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
2015年,俄國詩人庫什涅爾來中國參加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我去首都機場接他。見面時,我用俄語問候他,他露出歉疚的微笑,指著自己的耳朵,說聽不清。我大聲地重復(fù)一遍我的問候,他依然面帶微笑,再次指了指他的耳朵。這時,他的夫人葉蓮娜(Елена Невзглядова)走到我們近前,把我的問候重復(fù)一遍,庫什涅爾立即做出了回應(yīng)。奇怪的是,葉蓮娜說話的聲音并不比我大。在隨后與吉狄馬加、歐陽江河、西川等中國詩人的聚會上,謎底被揭開。幾位中國詩人像我一樣,對庫什涅爾的選擇性聽力表示詫異,庫什涅爾對此解釋道:“狗的聽覺與人不一樣,能聽到人聽不到的頻率,我就像一條狗,只能聽到我妻子聲音中的某個頻率波段。”大家聞之無不感覺神奇。從此,庫什涅爾臉上歉疚的笑容,以及他對外界聲響的選擇性聽力,便成為他留給我的兩個最深刻印象。后來,在翻譯他詩歌的過程中我又逐漸意識到,這兩個印象反過來似乎又構(gòu)成了關(guān)于他詩歌的兩個隱喻:面對并不新奇、甚至充滿災(zāi)變的生活現(xiàn)實,他總是面帶拒絕的微笑;置身充滿噪音的時代喧囂,他選擇只傾聽最親密、溫柔的聲音。他的詩歌,因此成為一種溫暖的存在主義情感記錄。
亞歷山大·庫什涅爾(Александр Семёнович Кушнер)1936年生于列寧格勒,父親是海軍軍官。1959年在列寧格勒赫爾岑師范學(xué)院語文系畢業(yè)后,他做過中學(xué)語文老師。1950—1960年代之交,庫什涅爾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與布羅茨基等同屬半地下的列寧格勒青年詩人創(chuàng)作群體。1962年,他出版第一部詩集《第一印象》(Первое впечатление),在之后長達50余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庫什涅爾共出版50余部詩集和文集,其中包括《夜巡》(Ночной дозор, 1966)、《征兆》(Претметы, 1969)、《書信》(Письмо, 1974)、《聲音》(Голос, 1978)、《塔夫里達花園》(Таврический сад, 1984)、《夜間的音樂》(Ночная музыка, 1991)、《雪中的阿波羅》(Аполлон в снегу, 1991)、《寒冷的五月》(Холодный май, 2005)、《時間不做選擇》(Времени не выбирают, 2007)和《古希臘羅馬主題》(Античные мотивы, 2014)等。庫什涅爾的詩已被譯為十幾種外語,詩人先后獲得許多重要的詩歌和文學(xué)獎項,如俄羅斯國家獎(1995)、北方帕爾米拉獎(1995)、《新世界》雜志獎(1997)、普希金獎(2001)、皇村文學(xué)獎(2004)、詩人獎(2005)、年度最佳圖書獎(詩歌類,2011)、波羅的海之星獎(2013)以及中國的青海湖國際節(jié)金藏羚羊獎(2015)等。他創(chuàng)辦了彼得堡著名的詩人團體“力托”(ЛИТО),并辟有個人網(wǎng)站(http://kushner.poet-premium.ru)。庫什涅爾現(xiàn)已被公認為俄國當(dāng)今最重要的詩人之一,1992年起,他開始擔(dān)任著名的“詩人叢書”(Библиотека поэтов)主編。
庫什涅爾是白銀時代彼得堡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者,他出生在彼得堡(列寧格勒),一直在彼得堡生活和寫作,他的詩也大多以彼得堡這座城市及其風(fēng)物和居民為對象。在這座洋溢著古典主義精神的城市,他在尋覓普希金等黃金一代詩人遺落的和諧音符;與此同時,他也在新的時代語境中繼續(xù)著阿克梅詩派眷念文化、注重質(zhì)感的詩歌追求。有人稱庫什涅爾的詩“是普希金詩群的詩學(xué)與阿克梅主義詩學(xué)這兩者的融合”。在庫什涅爾的詩中,俄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仿佛實現(xiàn)了某種穿越時空的相遇和對接。從詩歌形式上看,庫什涅爾的詩相當(dāng)傳統(tǒng),多為嚴謹?shù)亩碚Z格律詩,因為他認為,只有300年歷史的俄語作詩法還很年輕,還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但與此同時,散文化的句式,口語般的語氣,以及斷句移行、直接引語、括號和省略號等詩歌“新手法”的大量運用,又使他的詩歌具有很強的現(xiàn)代感。
庫什涅爾的詩是“日常生活的詩”,他像一位不動聲色的觀察家、像一位靜物寫生畫家那樣看待身邊的一切,包括他的城市、大街、花園和灌木,包括他的房間、露臺、窗簾和睡夢。他鐘情這一切,是因為,如他自己所說,“20世紀的俄國教導(dǎo)人們(以及詩人)珍惜最簡單的東西,諸如暖氣、床單、書架上的幾本書、窗外的一棵樹、與友人的電話交談和女人的微笑,成千上萬的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時刻被剝奪所有這一切?!币簿褪钦f,現(xiàn)實的悲劇讓詩人深切感受到了日常生活的可貴,活下去就是在對抗命運,以便在死去的時候能夠歸還未受污損、完好如初的“最好的靈魂”。從“生活的原料”中提取的詩歌,則“一直在殘酷的世界中護衛(wèi)著人”,詩歌在論證日常生活之美好的同時,也在重申人的個性化存在之必要與合理。把日常生活詩化,把悲劇體驗審美化,庫什涅爾的日常生活詩歌由此獲得了某種形而上的意義。庫什涅爾的詩是明亮的,是肯定生活的,他能在鴿子的點頭中看到對生命的肯定,他能在臺布的花邊里感覺到生活的美好,只要有一張丁香花叢下的小桌,“人們不需把更多的幸福渴望”。然而,俄國女作家麗季婭·金茲堡曾說:“庫什涅爾描寫幸福的詩篇,與大多數(shù)傳統(tǒng)詩作不同:他的詩歌在傾訴幸福感的同時,也往往隱含著驚恐不安的因素。這些抒情作品既有對生活的肯定,又有潛在的悲劇性,這兩種因素相互交織。”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庫什涅爾的這樣一句詩:“沒有死亡,詩就會死去?!?/p>
庫什涅爾經(jīng)歷過一個充滿動蕩的世紀,也邂逅了20世紀俄語文學(xué)中的烏托邦浪漫主義時代、文學(xué)的意識形態(tài)化時代,乃至解構(gòu)蘇聯(lián)的文化狂歡時代。但令人驚異的是,庫什涅爾卻自始至終保持著他平和而又從容的詩歌調(diào)性。他的善良和從容,他的冷靜和安寧,都滲透在他詩歌的字里行間。他拒絕感傷和濫情,也拒絕隨波逐流和察言觀色。他善于用樸實的詩歌語言道出深刻的哲理思想,用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組合出關(guān)于命運的整體隱喻,用偶爾的溫暖沖淡持久的絕望。庫什涅爾是特立獨行的,他身上流淌著彼得堡詩歌高傲的藍色血統(tǒng);與此同時,他又是極端謙遜的。浪漫主義時代詩人與民眾的對峙,現(xiàn)實主義時代詩人的“公民”姿勢,乃至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時期詩人的嬉皮士派頭,在庫什涅爾這里均不見了蹤影。
1986年,庫什涅爾出版一部大型詩選,俄國著名學(xué)者利哈喬夫院士為這部詩選撰寫了題為《最短的路線》(Кратчайший путь)的長篇序言,他在文中這樣歸納庫什涅爾詩歌的主題:“庫什涅爾的詩歌主題往往取自過去的生活、歷史、他人的傳記、書信和道別,而當(dāng)他寫到自己,他所采用的形式卻仿佛是隱藏自我生活的。這或為回憶,或為對未來的猜測,或為對已發(fā)生事情的思考,或為與現(xiàn)實生活的對話,最后,或為想象?!崩谭蛘J為庫什涅爾的詩歌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詩歌:“他不僅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他還善于感悟、善于再現(xiàn),他的詩并不生長于荒野裸地,而是深深扎根于往昔的文化。庫什涅爾能感覺到他與前輩詩人的聯(lián)系。在他的詩中,能聽到往日一些詩歌形象悠遠的回聲?!崩谭蜻€發(fā)現(xiàn)了庫什涅爾詩中的一個特點,即“庫什涅爾的詩中似乎完全沒有抒情主人公”:“他在詩中談起他自己時,時而用單數(shù)第一人稱,時而用復(fù)數(shù)第一人稱,時而用第二人稱,時而也用單數(shù)第三人稱……這是一種以他人為名義的詩,也是寫給他人的詩。”庫什涅爾詩中抒情主人公的多人稱性體現(xiàn)了詩人這樣一個善良的愿望,即與讀者合為一體,成為讀者的雙重人,甚至成為街頭路人中的一員。
1997年,庫什涅爾篇幅更大的一部詩選面世,庫什涅爾的詩友布羅茨基此前發(fā)表在《文學(xué)報》上的一篇題為《靈魂的存在形式》(Форма существования души)[ Бродский И. Форма существования души//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газета. 22 августа 1990 г.]的文章被用來作為這部詩選的序言。布羅茨基在文章的開頭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貙懙溃骸皝啔v山大·庫什涅爾是20世紀最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之一,他的名字應(yīng)被列入每位母語為俄語的人心目中的杰出詩人行列?!辈剂_茨基還將庫什涅爾的創(chuàng)作與阿克梅派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庫什涅爾的詩學(xué)無疑是‘和諧詩派詩學(xué)和阿克梅主義的結(jié)合。在如今這個被混亂的現(xiàn)代主義所嚴重污染的時代,對這些手段的選擇不僅能證明其選擇者的內(nèi)心堅定,而且還首先表明了這些手段對于俄語詩歌而言的有機和自然,表明了這些手段的普遍性和生命力。我甚至要說,不是庫什涅爾選擇了這些手段,而是這些手段選擇了庫什涅爾,以便在濃縮的混沌中展示語言趨于明晰的能力,意識趨向清醒的能力,視覺趨向明辨的能力,聽覺趨向精準(zhǔn)的能力?!痹诓剂_茨基看來,庫什涅爾詩歌的獨特性就表現(xiàn)為:“庫什涅爾的詩具有節(jié)制的音調(diào),而絕無歇斯底里,絕無夸夸其談的表白和神經(jīng)兮兮的手勢。在別人激動不已的地方他似乎無動于衷,在別人深感絕望的時刻他卻面帶嘲諷。庫什涅爾的詩學(xué),簡言之,就是斯多葛主義的詩學(xué),而且,這種斯多葛主義令人信服。我還想再補充一句,即它很有傳染性,它并非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呼吸之實質(zhì),或極為緊張的心理活動之后記。在詩歌中,心理活動的證據(jù)就是音調(diào)。更確切地說,一首詩的調(diào)性就是靈魂的運動之實質(zhì)。庫什涅爾每一首詩的運動機制和推力,正是那種迫使內(nèi)容和形象體系服從自我的音調(diào),這首先就是詩歌格律。這種機制,更確切地說,這種推力,并非蒸汽機,亦非火箭,而是內(nèi)燃機,它或許是靈魂的存在形式之最為概括的定義,它能使這一機制具有永動機的性質(zhì)?!薄霸姼杈褪庆`魂的存在之實質(zhì),這靈魂在語言中尋找出口,在亞歷山大·庫什涅爾這里,靈魂找到了出口。”
利哈喬夫和布羅茨基這兩位庫什涅爾的彼得堡同鄉(xiāng),一位大學(xué)者,一位大詩人,分別從兩個不同側(cè)面論證了庫什涅爾詩歌的獨特風(fēng)格和價值。如何在一個復(fù)雜的時代做一個簡單的詩人,如何在一個庸俗的社會做一個純粹的詩人,庫什涅爾作出了一個榜樣。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生活和存在,歡樂和悲劇,個性和謙遜,這種種“對立的統(tǒng)一”在庫什涅爾的詩中相互滲透、相互交織,既決定了庫什涅爾詩歌的深度和品味,同時也彰顯出了他的詩作在當(dāng)下的價值和意義。
編輯 張子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