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我從小就覺得李萬福有點兒反動。
李萬福是我父親的一個同事,在搬運站拉板車,兼給卡車或機動船裝卸貨物。李萬福滿口四川話,人們都稱他為“川人李萬?!?。
在搬運站,數(shù)我父親力氣最大,一板車能拉一兩千斤,扛兩三百斤的鹽袋上下貨車跳板,腳步穩(wěn)穩(wěn),如履平地。李萬福力氣最小,麻包扛在肩背上一搖三晃,氣喘吁吁。也難怪,李萬福又矮又瘦,兩只小腿像葵花稈般粗細,兩排牙齒熏得焦黃,一對金魚眼的眼珠子也是通黃的。他煙癮奇大,一天大概得抽三包劣質紙煙,雞爪似的右手食指、中指半截都是焦黃的。
“雙槍軍嘛!”父親有時和他開玩笑說。我不知道是啥意思。
李萬福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李萬福的老伴兒姓俞,叫俞秋花,人長得怪秀氣的,只是頭發(fā)全白了,比雪還白。聽父親說,他倆因性格合不來,早離婚了,但還住在一個屋檐下。只聽他們老是吵架,多是老伴兒俞秋花叫罵,李萬福只有畏畏縮縮挨罵的分兒。
他們有一個兒子,三十好幾了,還打著光棍兒,是個愣頭青,聽說不是李萬福親生的,是老伴兒帶過來的“拖油瓶”。
李萬福很“油”,還貪吃。
我讀小學的時候,周末經常要跟在父親他們的板車長蛇陣后面,遇到上坡或泥濘的地方,就得弓腰撅腚使出吃奶的力氣推板車,一輛一輛地幫著推。
李萬福的車推得最吃力,但也時常有驚喜。他不是摳破麻包掏出幾粒糖果,就是順出幾塊餅干獎賞我。起初我不敢接,李萬福齜著滿嘴的黃牙說:“放心吃吧。就說麻包被樹枝掛破了,可以報損耗?!?/p>
他還有更膽大的行為。一次過了晌午,大家都嚷著肚子餓了,李萬福竟把自己車上的米包戳了一個洞,嘩嘩地放出許多白花花的米來,然后就近找了一戶人家,生火做飯,那戶人家還貼了一些蘿卜咸菜。那頓飯吃得好香好飽,但父親打著飽嗝兒還是說了李萬福:“以后不能這么干了。餓死不做賊,老話喲!”不料一向寡言少語的李萬福卻莫名其妙地發(fā)起了脾氣,金魚眼瞪得似要迸出來:“老子八年抗戰(zhàn),是從死尸堆里爬出來的,吃點兒公家的米算什么!要不是老子……”父親黑了臉,呵斥李萬福:“別賣你那川軍的牌子了,也不看看現(xiàn)在還是你們的天下嗎?小心禍從口出!屎不挑不臭!”李萬福立時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下來。
這次我才從父親嘴里模模糊糊地知道,李萬福是四川萬縣人,被抓壯丁進了劉湘麾下的新七師??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百萬川軍出川,李萬福所在的新七師打過廣德保衛(wèi)戰(zhàn)、青陽陳家大山攻堅戰(zhàn)等很多惡仗,李萬福命大,屢次戰(zhàn)斗下來都毫發(fā)未損??箲?zhàn)結束后,他開了小差,到寡婦俞秋花家倒插門來了。
一次,我跟在父親后面推車,突然看見李萬福的板車輪軋到了一條一米多長的菜花蛇,蛇頭蛇尾拼命地搖擺著、掙扎著,我驚叫起來。只見李萬福停下車子,金魚眼閃出異樣的光亮。他沖過去拎起蛇的尾巴,把蛇從車輪下拽出來,在空中抖了幾下,蛇便癱軟下來,有氣無力了?!按汤病币魂嚵巡曧懫?,蛇皮已被李萬福從頭到尾撕了下來。他摳出血淋淋的蛇膽,齜牙一笑,一仰脖,一張嘴,咕嚕一聲把蛇膽吞下肚去,說:“蛇膽明目哩!想當年老子……”見我父親皺起眉頭說“李萬福,你咋又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便換了話題,討好地說:“同志哥哎——晚上吃紅燒蛇肉。那美味,嘖嘖!給只老母雞也不舍得換喲。”
記憶中,川人李萬福特別愛吃魚腥草,涼拌或者炒肉絲。我們這地方泥地里、水溝旁,魚腥草多的是,一年四季都有。沒人吃,豬都不吃。不知李萬福咋那么愛吃魚腥草。為這,老伴兒俞秋花不知和他吵了多少回嘴。俞秋花捏著鼻子跺著腳罵:“餓癆鬼投胎的?啥東西不能吃吃這魚腥草?又腥又臭,臟了老娘的鍋哩!”李萬福見俞秋花倒了他的心肝寶貝,氣得鼻斜臉歪,竟“啪啪”給了老伴兒兩耳光子,然后蹲下身子把這道菜扒拉回粗瓷碗里,邊大口嚼著邊流淚:“曉得不?我們四川人都好這一口,吃著它,我就想起老家哩!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
我還看見過李萬福吃蒸臘肉,真是好玩兒。他夾起一塊切得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臘肉片,在嘴里來來回回地嗍著,最后又用筷子放回到肉碗里。一小碗臘肉他要吃上半月才會見底。父親說:“川人李萬福是過過苦日子的人,他這是在沾點兒咸味、葷腥味,好下飯哩!”
一次,我又給李萬福推板車。我說:“昨晚的《地道戰(zhàn)》真好看。八路軍真勇敢!”李萬福忽然停下車子,來到我身旁,四下里張望了一下,鬼鬼祟祟地對我說:“八路是厲害,可我們川軍也了不得,打死好多日本鬼子哩!都說無川不成軍哩!”我摸著后腦勺忽閃著大眼睛問:“川軍是什么軍?”李萬福漲紅著臉說:“就是……就是……國民黨的部隊,國軍?!?/p>
我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覺得李萬福反動的,我鄙夷地瞪視著他,突然大叫道:“你是個大壞蛋!”父親耳尖,走過來對李萬福說:“在小伢子面前胡說什么?咋就管不好你這張嘴?我看你早晚得吃虧在這張嘴上!”
父親的話不幸言中。有人向公社“革委會”報告了“階級斗爭新動向”,李萬福被抓去開群眾批斗大會,脖子上用鐵絲勒著“反動兵痞李萬福”的大牌子。他看上去又瘦又矮,蔫了吧唧,可憐極了。
跳上臺批斗他最積極的正是他的那個繼子:“李萬福!你老實交代,在皖南事變中你是怎樣屠殺新四軍的?”
“我……我人是去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嘛!但我都是朝天放槍,中國人還能打中國人?”
“你個頑固派,還敢狡辯!”繼子左右開弓,打得李萬福嘴角流出血來……
父親搖頭嘆息說:“這渾小子,為了討一個女知青的歡心,爭取進步,就拿養(yǎng)父當墊腳石哩!”
批斗會后,李萬福還是被發(fā)落回搬運站監(jiān)督改造,從此他像變成了一個啞巴。
再后來,李萬福的侄女將他接回了四川老家,除了俞秋花定期能收到李萬福匯來的生活費外,再無他的任何消息了。俞秋花抹著眼淚說:“這老東西,還算有良心!”
在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之際,電視臺推出“尋訪抗戰(zhàn)老兵”系列節(jié)目,我在電視屏幕上突然看見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主持人問:“您的軍功章呢?”那老兵又矮又瘦,卻腰板挺直、英姿颯爽!他不聲不響地脫去上衣,身上傷痕累累……那不正是川人李萬福嗎?
其時,《川軍團血戰(zhàn)到底》《壯士出川》等抗戰(zhàn)劇正在各大電視臺熱播。
聽說李萬?;钸^了100歲,無疾而終。
不知從何時起,魚腥草也悄然成了我們這里酒席私宴上的一道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