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拉
1
“伯父,我看到的確實沒錯?!卑⒆屧谡軤?shù)纳韨?cè),兩人并肩往家里走去。玫瑰的暮色給道路兩側(cè)屋子的白墻染上夢幻的光影。
哲爺?shù)牟椒ズ苁怯崎e,他瞇起眼睛眺望著遠(yuǎn)方綺麗的霞彩,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知道你不會說謊,要不你找義清去看看……你跟義清說了吧?”
阿讓有些不情愿地加快了腳步,走到哲爺身前幾米遠(yuǎn)的地方,轉(zhuǎn)過身來,長長的影子覆蓋了哲爺前行的道路。他一直等到哲爺走近過來,才忸怩著說:“義清心里什么都沒有,是一片大光明?!?/p>
這是阿讓獨(dú)有的語言。
阿讓是橘家的二公子和外面女人生的孩子,隨著二公子留洋不歸,他的童年,就從來不是堂堂畫商世家橘家的少主,而是一個普通的孤兒,自認(rèn)為自己是“貓妖”這種妖怪的孩子,受盡市井孩子們的欺凌。
現(xiàn)在他回到橘家已是第三個春天,和過繼給橘家的義清一起學(xué)習(xí)、生活已有兩年。
“義清心里是一片大光明啊,”哲爺不由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自己的養(yǎng)子是個多么單純,正直,又心無紛擾孩子。
“那我和你先去看看好了,不過今晚過后,你記得要告訴義清啊。他一無所知的傻傻表情,我憑空想起來都覺得他好是可憐吶!”
阿讓哼了一聲,算是應(yīng)允了伯父。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試探著義清的那段對話。
那天他們兄弟兩人在鄰居滿家的歐式花園里,和滿家的獨(dú)女,小鹿一起打板羽球。休息的時候,三人退到漆成明黃色的庭院涼亭里喝水,小鹿熱得臉蛋紅撲撲的,她故意淘氣地學(xué)著男孩的樣子把水一飲而盡,然而故作隨意地對著義清說:“義清哥哥,你講個鬼故事給我們聽聽吧?!?/p>
義清或阿讓有時會講一些從流浪雜貨商夜郎那里聽來的奇奇怪怪的故事。
義清笑了笑,他想起了小鹿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情,那還不夠詭異嗎?只是經(jīng)歷過那件事以后,蘇醒過來的小鹿,其實什么都不記得了,包括那場華麗的冒險。
“要不,我來講一個《剪燈新話》里牡丹燈籠的故事吧?!卑⒆屘媪x清回應(yīng)小鹿。
小鹿立刻跳起來反對:“不聽不聽,這么老掉牙的故事了,不就是男子夜夜遇到提著牡丹燈籠的美女,就陷入愛河,結(jié)果這個女子是骨女,人鬼相戀,最后害死了男子的故事嗎?你不去看看劇院里都演了一千一萬遍了,沒意思沒意思?!?/p>
有趣的是,此刻阿讓沒有關(guān)注小鹿的反應(yīng),反而偷偷地觀察了一下義清的表情。最近一段日子以來,阿讓更頻繁地和義清一起去學(xué)堂。學(xué)堂里的同窗們最近傳的最多的流言無非就是:“雪糕橋那頭驚現(xiàn)牡丹燈籠”。
具體來說,就是不止一次聽說有人在雪糕橋那兒看到了自己魂牽夢繞的提燈女神,然后陷入愛河,夜夜相聚,鶯歌燕舞,如今已經(jīng)魂不守舍,被鬼氣糾纏到?jīng)]有人樣了。
阿讓和義清聽得這樣無厘頭的流言都覺得甚是荒唐。但比起正義凜然的義清,阿讓多少還是在意這件事的,只是不好意思和義清開口,比如說什么我們就去那看看嘛,夜里跑到相門那,也不算很遠(yuǎn)呀??山K究沒好意思邀請對方。
在小鹿面前提起這個事情,義清聽了,態(tài)度更顯得冷漠,他直接跑到花園,把剛才拋到池塘邊的球撿起來,朝著涼亭里的兩人揮揮手:“我們繼續(xù)打球吧!”
2
夜色中的雪糕橋一帶薄霧迷蒙,深色的夜空仿佛灑下了紺色的幕簾,透過其中的縫隙,露出的是有些發(fā)灰的朱柱,愈發(fā)加劇了這種凄然的氛圍。
“這和白天截然不同呀。”倜儻的哲爺,雖然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年紀(jì),他在夜色中蒼白的側(cè)顏,還有被霧色籠罩,染上白色蒸汽般的圓眼鏡下未知的雙眸,無不透露出一種神秘的氣息。
一陣晚風(fēng)襲來,花枝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只在那一瞬,那女子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首先映在了阿讓明晰的瞳孔里——與亭柱一樣紅色的裙裾,一下子又掉在層層疊疊的陰影里,那種古式的服裝。
鼓上的拍子一聲一聲,荒涼地傳過來——“咚,咚……”
嬌羞之后,是把外衣拉起,蓋過頭頂,身子全部消失在那個動作里的女子。
最后回映到阿讓身邊哲爺?shù)难坨R片上。
阿讓沒開口,只是抬眼偷偷看了一下自己的伯父。只見哲爺略微有些不自然地捋著卷曲濕潤的頭發(fā),手指的間隙里是他蒼白而顫抖的雙唇。他又把眼鏡取了下來,用兜里的白絹?zhàn)硬亮瞬羚R片,那手絹上畫的,是橫臥著的一只修長的銀狐。
此刻的靜謐被一聲貓叫打破了。屋頂上的黑貓嗖地一下跳下屋檐,不見蹤影。遠(yuǎn)處街町的盡頭,仿佛開著兩朵妖冶的紫色牡丹,昏黃的燈火,星星閃閃,像是被一個連走路都不穩(wěn)的醉人提著,漸行漸遠(yuǎn)。
“母親……”阿讓已經(jīng)是第二次看到如此光景,他喃喃自語,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動著腳步,可卻被一只寒涼的大手,捂住了嘴巴,攔住了去路。哲爺對阿讓搖搖頭,然后兩人互不言語,默默地回了家??墒前⒆屝娜裘麋R,他思忖著:伯父也是清楚地看到了,伯父知道那是我母親的模樣,是我那個在樂鄉(xiāng)水榭跳著能樂舞蹈的母親,是他也曾經(jīng)為之深深動容,為之義不容辭的女人。
義清深夜醒來時,不知為何看了一眼里屋的狀況,才發(fā)現(xiàn)阿讓并不在屋里睡覺。他正準(zhǔn)備著要去打發(fā)人找阿讓時,才看見前院的小門微微開了,進(jìn)來的竟然是面色慘白的哲爺,后邊秉燭的正是阿讓。
義清趕忙回屋躺到床上,蒙上被子,側(cè)身對著白墻。他此刻的思路無比清晰,他已經(jīng)有多少次跟著哲爺去經(jīng)歷那些詭異的事件了,沉思的哲爺也好,嘆息的哲爺也好,甚至是流淚的哲爺,可是這個隱忍又有趣的老男人,至今沒有一次在義清面前展現(xiàn)出今夜那種失魂的神情。反觀阿讓,他倒是露出一種陷入溫情的眷念感,他們倆是去見誰了呢?
房門開了,是阿讓屏住呼吸,躡手躡腳進(jìn)屋來的聲音,義清咬著牙,暗暗下了決心。因為他們不告訴我,我便自己去一探究竟。
3
第二天從學(xué)堂回家,義清叫阿讓跟哲爺請辭一晚,說是要回本家一趟,正好本家有個祭祖的儀式。于是他便從坡道上假裝折返往本家的方向而去。路過滿家的歐式住宅門口時,小鹿正和女傭一起往外走。
這天雨已經(jīng)止了,微風(fēng)下露出稀稀零零花苞的早櫻也多少在地面上鋪了極薄的一層,兩側(cè)的水流聲給寂靜的坡道增添了幾分生機(jī)。
滿家的傭人給小姐打著紙傘,看來只是為了遮花瓣而用,可小鹿卻一次次跑到傘外邊,用手去接花雨。這可正巧看到了義清。
“咦,義清哥哥,今天怎么沒和阿讓一起呀?”小鹿叫住了義清。
義清尷尬地回應(yīng)著:“啊……今天我回本家?!?/p>
小鹿狡黠地笑了:“回本家怎么這副打扮,而且什么行李都不帶。”
義清害羞地看著自己的模樣,果然是一身學(xué)堂的便服,連個水杯都沒有掛在身上。他對小鹿做了一個保密的手勢,便往坡道下小跑而去了。
義清一直在雪糕橋附近等到天徹底黑了,這夜有弦月,并非昏黑一片。晴好的夜空中,云層稀薄,像一層環(huán)繞的絲線攪亂在一起。會遇見什么呢,義清想起牡丹燈籠的故事就覺得好笑,他可想不出什么絕色艷姬從眼前經(jīng)過的模樣,更想不出自己會為什么樣的女人而魂牽夢繞。倒只是憑空幻想著骨女的事情。在民間繪本的小冊子上,在水墨畫的卷軸里,這種因有盡有,極致鬼魅的形象可并不少見啊。
癡人情種眼里看來美艷動人的大美人,宛若楊貴妃的模樣,在旁人看來,只是一具驚悚可怕的骷髏吧?想著這些時,河川上拂過一陣涼風(fēng),義清不由打起了寒顫。
此刻,那雪糕橋堍殷紅和昏灰交界的地方,只見一盞做工極其繁復(fù)的蓮花燈撲閃著亮了一下,隨后是那個義清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阿讓!”義清喊了一聲。
那孩子……義清有些不滿,他看著阿讓有些迷茫的神色,便趕緊跑上前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那孩子拉到身邊便問:“你這是怎么了?你到底瞞著我多少事兒?我不回應(yīng)那些流言蜚語,你就不跟我說,自己半夜里跑出來難道不危險嗎?”
阿讓愣了一下,沒敢正視義清責(zé)問的眼神,低著頭,難為情地盯著蓮花燈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說:“我跟你一樣啊?!?/p>
“我一個人出來是想看看事情真相的,哪像你,鬼迷了心嗎?再說了,我本來就是習(xí)武的人,可你呢?你有什么?趕緊跟我回家!”義清怒氣沖沖地命令道。
阿讓看起來很順從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乖乖地跟在義清的身后了。
義清領(lǐng)路走在前面,一邊還忿忿地問阿讓:“你這燈籠哪里來的?不會是什么外面的妖怪女人給你的吧?我們一起有來往的女孩子也就小鹿那種丫頭,她是斷定不會有這樣的燈籠的?!?/p>
阿讓在義清身后嘻嘻地笑著說:“這種少見的東西才好看呢,你覺得呢?”
“也罷也罷,不去管它了。另外,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你昨天也來這個雪糕橋了吧?”
阿讓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來了呀,怎么了?”
“和誰來的?是不是和我父親?”義清指的是哲爺。
阿讓坦率地承認(rèn)了:“沒錯沒錯。跟你說你也不會跟我來,你現(xiàn)在是不是不信任我了,還是覺得我這個人太無聊?或許你很早以前就覺得我很無聊了吧?!?/p>
義清停止了腳步,清冷的淡色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了,可阿讓卻往墻邊挪了挪身子,索性靠在了石墻的陰影里,橘色的蓮花燈只照著他灰蒙蒙的臉,顯得有氣無力的。義清無奈地聳聳肩,說:“唉,算了。我們回家吧,下次不要這樣了,真的……我會擔(dān)心?!弊詈竽撬膫€字,義清說的比蚊子叫還輕。
回到家,直到推門而入之時,義清都絲毫沒有注意到阿讓一路都沿著墻根走了回來,不知何時,那盞蓮花燈也不見了,這樣一來,這一路,就完全暗黑了。
兩人偷偷摸進(jìn)屋子,剛一踏進(jìn)義清的隔間,阿讓便拉住了義清的衣角,說:“我不想回自己屋里睡了?!?/p>
義清吃驚地看著阿讓,不過他遙想起曾經(jīng)在姑蘇那次,阿讓被自稱水釋天的蛇妖勒住脖子之后,回到家,義清都主動叫阿讓跟自己一屋睡,畢竟遭遇妖怪這種事情,多少還是會讓人產(chǎn)生些劫后余生的后怕感的。
“好吧好吧,你今晚就睡我腳那頭吧。明天我們真得好好聊聊,如果可以的話?!绷x清困倦地把貼身的小刀用布包起來,放到床邊的小柜子里面。
阿讓隨即吹滅了蠟燭。
“啊呀呀,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看夠了沒?”就在此時此刻,橘家前院的圍墻外,滿家的女傭一臉疲倦,弓著身子半趴在地上,她厚實的背上赤腳站著小鹿那輕盈小巧的身子。這孩子難得穿著樸素的洋裝,小皮鞋脫在地上,正趴著圍墻,露出半張小臉,齊刷刷的劉海下掩蓋著充滿靈氣的大眼睛。這雙好奇的眼,正望著義清臥房的窗戶。
“阿文,這絕對是見鬼了!”小鹿既像在跟粗鄙的傭人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著確認(rèn)什么一樣,“義清哥哥和義清哥哥自己進(jìn)了屋子,但就只有一個人影子,剛才蠟燭吹滅了,可是卻不見吹蠟燭的人影,你說怪不怪?”
傭人阿文不耐煩也不在意地晃著腦袋,艱難地哼哼:“小祖宗,好了吧,咱趕緊回家吧,要是被老爺夫人知道我們半夜還沒回去,明天保準(zhǔn)要打斷我的腿了!嗚嗚……”
小鹿撲通一下跳到地上,雙手撐地,隨后她輕巧地拍拍手掌,蹲在墻垣,對傭人說:“你說吧,我們一直偷偷跟著義清哥哥到了相門那邊,然后耐心地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有了動靜,卻竟然看到了兩個義清哥哥!義清哥哥埋伏在雪糕橋那兒,等到晚上,卻見到了一模一樣的自己,還跑上去拉拉扯扯,說著話兒,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人有分身術(shù)?”
“小姐,那是你一個人看到而已,俺啥都沒見著,就只有一個義清少爺?!眰蛉舜蛄艘粋€大大的哈欠。
“胡說,那是你腦子壞掉了,睜眼瞎?!毙÷共恍家活櫟卣f,“不過,我現(xiàn)在知道了,這個分身呀,一定是個妖怪……你看它進(jìn)了屋子,燭光照著,連投影都沒有的??墒俏揖褪遣幻靼琢?,義清哥哥怎么和一個妖怪那么熟絡(luò),還請到家里去住,太奇怪了。”小鹿百思不解。
“小姐,明天再說吧,求求你了,咱回家吧。”
“唉,好吧,我也困了,阿文,明天一早,我們再來瞧瞧!”小鹿拎起自己的小皮鞋,赤著腳就往家里跑了,急得傭人趕緊追上去,又不敢叫喚小鹿。
4
義清感覺自己在一座孤獨(dú)的冰山上匍匐前行,寒意一陣陣襲來,愈發(fā)強(qiáng)烈。他每每努力地往上攀登,就又無法遏制地往下滑。回頭一看,冰山腳下并非海洋湖泊,而是一口幾乎找不見邊際的大鐵鍋,鍋里咕嚕咕嚕地煮著赤紅色的巖漿,里面冒著滾燙的水泡,無數(shù)的骷髏在鍋里掙扎和慘叫。
義清恐懼地往自己兜里找著小刀,試圖把刀尖插入冰塊,往上攀爬,可是一直隨身攜帶的小刀卻哪兒都找不到了……沒有了…沒了…
微微睜開雙眼的時候,渾身無力,而且正如夢中一般,冰一樣的寒冷感源源不斷地襲來。他腳那頭的枕頭上空空如也,被褥被掀開了一半,冰窖一樣的屋子里,不知道哪個角落正發(fā)出勻速而詭異的滴水聲。
耳邊,耳邊的寒冷最為顯著??墒呛美?,轉(zhuǎn)動脖子的時候就好像在費(fèi)力地用脖子拖動巨大的鐵塊。逐漸接近的視線里,是……是象牙白的半個圓球,緩緩地升起來,弧面上是稀疏的亂發(fā),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還夾雜著枯葉和毛球,那兩雙巨大的黑洞里,有著氣旋的聲音。義清根本喊不出聲來,他的身體,更像是被死死地按在了床榻上,只感覺自己在被吸走,猛烈地吸走,衣物、皮膚、五臟六腑、骨頭……魂魄。
最后義清無力地放棄了掙扎,骨女站起身來,一具有些殘破的骷髏白骨上逐漸被蛆蟲爬滿,聚集的速度驚人。它們以這樣的速度為這個骨女編織了內(nèi)臟和器官,然后血液和經(jīng)脈也逐漸形成,彼此之間黏連在一起,最后是皮膚,是面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義清從來沒有見過她。
“義清,義清!”遠(yuǎn)處的里屋傳出了阿讓夢中尖銳的叫喊聲。
陌生的女人臉色一變,就匆匆地拿起義清床頭柜上用布包裹的一件物品,在隱約的微熹中消失不見了。冰窖一般的屋子不再寒冷,只留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無法驅(qū)散。
義清對阿讓的呼叫無動于衷,他就像聽到了晨鳴的雄雞一樣,覺得這個聲音只是一種日常的動物發(fā)出的信號,但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他煩躁地轉(zhuǎn)身,繼續(xù)睡去。
“伯父,我叫他一起來的,說今天吳先生會親自拜訪,可是他說他根本不認(rèn)識我……義清他怎么會不認(rèn)識我了?”阿讓說著就哽咽了,眼里流露出無助的神情。
哲爺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看來他昨天說要回本家,是假話了?!?/p>
正當(dāng)阿讓還想追問時,前院的門叩響了,先進(jìn)門的,是鄰居滿家的小鹿;后面跟著身著一襲嫩黃色宋朝裙子的阿卷姑娘,大家都知道阿卷姑娘是會幻化成金翅雀的式神,吳先生的式神,隨后入院的是久違了的吳先生。
“看來大家都到齊了呀?!闭軤斅冻鲂牢康难凵?。
“小鹿小姐是我們在路上遇到的,她說她也看到了。”阿卷笑盈盈地對哲爺說。
“是嗎,小鹿,你看到什么了?”阿讓問。
小鹿自己也是一臉困惑,只得前言不搭后語地說:“昨天我和阿文一直都跟著義清哥哥,他去了相門那里,然后,然后我看到了另一個義清哥哥,然后兩個義清哥哥一起回家來了。我就站在阿文背上偷看,兩個義清哥哥一起進(jìn)屋了,一個有影子,一個沒有影子?!?/p>
“所以呢?”哲爺順勢問道。
“所以肯定有一個是妖怪呀!”小鹿不假思索地說。
“義清他今天早上起來,就一個義清,他不認(rèn)識我了?!卑⒆尵趩实卣f。
“你之前不也去雪糕橋了嗎?那你現(xiàn)在還認(rèn)識所有人吧?”阿卷圍著阿讓繞起圈來,蹦蹦跳跳的。
“嗯,我去了,和伯父一起去的,我們沒有異常。”阿讓說。
“所以你們見到誰了?”吳先生終于開口了,聲音沉穩(wěn)卻帶著戲謔的笑意。
“是我的母親。”阿讓說。
大家把目光轉(zhuǎn)向哲爺,等待哲爺?shù)拇饛?fù)。哲爺?shù)拖骂^來,自嘲地笑著表示默認(rèn)。是的,他也見到了那個舞姬,那個長得宛若趙飛燕的絕世美女,是阿讓的母親。“我們沒跟上去,吳先生,這種事情,已經(jīng)不足以為了一個幻像而縱容自己了吧?!?/p>
“所以你給阿卷來函,說事情恐怕很緊迫,這個東西的能力不是阿卷過來就能解決的了吧?!眳窍壬f。
“恐怕是的,需要您親自出馬了?!闭軤斦f。
“這件事,恐怕一般有能力之人都會先跑去雪糕橋,到那橋底下去挖掘,總盼著能挖出什么來……然而這是沒用的,”吳先生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來朝天空望去,感受著這個街道守護(hù)四方的脈氣,“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骨女啊,她出現(xiàn)的地方,并非她所在?,F(xiàn)在白天的街道里,魚龍混雜,各種聲音都達(dá)到了最高峰,太吵了,憑我是找不到她的,除非能找到什么她變幻出的物品……我可能要再過一晚才能幫忙了,可是這樣就遲了?!?/p>
吳先生的回答變得有些絕望。阿卷的笑臉也消失了,她趕緊替主人解釋道:“先生的意思是,如果過了今晚再解決這個事情,義清少爺恐怕就一輩子都認(rèn)不出阿讓少爺了……這個骨女不是吸走人的性命啊,陽氣什么的,她吸走的是這個人對自己最愛的人過去的記憶和將來會產(chǎn)生的記憶,也就是說,一旦被她吸食滿一天,義清少爺不僅不會記得過去的阿讓少爺,將來只要是和阿讓少爺產(chǎn)生新的記憶,他也會不記得。阿讓少爺從此對于義清少爺來說,就只是動物了……”
面對著眾人更加困惑的眼神,阿卷繼續(xù)解釋道:“忘記告訴大家了,她是那種被看到才存在的妖怪。大家看到的骨女,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深愛的人。所以……”
“啊呀,別說了別說了!”小鹿羞紅了臉,她想起自己方才說的看到兩個義清的事情,覺得相當(dāng)不好意思。
“小鹿,你不是說你昨天一直都跟著義清嗎?”此時還是阿讓冷靜,他繼續(xù)問道,“你仔細(xì)想想,兩個義清里,有沒有哪個義清有不同的地方?”
小鹿閉上眼睛想了想,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在吾妻橋下冒出來的那個義清,在那個身影冒出來之時,他分明提著一盞精致奢華的蓮花燈。
“蓮花燈……”小鹿說,“另外一個義清哥哥,半路上把蓮花燈扔掉了?!?/p>
“那就是了,請滿島小姐帶路?!眳窍壬蜌獾亻W出身子,把通往門庭的小道讓給了滿島小鹿。
5
一行人在城里的蘭花巷口找到了骨女丟棄的蓮花燈。那勉強(qiáng)算作是蓮花燈吧,只不過,比起夜晚小鹿看到的光怪陸離,奢侈華麗的蓮花燈,這只不過是一盞粗糙的紙糊燈。半個燈身陷在淤泥里,吳先生把燈提起來,紙燈的窟窿里跳出了數(shù)只黑綠色的蟾蜍。
吳先生默念數(shù)語后便停了下來,朝身邊的阿卷點(diǎn)點(diǎn)頭。阿卷便心領(lǐng)神會地轉(zhuǎn)起圈來,一陣旋風(fēng)中撲閃著飛出了那熟悉的金翅雀。它引領(lǐng)著眾人沿著蘭花巷往百姓的住宅深處而去。
最后停在了一扇黑色的小門前,門內(nèi)是一間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平房,院落里雜草叢生。
“這家主人全死了?!苯鸪崛赴l(fā)出悅耳的人聲。
“無妨?!眳窍壬崎T而入。
狹小而破敗前院幾乎一無所有,只留下一汪淺淺的死水池和一對凌亂的石碑。哲爺和阿讓便一人推倒一臺石碑,用帶來的鐵鏟分頭挖了起來。不過多時,就聽到阿讓大叫一聲:“找到了!”
眾人便聚到石碑附近,只見那挖成長條狀的土坑里,七零八落地堆著一具腐爛到只剩下白骨的尸骸。吳先生仰天默念,只見他緊閉的雙眼逐漸被潤濕了,整個眼廓,都被從眼睛里溢出的血淚給染紅了,然后紅色的血水從吳先生眼里噗噗地落下來,把他純白色的狩獵服都給染得血色斑駁了。
天空瞬間陰云密布,灰黑色的云層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頭頂上空,隨著云層摩擦的加劇,閃電此起彼伏,像一把利劍一般的落雷從云層里劃出,直接劈向了土坑中的白骨,燃起了熊熊烈火。
大家在這團(tuán)烈火中彼此無言相對,阿讓仿佛在烈火里看到了母親,那個神似趙飛燕的紅衣女人,唯美地舞動著嬌小的身軀,展現(xiàn)著古時之舞……然后,母親開始融化了,好像母親的紅色,在火焰中融化成了鮮血。阿讓的視線透過這樣的景象,落到了他對面哲爺?shù)拿纨嬌?,阿讓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伯父,這個曾經(jīng)也深深愛戀自己母親的男人,正默默地流下血色的淚。
吳先生在大路口和大家分手,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吳先生精疲力盡的模樣。而阿卷則跟著大家再次回橘家,看看義清的狀況。
“義清,義清。”阿讓先推門進(jìn)了屋,而緊隨其后的小鹿也趕緊湊了上去,關(guān)切地看著義清。
“唉,你是誰呀?干嘛握著我的手,好惡心。”義清厭惡地把手從阿讓手里抽出來。
阿讓不解地扭頭看著阿卷:“阿卷,為什么他還是不認(rèn)識我呀!”
“咦?奇怪了,奇怪了,先生都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不該沒有解決問題啊……”阿卷也顯得困惑不接。
直到大家聽到小鹿的聲音,她蹲下身子,從義清床邊柜子底下?lián)炱鹨粋€用布包裹著的棍子,阿卷把它攤開在柜子上。
“?。【谷皇恰?!”小鹿叫了起來。
展開的布卷里,分明包裹著一根墨黑的人骨。就連阿卷,也和眾人一樣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此時,阿讓發(fā)現(xiàn)坐在床上的義清正在自己身上到處亂摸,神情慌張,只聽到他重復(fù)著這么一句話:“我的小刀呢?我的小刀呢?我沒有小刀,怎么爬上那冰山呀,下面是滾滾的地獄火鍋,啊啊啊,不要掉下去啊,不要啊……”
“忘了忘了!”阿卷姑娘早已消失身影,屋子上頭這只金絲雀失態(tài)地回旋著,慌慌張張地自言自語,反而顯得可愛至極:“拿這個換回來,換回來……去蘭花巷,把義清少爺?shù)男〉稉Q回來。易如反掌,易如反掌?!?/p>
“我去吧?!卑⒆屃x無反顧地說。
“我也去?!毙÷拐f。
“快去快去!”可愛的金翅雀撲騰著翅膀,一下子飛到了哲爺?shù)膽牙?,把小小的腦袋埋在了哲爺?shù)谋蹚澙?,哲爺笑著撫摸著它柔滑的羽毛?/p>
當(dāng)走到小鹿家門口的時候,小鹿站在坡道上的平坦處,卻不再往坡道下走了。她推了阿讓一把,說:“阿讓,我不去了,你一個人去吧。”
“怎么了小鹿?”阿讓疑惑不解。
“你這個傻子,解鈴還須系鈴人嘛!義清哥哥那晚在雪糕橋,那么熱絡(luò)地把骨女接回了家,難道他看到的不就是阿讓你嗎?”小鹿說,“你看你們誰都沒提義清哥哥看到的是誰喲,真是粗心大意?!?/p>
“小鹿……”
“告訴你一個秘密,”小鹿站在坡道的背光處,這一天也要過去了,背景的天空依然是玫瑰色的,照耀著小鹿的時候,就像在照耀著一個高聳的城樓,“其實,我也不是純粹只看到了義清哥哥,我跟蹤他們一路回家,這半路上,那個妖怪,一會兒是義清哥哥的模樣,過了一個街口,從黑乎乎的陰影里出來的,一會兒又是你的模樣,你說怪不怪,一個人最深愛的人,怎么竟然會是兩個人呢?”
阿讓還想要說什么時,小鹿一下子就跳進(jìn)了自家的大門,門里傳來她甜美的聲音:“你就快去把他的小刀找回來吧,找回來了,他就認(rèn)出你了,心里就都是你了?!?/p>
“笨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