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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21-06-06 08:51葛東興
陽光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林海娜娜孩子

終于能回家了。林海平心里一陣激動。

他像得勝的將軍,又像要入洞房的新郎,感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每次到回家的時候,他的臉上就會洋溢出掩飾不住的喜悅,可以歡騰地美美地跟家人團聚幾天。好像這是礦上對他表現(xiàn)良好的一種獎勵和。

柳溝礦坐落于群山之中,占地不大,卻建筑林立。這個地方靠近陜西,有一個小時的行程就能看到黃河??上УV上沒有生活區(qū),人們要回一趟家,得驅(qū)車兩個多小時,走上一百多公里的山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彎彎繞繞,才能到家。

當(dāng)年,林海平和本隊的幾十號人擠在中巴車里,從大礦出發(fā),一路顛簸,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翻了多少道嶺,才到柳溝礦。人們在車上指天罵地地抱怨了半天,都覺得自己像發(fā)配邊疆的犯人。緊挨林海平坐著的趙衛(wèi)東,叫得最兇:憑什么讓咱們?nèi)チ鴾??他李書記在會上說得好,說啥急先鋒、拓荒牛,他怎么不跟著咱們一起來!我對象說了,我要是年底調(diào)不回大礦,她就跟我吹!我嘴都親了,到頭來,煮熟的鴨子要飛了,他李志德得賠我個媳婦。趙衛(wèi)東的話惹起了幾聲笑。更多的人只是默不作聲。

人們所說的大礦是個開采了多少年的老礦,人口多,設(shè)施全,生活便利,儼然一座小城鎮(zhèn)。趙衛(wèi)東自從技校畢業(yè)就參加工作上了班,原以為會在大礦一直干到退休,可國家限制使用高硫煤,一夜之間,煤炭市場遭遇寒冬,礦上連一噸煤都賣不出去了。隊里的李書記在會上做動員:同志們,人挪活,樹挪死,大礦的情況,大家也都看到了,已經(jīng)快半年發(fā)不出工資了,不走出去,我們就是死路一條。走出去,就有活路。咱們不說為大礦作貢獻,也不說舍小家為大家的大話,就是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也要殺出一條血路!這次去柳溝,選的都是隊里的骨干,你們就是先頭部隊,是功臣,為了開發(fā)柳溝,我也寫了申請,帶隊去!

可再過兩年就要退休的李志德到底沒有去。

林海平臨上車時,手里提著一大包換洗的衣服。不能說他沒有留戀之心,大礦的一草一木,井下的條條井巷他都非常熟悉。最要緊的是,他舍不下老婆和孩子。可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覺得應(yīng)該走出去,不應(yīng)該兒女情長,那不像個男人。許靈梅本來說好了要送他,可臨出門時,眼淚就唰唰地流了出來,越抹越多。她怕人笑話,只好抱著孩子躲進房間里哭,孩子也不懂事地跟著哭,以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兒。林海平忍了忍眼淚,一狠心拉門而出。

許靈梅的眼淚其實已經(jīng)流了好幾天。自打聽說林海平要調(diào)到柳溝礦,淚珠子就沒斷過:海平,咱能不能不去?不行咱托托關(guān)系,別去了。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兒,苦點兒累點兒都不怕,困難也就這兩年的事,熬過這兩年,咱過得還跟以前一樣。你去了那苦地方,吃不好睡不好,錢也掙不到多少。孩子這么點兒大,我一個人,我一個人……說著又抽泣起來。

這次是整建制調(diào)動,誰說話都不管用。再說,眼前這情形,不走出去,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你沒看到二狗子家?一袋白面還得跟鄰居合伙買。連吃菜都是撿市場上的菜葉子吃,咱先去了,等條件一好,我就調(diào)回來。

柳溝礦以前是個年產(chǎn)僅十萬噸的地方小窯,后來出了瓦斯事故,傷了十幾條人命,就此關(guān)停。后來,大礦四處尋找低硫煤資源,沉寂了一年多的柳溝礦終于有了著落。

林海平?jīng)]想到會再一次住進窯洞。多少年了,他早適應(yīng)了住平房、住樓房的生活??扇缃瘢坏貌换氐礁G洞里。窯洞里陰暗、潮濕,充斥著一種發(fā)霉的味道。大通鋪上人擠人,林海平半夜起來上了個廁所,回來居然找不到自己的鋪位了。鋪蓋都是大礦支援來的,單薄又陳舊。剛躺下時,趙衛(wèi)東翻來覆去睡不著,興奮地跟林海平透露他的新發(fā)現(xiàn):海平,你說這地方的人是開放還是落后?

落后??!窮山惡水的,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哪有咱大礦好?

我看是開放。

怎么說?

咱下車的地方,那條河,你看到了吧?天擦黑那會兒,我領(lǐng)頭燈回來,你猜怎么著?有個女人就那么赤條條地在河里洗澡!

胡說八道,就你小子眼尖,別人怎么都沒瞧見?

嘁,不信拉倒。這破地方,轉(zhuǎn)了半天,就一個商店,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說啥我也得調(diào)回去。

林海平?jīng)]再接他的話茬,倒沉沉地想起了許靈梅、想起孩子來。在家里,他逮住機會就逗女兒林娜娜,女兒也纏他,可他調(diào)到柳溝的事,剛上小學(xué)的林娜娜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舍不得告訴孩子,不想讓她因見不到自己而難過,可這接下來的日子,女兒找不到他,不知道要哭鬧多少回。而許靈梅從小嬌生慣養(yǎng),家里大事小情都離不得他,他不在,不知她要怎么樣應(yīng)對接下來的生活。林海平越想腦子里越亂,窯洞里漆黑一片,窗外的樹葉子在秋風(fēng)里嘩嘩作響。工友們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這是他第一次離家這么遠、這么久。他還從沒嘗過思念是個什么滋味。他自認為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可一想到許靈梅跟前少了個主心骨,心里就不是滋味。從前在家時,他還感覺許靈梅有些碎叨,此時,又盼著有個人能在他耳邊嘮叨些家常。他覺得,那才是家該有的樣子。而他一個十指不沾水的大男人,家既顧不上,還要在這里學(xué)會洗衣、做飯,甚至還得學(xué)會自己縫衣服,真要既當(dāng)男人又當(dāng)女人了。可是老婆呢,在家里既當(dāng)女人還得當(dāng)男人,她做不了的活計不知要指望誰幫一把。他感覺心里一酸,眼角有淚水要沁出來,便側(cè)過腦袋硬憋了回去。他想問問家里的情況,可礦上的調(diào)度電話不讓隨便打,整個柳溝村只有小賣部一部公用電話,他不想花那個冤枉錢,而且,天這么晚了,小賣部早關(guān)了門。他又想起臨行前許靈梅對他說的話:聽說柳溝礦是高瓦斯礦井,你可千萬當(dāng)心,不安全就別下那個井了,少掙一天不怕,你可要全乎著回來。別仗著自己年輕力壯,逞強往前闖。礦上少你一個,還是個礦,家里少你一個,就不是個家了。

這些話,攪得他心里不好受??伤騺硎莻€要強的人,不懂得偷奸?;?,在大礦上班不到兩年就當(dāng)了帶班長。其實,他有自己的雄心壯志,艱苦的地方鍛煉人,他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

下過井,林海平才知道井下的條件有多艱苦。巷道低矮,頂板上外露的錨桿好幾次差點兒戳穿林海平的安全帽,讓他的腦袋有點兒暈。井下破壞式開采嚴重,順槽橫七豎八,瓦斯從積水中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讓他這個下過好幾年井的老工人都驚詫不已。井下沒有鋪裝皮帶,放炮震落的石頭竟然需要人工裝車搬運。出了井,連個像樣的澡堂都沒有,幾個水泥池子里的水黑得像墨汁。地面的景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空蕩蕩的礦區(qū)只立著一個絞車房和幾間排房。他感覺自己到了遙遠荒涼的戈壁灘,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油然而生。

林海平捏著批了的假條,連走路都帶著風(fēng)。其實,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請過一次假。可還沒等他開口,礦長就把假條一把撕了:你是一隊之長,是咱礦功勛隊的明星隊長,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好意思回家?

現(xiàn)任礦長是他以前的隊長,做事干脆,說話也直。他琢磨著有這么多年的交情在,礦長會給他這個面子的。雖然他也清楚,臨近年底,時間緊,任務(wù)重,不該給礦長出難題、添麻煩,可許靈梅在電話里催了好幾次,說二姑娘這次考砸了,你到底是不是她爸?你再不回來,我也不管了。沒隔兩天又說家里的冰箱壞了,再不修,里面的東西都要餿了。

這么一催,他只好硬著頭皮去找礦長,結(jié)果碰了個釘子。林海平很清楚,在柳溝礦,請個假比登天都難。據(jù)說以前后勤的經(jīng)理要請假,原想著一氣待了三十多天,趁著事情少,趕緊歇個四五天。等拿著假條找礦長時,礦長正對著電話沒好氣地吼。經(jīng)理一看這情形,自己先心虛了:唉,領(lǐng)導(dǎo)今天不高興,咱也體諒體諒,就請三天吧。等礦長放下電話,對著門口大喝一聲,干啥?經(jīng)理心里一顫,冒到嘴邊的休三天硬生生變成了一天。還有一次,調(diào)度室的王主任要給父親做三周年祭奠,可正遇著礦上百日安全會戰(zhàn)到了攻堅階段,礦長硬是沒有準假,兩個人在辦公室大吵一頓,不歡而散。

沒辦法,誰讓人家是領(lǐng)導(dǎo),咱是兵呢。林海平重重地感嘆了一下。他給家里打電話,許靈梅一聽他回不來,立馬就掛了電話。再打,居然被拉黑了。拉黑就拉黑,這驢脾氣,正好一門心思打進尺。老夫老妻的,不怕她飛了。林海平只好這樣安慰自己。其實他也不大好受。在這個地方,除非“回家”這樣的念頭,一旦冒出來,它便日夜不停地折磨人。只要看到有回去的車,只要見到有來礦的家屬,只要聽到別人說“回家”這兩個字,就會被挑動那根神經(jīng),讓人變得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林海平在柳溝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從帶班長、副隊長,一步步干上了隊長。當(dāng)工人的時候,每月出勤都得二十四五天,當(dāng)了隊長,休息得就更少。一個月下來,能休個三四天就不錯了。許靈梅早就習(xí)慣了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這次鬧脾氣,林海平自己也說不上個真假。以前,許靈梅對他可不是這樣。他還記得剛來柳溝那年,許靈梅來看他的事。

那天,大半夜,許靈梅就再也睡不著了,精神抖擻地起了床忙活起來。她和了面,把自己和孩子都舍不得吃的豬肉拿出來,細細剁碎,把白蘿卜一根根洗凈,做起了包子餡。她掛念兩個月都沒回家的林海平,怕他長期勞累傷了身體,蒸了兩大籠包子。提著熱乎乎的包子,她的心里也是熱的。拉煤車是前一晚就聯(lián)系好的,許靈梅坐在駕駛室里,雙手緊緊捂著一袋子熱包子。車窗外,天色跟煤一樣黑,兩旁的山影壓抑而悠長,像永遠沒有盡頭。拉煤車打著昏黃的燈,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吼叫著,蹦跳著,把許靈梅的五臟六腑都要顛了出來。許靈梅吐了兩次,感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柳溝礦到了。

一下車,許靈梅兩腳一軟,差點兒暈倒,感覺自己到了一個陌生荒涼沒人煙的地方,條件之差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諘绲拿簣隼铮┧笾鴰纵v拉煤車,遠處,一座高聳的井架在晨曦中孤單地立著。說是煤礦,連小煤窯也比不上。她來不及多看,打聽到林海平的住處,徑直找了過去。

林海平還沒出井。在那個擁擠的窯洞里,氣味混濁,鋪上有幾個下了二班的工人還在酣睡。裹著衣服正要上廁所的趙衛(wèi)東推門一見是許靈梅,眼睛馬上放射出光芒,嘴也甜了起來:嫂子,你怎么來了?快快進來。要往里讓時,又覺得不合適。可是許靈梅兩腳已經(jīng)跨進了門。

許靈梅得知林海平還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出井,一進門看到眼前的情形,又覺得不好意思,便退了出來,拿出包子給趙衛(wèi)東吃。趙衛(wèi)東嘻笑著說:謝謝嫂子,我們可不舍得吃。等我平哥出來,你好好犒勞犒勞他!

許靈梅被趙衛(wèi)東看得有些不自在,硬塞給他兩個熱包子,邊走邊扭過頭說:告訴海平,家里都好著呢,讓他注意點兒安全,我還要趕著拉煤車回去看孩子呢!

等林海平出了井,眾人話里有話地對他說:還是海平媳婦會疼人??!海平,老婆都來西天取經(jīng)了,快抽時間回去傳經(jīng)送寶吧!

許靈梅成了第一個從大礦去柳溝礦探親的人,在柳溝待了不足半個小時,連要探的人都沒見著。卻被人們添油加醋地傳了不少故事。說她白蘿卜的胳膊紅蘿卜的腿,皮膚跟包子皮一樣白,跟林海平躲在窯洞里,一天一夜都沒出來。

林海平后來把這事開玩笑地說給許靈梅,許靈梅羞了個滿臉通紅:你們柳溝的人跟沒見過女人一樣,眼睛能把人的衣服扒下來。再不去你們那兒了。

許靈梅果然再也沒有去過柳溝,盡管后來條件好了很多,她也沒再去過。

林海平也不大想讓她來。來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趙衛(wèi)東那年想方設(shè)法辦調(diào)動,到底沒有調(diào)回去,可婚還是結(jié)了。新婚妻子來探親,一窯洞的工友們四處找地方擠,害得新媳婦只住了一晚就再不好意思住了,依依不舍地回了大礦。柳溝住宿緊張不說,往來也不方便,沒個熟人打招呼,連拉煤車都坐不上。何況,他又怕工友們胡亂編排故事。早期的柳溝,是男人的世界,人們閑下來,精力無處釋放,有的爬到山頂上唱歌: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哦,三盞盞的那個燈……你若是我的妹妹兒喲,招一招你的那個手,你不是我那妹妹喲,走你的那個路。有的光著膀子,湊到一起猜拳喝酒,你一杯我一碗,直喝得東倒西歪、天昏地暗,喝到興頭上,想起自家的女人,不是掉出淚,就是抓過工友的大白胳膊啃上一口。礦上對喝酒的事睜只眼閉只眼,只要酒后不打架不鬧事不下井,便不怎么管。再者,礦工多離不開酒,在他們眼里,酒是個舒筋活絡(luò)散風(fēng)祛濕的好東西,每天不嘬上幾口,便渾身不自在。也有的借著酒勁去撩逗村里的小姑娘,一來二去,好上了,上了床,生了孩子,想反悔也沒了辦法,便做了上門女婿,在這個地方安了家。

林海平也在不知不覺中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連他都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跟別人一說起就是,我們柳溝我們柳溝。別人也早把他當(dāng)成了柳溝人。

礦長準了假,林海平一塊石頭落了肚,這石頭砸出一片片喜悅的水花,在他心里蕩出一圈圈的漣漪。他把換洗的衣服一穿,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一表人才,哪還看得出是個煤黑子。多年的一線工作,使他變得更加沉穩(wěn),臉上多了些剛毅的神色,歲月也在他寬闊的額頭添上了幾道淺淺的皺紋,讓人感覺他就是一塊穩(wěn)重的石頭。他干活有頭腦、肯吃苦、有韌勁,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墒遣恍U干,不冒險,礦上有艱巨任務(wù)、重點工程,首當(dāng)其沖就是他林海平的開拓隊。

為了完成礦上下達的死命令,林海平出臺多打一米進尺獎勵翻番的激勵措施,讓隊干們跟班上崗,自己把鋪蓋搬到了井下,啃掉硬骨頭,任務(wù)提前兩天完成。礦長一拍桌子:好樣的,海平,我沒看錯人,我先代表礦上謝謝你!讓你受累了!回到家,好好歇幾天,替我向弟妹道個歉,多“霸占”了你幾天!

冬天的風(fēng)從千溝萬壑奔襲而來,裹挾著江河一樣浩蕩的嚴寒。上午的太陽像一個模糊的冰冷的鏡子,在灰色的天空瑟瑟發(fā)抖,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熱量。寬闊的停車場里停滿了各種車,車身上全都覆滿煤面,結(jié)滿白霜。這場景是初到柳溝時的林海平無法想象的。那時的柳溝連公車都罕見,更不用說私家車了。這些車常常一放就是十天半個月,飽受著風(fēng)吹日曬,而它們的主人都各自忙碌著,顧惜不到它們。林海平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那臺黑色的帕薩特。那輛車他開的時候少,停的時候多。像被人遺忘在哪個角落里的一匹老馬,老態(tài)龍鐘,污臟不堪,一看就是多少天沒挪過窩兒。他拿出撣子輕輕一撣,煤粉直往他的身上撲。熱了車,費了好長時間,才消掉玻璃上的霜。車窗漸漸明亮了,他的心也漸漸亮堂起來,好像透過車窗看到了自家的窗臺。

林海平對柳溝的冬天印象太深了。來柳溝的第一年,到了年根兒,在柳溝干了將近三個月的他才終于有了回家的機會。

當(dāng)一群離鄉(xiāng)背井的人提著包裹,呼著熱氣,興高采烈地往車上走時,大雪不識時務(wù)地飄了起來。專門接送他們的中巴司機擔(dān)心路上出事,死活不敢往回趕。可架不住人們的熱情,只好膽戰(zhàn)心驚地發(fā)動了車子,在路上一點兒點兒往前挪。一路上,車子不停打滑,可興奮的人們渾不在意,心思全飛回了大礦。

北風(fēng)卷著雪花,把群山裝點得銀裝素裹。林海平感覺自己像漂泊經(jīng)年的游子。中間,他給家里打過幾次電話,林娜娜抽泣著說要跟媽媽來看他,他總說明天就回,明天就回,誰知道這個明天這么晚才到來,卻又遇到這樣漫天飛舞的大雪。

車子到了龍脊嶺,離大礦還有三十公里,就再也沒法往前走一步了。龍脊嶺路窄坡陡,到了坡頂,下面是一道幾公里長的緩坡,遇上這樣的天氣,路面冰凝雪滑,坡路上七歪八扭地停著大小車輛,誰也不敢再前行半步。

“弟兄們,真的不能再走了,再走,要出事!要么等明天,在車上過夜,要么自己想辦法!”司機劉師傅一臉無奈。

“不行咱們走著回吧?”好像是趙衛(wèi)東嘟囔了一句。

“走?想對象想瘋了吧?雪這么厚,路這么滑,走回去也天亮了!”

“走!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兩萬五千里都不在話下,這點兒路怕啥?”

林海平第一個站起來,提了包走下了車。要不是急著見孩子,他也不會這么沖動。尤其是看到家已近在咫尺,更加按捺不住。一下車,林海平?jīng)]站穩(wěn),差點兒摔個四腳朝天。

在他的帶動下,有六七個人陸陸續(xù)續(xù)跟了上來。

雪中的路,白亮如帶,風(fēng)把雪花揚到人的臉上,塞進人的脖頸。幾個人走得搖搖晃晃、跌跌撞撞。趙衛(wèi)東一連摔了好幾個跟頭??伤那楹?,甚至扯開嗓子,唱起了歌:寒風(fēng)蕭蕭,飛雪飄零,長路漫漫,踏歌而行……隨著這歌聲,雪越下越大,把人們都變成了雪人。

人們剛開始說笑著一起走,漸漸的拉開些距離。林海平踩在雪地上,腳下傳來嘎嘎吱吱的聲音。他一會兒想到風(fēng)雪山神廟中的林沖,一會兒又想到林海雪原中的小白鴿,一會兒又想到那一年的春節(jié),跟孩子去公園堆雪人的事來。他還記得走出公園時,林娜娜在雪地上畫了三張笑臉,說: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寶貝,我們是吉祥三寶!

想著想著,林海平身上又添了精神,他感覺身上已走出了汗。

他敲開自家的門時,已是凌晨三點。許靈梅隔了門迷迷糊糊又小心翼翼地問:誰?

我,海平。

許靈梅疑慮重重地拉開門,雖然已經(jīng)知道是三個月沒見的老公,可一開門,一見他,眼睛里還是寫滿了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海平?你這是從哪兒回來的?

從天上。林海平還有心思開玩笑。

此前,林海平多少次想象過回家的情形。想著一進門就要摟過孩子,用胡子扎她的小臉,想著放下包就去把許靈梅剝個精光從頭到腳啃個遍??纱藭r,只能老老實實地抖掉身上的雪,再去沖一個舒服的熱水澡。

洗罷澡,許靈梅做好的一大碗清湯面已擺在桌上。她專門煮了兩顆荷包蛋??吹骄眠`的丈夫終于回來了,她本該異常興奮,可看到他瘦了兩圈兒的樣子,又不由得心疼起來。這些日子,她像丟了魂一般不知所措,有時要買面,便沖著臥室喊:海平,今天下班捎回一袋面。喊后才想起林海平不在家。幸好,林娜娜占據(jù)了她大部分的時間,讓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想念。當(dāng)她的枕邊人終于回來時,她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這暖流讓她的心怦怦亂跳,也直奔她的眼眶而去。

走了三十多公里山路的林海平本已困乏至極,可一碗面下肚,一碰到許靈梅溫?zé)岬纳碜?,渾身就增添了無窮的力氣。他像一座沉寂了多年的火山,一旦爆發(fā)就火光沖天,勢不可擋,又像一頭饑餓的猛獸,想把眼前的獵物一口吞掉。他顧不得述說在柳溝的甘苦,覺得只有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才能表達自己心里的想念和虧欠。許靈梅感覺自己變成了一葉小舟,陷落在一片汪洋中身不由己,不能自拔。一時被海浪推至浪尖,一會兒又被狂風(fēng)掀落海底,一時又覺得整片海都飛升起來,直把她送到天上去。

林海平是被一雙手搖醒的,一睜眼就看到了女兒林娜娜那張粉嘟嘟的小臉。他一把揪過林娜娜,把她高高地舉在胸前,然后,就用自己硬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臉。林娜娜快樂地喊著,躲著,好像又回到了跟爸爸在一起玩鬧的快樂時光。

娜娜,別鬧,讓你爸再睡一會兒。許靈梅在一旁制止。

就不,就不,這是我爸爸,又不是你爸爸。林娜娜不聽。

林海平聽了,心里騰起一股幸福的感覺:等著,爸爸一會兒帶你去堆雪人,買好吃的。

林海平感覺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這才是他渴望的家。之前,他從沒有過這么深的感觸,感覺日子就是那么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可離開家這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平淡和普通是多么溫暖而有滋味。可是他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與她們告別。待在一塊兒,就給不了她們想要的幸福,給了她們幸福就不能天天在一起生活。

每次離家去上班,他都在凌晨出發(fā)。一是為了早點兒趕到礦上不耽擱下井,二是害怕林娜娜舍不得他拽著他哭。后來,林娜娜長大一些的時候,似乎懂了事,知道留不住爸爸,便在許靈梅的懷里聽話地招手,跟他說再見,可一扭頭,還是忍不住趴在媽媽的肩頭委屈地掉眼淚。許靈梅對此也沒有辦法,明明舍不得放他走,還要起早給他收拾好衣物。

林海平親孩子,到了礦上,就是再累再困,也不忘在睡前用宿舍里新安的電話給孩子打個電話。林娜娜在電話那頭興奮得睡不著覺,讓他講故事,要不然就讓他唱兒歌。林海平剛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兩句“小燕子,穿花衣”,就把林娜娜逗得咯咯亂笑。笑過之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怏怏地說:爸爸,你回來吧,我要你回來給我講故事。

林海平安慰她:爸爸不忙了就回去,爸爸給你講孫悟空的故事,講到你睡著。沒講幾句,林海平自己倒睡著了。

林娜娜長得乖巧可愛,像她媽媽一樣。

許靈梅是大礦出了名的美女,長發(fā)、細腰、瓜子臉,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礦職工醫(yī)院當(dāng)護士。有的工人垂涎她的美,為了能看她一眼,經(jīng)常裝作頭疼發(fā)燒去門診買藥、打針,買了藥,打了針還不想走,不是纏著許靈梅打問康復(fù)的辦法就是東拐西拐地跟她拉扯些閑話。有的人在路上看到許靈梅,就在背后遠遠地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這些人里,馬小兵跑得最勤。

馬小兵是大礦機電礦長的兒子,他自恃是“官二代”,感覺自己高人一等,比其他人有競爭優(yōu)勢,便不把別人放在眼里。以為追許靈梅是手到擒來的事,隔三差五便給許靈梅送花、寫情書、買禮物??稍S靈梅不喜歡他身上的流里流氣和紈绔味兒。她在衛(wèi)校時就收到過無數(shù)封情書和禮物,對他們的這些套路早就有了“免疫力”。倒不是因為她有多清高,實在是她想找一個踏實肯干能托付終身的伴侶。那些追她的人,她不是覺得人家幼稚,就是看不上人家的油頭滑腦,要不就是害怕人家的精明,她應(yīng)付不來。

馬小兵雖然令人討厭,但他一出場,其他人自覺競爭不過便識趣地退避三舍,這倒讓許靈梅多了一些清靜。她也明確地告訴過馬小兵,他們不是一路人,不合適,別在她身上浪費時間??神R小兵死纏爛打,不達目的不罷休,頗叫人頭疼。馬小兵信誓旦旦地說:小梅,我對你是一片真心,??菔癄€都不會變。我爸也支持我。你跟了我,我把你當(dāng)神仙供著,不讓你吃半點兒苦。我爸你也知道,雖然是副礦長,可提拔個人也不是大問題,再鍛煉個三兩年,我就能去機電科當(dāng)副科長,到時,你連班都不用上,我就好好養(yǎng)著你。

馬小兵認為他說得如此真誠,又考慮得如此現(xiàn)實,許靈梅一定不會拒絕??稍S靈梅一聽他當(dāng)著面叫自己小梅,就不由自主地起了身雞皮疙瘩。而且,她才不想當(dāng)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官太太”,她覺得那樣的日子太無聊,也太沒有安全感了。她回絕得很堅決:馬小兵,我有自己喜歡的人了,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就在她不堪其擾的時候,林海平走進了她的視野。

沉穩(wěn)帥氣的林海平手里提著兩瓶酒站在她家門口的時候,她還不認識林海平。只覺著眼前這個人高大、厚實,不大愛說話。林海平第一次看到她,居然有些臉紅:許師傅在家吧?

許靈梅的父親是林海平在隊里的師傅,是個下了一輩子井的老工人。正是他一手把林海平從一個技校畢業(yè)的新工人帶成了帶班長。他覺得這個小伙子好學(xué)、上進、實在,有點兒像年輕時的自己,便把自己多少年的經(jīng)驗悉數(shù)傳給了他。他沒有兒子,有時就有點兒把他當(dāng)兒子看的意思。不但技術(shù)上的事都教給他,安全上更是手把手地教。他本有心撮合兩個人,可又有點兒摸不清女兒的心思,便一直沒有說過。

林海平自打來過師傅家之后,許靈梅家里有個扛面換煤氣罐的事就成了他的事,他倒不是想在許靈梅跟前表現(xiàn),討得她的歡心,實在是出于感激師傅一直以來的幫助。一來二去,倆人的感情水到渠成,他像傻小子郭靖討得俏黃蓉一樣高興。

林海平調(diào)到柳溝礦工作以后,長年顧不到家里。馬小兵見有機可乘,便時不時找些借口,向許靈梅表達關(guān)心:靈梅,海平總也不在跟前,家里有什么困難你盡管開口,我們倆是多少年的好哥們兒,你可千萬別客氣。靈梅,家里要是停了電,跑了水,記得告訴我,我一個電話的事。靈梅,你要一個人悶得慌,多聯(lián)系聯(lián)系小翠,她閑得沒事做,你們姐妹倆多嘮嘮嗑。靈梅,市里新開了個商場,我?guī)愫托〈淙ス涔洹?/p>

許靈梅知道他的花花心思,從來也不搭他的腔。

馬小兵自那年追求無果后,娶了生產(chǎn)礦長的姑娘李曉翠,算是門當(dāng)戶對??伤傆X得李曉翠樣樣比不上許靈梅,尤其不如許靈梅漂亮有氣質(zhì)。有時,他喝醉了酒,借著酒勁去敲許靈梅家的門:靈梅,我過來看看你家里有什么困難。這是礦上發(fā)的大米,我叫人給你扛回來了。許靈梅一開門,把馬小兵堵在門外:馬科長,謝謝你,咱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我們家的事不用勞您大駕,你是有身份的人,可別讓人說閑話。馬小兵吃了閉門羹,酒也清醒了大半,他被許靈梅的話鎮(zhèn)住,紅著臉轉(zhuǎn)身要走,許靈梅叫住他:馬科長,大米麻煩您扛回去,我們家海平回來自己去領(lǐng)。

這些事,許靈梅從來沒向林海平說過,她怕讓他心里有了事,工作上不安全。林海平也放心許靈梅,她不是那種貪圖享受愛慕虛榮的女人,不然,許靈梅也不會嫁給他。

林海平駕車行駛在這條他往返了二十年的山路上,無暇四顧兩邊的風(fēng)景。他沒有在意許靈梅的脾氣,這么多年的夫妻,許靈梅也知道他的難處和身不由己。甚至,他有些感謝許靈梅,要不是她一心一意操持兩個孩子的學(xué)習(xí),一心一意地操持家務(wù),他哪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

他覺得,在他們的努力下,日子越過越有奔頭。大姑娘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二丫也已經(jīng)十四歲了,八年前他又買了這輛車。連腳下這條路都比以前平整了許多。他覺得生活就是這樣,再難的路也要咬著牙向前走,扛過這些艱難,路就越走越寬廣了。

腳下這條回家的路,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剛來那幾年,路況差不說,車也少。人們?yōu)榱嘶丶遥慌聰D,十幾個座的車里能塞下四十來號人。有一回,車子從大礦到柳溝,足足走了六個多小時,一路爆了四回胎。人人都知道有危險,不安全,卻都不得不擠在車廂里。夾在中間的,腳一抬就放不回去了,站在門口的,腦袋得側(cè)一路。遇到冬天,大早上就要往礦上趕,車廂內(nèi)漆黑一片,空氣混濁,整個車廂就像個密不透風(fēng)的罐頭瓶子,連吸一口新鮮空氣都成了奢望。要是碰到下大雪,連鳥都不見一只,想來的來不了,要回的回不去,任你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也無濟于事。

那個時候的柳溝礦也像一個封閉的罐頭瓶子。礦上沒有電視,沒有文體設(shè)施,更主要的是連女人也沒有幾個。先是幾個大老爺們兒精力旺盛,無事生非,今天賭錢,明天打架,好像脫離了家庭的管制,一個個過起了自由快樂的單身生活。有的一拳頭打進去兩個月的工資,后悔不迭。有的撅起屁股受了一個月的苦,掙的點兒辛苦錢,一晚上全放在了賭桌上,只好每天啃干餅子充饑。害得常有家屬從大礦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不是當(dāng)面訓(xùn)斥就是直接扣下工資卡,剝奪掉男人的財政大權(quán)。

后來,礦上分配來一批揀矸女工。后勤隊、辦公室也分進一批女工,單身工們眼前一亮,好像昏黑的世界射進一道七彩的光,一個個變得活泛起來,都想搶一朵花攥在手里。也有耐不住寂寞的人,在村里租了窯洞,來來去去,跟誰家的媳婦生出桃色的事。

許靈梅在大礦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這些傳聞,總不忘敲打一番:林海平,你可給我老實點兒,要讓我聽到半點兒風(fēng)聲,我們娘兒仨可跟你沒完!

林海平每聽到這些話,就沖她瞪眼:去去去,看你說的都是些啥,下井就把人折騰死了,還顧得上那些。你老公是什么樣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那誰知道,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老實人也免不了辦糊涂事。

林海平做勢要打許靈梅,許靈梅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看看,老實人變壞人,欺負好人了。

我有天仙一樣的老婆,都沒時間疼,還去逗人家小媳婦?

那可不一定,老婆再好,遠水解不了近渴呢。你們礦上的人不是胡亂編排嗎:柳溝待三年,母豬賽貂蟬呢。

都是人們信口胡謅的話,你還當(dāng)真了。這不都是離家在外,沒人管沒人問的,心里苦悶,人們逗笑取樂嘛。礦上的工人,你還不了解?

那要是有人管有人問,心里就不苦了?就愛上貂蟬不愛老婆了?

我老婆就是貂蟬。工人們?nèi)兆舆^得清湯寡水的,就愛亂開些玩笑,過過嘴癮。調(diào)到柳溝礦的,哪個不是沒門子沒關(guān)系的實在人?一天天累得跟牛馬似的。別聽風(fēng)就是雨。那誰家老婆,在電話里聽說老公上山找小杜,非鬧著要來,人家其實就是上山找野兔。你們啊,在家都成那什么,驚弓之鳥了。整天一驚一乍的。

那可不一定,那萬一他真是上山找小杜呢,天高皇帝遠,誰知道?

許靈梅的擔(dān)心其實不無道理。她同一幢樓里的兩個姐妹都是柳溝礦的家屬,一個閑極無聊,愛打麻將,打著打著,就跟別人打到了一起,家里孩子也不管,好端端一個家,硬生生給毀了。另一個,聽說老公在礦上有了相好的,起初還不信,結(jié)果有次探親還真讓她撞到,一氣之下,離了。許靈梅可不想苦心操大兩個孩子,竟把自家的老公搞丟了。

許靈梅是標準的賢妻良母。本來,她在醫(yī)院有一份工作,后來,生了二姑娘,自己也落下些病根,便索性辦了停薪留職,在家里專職操持家務(wù),照顧了老大照顧老二,讓林海平省了不少心。兩個姑娘都特別懂事,而且品學(xué)兼優(yōu),尤其是大姑娘,學(xué)習(xí)用功又爭氣,畢業(yè)后,在北京找到了可心的工作。為此,許靈梅很是得意了一陣子,自豪地沖林海平說:這還不都是我的功勞?知道我的辛苦了吧!

每當(dāng)此時,林海平就總讓著她:對對對,全是你的功勞,你是咱們家最大的功臣。他說這話,說得干脆,可心里又透著點兒酸,好像他從沒為這個家做過什么似的。說完,林海平的手就不老實了,還沒碰到許靈梅的腰,許靈梅就用眼斜了一下書房的門:二姑娘正寫作業(yè)呢。

說起二姑娘,讓林海平多少有些尷尬。

沒去柳溝礦時,他能天天在家,大姑娘跟他也膩歪,老往他的背上爬,不是讓他舉高高,就是讓他講故事。而這個二姑娘,跟他卻很是生分,好像他只不過是一個名譽爸爸。這也怪不得孩子。他長年不在家,在二姑娘的印象里像沒他這個人似的,休息時,在家還沒混個臉熟,轉(zhuǎn)天又不見了,好像他不是這個家里的一員,而是突然造訪的客人。他想方設(shè)法要討好二姑娘,每次回家,不是買個布娃娃,就是要帶她出去玩。可二姑娘一點兒也不領(lǐng)情,見了他總往一旁躲。有一次他回去,親昵地要抱二姑娘,二姑娘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嚇得直往許靈梅的懷里縮。他討了個沒趣,一肚子慚愧。許靈梅還直埋怨他:誰叫你不回家,孩子都不認得你了!

許靈梅越是護著孩子,孩子就越是依賴她。在二姑娘的世界里,她從沒感覺到生活中沒有爸爸這個角色有什么不好,反而一看到爸爸,就害怕爸爸要把她從媽媽身邊帶走一樣。

有一次,他提前打了電話告訴許靈梅說要回家,許靈梅說正好,我在別人家?guī)兔Γ闳ソ佣?,孩子上了幼兒園,你可一次都沒接過呢。林海平興沖沖地跑到學(xué)校門口,誰想二姑娘死活不跟他回家,硬是在校門口站了半個小時,才等到她媽媽。

林海平的心被扎得千瘡百孔,感覺這個爸爸當(dāng)?shù)脽o比失敗。他覺得自己有時都比不上孩子的老師。孩子見了老師還禮貌地說一句老師好呢,見了他,連一聲爸爸都叫不出口。他有氣無處撒,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大概孩子大了就好了吧。

可是,長大了的二姑娘跟他還是有隔閡。二姑娘上了初中,有次禮拜天,在家玩游戲,正休息的林海平見了,免不了責(zé)怪幾句:有點兒時間還不好好復(fù)習(xí)功課,飯都顧不上吃,是不是還要給你端進去??!他的話說得有些重,二姑娘當(dāng)時就懟了回去:你有什么資格管我,從小到大,你陪過我多少時間?

林海平一聽頓時泄了氣,竟不知如何辯駁。他確實陪伴得少,孩子的家長會一次都沒有參加過,可這由不得他。但孩子不管這些,誰在眼前,誰陪得多,就跟誰親。林海平回家少不說,到了家里,孩子也只顧著做作業(yè),好像就在飯桌上能說上那么幾句話,一說又都是關(guān)于學(xué)習(xí)的,孩子不愿意聽。可他又不想事事順著孩子,慣出毛病再沒人管得住,到了兒還是害了孩子。可是孩子不懂這些,她理解不到林海平背后的付出,還埋怨他干涉自己。

許靈梅有點兒看不下去,訓(xùn)了二姑娘幾句:二丫兒,怎么跟爸爸說話呢?爸爸不是為了你好嘛。別玩游戲了,飯都要涼了。說完,又拿眼睛剜了一下林海平,意思是說,看你這個爹當(dāng)?shù)摹?/p>

林海平無奈,苦笑著搖了搖頭,又想起流傳在工友們之間的一句話:到了柳溝毀三代??刹皇钦Φ?,老人管不了,孩子顧不了,老婆見不上,年輕人找個對象都難。

雖然他每次回來,都要到父母家里去看望,幸虧他們的身體還硬朗,真要是有個生病住院的,他林海平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招架不過來。至于大礦的那些朋友,他剛?cè)チ鴾夏菐啄?,每次回來,見了他還熱情地招呼著去坐一坐,喝一頓酒。后來,時日一長,來往少了,情分上也疏遠了很多。只有誰家辦事的時候,他能去隨個份子,續(xù)續(xù)人情。別人家的雙休日,可以跟著老婆孩子逛逛街,看場電影。柳溝人的雙休日都消耗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了。有一次,許靈梅跟他一起去買菜,走著走著,忽然覺得有些別扭。林海平扭頭問:怎么走著走著落到后面了?許靈梅臉紅了一下兒,笑道:總不在一起走,有些不習(xí)慣了。

難得有個休息日的柳溝人編了幾句有意思的俏皮話:回到家里,兩口子第一天是情人,第二天是親人,第三天就是仇人。

好像真是這么回事。離家在外的人,一上班就是十天半月的不回家,見個面兒都難,說個話兒也不容易,好容易回到家,夫妻倆小別勝新婚,如膠似漆,真像情人一般。第二天,過了熱乎勁,感情淡了下來,該干啥干啥,家里積攢的事要想法子處理一下,又顯得像親人一樣。到了第三天頭兒上,倆人都有些不對勁了,你嫌她啰里啰嗦嘮叨個沒完,她嫌你眼里沒活兒連個水龍頭都不知道修,就知道約朋友去喝酒,于是,吵鬧一番,不歡而散,你給她一張冷臉,她甩你一個冷背。這個說,還是我們在柳溝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落個省心、自在、耳根子清靜。那個說,家里啥啥都指望不上,一天就知道添亂,不是抽煙就是睡覺,快上班去吧!好像他們的生活方式早已變得格格不入、無法融合。好在,誰也見不得誰的時候,那一個又該上班去了。等一分開,又各自在心里生出許多掛念。

可是孩子還不懂得掛念。在二丫的意識里,只有媽媽才是她的依靠。

林海平開車有些慢,背陰處的路面上結(jié)了薄薄的冰,有些滑。他不敢快,怕出事,可是心里卻有些急。倒不是擔(dān)心家里真會有什么事,而是柳溝人都有這樣的習(xí)慣,一有了回家的機會,就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馬飛回去。好像在路上的時間就是浪費。

如果他在家,家里許多事就不是個事兒,可是他不常在家,連擰個燈泡換個保險絲都是事。他知道自己的累,也深知許靈梅的不容易。那些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家務(wù),連同孩子的飲食起居、學(xué)習(xí)功課,能消耗掉一個人所有的精力。管兩個孩子并不比他管成百十號人輕松。許靈梅的臉上也已顯露出歲月的痕跡,她常常瞅著鏡子里額頭上爬出的細紋和青絲中跳出的白發(fā)感嘆:唉,歲月不饒人,這兩個姑娘都把我催老了。她不知道二十年的時光是怎樣悄然溜走的,似乎一直沒有閑暇想這些問題。回憶起來,腦子里全是關(guān)于孩子的事:娜娜中考了,娜娜高考了,娜娜上了大學(xué),娜娜工作了,二丫三歲了,二丫上初中了……她覺得,自己的紀年法,完全就是兩個孩子的成長史。

林海平的車開進了市區(qū),城市的車水馬龍、人聲喧囂一時讓他忘了自己是個與黑暗為伍的人。二丫一上初中,他們就搬到了市里的新家。新家是學(xué)區(qū)房,就為了孩子上學(xué)方便,能選擇一個條件好的學(xué)校。新家的裝修是許靈梅一手操辦的,他沒有時間細細過問,索性全交給許靈梅,好像許靈梅才是這個家的戶主,他只是這個家的一個打工者。他有時覺得,再好的家對他來說都像個旅店,這個旅店,從大礦搬到市區(qū),一年到頭,住不上幾天,回家跟出差似的,回來把工資一交,自己就該回去上班了。到后來,工資直接打到卡里,他要帶點兒花銷,還得向許靈梅申請。

許靈梅雖說信得過他,但也操著點兒提防的心。除了生活費給得充裕一些,其他開支管控得很緊。有時,遇到辦婚喪嫁娶的事多,要隨禮,他還得說出個子丑寅卯。

他想起柳溝的一個老工人老錢來。老錢雖然姓錢,可是一分錢都不舍得花,手里也不留一分錢。工資開多少就全額交多少。

人們納悶,問老錢:一分錢不花,你怎么生活?

老錢自有他的辦法:洗臉有礦上發(fā)的毛巾和肥皂,穿衣有礦上的工裝,去食堂打幫,不要工錢,能管三頓飯就行。坐班車十塊錢,幫司機師傅擦擦車,車票也免了。我跟人們也不走禮,各過各的日子。互不來往,兩不相欠。

人們嘖嘖稱奇,紛紛向老錢豎大拇指,可暗地里都說他天生就是來受苦的,只知道掙錢,不知道享受,跟個機器一樣。

老錢有一個月開了一千一百一十一塊錢,有人調(diào)侃他:你們猜,老錢這個月的工資給自己留了多少?

人們一下子來了興致,有的人猜一百,有的人猜十塊,有的人說,不會只留一塊錢吧?

錯,一塊錢都沒留,全拿回家交給老婆了!老錢這人,要錢不要命。那次讓風(fēng)門擠住胳膊,都不肯去醫(yī)院拍個片子看看,一天也不舍得休息。硬是讓領(lǐng)導(dǎo)逼著去查,一查,骨折。就那樣,吊著繃帶又來上班了。你們呀,看看人家老錢,亂花錢都感覺是造孽。

林海平做不到老錢這樣,他也不主張隊里的弟兄們對自己這樣“刻薄”,可要是遇到賭博的人,他一點兒也不客氣:十個賭九個輸,我要發(fā)現(xiàn)你們誰手癢癢,往賭桌跟前湊,別怪我翻臉不認人。派出所我不一定會叫,不過,你們的父母、老婆,我一定會叫。到時候,看你們怎么有臉面跟家里交待!血汗錢是怎么掙的,你們比我清楚,別不知道心疼。我看,你們快忘了那會子撿菜葉子吃的光景了。

林海平自小沒有這些不良嗜好,就是愛抽兩口煙。許靈梅勸戒過幾次,也老提醒他多吃點兒水果,多吃點兒肉,多保重身體,別不會照顧自己。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和安危對這個家有多么重要。工作這么多年,他看到過好多起工傷事故。那些生機勃勃的家庭,因為一個人的倒下,就像一下被抽掉了頂梁柱,轟然間倒塌,妻子老人以淚洗面,孩子孤苦無依,整個家就像陷入泥沼的老牛,苦苦掙扎,難以自拔。他可不想讓自己的老婆失去老公、兩個孩子失去父親。作為隊長,他也不想讓哪個工友在他手里出個閃失。他覺得,愛護自己是最基本的責(zé)任,有了安全,才能有個安穩(wěn)的家。

快到家時,林海平在小區(qū)外的菜市場買了二斤豬肉一斤芹菜,計劃包餃子吃。要上車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簡直像是從煤堆里扒出來的??伤敝丶?,沒工夫去洗。他對車說:老伙計,讓你跟著受委屈了。

林海平摸出鑰匙,進了家門,一種久違的氣息撲面而來。許靈梅正在廚房張羅著做飯,聽到開門的聲音,以為是二姑娘,頭也不回地說:放下書包,洗洗手,準備開飯了!

林海平故意大聲逗她:書包忘學(xué)校了!

他想著給許靈梅一個意外和驚喜。沒想到,許靈梅還別著勁,一點兒面子也不給:還知道有個家啊,沒做你的飯!

她說的話也是實情,你不是工作忙回不來嗎,我哪兒知道你哪天能回來,有本事,最好別回來了。她還生著悶氣。

林海平倒也不怪,換了鞋,脫了外套,湊上去想摟許靈梅的腰,被許靈梅啪地打了一下手。

來來來,老婆辛苦了,辛苦了,今天嘗嘗我的手藝。林海平帶著歉疚獻殷勤。

許靈梅就撂下攤子由著林海平忙活了。

林海平在柳溝的時候,吃不慣食堂的飯,就跟幾個工友搭伙租房做飯,一做就是多少年。廚藝說不上多高,家常菜倒也不在話下。有時為了打牙祭,專門上山套野兔子吃。他們幾個人在一起開灶,你炒菜,他和面,各亮各的絕活兒,同事間倒像過日子一般。他覺得,那倒是個不叫家卻更像家的地方。一起做飯一起吃,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彼此熟悉,相互了解,每天在一塊兒說說笑笑,推杯換盞,相處的時間比跟家人多多了。不過,今天,倒也用不著顯擺什么手藝,他多和了一點兒面,做抿尖,又做了碗西紅柿鹵,飯就有了。

剛做好,二姑娘也進了門。二姑娘瞅他一眼,只是覺著有些奇怪,居然沒有開口喊他。他似乎早已習(xí)慣,趕緊招呼娘兒倆坐下吃飯。

吃過飯,林海平贖罪似的把灶臺收拾得干干凈凈,又拉開冰箱看了看,冰箱好好的。

他又觍著臉去逗許靈梅:長本事了啊,掌柜的,學(xué)會拉黑名單了,快把我拉出來,別讓人家笑話。年底事情多,我這不是一準假就飛回來了嘛。

許靈梅在床上躺著,不理他。聽了他的話,又特意翻了個身,給了他一個冷屁股。

林海平爬過去,要去摸許靈梅的腰,許靈梅沒好氣地抖了下肩膀。林海平再伸手去拿她的手機,許靈梅抬了下胳膊,把手機壓在了枕頭底下。林海平討了個沒趣,側(cè)過身要尋思個什么法子,沒想到,竟沉沉地睡著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來,身上多了條毯子。許靈梅正在衛(wèi)生間忙著洗衣服。冬天天短,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

好美的一個覺,他感嘆道。說來也奇怪。在柳溝時,林海平好像從來不知道累,每天生龍活虎精神百倍的,開完礦上的調(diào)度會,就去開隊里的班前會,剛掛了調(diào)度室的電話,又接起生產(chǎn)科的電話。下了井,在掌子頭一扎就是七八個小時,有時要處理故障,能十多個小時不出井??芍灰换氐郊依?,腦袋一沾枕頭,立時便能呼呼大睡。好像缺下了千年的覺,能睡到地老天荒去。好像在家里,才能徹底地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用想,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一場美夢。

家就是這么神奇的地方。他在柳溝的宿舍里、任務(wù)室里,常常不自覺地就要點一棵煙抽,像有解決不完的煩心事。有時出了井,也要先坐下來點一棵煙過過癮。回到家里,卻一棵也想不起來抽。

起了床,林海平想起要做頓餃子的事。一進廚房,餃子餡竟已拌好。

還是老婆好!林海平一邊幫許靈梅晾衣服,一邊討好她。

好什么好啊,再好也沒有柳溝好。家不就是你的客棧嘛,累了就回來住兩天,住夠了又見不著人影了。天大的事也把你招不回來。

你老公又不是礦長,礦長也不能說回就回啊!

柳溝離開你,是不是就不轉(zhuǎn)了?孩子這次考試,發(fā)揮不好,一下兒后退了二百多名。你知道二百多意味著什么嗎?林海平說你也不用著急,發(fā)揮失常一次,也正常。也不能老讓孩子保持在前二十啊,那壓力多大?讓她長長心,也好,驕兵必敗,這下兒,她不橫了吧。

許靈梅說,不著急?學(xué)習(xí)一步跟著一步,一步落下,步步落。下次再考砸了,就追不上了??疾簧虾酶咧校苌虾么髮W(xué)?找不到好工作,讓她到礦燈房上班吧!

看你說的,在礦上怎么了,礦上也能出人才。二姑娘這么用功,不會比娜娜差。吃過一次虧,以后肯定會追上來的。孩子自己要強,你可別當(dāng)著面說孩子。

我就是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直說,才急著讓你回來想想辦法的啊。你看,頭發(fā)都白了好幾根。許靈梅把頭發(fā)側(cè)到林海平眼前,語氣里滿是著急、無奈和委屈。

我看啊,咱倆誰說都不管用,抽空,讓她姐問問原因,人家姐妹倆親,能聊到一塊兒。你也別給孩子多大壓力,她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我看比我們下井還累。

兩個人邊包餃子邊聊,不一會兒,圓鼓鼓的餃子齊整整地擺了一案板。

晚飯后,二丫臥室里的燈亮到很晚才熄滅。兩個人又聊了很久,林海平才想起自己的“作業(yè)”還沒交。在礦上,任務(wù)重,事情多,他早把這些事忘得一干二凈。偶爾半夜被井下的電話吵醒,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想起許靈梅的百般好,又直把她想到夢里去。

許靈梅每天都困得沒精神,心情又不好,可架不住林海平的哄勸,終于半推半就地收了他的“作業(yè)”。

第二天是周六,二丫不用去學(xué)校。林海平本來想帶著母女倆去趟商場,陪她們散散心??珊⒆右s作業(yè),沒時間,他們倆也不想撇下孩子一個人在家,便都窩在家里,享受小家庭難得的溫馨時光。

許靈梅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不時地看一眼手機,關(guān)注的都是學(xué)校家長群里的事。林海平把腦袋枕在許靈梅的腿上。兩個人沒開電視機,就在那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你們柳溝現(xiàn)在怎么樣?許靈梅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什么怎么樣?

還有什么,那幾年,總有故事傳到大礦,弄得沸沸揚揚的。

你怎么關(guān)心起這些事了。

我是想起趙衛(wèi)東家那個孩子了,怪可憐的,性格有點兒孤僻,不愛跟人說話,不大服管。好像在三中,好像比咱二丫高一個年級。

是受了他媽媽的害了。趙衛(wèi)東的老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家閑著沒事做,被人下了套,騙過去打麻將。孩子餓了要吃飯,都顧不上做,結(jié)果越賭越輸,又不敢跟趙衛(wèi)東講,被人家哄著,睡覺還債,趙衛(wèi)東血氣方剛的,哪受得了這氣。鬧了兩年,最后不還是離了嘛。趙衛(wèi)東哪有時間管孩子,他父母年紀那么大,更管不住。

唉,怪可惜的。趙衛(wèi)東當(dāng)初為了追花花,可是下了不少功夫?;ɑú皇沁€去過你們礦嗎。

去過也白搭,知道掙錢辛苦,還敢去賭。

聽說趙衛(wèi)東后來娶了你們礦上一個女工?

這就是緣分了。我們第一次去柳溝,車上拉的那個王慧玲,你還記得不?他老公在大礦,那年跑出租,想多掙兩個錢,結(jié)果天黑趕路,出了車禍,死了。

是她老公啊?那幾年日子都不好過。這么說,她老公也是個好人,知道給家里增加點兒收入,就是有點兒可惜了。

王慧玲剛?cè)チ鴾夏菚海⒆硬艅倲嗄?。聽人說,天天哭鼻子。到柳溝上班的女人沒有不哭的。讓你一個月見不著孩子,估計你比她們哭得還兇。

那當(dāng)然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像你們男人,對孩子不聞不問的。她嫁給趙衛(wèi)東倒是合適。

都在柳溝礦,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趙衛(wèi)東嘴甜,又勤快,王慧玲也賢慧,兩個人知冷知熱,在一起相互是個依靠。不知道內(nèi)情的,說倆人在一起鬼混,哪知道人家倆人是真心在一起過日子的。

反正那會兒感覺挺亂的。

不是亂,是苦。在外邊的人,同病相憐哩,尤其剛?cè)ツ莾赡?,都無依無靠的。女人們有了難處,男人們幫一把不是很應(yīng)該的嘛,都一個大礦出來的,男人們做不了家務(wù),女人們給縫個扣子、洗個衣服,也能理解吧。就是有些人閑著沒事干,捕風(fēng)捉影,道聽途說,把好人都說歪了。

那縫扣子也不能把兩個人縫到一塊兒去吧?

誰和誰就縫到一塊兒了?你們就是太敏感了,那邊蒼蠅拍個翅膀,到了大礦就成了臺風(fēng)。

嘁,不敏感能行?隔著那么遠,不看著點兒,再落個人財兩空。你別也有了相好的,瞞著我不讓我知道,要不然,整月整月也想不起個家。

許靈梅其實沒什么真憑實據(jù),猜疑也不能說沒有過,可這么多年下來,他堅信林海平不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她就是存心想拿林海平取樂,借機給他上上課。

林海平也故意氣她:要有相好的,我跟人家過了,早跟你離婚了。到時候,我領(lǐng)上娜娜,你領(lǐng)上二丫,咱們各過各的。

許靈梅一聽,舉起拳頭直往林海平身上搗:好你個林海平,敢跟我說離婚了。這么多年,我在家累死累活的,還不是為了你們林家?要是離了婚,孩子全歸我,你就自個兒過吧。

林海平笑了:叫你再胡亂猜疑,胡說八道。

許靈梅使勁掐了一下林海平。林海平疼得要喊沒敢喊出來。兩個人忽然間都安靜了下來,許靈梅望著窗外,想起了一路而來的不容易,她和林海平雖然聚少離多,可互相信任,再苦再難都熬過來了,日子也越來越好。她低頭看到林海平有些憔悴的臉,不禁伸出手去摸他的額頭,卻被林海平一把抓住,攥到了掌心里。林海平這時才發(fā)覺原先那雙柔嫩的手,已變得有些粗糙。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異常響亮。林海平以為是隊里有了什么要緊的事,拿起來一瞅,是娜娜打來的。林海平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大姑娘的哭聲:爸,你跟我媽吵架了?你們要離婚?

離婚?林海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離什么婚啊,今天周六,你沒休息嗎?我和你媽都在家呢。二丫也在。

你可別騙我,爸。二丫在微信上啥都跟我說了。說你不要我們了,要跟我媽離婚。爸,你是不是有了相好的,爸,你可千萬別做傻事啊。我這就往回趕。林娜娜說得急促,根本不容林海平細說。

林海平再打電話,大姑娘沒接,讓許靈梅打,也是沒接。又趕忙打給她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解釋了一番,讓千萬留住閨女,別讓她來回折騰。

二姑娘也流著眼淚從書房里走了出來,一出來就偎在許靈梅懷里,憤憤地盯著林海平看,那眼神就像在仇視一個陌生的壞蛋。林海平有些惱火:二丫,你都跟你姐說了些啥?。渴裁措x婚不離婚的?

二丫瞪著一雙淚眼,只是不言語。

許靈梅意識到問題可能有些嚴重,一邊幫著孩子擦掉眼淚,一邊哄勸:沒事兒沒事兒,我跟你爸閑聊天呢。你要能聯(lián)系上你姐,快別讓她往回跑了。天氣這么冷,別再凍感冒了。你安心寫你的作業(yè),都操的什么心???這孩子。

勸了半天。二姑娘仍是將信將疑。她本來就跟林海平的感情有些疏遠,書房聽到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吵鬧。又聽到他們說什么結(jié)婚離婚,便覺得客廳的“那個男人”要拋棄她們娘兒仨,她感覺自己無能為力,也無法承受,便一股腦兒把自己聽到的“事實”全都在微信上說給了姐姐。

二姑娘出生的時候,林海平已經(jīng)在柳溝礦工作了六個年頭。女兒出生那天,比預(yù)產(chǎn)期早了兩天,給原本要過兩天才休息的林海平來了個措手不及。等林海平火急火燎地趕到醫(yī)院時,一個嶄新的生命正在許靈梅身旁安睡得像個天使。

二丫一天天長大,在她的印象中,林海平完全是一個生疏的客人。這個“客人”忽然在哪一天跑到家里要伸手抱她,像要把她從母親身邊帶走一樣可怕。有時又買了好吃好玩的東西“不懷好意”地湊過來逗她,讓她感覺出更大的不安全。他就像媽媽常說的那種“壞人”,用一顆糖果就能拐走一個小姑娘。等她再長大一些的時候,才知道眼前這個熟悉的“客人”應(yīng)該叫作“爸爸”,可又感覺“爸爸”兩個字怎么也喊不出口,因為眼前這個應(yīng)該叫“爸爸”的人跟別的同學(xué)的爸爸不一樣,別人的爸爸每天都在,可自己的爸爸經(jīng)常不回家,不回家大概就是因為“不愛”吧?她總這樣想。不但“不愛”,還經(jīng)常讓媽媽數(shù)落,讓媽媽數(shù)落的爸爸一定不是個好爸爸??蛇@個“壞”爸爸有時還要責(zé)備她,這讓她更加與他在心理上拉開了距離。別人的爸爸多好啊,可以牽著孩子的手去散步,去游玩,可以把孩子抱到懷里,騎到背上,或者扛在脖子上,可自己的爸爸連見個面都難。如今,這個“爸爸”終于露出“真面目”,要棄她們而去了。

勸走二姑娘,倆人無奈地笑了笑,感覺玩笑開得有點兒大。可又感覺二丫的心思也太重了。

嘆息了一會兒,林海平幡然醒悟一般叫道:好你們仨啊,這是要合起伙來造反?怎么矛頭都對準我了?你平時都是怎么在孩子們跟前說我壞話的?林海平出了一頭冷汗,腦子里還有點兒蒙。

讓你再不顧家!哼!

去去去,趕緊再打一下大姑娘的電話。別讓她想多了。

電話還是沒打通。大姑娘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卻打來了電話:家里沒事就好,娜娜那邊我已經(jīng)安頓好了,你們放心吧。

兩個人終于放下心來,許靈梅的氣早消了,她專門下樓給林海平買了杏花汾和豬蹄子。

下午,林海平買了些牛奶和水果,去看望了一下兒父母。兩位老人許久不見兒子,抓住他的手聊了個不亦樂乎。

回到家里,吃過晚飯,林海平無所事事,一副百無聊賴空落落的樣子。好像從緊張的工作節(jié)奏中掉出來,一下無法適應(yīng)一般,便又纏在許靈梅跟前,拿她尋開心。可兩個人再不敢扯敏感的話題,只是聊一些家常。正說著,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

一開門,林海平一愣。居然是大姑娘:娜娜?!你怎么跑回來了,單位不是有事嗎,來回地折騰啥呀?不是說好了家里沒事嗎。

沒事,沒事,等有了事,啥都來不及了。林娜娜語氣中帶著急切和責(zé)備。

二姑娘聽到動靜,也從書房里跑了出來。像終于盼到救星一樣:姐,你看他,要跟咱媽離婚。

許靈梅趕忙打勸:這孩子,快別添亂了,讓你姐先暖和暖和。不是早跟你說了嗎,我就是數(shù)落數(shù)落你爸。

大姑娘剛要說話,眼淚倒先奪了眶:媽,你可看緊點兒我爸啊,爸,你可不能不要我們??!你要真跟我媽離婚,我們仨都不管你,老了也不管。

林海平又好氣又好笑:天爺爺?shù)啬棠蹋銈円影?,我離哪門子婚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起,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我的小姑奶奶。看把手凍的。

林娜娜終于搞清了事情的原委,心里這才踏實下來。打小兒,她生活在爸爸的寵愛和媽媽的呵護中,后來有了妹妹,感覺他們一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雖然爸爸難得見一面,可她了解爸爸的苦,也知道媽媽的難,學(xué)習(xí)上用功,不用他們過多操心。她原本不相信父母會突然離婚,可二丫不會說假話,又不能不信,便慌亂地給家里打了電話。打過電話,心情終于放松了一些,可心思全不在工作上,坐在那里胡亂想了一通,越想越怕,終于沉不住氣,請了假,坐高鐵趕了回來。一路上,她都在心里反復(fù)說著,不可能不可能,可又無法完全肯定。她甚至想,如果爸爸真的變了心,她該怎么辦?她一定會拼盡全力保全這個完整的家,她不會允許這個幸福的家庭有一點兒瑕疵,更不許它支離破碎。等她知道這件事完全是一場誤會后,又有些嘲笑自己草木皆兵,嘲笑自己居然會相信二丫的話??赡苁浅鲇谔珢圻@個家,或者自己離家半年多,真的有些想家了。她如今也正在處對象,她處對象的標準第一條就是忠誠,她可不想父母給她做出個壞榜樣。

第二天,林娜娜又要急著回單位。許靈梅左勸右勸,有些不舍地說:回都回來了,就多住兩天唄,趁著你爸也在家。咱們一家四口有好些日子沒有團圓過了。

你們倆不鬧騰比什么都強。林娜娜裝作氣惱的樣子說,年底單位事情多,春節(jié)放假我就回來了。媽,你別老逗我爸了。

倆人覺得孩子一夜之間長大了,好像她倒成了家長,他們倆竟成了要被人管教的孩子。沒辦法,倆人知道留不住,只好開著車又把大姑娘送到車站。

返回的路上,林海平不禁對許靈梅感嘆:這兩個閨女可讓你調(diào)教好了,我堂堂一隊之長,怎么說也管著近百號人,真拿你們沒招兒。大的數(shù)落,小的數(shù)落,還要把我整成孤家寡人,這要退了休在家,還有沒有我的話語權(quán)了?我看是活不出來了!

許靈梅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就好好在礦上安心上班、安心掙錢吧,別有什么歪主意壞心思??闯鑫覀兡飪贺斫y(tǒng)一戰(zhàn)線的力量了吧?

林海平無言以對,一肚子委屈。感覺到了自己的勢單力薄。他一直覺得,他是這個家當(dāng)之無愧的一把手,掌握著這個家的方向盤,這輛車往哪兒去都是他說了算??蓻]想到,自己不過是個拉車的毛驢,許靈梅才是那個指引方向的人。

車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雪,越下越大,車子都有些打滑了。

這下兒好了,能在家好好歇兩天了。二十年里,這樣相處的時間似乎不多。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

葛東興:山西襄汾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月色》。供職于山西焦煤汾西礦業(yè)賀西煤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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