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白云怡 李艾鑫
近年來,西方一些國家與中國之間的對抗愈發(fā)激烈,中國共產黨成為他們肆意抹黑的對象。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楊榮文認為,這些反華情緒是出于對中國經濟與政治實力日益增長的不安,美國可能需要十至二十年的時間才有辦法意識到,中國并非西方想象的那樣,逐漸強大的同時“愈發(fā)趨向帝國主義”。十年前逐漸淡出政壇后,楊榮文與中國的接觸卻更加頻繁,交往的維度從政治延伸至商界和學術領域。有外媒評價,他看待中國問題的靈敏度沒變,但視角更新。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之際,楊榮文接受了《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專訪。他表示,中國有著不同于西方的實現民主理念的途徑。
美式民主適合亞洲嗎?“當然不”
環(huán)球時報:西方對中國的政治體制一直有許多偏見和指責,比如稱中國沒有民主選舉,中國共產黨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等。您認為中國是一個民主國家嗎?
楊榮文:當我們談到民主時,不妨回歸到民主的實質,回到它最初在希臘誕生之時,即民主意味著人民的政府。它比較類似于美國前總統(tǒng)林肯提出的概念:一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根據這一定義,中國是一個民主國家。如今西方絕大部分關于民主的爭論并不是圍繞著民主的本質,而是它的實施方式。
在西方制度下,選舉、三權分立等都是很重要的元素,它們有著悠久的歷史,可追溯到古希臘和羅馬共和國時代。但中國民主的根源完全不同。中國有關中央集權的道德基礎源于孔子和老子的哲學思想。它有自己實現民主理念的途徑。
環(huán)球時報:您認為美國式的民主模式能否適應亞洲的政治和社會現實?
楊榮文:當然不適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東亞與東南亞人很難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美國人支持擁槍,這對我們來說是很難接受的。但不要忘記,“西進運動”塑造了美國社會的“邊疆文化”,也形成了美國人對不受社會束縛的個人自由的尊崇。這是美國文化的一部分。
再比如,亞洲社會很難接受西方式的政治辯論,因為輸掉辯論的人會覺得“丟臉”。所以,在東盟的會議里,我們不采用投票這種方式,而是試圖找到共識。事實上,投票并不總是一個最佳的解決方案。你能想象我們在自己家里也用投票來做決定嗎?小事也許可以,但在大事上我們不會那么做。
即使是日本這樣在制度上最接近西方的國家,其民主運作方式也是源于它的歷史傳統(tǒng)。比如大家公開承認并接受自民黨內部的派系,比如對于首長的跟隨與服從,等等。
中國外交風格變“戰(zhàn)狼”?處于守勢的中國被西方貼標簽
環(huán)球時報:近兩年來,中國的外交風格被認為變得更加強硬,甚至被一些人貼上了“戰(zhàn)狼”的標簽。作為外交專業(yè)人士,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楊榮文:我對中國外交官和發(fā)言人被迫采取較激烈的方式回應西方的批評并不感到驚訝,因為西方許多批評并不合理,有些甚至是毫無道理。在這種情況下,尤其對于中國的民眾來說,中國外交官犀利有力的回應非常重要。
“戰(zhàn)狼外交”是西方給中國貼上的一個標簽,這么做相當“聰明”:因為中國是處于守勢的一方,他們批評你后,當你用同樣的語氣回敬他們時,你就成了“戰(zhàn)狼”。我也問過一些西方朋友:“你們覺得西方外交官和評論員是‘戰(zhàn)狼嗎?”他們沒有回答。實際上,中國只是把別人給它的東西奉還回去而已。不過,“戰(zhàn)狼外交”并不總是符合中國自身利益。有時候謙虛一點、優(yōu)雅一點,效果反而更好。微笑著諷刺也是一種有效的回復方式。
此外,語言技巧只是最表層的東西,要贏得一場爭論,不僅要靠“怎么說”,更要靠“事實是什么”。香港、新疆等問題都是一場有關事實的斗爭。親歷過和了解過事實的人需要站出來發(fā)聲,告訴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中國需要在“擺事實”方面下更大的功夫。
環(huán)球時報:您如何看待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的“持久性”?您認為中共今后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什么?
楊榮文:腐敗是中國社會的長期問題,只要腐敗存在,無論你是什么樣的制度,都無法再被稱為人民的政府。所以,習近平主席扭轉了中國腐敗的趨勢,這對中國社會大有裨益。倘若能繼續(xù)控制腐敗,中國的未來將非常光明。
今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仡^看過去的成績是相對容易的,而向前看是更難的。我想,中共在建黨百年之際最重要的是回顧過去、汲取經驗與教訓,以便繼續(xù)前進。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和中共可以向其他國家學習,不過我認為,中國通往未來的路一定是非常獨特的。
中國為何被美國視為挑戰(zhàn)?國家體量大,民眾團結
環(huán)球時報:您曾在一次訪談中表示,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中美關系將在“冷戰(zhàn)”與“冷和平”之間交替度過?!袄鋺?zhàn)”比較好理解,請問“冷和平”是什么意思?
楊榮文:“冷戰(zhàn)”就是美國和蘇聯(lián)之間曾經發(fā)生的事情:經濟完全脫鉤,意識形態(tài)對抗,代理人沖突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美目前沒有處在“冷戰(zhàn)”中。我愿意把當前的形勢稱之為“冷和平”,即競爭多于合作,猜疑大于信任。一定程度的技術脫鉤是不可避免的,但總體來說,中美仍然在很多層面上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只是這種和平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冷”,向著“冷戰(zhàn)”的方向發(fā)展。我希望我們不會看到這樣的一天。
環(huán)球時報:未來十年至二十年里,中美會不會發(fā)生軍事沖突?這種沖突發(fā)生在南海的概率有多大?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您認為東南亞國家會作何選擇?
楊榮文:中美之間的軍事沖突可能會影響到整個世界,并使人類發(fā)展遭到巨大挫折。我尤其擔心的是,美國會打“臺灣牌”。正如基辛格此前提醒美國人的那樣,臺灣問題是整個中美關系的基礎,它不是一張“牌”,而是一塊“巨巖”,一旦你開始玩弄“巨巖”,那它所支撐著的兩個大國間關系的所有架構都會瞬間坍塌。
我注意到美國國務院取消了一些此前針對臺灣的限制,但還是有一些清晰的指引和其他限制。不過要注意的是,美國國會也會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他們很容易被情緒左右。比如中美倘若在東?;蚰虾0l(fā)生有人員傷亡的事故,那么在美國,情緒可能會失控,這是十分危險的。
如果中國和美國發(fā)生軍事沖突,我能想象屆時東南亞國家會陷入怎樣的困境之中。沒有人會愿意被牽扯進去。
環(huán)球時報:您認為中國成為一個真正可以平視美國的“超級大國”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中國成為“超級大國”,亞洲和世界的地緣政治版圖會有哪些重要變化?
楊榮文:中國的經濟體量將超過美國。不過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美國將繼續(xù)是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因為其財富、技術、資本存量不僅存在于美國,還遍布全世界,一個例子就是金融系統(tǒng)。
但中國已被不少美國人視為挑戰(zhàn),這既是因為其體量大,也是因為中國人的團結統(tǒng)一。倘若像印度一樣,因為語言、宗教、種姓等原因實際上分成好多塊,美國可能根本不會擔心。在中國,雖然不同地方的人可能說著不同的方言,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華夏子孫,大家讀著同樣的文學作品,有著共同的英雄傳說,分享著同樣的歷史記憶。這些都使得中國高度統(tǒng)一且富有競爭力。
另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是,中國真的希望成為一個像蘇聯(lián)或美國那樣的超級大國嗎?中國希望向其他國家輸出其治理體系和哲學嗎?我認為這不是中國人的期待。中國人的哲學是與鄰為善,互相幫助。
這是和有傳教士文化的西方截然不同的心態(tài)。美國人總是認為自己是例外的,是“天選之國”,命中注定要向世界傳播自己的價值觀。蘇聯(lián)對自己也有類似的定義。而中國無論從本能、歷史傳統(tǒng)和自身利益出發(fā),都不會這么做。
我不認為中國會想取代美國“老大”的地位。中美之間或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一些沖突,而且可能持續(xù)多年。但總有一天美國會意識到,中美有本質上的不同。正因為這一“底色”不同,兩國合作共存的可能性更大。中國應當堅持這一點,因為這將決定世界走向戰(zhàn)爭還是和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