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水手長

綽名“神仙”，吹海風(fēng)三十幾年，水手長趙志耕竟然還長著一張小白臉。幸好有一雙粗糙大手，結(jié)纜繩和刷油漆的本事，在公司數(shù)百船員中，說一不二。

一日，同一村同一批招工進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到船檢查，趙志耕正領(lǐng)我們漆甲板。領(lǐng)導(dǎo)站在趙志耕身后，皺著眉頭說：“神仙，你能不能少喝點，沒見油漆味，全是酒味！”趙志耕昂著小白臉老老實實回答：“我也想少喝，但大家都不喝，酒廠也不好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婆你表妹在酒廠做工，她們效益也不好，幫幫她們，幫幫她們。”一臉無辜。

他的左腳在一次莫名其妙的事故中，被突然繃斷的鋼絲纜繩打斷，裝了假肢。在北海四川路和北部灣西路交叉處，趙志耕和從破產(chǎn)酒廠出來的老婆擺了個流動小吃攤。從那經(jīng)過，有時見不少人圍著，想必生意不錯;有時也看到城管人員突現(xiàn)，他們正狼狽逃竄。

拖著假肢的趙志耕，想必跑得比別人辛苦些。

廚 工

夜泊外伶仃。

廚工老耿拉我爬上駕駛樓頂。是夜，涼風(fēng)，月亮在我們中間升起。天上的光亮，搓目光成影子，磊落又神秘。我沒有聽到月光瑟瑟的呻吟聲，也沒有聽到桂花颯颯的碰撞聲，但聽到一些來自海底的持續(xù)不斷的聲音，高低不一，長短各異，把握不住，似是而非。

這些聲音中，似乎有無數(shù)暗物，快速躥動。

這晚，老耿的話特別多，從小時候偷瓜說到讀書不成，從出外打工說到娶妻生子，從海上漂泊說到老婆“走私”。老耿像一匹馬，大山嶺上漫無目的跑著。

……漸漸，我睡著了。

那晚，我在駕駛樓頂一覺睡到天亮。

輪機長

輪機長關(guān)叔，退休第二年就死了。

退休之后，脾氣溫順的他一夜之間暴躁起來。晚上睡覺像炒豆子，翻來覆去。“床沒有動靜，睡不著。”床又不是船，要什么動靜？網(wǎng)床可以搖晃，他于是在床邊掛了個網(wǎng)床，床只用來放衣服。睡網(wǎng)床也不行，沒有機器聲。晚上還要準點睡覺，白天要按時吃飯，講話壓低音調(diào)，走路不用扎馬步……

風(fēng)濕、高血壓、腰腿痛、消化性潰瘍、慢性支氣管炎、急性肝炎、痢疾等，都來了。

沒辦法。

幾十年來，生活習(xí)慣顛三倒四，海里和陸地上，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終去了與這兩個世界都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大管輪

李妹臉蛋漂亮，但太瘦，走路時腰肢一搖三擺，動不動就嘟小嘴，怎么看都不像船員老婆。

李妹來集體宿舍玩耍之日，即是我們滾蛋上街，喝酒、打電子游戲、看電影或到處亂逛之時。有時剛出門，天就下雨。下雨也不能回宿舍。大家蹲在屋檐下瞎聊，挨時間。蹲累了，到街邊小賣部買幾瓶啤酒一包花生，喝著，喝著，有人就開始爭吵。反正喝高了，爭爭吵吵，誰會當(dāng)真。

大管輪梁三統(tǒng)的愛情，開始時是大家的愛情，后來才成為他倆人的愛情。

拖拖拉拉談了十二年，十二年后一個暴風(fēng)驟雨的上午，兩個人去民政局領(lǐng)了張證。第十三年，陽光燦爛的一個夏日，兩個人又去民政局領(lǐng)了張證，從此相忘于江湖。

三管輪

前些天見他，精神矍爍，像個正常人。幾天后，船上傳來消息，他心肌梗塞，走了。

他生于1962年，原為船廠技師，為電器師傅時，教會很多人有勇氣拿起電筆，點出冰冷藍光。后轉(zhuǎn)行，上船做船舶電工。過若干年，他用三年時間，反復(fù)參加海事組織的考試，終于取得三管輪資格。經(jīng)一年跟班實習(xí)，幸而得以于去年正式任職。任職之后，待遇翻倍，窮困暗淡之家境開始陰轉(zhuǎn)晴。人胖了，肚子大了，皮膚似也白了不少。同事開玩笑：“肚子大成這樣，終于混得像個老板了！”

殊不知，老板不好當(dāng)，一晃就“過去了”。

他，姓陳。

機 工

連續(xù)兩年及兩年以上過年在船工作人員，“請假”過年若干辦法：

不管白天黑夜，有空就給岸基調(diào)配辦公室打電話，磨;言必多年沒回家過年，再不批就瘋了;夜里直接打電話給書記經(jīng)理，求;讓家里幫發(fā)電報請假（理由包括但不限于“老婆生病、老人病危、房子倒塌了一半、要辦離婚”等）;“病”在船上不上崗（此招易患眾惡），等等。

機工老梁老婆“病?！边^兩次、岳母“死”過一次、“離婚”三次、大女兒“嫁”過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