiàn)了:“咋啦咋啦?又打起來啦?”
她的聲音,興奮而不無激動。
這一切都那么令人厭倦。我把聲音調(diào)大,沒完沒了地看電視。喝了兩罐啤酒,抽了半包香煙。直到深夜降臨,我仍能隱約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我小心翼翼地聽著隔壁的動靜。我想把那個小男孩兒的哭泣聲分辨出來,我想把他的心跳聲分辨出來,我想把眼淚在枕頭上滴落的聲音分辨出來。夜晚炎熱,寧靜,夏蟲悠長地鳴叫。我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一直到所有聲音都化作無邊的黑色。
7
我們在等紅燈。
“你說,像他這種人,買油畫干什么?”女友靠著我的肩膀,松了松高跟鞋。
男人站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包裝好的油畫擱在腳邊。拍賣會二十分鐘前結(jié)束了,我的三幅油畫賣了將近四千塊錢。這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我們打算去另一個商場吃燒烤。男人坐到了最后一秒,在我們走出商場的時候,他的身影一直在視線范圍之內(nèi)。
他提著油畫從人群中穿過。油畫尺寸很大,吸引了不少視線。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腳步有些做作。那提著油畫的手,時不時地微調(diào)姿勢。他一口氣走到紅綠燈前,那光景就像第一次走T臺的模特。
我和女友不由得笑了出來。
他的眼角時不時掃在周圍人的身上??雌饋恚匀怀两趥涫懿毮康姆諊?,整條街都是他的舞臺。和一年前相比,他的頭發(fā)長了一些,身形似乎沒有記憶中那么高大、寬闊。雖然隔著七八米遠(yuǎn),但我好像又一次聞到了那股酒味兒。我知道他到處去工地上打工,但從來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他。
我的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的事。
在我即將離開的上午,小女孩兒在隔壁忙著清理垃圾。她獨自一人,把房間打掃了一遍。我猜測,那張小畫一定也在垃圾里面,成了一團(tuán)爛布。后來,她敲門進(jìn)了我的房間,手里拿著一件東西。她的眼睛紅腫著,但并沒回避我的視線。她似乎還不知道我要離開,也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腳邊打包好的行李。
她徑直走到我跟前。
“你能不能幫我畫張畫?”她一張嘴,聲音里涌出了哭腔。
“什么畫?”我問。
她把手里的東西給了我。
那是一張婚紗照。照片是撕碎、揉皺了之后重新?lián)崞降?,背面用一些透明膠帶粘在一起,人物的臉孔和身體都不太完整。照片里,男人穿著白西裝和白皮鞋,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女人依偎在男人身邊,白婚紗披散著。他們沖著鏡頭有些拘謹(jǐn)?shù)匚⑿χ?,藍(lán)色的光包圍了他們,發(fā)出了星星一般的光芒。
他們的笑看起來模糊而破碎。
“你想讓我畫什么?”
“就畫這張相片?!毙∨旱椭^,肩膀微微發(fā)顫。她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脆弱而清晰,“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想讓他回到照片上這樣……”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她清澈、稚嫩的聲音。
“你說,他買油畫干什么?”女友把臉湊過來,再次問。
我抿著嘴,沒有說話。我的鼻子令人厭惡地酸了起來。它是那么酸,酸到我沒辦法說話,酸到信號燈朦朧了起來,酸到呼吸斷斷續(xù)續(xù),像被人捏住了一樣。我根本就不想承認(rèn)。根本就不想。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雌饋砣家粯?。那天,在火車上看到他時,我突然意識到,我自己的父親就是這么一個人??粗麄円患胰?,我仿佛最后一次看清了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
它是那么地甜蜜而殘酷。
在溫柔的夜色里,我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好了一點兒。酸味兒消失了,鼻子正常了。就像往常一樣,過一會兒就好了。我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座南方城市的街頭。這里空氣清新,水質(zhì)甜美,到處都在販賣一切和美麗有關(guān)的事物。我抬起頭,信號燈轉(zhuǎn)成綠色。男人提上油畫,邁著大步往前走,匯入迎面而來的人流。我看著女友美麗的臉,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漫長的故事告訴她。想了片刻,我對女友說:
“或許,他是想看看江南的杏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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