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國順
我的表叔叫高天成,是個盲人,會說墜子書。
1977年的秋天,生產(chǎn)隊倉庫大院里擺上了說書攤子,一村人等著聽說書。一張方桌,桌面上一把泥瓦茶壺,一只粗瓷碗,一方秤砣般大小的紫紅色驚堂木。表叔熟練地從褡褳里取出胡琴,把空褡褳疊起一折鋪在左腿上。立穩(wěn)胡琴,表叔用指甲“錚錚”地劃拉琴弦,那墜胡便“嗡嗡嚶嚶”地鳴響起來,木魚也“梆梆”地和著板眼:“哎——嗯——,說的是,陽春三月天氣晴,鮮花野草格掙掙。公子小姐出城外,游玩戲耍去踏青。俺今兒個不把別的唱,唱一出小二姐做春夢……”
“小二姐做夢”是出了名的葷段子,很對年輕人的口味,但立馬遭到幾個老年人的反對:“先生快換戲文!蜀黍棵里的胡吆喝,上不去客房臺子。閨女媳婦一大群,聽著啥來頭哩!”
表叔是個靈動的人,馬上改口唱道:“想聽文的《包公傳》,想聽武的‘楊家兵。有文有武大紅袍,酸辣苦甜掛紅燈。三十六部都好唱,臟唐亂宋不分明。那位說俺全忘了,誰知道,小弦子一拉俺記得清!今夜晚咱不把別的表,單表表金刀楊令公……”
生產(chǎn)隊會計是個有私塾底子的識字人,他站起來發(fā)話:“哎哎!楊令公碰死李陵碑這一段,大伙兒都熟悉,你給它隔過去吧,專揀熱鬧的唱!”
表叔抱著琴,仰臉撲簌簌眨著眼,半張著嘴呆了一會兒,然后干笑著說:“那就唱熱鬧的吧。中間閃一大截子,可接不住氣呀!”
黑影里,隊長不耐煩了,嚷嚷道:“啰唆啥咧!弄得老兩口子坐半夜——啥事也沒辦!快開正本,明早兒還得下地干活兒哩!”
瞎子表叔一聽隊長會計都在場,趕緊重整家什唱起來。從韃子兵犯邊關(guān)唱到滿朝文武主戰(zhàn)主和鬧哄哄,從楊家兄妹進京打探唱到校場比武奪帥印,從佘老太君歷數(shù)楊家的蓋世功勛到勸穆桂英掛帥出征。正唱到穆桂英怒氣難按,投下令牌要責(zé)打楊文廣八十軍棍,瞎子表叔煞住了唱腔。
他放下胡琴,摸索著找茶水喝,端起飲了幾口,放下茶碗就伸頭探問道:“大順你過來受受勞,扯俺去方便一下吧。”
我跑過去扯起他,出倉庫院子,拐過墻角,瞎子表叔邊撒尿邊和我聊起了莊稼收成。都束緊褲腰帶了,瞎子表叔還在跟我說這方圓附近誰誰跟他是親戚,誰誰的祖上是有功名的人,誰誰的老婆耐不住貧寒跟人跑了,誰誰搞投機倒把讓人當(dāng)“野驢”抓起來了……凈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
許久,表叔回到座上,摔一下驚堂木,開口念道:“話說楊家將兵發(fā)邊關(guān),校場上雄兵如云,猛將如林。刀槍劍戟明朗朗寒光閃耀,龍虎牙旗呼啦啦迎風(fēng)飄擺。中軍帳高坐領(lǐng)兵元帥穆桂英,只見她頭戴雉雞爛銀盔,身披連環(huán)鎖子甲,懷抱尚方寶劍,好不威風(fēng)凜凜!一聲令下,只聽號炮連聲,鼓角齊鳴,那出征的戰(zhàn)馬嗒嗒一匹……”
表叔端起茶碗飲一口。
“嗒嗒一匹……”又飲一口。
“嗒嗒一匹……”又去飲茶。
有個叫“蝎虎”的年輕人高聲攔住:“先生,你那馬隊啥時候能過完哪?”
瞎子表叔笑笑說:“小哥不要著急呀!你想啊,馬隊至少得有十萬騎兵,我少說一匹馬,不定哪位說我不細密呢。嘿嘿,說句玩笑話。緊拉弦子快打板,一句話帶過十萬兵。一天才走八十里,咱叫他日行八百程……”
人堆里有幾個婆娘交頭接耳說:“瞎子這書是厚皮包子,啃到天明也夠不著餡兒!俺還得起五更磨面,趕天明還要下地干活兒哩,這夜俺熬不起?!?/p>
幾個女人拍拍屁股,扭搭扭搭走了。那個叫蝎虎的年輕人彎腰湊到自家媳婦身旁,拍拍她肩膀徑自去了。小媳婦稍停一會兒,也起身隨他走了。
鄉(xiāng)里人也懂些道理,人家瞎子高聲大嗓地唱著,你不耐煩聽,大搖大擺走掉,多少有些不敬。所以誰起身離去,都悄手躡腳,生怕弄出些響動來。表叔唱到月上三竿的時候,場子里的人已是屈指可數(shù)了。
表叔住在我家,說罷書我還得扯他回家去。倚在墻角下,我聽著表叔的說唱聲漸漸遙遠,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深夜的寒露把我凍醒,睜眼一看,場面上聽書的人早已走得精光,唯有田寡婦七八歲的女兒秀子趴在離方桌不遠的地方睡著了。
而瞎子表叔正滿腔激情地唱到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一張大嘴吸江吐海,唱罷宋陣唱遼陣,說過穆桂英又說蕭天佐,只恨口無百舌,難狀其紛繁場面。一頭母豬卻從院外擺搭擺搭走進來,東聞聞西看看,直走到方桌前,湊著桌子的棱角使勁兒蹭起癢癢來,把桌子上的一應(yīng)家什晃蕩得“嘩嘩”山響。瞎子表叔慌忙停下來維持秩序:“別擠別擠!誰家的小孩???大人出來管管也。”
母豬很識趣,不再蹭桌子,卻晃悠到秀子身旁,歪起尾巴,墜下屁股“呼啦啦”尿起來。瞎子表叔聽到水聲十分感動,連聲致謝:“不渴不渴別倒茶!難得你這片好心腸!”
母豬的熱尿洇到秀子身上,秀子一個激靈爬起來,揉著睡眼起身要走。此刻,表叔的戲文正唱到燒火丫頭楊排風(fēng)戰(zhàn)陣上詐敗,遼將緊追不舍。只聽表叔斷喝一聲:“黃毛丫頭哪里前逃!”
秀子嚇得“哇”一聲哭起來:“人都走完咧,你咋不叫俺走??!嗚嗚……”
我跑過去哄她:“秀子,秀子別害怕,先生不是吆喝你哩?!?/p>
瞎子表叔一時愣怔在那里,臉上五個窟窿一起聳動,低聲驚問:“沒人啦?”
“有人啊表叔。要是老母豬也算一個,還有咱四個哩?!蔽艺f。
瞎子表叔挺直的身板頃刻塌下去,長嘆一聲說:“這孩子,咋不早點兒言一聲哩!唱這大半夜,不是白搭工啦!”
秀子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扯著表叔走出了倉庫院子,沐著清寒的月光,拖著身影緩緩向家走去。
夜已深了,月在南天,一地霜白。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