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淮
一
九月二八,正午時,塵霧倏散,西楓城纏綿半月的煙雨驟停。
清涼如水的時節(jié),西楓江府卻正是一番熱鬧。才不過兩個時辰,江氏中稍有名望的親眷長輩便已盡至,江氏夫人賢淑知禮,早早的備下了茶水糕點,寒暄過后,邀了一眾尊長移步至偏廳飲茶敘話。
庭間的槭樹還是清瑟沾雨的樣子,在葉尖凝成一點綿綿欲滴。
今年入秋的晚,楓葉還是青紅色的樣子,在遠山的一片流云似水中,仿若聘裊女子的霧鬢風(fēng)鬟。
“本該今早就到的,偏一路遇雨,耽擱了行程?!?/p>
一陣風(fēng)過,紅葉輕搖,淮安王的馬車從古楓樹下緩緩駛過,璟淮從半開的車窗伸出手去,捻過最紅的一枝,將那葉上的雨珠輕輕一拭。
容庭輕嘆一聲,又緩緩道。
“不知還能不能趕上綰綰的及笄禮?!?/p>
璟淮撫著懷中的木盒,轉(zhuǎn)頭向江府的方向遙遙看去,只見江府隱在層層疊疊的楓葉中,在視線里逐漸溶成一點黛青。
庭堂內(nèi),江綰席坐在一方軟席之上,一身彤色木槿交領(lǐng)裙,佐一對青白南星耳玦,竟更襯得她眉若小山,香腮似雪。而青絲就那樣在肩上傾散而下,如同生宣之上臨摹煙柳,忽然心亂如絲,于那春風(fēng)密集處打翻了硯臺,剎那之間,滲沁寫意,紙上暈染開一片濃濃的墨色。
江綰抬眸看去,江家的長輩圍坐了一堂,全是笑盈盈的樣子,稱贊著她是整個江氏最靈動的女子。
東階之下,盥手禮畢。祖母接過檀梳,細細的梳著綰綰的頭發(fā)。發(fā)絲在掌心捻揉成股,再由股編成束,束盤成髻。
江綰不知璟淮是何時到的,只聞眾人向淮安王的行禮聲,她才驀的回過首去,只見那人著了一身黛色衣衫,緩緩走來,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卻還如往常那般皎如玉樹,氣若青松。
璟淮將懷間的木盒交于江青,江青會意,于是將盒中那枝上好的竹青玉簪,呈于祖母手側(cè),祖母就手取過,簪于綰綰發(fā)間。
“江氏有女,年至及笄,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江綰只察覺到璟淮在庭中一角的溫柔注視,和那聲蘊著江氏眾人希冀的。
“及笄。”
“禮成?!?/p>
二
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
這雪紛紛揚揚下了半日,黛瓦之上才終于堆起薄薄一層,璟淮推門步于中庭,只著了一身蒼青色銀絲繡鶴紋的雪披。
“夜里要入宮赴宴,便不得去看花燈了,我聽聞今年的花燈出了許多新鮮樣子,有趣的緊。”
容庭取過酒,放在爐上溫了溫,為璟淮將杯斟滿,又道。
“近日許多達官顯貴攜了女眷在西楓寺內(nèi)燃燈表佛,求平安符。若是猜出了寺中的燈謎,還可向住持求簽解簽?!?/p>
璟淮側(cè)身看向容庭,卻見他無動于衷,半晌后,搖頭輕喟。
“年年上元放簽,你都跑去求,可哪次不是將解簽的住持反駁到啞口無言?!?/p>
璟淮頓了頓,又道。
“這西楓寺的人,只怕是都怕了你?!?/p>
容庭調(diào)笑兩聲自知理虧,便不再答話,于是對著庭外漸漸微弱的落雪,飲過兩盞淡酒。
“可這樣平靜如水般的消耗著時辰,終歸是無趣的?!?/p>
容庭轉(zhuǎn)頭看向璟淮,笑道。
“入宮赴宴總歸是夜里,不如趁著現(xiàn)在,你我出去走走,雪后總歸行人少,不會擾你清凈?!?/p>
璟淮放下酒盞,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
二人自山下踏階而上,許久之后才到寺下的街道,街道兩側(cè)掛著琳瑯滿目緋紅色的花燈,花燈中的微弱燭光氤氳朦朧,倒是映襯出一片暖意融融的樣子。
容庭見了一只精致的茶色蓮紋花燈,竟一時間移不開眼,歡喜的樣子,非要向店家買了來。璟淮忍俊不禁,于是駐足候他,他趁這片刻功夫蹲下身來,將鞋上不慎沾上的一點殘雪輕輕拭去。卻不知突然從哪里跑出個著了一身紅衣的小女孩子,約莫著十來歲的樣子,頭上用紅繩扎了兩個小髻,踉踉蹌蹌的跑著,一不小心腳下踩了空,徑直與璟淮撞了個滿懷。
璟淮起身時便順勢將她抱起,將她跑亂了的紅繩理至耳后,而她竟也不怕生,一雙明眸盯著璟淮看了許久。璟淮想要問她家人身在何處,卻還來不及開口,已被她雙手抱著他的耳根,在他的唇上輕輕蹭了蹭。
他忽感唇上一點溫?zé)?,意外之至,竟不禁怔住,而她卻是咯咯的笑了,將手從他的耳根移至側(cè)臉處,輕輕揉娑著。
“哥哥,你是不是冷了?!?/p>
她見璟淮不言,以為他是凍到說不出話了,于是在他的臉上哈哈氣,又輕輕的揉娑道。
“哥哥不怕,綰綰給你揉揉,我哥哥說,揉一會兒就不冷了,揉一會兒就不冷了?!?/p>
容庭買燈回來,卻見璟淮懷里抱著個小孩子,明眸皓齒的樣子,可愛之極。容庭將手中的花燈在綰綰眼前晃了晃,綰綰便咯咯的笑出了聲。不多時,江青尋人找到此處,見璟淮抱著綰綰,忽而松了一口氣。向璟淮行過禮后,便向綰綰輕聲呵道。
“綰綰,還不下來?!?/p>
璟淮將綰綰從懷中放下, 綰綰卻揪著他的衣角,不肯放手,喃喃道。
“哥哥,你還冷不冷,綰綰把披風(fēng)給你,好不好?!?/p>
璟淮被她逗的笑了,于是蹲下身來,理了理她的鬢邊的碎發(fā),柔聲道。
“快隨他回去吧。”
綰綰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這才肯松手。
天色漸漸暗了,外出游玩的人紛至沓來,一時間街道上語笑喧闐,熙來攘往。只見綰綰提著容庭送的花燈,緊跟在江青身側(cè),向著西楓寺的方向,歡欣的走了。璟淮卻還駐留在原處,望著長街盡頭,回想起方才她在他的唇間一點,只覺得耳根與側(cè)臉燒的滾燙。
自此之后,璟淮常常至江府走動,與江青一同靜坐嘗酒,亦或是閱書臨帖。江綰常常陪伴在側(cè),日復(fù)一日,斟酒沏茶,滌盞研墨,璟淮看著她頑皮闖禍,事后與江青伶俐辯駁。他心中竟生出許多歡喜,仿若心尖那抹琉璃白上滴落一點朱紅,讓他在這靜影沉璧般的漫長年華里,終于有了一點點的希冀與悸動。
三
及笄之后,綰綰便不再如從前般無所拘束,江青亦不再拿她當(dāng)做小孩子,一連送來許多禮儀詩書。她自是不肯去讀,一早棄了連篇累牘,整日伏身在窗上,看著庭中的古楓葉落層疊成堆。
正午時分,容庭前來府中尋江青議事,于書房待了足有半日,天將暗時,容庭差人前來向綰綰通傳,只說有薄禮相送。
綰綰信步至于西梧亭下,忽見容庭懷中蜷著小小的溫軟的一團,自容庭懷間鉆出頭來,綿綿一叫。
容庭將它置于綰綰懷間,綰綰便就輕撫著它的耳尖……
那時,綰綰看著它眼中有星輝閃動,便就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瞻星。
有了瞻星,綰綰在閨中的日子便不再如從前那般無趣。冬日里紛紛揚揚下了雪,四下清寒的時候,瞻星便鉆入綰綰的被子里,綰綰聽著它一起一伏的咕嚕聲,竟睡得很安穩(wěn)。
賜婚的旨意送入江府,已是三年之后。光斑搖曳在楓下青石,滿院皆是宜人的淡綠,似有絲縷清甜味道,是她正在院子里剝荔枝。三年的時光,她已出落得玉立娉婷,綽約多姿的的模樣,有如南風(fēng)付柳般靈動鮮活。春花夏風(fēng)秋月冬雪,她看著這一方小庭中的四時更迭,唯有當(dāng)年那枝竹青色的簪片刻不離,從未變過。
璟淮與江綰的婚期定在九月,明朗深秋,正是霽月清風(fēng)的時節(jié),取意恩好長久。
綰綰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璟淮與哥哥在窗前執(zhí)筆丹青,她突然的推門而入,抖落了璟淮的筆尖一點,剎那之間,墨色在紙上暈染成片。那時候她尚年幼,看著紙上斑駁,不知一幅上好的山水畫作毀,只覺得那宣紙中的一抹明麗燦爛動人。
她便掂著腳向他的畫案探過首去,明知故問般的抿唇打趣。
“璟淮哥哥,那是什么顏色。”
“是紅。”
“是哪個紅,是你常說的鴻雁南飛的鴻嗎。”
“不,綰綰,是紅,紅豆生南國的紅?!?/p>
璟淮說這句話的時候,溫文謙和的模樣一如往日無別,可他的眸中,卻似乎泛起一點微瀾……
只是在從前的歲月里,她從未想到過這一層。直到成婚的這一日,她穿上這身朱紅色的衣裳,想起曾經(jīng)他滴落在南國的這相思一點,她才恍然驚覺,原來他的情動,是在這樣久遠的以前。
綰綰自婢女的輕喚聲中轉(zhuǎn)回思緒,席坐回案前,在青銅鴛鴦鏡的一端,瞧見了鏡中人新妝初成的模樣。只見她取過妝奩上的緋色紅紙,將其折在唇間輕輕一抿。
那天,綰綰只記得府中鼓樂齊鳴,只記得西楓滿山滿城的紅,只記得她是在眾人齊賀中,向她的良人緩緩走去,像是走過這許多年相互陪伴的光景。
那天,她與他共牢而食,共飲合巹,他便與她剪下一縷青絲,在指尖合作一結(jié)。
那眸間的溫暖,就像在西楓寺的桃林間,他第一次向她表明心跡時,他輕輕落在她唇尖上的一點。剎那之間,溟濛霡霂,紅雨如潑……
四
曉春三月,淮安王府的內(nèi)庭中一片桃紅李白。
綰綰著了一身竹青色薄衣,正在為庭中葳蕤繁茂的槭樹澆水修枝,瞻星似乎很喜歡這槭樹,每日午時都要趴在枝上休憩一小會兒,看著它安寧愜意的樣子,綰綰便也由著它去了。
這一年,是璟淮與綰綰成婚后的第六年,這六年中,璟淮待她當(dāng)真是極好。孟春時共手栽花飲茶,盛夏時聽蟬鳴剝蓮子,晚秋時賞遠處的一點江楓漁火,暮冬時擁毳衣爐,看山中霧凇沆碭,天云山水,上下一白。
綰綰始終以為,她這一生,都會是在這一方深深庭院中,繼續(xù)的安逸圓滿下去了。
直到這一年的端陽佳節(jié), 百官攜家眷入宮赴宴。酒酣微醺的時候,邶辰將手中一只上好的白瓷盞突然地抬手一擲,剎那之間,暗衛(wèi)便將大殿層層圍絡(luò),在那些霜白色的刀光劍影過后,是鮮血染紅了的長長宮階。
至此,權(quán)傾一時的西楓林氏被赫然賜死,林苡玞解衣脫簪,亦自裁于殿上。
在濃墨般漆黑的夜色里,林府的層樓疊榭在連綿三日的大火中,只余下一片繁華落幕后的斷壁殘垣,令這西楓滿城不勝唏噓……
在許多年前那個明媚盛夏,灼灼烈日如蒸,綰綰在璟淮王府的清梨庭中避暑,搖著團扇聽璟淮講述那些有趣的宮廷秘聞。
說道當(dāng)年邶辰還是宸湘王時,曾與友人一同泛舟游湖,于一片并蒂芙蓉花中,結(jié)識了林氏的長女苡玞。那時候的兩人,一個是清雅俊逸,才貌雙絕,一個是如初發(fā)芙蓉般,絕世獨立……
自此之后,邶辰便自林府傳書不絕,他的信中常夾帶一片芙蓉花葉,以慰相思的清悠綿苦,終于在三年之后,那個鑠石流金的明凈夏日,以一紙合婚庚帖,如愿求得了苡玞入宸湘王府。
“他們是有過一段恩愛時光的?!?/p>
璟淮沏著茶,緩緩說道。
“在成婚后的三年之中。”
他本是那般孤高清冷的一個人,卻愿意親手為她畫眉、綰發(fā)、傅粉、點唇,那般的細膩情絲、無微不至,是如同一樽甘醴的酒,亦如同一席繾綣的夢……
“那時候,他是真的動了心。”
璟淮執(zhí)起茶盞,似有一聲輕嘆。
“只不過,稍縱即逝而已……”
深夜的殿階有涼風(fēng)徐徐吹過,靜謐的宮闈中只剩點點闌珊燈火,他聽著琵琶弦上的余音繚繞,在榻上側(cè)身輕臥,一身藏藍色的衣,正如西楓的滿天星河。
那是他即位后的第一年,在一片質(zhì)疑的流言蜚語中,年輕的君王勤于政事、制衡有度,將朝中萬事打理的井井有條,久而久之,便也得了許多朝臣的擁戴維護。不過轉(zhuǎn)瞬之際,他的舉手投足間便已初有威儀君王的大氣磅礴。
那一年城中的芙蓉花開的極好,一汪清浦中粉白相襯的花葉,綴著點點白露光轉(zhuǎn),如同香閨繡閣里女子的凝霜皓腕。涉江水面采芙蓉,芙蓉池苑濕衣衫,小楫輕舟劃過一一風(fēng)荷,見清漣水面芙蓉如緋宛在中洲……
后來瀟瀟幾場芭蕉夜雨輕寒料峭,高臺的戲子換過一曲拂袖提嗓又從頭……
是啊,過了花開的時節(jié),總是難免見異思遷、心照不宣……
她在青緋色的煙雨里,香燈半卷流蘇帳,他在昏黃的燭火中,飲酒微醺春衫薄。頷首呢喃間自有妙言解語,酒深時便就在玉軟溫香的枕中宿去。日復(fù)一日,酒深流連,他對她的那點心動,便也就如楹聯(lián)紅褪般就此淡了……
自宮廷歸府的這一路上烏云蓋月,馬車簾幔亦在忽起的風(fēng)中獵獵作響。綰綰俯身枕在璟淮的膝上,微微的斂起雙眸,聽著這暗流涌動般夜色中的隱隱犬吠,不斷的回想起方才那一刻的場景,歷歷在目。
那一幕,林苡玞跪在殿前,去了一身靛藍錦衣,唯留下青絲間一枝成色絕好的榴花簪。她還是那般素雅清冷的樣子,眉目間不見一點風(fēng)流云散后的孤寂寥落。
他卻始終是別過頭去,再不肯看她一眼。只見她緩緩地拔下發(fā)間的簪,猛地插入心口。剎那之間,在她溫軟的茶白衣衫上,那枝他曾親手簪在她發(fā)間的簪,與淙淙淌動的鮮血一同將那溫柔的茶白染成一片暗暗的殷紅……
那場青緋色的煙雨渺渺生愁,敲落了本是難采擷的江上芙蓉,那場才子佳人漸行漸遠的故事,終于是在寥落的行人中悄聲隱去無人再提……
“他是真的喜歡過她嗎?”
綰綰輕聲問道。
“我只知道,那個時候,他那樣的溫柔,從未給過旁人?!?/p>
“可他也不再給她了……”
濃墨般厚重的夜色里,風(fēng)卷起簾幔的罅隙中透進一線昏暗的微光,不知是誰,在這夜色中似乎有了一聲微弱的輕喟……
五
窗外的雨纏纏綿綿下了數(shù)日,在小庭紅葉間慢慢氤氳起朦朧的薄霧。
江青靜坐在窗前的一方小案,對著正煎藥的火爐輕輕搖扇……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榻上輕眠的女子,清瘦的身是如一枝紅槭般纖弱單薄。她的額上磕的破了,在凝脂般的肌膚上綿綿密密的滲出殷紅的血,蒼白色的唇與面,像一片染霜的楓葉,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凜冽的寒冷中凋零腐化,碾作一粒微渺的塵埃。
江青輕手合起了扇,在她身邊的位置輕臥下來側(cè)枕微眠,他伸手覆去,用頎長的指尖在她的衾被上輕輕拍動。他聽著她如細雨入青苔般的微弱呼吸,唇間呢喃低語著的是她的閨名
“苡玳,苡玳……”
小閣樓上那扇朱色的窗,在西楓初寒的節(jié)候里落了霜白。江青緩步移身,在苡玳身旁的位置駐留下來,他以相同的姿態(tài)抬起了頭,順著她的視線向上看去,他看到這一方小庭上四角的天空,是一片如瓷器釉色般清清憧憧的靛藍……
“昨夜里,我做了一個夢?!避隅檠鲋^,清和的聲音對江青說道。
“昨夜里,夢到了什么?”江青俯首看向她,亦是從容的問。
“我夢到……”
苡玳轉(zhuǎn)身側(cè)目,她看著江青那對溫柔款脈的眼睛,在沉默許久后,才終于輕聲的回應(yīng)。
“我夢到,在林府的小樓上,閨閣里的風(fēng)鈴,被山間的風(fēng)吹響了……”
看著庭間枯槁交錯的槭樹枝節(jié),在雨后初霽的風(fēng)中折成兩段,江青忽然想起了林氏傾覆的那夜,蒼青色的水杉木在軒榭蔓延的火勢中燒成的灼紅……
他時常在想,那夜里他棄了所有明哲保身的凡俗道理,費盡力氣將她帶出那片熾熱火海的時候,他究竟是懷了怎樣的心思?而將苡玳藏在江府將養(yǎng)的這些日子,他日日陪伴在側(cè),看著她漸漸好轉(zhuǎn)不再尋短自戕,他心中亦生出許多寬慰。
他便忽然的就懂了,她對他而言,是那年長街一眼后的思慕深重,讓他再無法對她的一切置身事外。亦是她倚欄而望的衣香鬢影,卷上珠簾的顰蹙蛾眉,那須臾間的塵世光景,何嘗不是他不可多得的白茶清歡。
西楓初冬里的寒涼濕意穿透衣衫沁滲入膚,將袖間的單薄余溫轉(zhuǎn)成一點指尖微涼,江青解下肩上那件淺綰色云雁細錦的披風(fēng),自身后輕輕的為她披覆在側(cè)。
西嶺山間漫涌而來的萬里層云,在颯然的景色中化作流雪紛揚而落,積在青松下墨色的石階苔上,溶在她兩鬢與唇間的點點暈紅里。像是撥弦欲斷的幾曲寒江煙火,在新醅酒盞中泛起的山川碧波,潛在心底那一場洶涌的胭脂細雪里,在眉目間漸次生出的幾重溫澤柔情。
江青便就沉在那揉進了青山白首的明凈眼波里,徑直悸動著的幾乎就要吻下去,銀白的發(fā)帶和緩垂下糾纏在她頸畔的青絲如瀑,是如琴與瑟的千絲萬縷般撥他心思……
他不禁俯身下去與她相近,溫存著的貼過那對明眸善睞的眼睛,似是初陽宿雨般霎然的劃面而過,卻在他觸碰到她唇角肌膚的那刻,在她驚慌失措的神情中,被用盡余力的驟然推開了……
可那時候,他的心口已然落進了染她胭脂的雪,如漣漪般,點開了一圈泛起溫柔絳色的波瀾。像小餞盒中遺下的那層綿密霜白,讓他嘗到一抹唇齒間的清淺微甜……
江青拈過一朵雪做的白花,看著它在溫?zé)岬恼菩臐u次消融,想著這冬后的小庭院中,該是一片雨潤如酥的紅塵景色。只是,有花堪折時,景深無人知……
畫案上那張繪了大半的西楓山水,合時宜的添下了一筆細膩清灰,便就如頸側(cè)衣領(lǐng)上的濃密貂絨,陡然有了那層冬雪的清凈綿軟意味。
璟淮立在王府的庭檐下,看著綰綰在院子里踩出的那一行履印,被翩躚的絮雪緩慢填起,看著瞻星在槭枝間縱躍來回,將枝上的沉積落雪顫了綰綰滿身,平和溫柔的樣子,是如閑懶閱書一般,靜謐安然的細數(shù)著歲月從容。
南風(fēng)起,雪停。
筠辭與使臣自北國的梧桐深處踏雪而來,在竹簾帷裳中瞥見了西楓冬日里的青石街瓦,像鋪開在北國山間的那一片深淺縹碧,像她那年里最鐘愛的那件筠色春衣。便讓她倏忽的想起,那年煙花滿天下的除夕辭舊,他身立高閣仿若手可摘星,說著要把春花漸次醒的曉春三月,揉碎在密密繡針寸寸衣襯里,為她縫就一件世間絕無僅有的及笄禮。
那年的初春,她身著那件雅致至極竹筠輕裳,在百尺的高樓上憑欄遠望,聽風(fēng)吹過襟袖的聲音,如同遙遠神明的呢喃輕囈。她的心便為他動了,她想著在往后的余生歲月里,有他為她挽手放鳶、煮酒添衣,可他卻從她的身邊突然間的了無蹤影、不可尋覓。讓她只得了這一河的皎僚繁星,難賦深情。
“阿辭,去西楓吧?!?/p>
在墨色的驚鳥鈴下,阿父看著筠辭俯在窗側(cè)的背影。
“聽聞西楓很美,我想,你大概是會喜歡那里的?!?/p>
“那,他呢?”
“他會忘了你,然后過的很好。”
“真的會嗎?”
“會的,我答應(yīng)你?!?/p>
臨行的那天,北國突然的降下了初雪,如煙柳風(fēng)絮一般,落在筠辭一絲一縷的如墨發(fā)上。她便就在想,若他恰好也立在這場紛揚的雪下,清潤冰花沾濕了衣帶,冠與發(fā)都染上了綿柔的白,那么他與她在這此生之間,算不算也是共過白首呢?
西楓宮墻內(nèi)的清瑟遙夜,是薄暮女子的漫長煎熬,她不愿守著不愛的旁人,親密至肌膚相親,亦不愿數(shù)著階前的點滴韶光,空候到天明。
她想在西楓的宮墻之外,借了一方小小庭院,如北國的山嶺過雁般,無所拘束的過年歲荏苒。只是,這西楓是有著這般多情的鐘靈山水,人亦該是有著取次花叢的兩三心意,那么,她應(yīng)選了誰來成全她的一片心思呢?
六
清梨庭中的陳年梨樹,在款款溫風(fēng)中開了花,她宿在西楓柔潤的風(fēng)里一眠許久,夢醒只見滿眼的皎皎月華。
那年,在褪去繁華的陳年遺殿下,璟淮亦是立在空明的月色里,望著青石上的雪水如鏡,映著舊時清苑的白梅疏影。
“綰綰,過來?!?/p>
她穿過彤庭下的廊腰縵回,沿著云峰白的飄搖衣袂,自他半解的星藍雪披中,輕輕的環(huán)抱上他的腰身,似是風(fēng)掠過的隱隱青山,唯余留了一點溫存。
她便就枕在他的懷里,聽這深冬過后的微風(fēng)忽起,在雪后青苔上彈出的嘈嘈清鳴,連成故事里最令人安心的聲音。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p>
綰綰躺在和風(fēng)微擺的箬竹躺椅,看著清梨庭下的流光清明,撥開那許多年前的西樓云霧,掀起一段惘然追憶……
那年,滿山的槭枝染盡曉春新綠,滿城的玉笛吹破煙云欲滴,北國遙寄筠辭的驚艷嫁禮,伴著這一路的桃李春風(fēng)相襲。她如愿的在淮安王府中尋了院落,將北國的青竹沿著院墻種下許多,聽瀟瀟雨聲自耳畔一點一滴的劃過,浸潤著庭下的一片蔥蘢模樣好似故國。
那年,已有妻室的淮安王不肯休棄另娶,真心付盡的江青亦不舍罪女林氏,煙花三月里的翩躚柳絮隨風(fēng)而起,飄灑流轉(zhuǎn)一如城中的流言蜚語。
江青那雙隱沒在漫漫長夜中的眼睛,伴著吹過幽深長廊的晚風(fēng)聲音,像是林氏傾覆那夜里的刀光劍影,在殿上奏成縈繞不絕的輕微猶吟。他用綰綰在清梨庭下幽禁殘生的結(jié)果,去換取他所愛女子的自由與性命,像是倏然猜中君王的玲瓏心思,踏入了一場可以兩相周全的局……
幽禁那年,她二十四,正是花信之年,如今六年過去,她卻已是半老徐娘了。
綰綰知道,那淮安王府清梨庭下的流蘇素影,是她在璟淮維護下所得的平穩(wěn)安寧。可盛春雨幕氤氳中的如雪梨花,飛不過紅樓下的重帷深鎖,她亦看不見清秋里的槭枝葉絡(luò),零落許多。
她時常會想,若經(jīng)年過后她的鬢邊會生白發(fā),性子亦不似從前那般的鮮活,那她要該如何立在他的身前,去話那遲暮身后的風(fēng)燭殘年。
那蘊蓄著淡灰色斑駁雨痕的墻頭,穿流而過星星點點的回憶,在幾縷明凈舒朗的皎月飛光里,泛起一片絕世的寂靜。她看著層疊黛瓦中瞻星的活潑身影,輕輕踩過白露潤濕的幾枝白梨,在清冷閑庭下翻飛的紙面燈籠后,終于在視線之中了無蹤影。
而后,烈火燒過庭中滿堂的古樹落花,在松煙階上堆起炙熱的灰燼,她那時跟在容庭身后,走過細碎的流火紛飛,卻在庭下的殘破門外,不禁的回過首去。那夜,她依稀看見那燎灼的火光之后,好像有一個身影,就那樣溫柔的站立在那里,一如許多年前那人的風(fēng)姿清韻。
有許多話,不必宣之于口。
輕舟在煙波江上劃開一片漣漪,擾亂了身后的那一處通明,只聞得容庭在那頭的搖楫聲聲,將她帶離這西楓的滿城盛景。
“有些事,我猜到你會想問我,索性我自己告訴你?!?/p>
容庭輕輕搖動著手中的楫,說下江青與苡玳的許多故事。
他說道后來他們之間有了女兒,她對他竟也生出的許多溫柔,說道那孩子,是有著像江青更多一些的樣貌,卻有著江青所未曾有過的,不同尋常的活潑與靈動。而他們夫妻之間,便是如同那場久候不至的胭脂雪,縱然歷經(jīng)多年,卻也終于堆疊起一片別樣的圓滿。
“其實,璟淮是明白你的?!?/p>
容庭頓了頓,緩緩說道。
“是他愿意讓你離開,去過你自己的日子?!?/p>
言盡,舟中漁火驟熄。綰綰轉(zhuǎn)身,看向那遙遠城中的依稀火光,風(fēng)過眼眶,不知不覺淚已經(jīng)成行。
“容庭哥哥,你有為誰哭過嗎?”
只見容庭闔上了眼,像是在回想從前的那些光影流年,待到他許久之后再開口,已是語帶哽咽。
“哭有什么用,她都已經(jīng)不在了。”
他少年時,年年上元都要去西楓寺中求一枝簽,求他與所愛女子的一點微薄姻緣,可縱然他駁回解簽時的那一句緣淺,卻終究不得上天眷顧的那縷紅線。他所鐘愛的女子啊,在那年盛夏穿堂而過的熱烈風(fēng)里,與旁人許下一世溫柔的約定,可是后來朱墻宮深里的青絲染雪,燃盡了她與那男子之間的許多動情。
那些年里,他知道她過得煎熬與不快樂,卻又無法逃脫,亦無可奈何。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離開這里了,那么就讓它來找我,我會幫你。”
綰綰想起那時月華傾灑的西梧庭下,容庭將一只貓放在她懷中時便是這樣說道。她才倏然明了,原來在那段邶辰與苡玞的故事里,容庭是被刻意隱去的那一人。
然而璟淮與邶辰終究不同,他對她這一生清淺綿長的情分,是她在落花成冢的清梨庭下,唯一長久的回味與動容。
容庭說,他不愿意在容氏膝下受人逼迫,搭上其她女子原本美好的一生,與其如此,不如與綰綰尋下一城毗鄰而居,看它城深秋枝上的盈盈霜柿,與記憶中西楓滿山的青紅楓葉,究竟會有多少的意味不同……
天光乍破時候,恰逢一江溫風(fēng)。
她想,或許往后她會尋得了等閑人家的院落,點起一盞如豆燈火微微照亮窗格,然后,聽煙籠河畔時的那一段酒肆琵琶,呷一盞梨花入酒后的清冽風(fēng)雅。
而各自心中的那一點執(zhí)念,自是會漸漸放下。
七
璟淮曾說,那淮安王府庭前院下的梨云杏雨,在她走后的那夜之中突然老去,連同一葉沒有歸期的江上輕舟,轉(zhuǎn)成一席沒有盡頭的成疾相思。
而那年深秋的雨,撥開了他藏起在風(fēng)月下的心事,卻再也藏不住了,他鬢間越發(fā)生出的縷縷銀絲。
后來他也曾聽聞,她在那處不知名的街巷中學(xué)做胭脂,閑來聽一段民間茶樓中的有趣話本,晚來擇一枝清水芙蓉留取暗香沾襟。而自是不再會惦念起,那遙遠西楓中的許多明日花黃……
只是,在珠簾暮卷的小閣樓上,他倦乏眠去時的那一曲琴音,不知,是山林間徐徐而過的風(fēng)聲,還是她特意捎來的一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