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 張永

第二章? 一次家訪

阿木怎么也不肯去上學(xué)了。

爸爸打了，媽媽又來勸，但阿木就是咬緊了腮幫子，不肯背書包。

“阿木！你今天是不是要跟我犟！阿達阿嫫（阿嫫：彝族人民對母親的稱謂）的話都不聽了，是不是？”

爸爸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撿起門口的木棍兒走向阿木。棍子狠狠落到阿木的屁股上，阿木不閃不躲，鼓著大眼睛，倔強地盯著爸爸，眼淚卻順著下巴流到了脖子。

“你打我，我也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你不去你想干啥子？！我和你阿嫫盼你讀書有點兒出息！你就是這樣讀書的嗎？”

“我要去外頭打工，去大城市打工！讀書有啥子用？干不了活兒，賺不了錢！我不讀書了！”

阿木劇烈地抽泣著，肩膀一聳一聳的，但腰板兒挺得筆直，仰著脖子，像只倔強的小公雞。

爸爸聽了這話，手里的棍子打得更狠了。

“你說讀書沒啥用？要真沒啥用我還會送你去讀書嗎？你沒文化，找工作別人也不會要你！”

沒想到，阿木流著眼淚哭道：“我認得字了！我還會說普通話！”

爸爸氣得嘴唇直哆嗦，又一棍子打在阿木的屁股上。

“你會認兩個字就以為樣樣都會了？屁大點兒個娃兒，你做得了啥子！”

阿木就是不低頭，怎么也聽不進爸爸的話，鐵了心就想進城去打工賺錢。

但令阿木沒想到的是，他一個星期沒去上課，班主任蔣一舟老師竟然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專門到他家里來找他，這讓阿木又驚又慌。

在光明小學(xué)，蔣老師是最受歡迎的老師。他笑起來特別好看，像溫柔的陽光一樣。而且，蔣老師教學(xué)也很有特色。每次回答問題的同學(xué)都能被獎勵一塊奶糖，回答得越多，得到的奶糖就越多。

同學(xué)們都特別喜歡蔣老師，阿木也不例外。

但，阿木覺得蔣老師肯定不喜歡自己。因為他在學(xué)校的成績很不好。

蔣老師來家里的那天，阿木正在山上放羊。

兩只黑山羊半跪在地上吃草，阿木站在山崖邊上。山間的颯颯流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輕快的聲響。

崎嶇的山路之間，坐落著高矮不一的土坯房。山上石漠化有些嚴重，能種活的東西很少，就是極好養(yǎng)活的洋芋，也在貧瘠的土壤中顯得有些營養(yǎng)不良。阿木的家就在一個光禿禿的山坳口，兩間勉強撐靠在一起的土坯房，是整個家的避風(fēng)港。

阿木微瞇著眼睛，望著綿延起伏的大山，正發(fā)著呆，就聽到阿依的聲音在山腰響起。

“哥哥！老師來家里啦！阿達叫你快點兒回去！”

等阿木牽好兩只山羊，跟著妹妹朝家里趕時，他的心還撲通撲通地狂跳著。

老師為什么會到家里找他？

哪個老師？

該不會是學(xué)校最兇的“黑面神”吳老師吧？

等聽到阿依說來的是個姓蔣的老師時，阿木的心尖兒都繃直了！

阿木跑進門的時候早已滿頭大汗，氣都還沒有喘勻，就怯生生地喊了聲：“蔣老師?！?/p>

他滿是不安，手指下意識地拽著衣角，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蔣老師坐在屋內(nèi)的一張矮腳木凳上，發(fā)梢有點兒濕，估計是出門早，從山間濃霧走過時沾了露水。抬頭看到阿木時，蔣老師薄薄的嘴唇一彎，露出個暖暖的微笑。

“阿木，老師來了還不趕緊過來，杵在門口干啥呢？”爸爸在屋內(nèi)開口催阿木，媽媽則在一旁給阿木使眼色。

阿木走進屋里，一時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當(dāng)阿木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蔣老師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

阿木渾身緊繃，只聽到蔣老師說：“我好久沒有看到阿木了。同學(xué)們，尤其你的同桌黃正陽，都很想你，所以叫蔣老師來看看阿木，催阿木快快回去上學(xué)呢。”

阿木垂著腦袋，抿緊了嘴巴，過了會兒才悶悶說道：“我同桌才不會想我呢，上次他還故意踩壞了我編的小螞蚱?！?/p>

“阿木！怎么跟老師說話呢？！”

爸爸低聲呵斥了阿木兩句。蔣老師連連笑著讓阿木爸爸不用放在心上。阿木爸爸又是生氣又是無奈：“蔣老師，你不曉得這娃兒好氣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不去讀書，說要去城里打工！你說這么大點兒的娃兒，哪個要嘛？”

阿木聽著爸爸絮絮叨叨的聲音，低垂著腦袋，一句話也沒說。倒是媽媽有些忍不住了，拽住爸爸的手，拉起他就往屋外走。

“人家老師來找阿木，你說這么多話干嗎？走走走，讓老師好好勸勸他?！?/p>

爸爸反應(yīng)過來后也有些臊得慌，就順勢出門了，走的時候還讓阿木要認真聽老師講話。

爸爸出去后，阿木反而更加不自在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蔣老師，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只聽得火塘里的柴火燃得噼里啪啦地響。

蔣老師穿著十分樸素，一件白襯衣被洗得微微有些泛黃，外面裹件淺色外套，腳下穿著板鞋，鞋幫子上沾了些沒有干透的泥土。衣服舊歸舊，但是都被洗得十分干凈，甚至湊近一點兒都能聞到皂角的清香，讓人感覺他十分儒雅溫和。

阿木偷偷抬頭看了蔣老師一眼，發(fā)現(xiàn)蔣老師也在看他，便又快速低下了頭，頓時覺得心虛不已。

蔣老師是個溫柔耐心的好老師，但他阿木卻是個曠課逃學(xué)的壞學(xué)生。

阿木注意到蔣老師的嘴巴干得有些起皮了，立即起身去給蔣老師倒了一碗水。學(xué)校離家這么遠，蔣老師走了這么久的山路，肯定一口水都還沒有喝過吧。

想到這里，阿木的心里越發(fā)愧疚。

看著蔣老師勾著嘴角接過他手里的碗，把水全部喝掉的時候，阿木松了一口氣，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蔣老師，您是不是生氣了？”

蔣老師輕聲道：“那要看阿木是因為什么原因不想上學(xué)了?！?/p>

阿木的嘴巴動了動，兩根手指不安地攪在一起。

“蔣老師，我想去城里打工，去賺錢，所以才不想上學(xué)了。”

“阿木為什么忽然想去打工賺錢呢？”

阿木抬起眼皮看看蔣老師，然后一下就紅了眼眶，眼淚在睫毛底下打轉(zhuǎn)，但就是怎么都不肯落下。

“蔣老師，我再也見不到阿普了。我的阿普沒了……”

阿木哽咽起來，聲音有些沙啞。

“阿達帶著阿普到醫(yī)院看病的時候，醫(yī)生說去得晚了……要是，要是路沒有這么長，這么遠，阿普早一點兒去看病，就會很快好起來的。阿嫫的身體也不好，我害怕……我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后接阿達阿嫫去城里住，那、那樣就不用走很遠的路去醫(yī)院看病了……”

阿木夾帶著哭腔，說得有些顛三倒四的。但阿木沒想到，蔣老師聽完之后，竟然還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阿木的心里又酸又澀，但他不想蔣老師看到他哭，于是，硬生生地把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給憋了回去，沒流出來半滴。

“蔣老師，我真的不想上學(xué)了，我現(xiàn)在會說普通話，也認識好多字，能夠賺錢的。雖然現(xiàn)在可能賺不了許多，但是等我越長越大，錢也一定會越賺越多的。”

阿木放在膝頭的拳頭緊緊攥著，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炯炯有神地看著蔣老師，像是在作什么保證一樣。

蔣老師溫柔地看著他，低沉好聽的嗓音在阿木耳邊響起。

“蔣老師知道阿木是個勤勞刻苦，又有孝心的乖孩子，只要阿木肯努力，以后一定會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后，讓阿達阿嫫還有妹妹，一家人都過上好日子?！?/p>

阿木得到蔣老師的肯定，心里豁然一亮，看向蔣老師的眼神瞬間滾燙起來，鼻子忍不住又有些酸酸的了。

“但是阿木今年才9歲，是嗎？阿木還是個小孩子，城里打工的地方不收孩子的?！?/p>

阿木眼中的火光瞬間熄了一半，他半信半疑地看著蔣老師。

“蔣老師，您說的都是真的嗎？我雖然年齡不大，但是力氣大啊！我能背滿滿一背簍洋芋，會做飯、洗衣服，還會……”

“蔣老師騙阿木做什么？不然，為什么那么多的孩子不去打工賺錢，要到學(xué)校上學(xué)呢？”

“所以，還是得等我長大，才能去打工賺錢嗎？”阿木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失落。

蔣老師捏捏他的肩膀：“阿木，知道為什么小孩子都要上學(xué)嗎？”

“嗯，因為要學(xué)習(xí)普通話、認更多的字，這樣，才能找到工作?！卑⒛局耙膊惶靼?，但是聽了爸爸的話之后，他在山上放羊時，一個人想了好久才明白這個道理。爸爸就是吃了不會識字也不會說普通話的虧。

“那阿木想要找個什么樣的工作呢？”

“可以賺好多好多錢的工作，那樣，我就能給阿達阿嫫在大城市里買大房子，離醫(yī)院很近的大房子?！?/p>

想了想，阿木又補充道：“還要給妹妹買好吃的?！?/p>

“那阿木更要好好上學(xué)了。等你上了大學(xué)，有了知識，才能找到你想找的這種好工作?！?/p>

阿木抬頭看著蔣老師：“蔣老師，什么是大學(xué)？我現(xiàn)在上的是小學(xué)，小學(xué)上完之后，就是上大學(xué)嗎？”

蔣老師搖頭：“小學(xué)上過之后，還要上中學(xué)，然后才能上大學(xué)。等阿木上完大學(xué)，就長大了?！?/p>

阿木有些沮喪——那不是還要等好久好久。

“阿木，你看?！?/p>

蔣老師從上衣口袋掏出自己那款老舊的手機來，給阿木翻看自己以前在大學(xué)校園里拍的照片。

“等以后上大學(xué)了，你會發(fā)現(xiàn)校園是這樣的——教室又寬敞又明亮，可能比照片里的看起來還要好。學(xué)校里一年四季都有五顏六色的花，還有親切的老師，會教給阿木更多知識……”

阿木看得眼花繚亂，那些明亮的教室，綠樹成蔭的寬曠操場，還有他見都沒見過的很神奇的計算機，讓他覺得自己在做夢。

于是，阿木第一次萌生了想要上大學(xué)的念頭，不僅僅是因為蔣老師說上了大學(xué)才能找到好工作，還因為那樣美好的大學(xué)，像夢一般不可思議的大學(xué)，他太想親自感受了。他從前沒想過，現(xiàn)在想起來卻總覺得有些不太真實。他問蔣老師，自己能上大學(xué)嗎？

蔣老師說當(dāng)然能?。〉?，大學(xué)只收成績好的學(xué)生，要是阿木肯努力學(xué)習(xí)的話，說不定就能考上大學(xué)，那得多光榮?。?/p>

阿木立即側(cè)過頭來，雙目晶亮地看著蔣老師。

“蔣老師，阿木要回去上學(xué)，而且一定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阿木將來要考大學(xué)！”

蔣老師聽見阿木的保證，笑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然后，從外衣口袋里摸出兩顆奶糖。他牽起阿木的手，把奶糖放在他小小的手心里。

“阿木真乖！蔣老師沒什么能給的，獎勵你兩顆糖果?！?/p>

阿木抬頭看著蔣老師，兩個人的眼睛都像天上的星子般耀眼。他抿緊嘴唇，胸口一片溫?zé)?，他一定不會讓蔣老師失望的！

“謝謝蔣老師！”

蔣老師揉揉阿木的腦袋，轉(zhuǎn)頭就看到門口探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來——是阿木的妹妹。

“蔣老師，這是我妹妹，阿依。”

蔣老師彎著笑眼，朝小姑娘走過去。小姑娘也不怕人，乖巧地沒跑開。

蔣老師笑得很溫暖，說：“原來是阿依呀，你好啊?！?/p>

阿依有些靦腆地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來，然后小聲開口：“老師好。”

蔣老師笑意更濃，又從口袋里摸出兩塊奶糖來給她。妹妹接過糖，就蹦蹦跳跳地跑到院子里去了。

爸爸聽到阿木愿意回學(xué)校上課的消息，高興壞了，不知道該怎么感謝蔣老師，只會熱情地留蔣老師吃午飯。阿木也緊緊拉著蔣老師的袖子。不過，蔣老師笑著拒絕了，說是還要趕回學(xué)校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備課。爸爸聽蔣老師這么一說，就不敢耽擱蔣老師了。

蔣老師走的時候，被硬塞了一袋土雞蛋。他實在拗不過阿木爸爸，只好收下。但蔣老師走出不多遠，就聽到阿木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阿木跑到蔣老師跟前，靦腆地遞給蔣老師一束嫩黃的蠟梅，然后又飛快地跑走了。

初冬盛開的蠟梅幽香淺淺，花瓣嬌嫩，沾著些許從晨霧中帶出來的露珠，在料峭的山風(fēng)里開得精致可愛。

蔣老師懷里抱著那束蠟梅花，嫩黃點綴著白襯衣。他看著阿木的背影，嘴角笑意如春。

快立冬的青葉村，好像比以往溫暖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