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

抵達長沙的時候，已是深夜。

滿目燈光細碎閃耀，夜色濃濁，所有的樓宇都被剪成幢幢黑影，而大雨傾盆落下，整個城市宛如沉浸在海底。我濕漉漉的，抵達預(yù)定的民宿。老板娘穿著碎花睡衣來開門，帶我去了最里面的一間客房。屋子里有壞掉的電視機和斷掉的網(wǎng)線接口，她說著“明天找人來修”一類的廢話，而我疲倦至極，無意計較，只將房門鎖上后，便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一夜無夢，醒來后，天色已經(jīng)大亮，雨水卻完全沒有停歇的意思，淅淅瀝瀝，落得天地俱是一片迷蒙。這種天氣，別說是去哪里玩了，連出門都嫌麻煩。我悶悶地待在屋子里，看天，看雨。手機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老板娘坐在門口剝豆子，指甲被染成清淺的綠色。她忽然問我：怎么會選擇這種時候來長沙？

雨水最為充沛的時節(jié)，湘江的水一片渾濁，街道也被風雨模糊了景致，路人大都匆匆而行……實在不是旅游的好時節(jié)。明明在來之前就很清楚這種事情，可我還是像個傻子一樣直愣愣地沖了過來，以至于回答問題的時候都有些羞愧。我說，我來找一個人。

談話戛然而止，老板娘用一種非常復(fù)雜的眼神看我，估計是“腦補”了一段復(fù)雜的感情戲碼，而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只能尷尬地移開目光。幸好，傍晚的雨終于小了一些，空氣里滿是泥土和樹葉的香氣。于是，我一個人按照地圖的指引去了附近的藥王街。

雖然說是“藥王街”，街上卻著實只有一家中藥店。木頭制成的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刻著“中藥堂”三個大字，穿白袍子的醫(yī)生站在木柜子之后，與人低聲交談。燈光昏暗，我立在門口，竟覺自己穿越到了古色古香的民國時期。

除此以外，街上還有各式各樣的小店和客棧，大抵賣些小吃和紀念品，它們的門口全都掛著大紅色的玻璃燈籠，點點燈光如星辰般懸浮半空，生生將夜色熏出一片暖意來。我閑散地走在街上，偶爾被店主招攬著進去看看。對方往往眼神清亮，脆生生的長沙話隨著雨滴砸落，歡喜的語調(diào)直直浸入心底。

我很喜歡長沙人身上這股子勁兒，好似生活一片喜樂，再沒什么值得煩憂。

唯一教人失望的地方是火宮殿。雕欄玉砌，墻壁上有大片大片的浮雕，還有許多人坐在寬敞的店里吃飯，同樣是人聲鼎沸，卻偏偏失了之前的那份清韻之感。我試著在此點了一份大名鼎鼎的臭豆腐，二十塊錢，分量少得可憐不說，味道還不如我之前在街上隨便買的好?！笆⒚?，其實難副”，真是再沒有比這句話更貼切的了。

正要掃興離開，卻被門口賣口琴的少年叫住，問我要不要買。那據(jù)說是世界上最小的口琴，僅有幾厘米長，色彩繽紛地散了一地；而賣琴的少年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面色羞赧地看著我，甚至主動提出了吹奏的提議……

那樂聲并不高明，卻透著一股子認真的勁頭。我安安靜靜地聽對方吹了一小節(jié)，最后掏錢買下了一只，轉(zhuǎn)身離開。小小的口琴握在掌心，觸感堅硬，好像一段埋在土壤深處的記憶——十七歲那年，喜歡的男生坐在自己的前桌，他扭過頭來對我說，你知道嗎？居然有人可以吹幾厘米長的小口琴！

彼時，他是清朗俊秀的少年，寡言少語，氣質(zhì)清冽，一如操場邊的香樟樹，物理成績很好，喜歡薄荷糖，還會在晚飯期間趴在桌子上看當時很流行的小說……而我是灰頭土臉的高中女生，長相和智商都平凡到令人羞慚的程度，哪怕被人當面捉弄，也不敢反駁半個字。坦白說，我連對他的愛慕都是小心翼翼、不敢驚擾的。

但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用驚奇的語氣與我分享某一物、某一事，至此，我喜歡上了自己完全不懂的樂器。

長沙之旅的最后一天，天氣短暫地放晴，我便獨自乘車去了橘子洲頭。路旁林木森森，有大片的綠色蔓延開來；鳥群掠過青空，湘江之上波光粼粼，有細碎的光芒躍動其上。而我站在毛澤東的雕像之下，久久不能言語。

那是我迄今見過的最大的頭像雕塑。面容柔和，神色沉靜，其眼神還眺望著江面，不禁讓人想起他寫下《沁園春·長沙》時的意氣風發(fā)：……“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我向來欽佩那個年代的青年，物質(zhì)雖然匱乏，思想?yún)s是昂揚的，有一股“縱死不肯低頭”的傲氣！

而更重要的是，他們讓我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的那份憂郁是多么的淺薄。

寂靜又漫長的青春也好，不被任何人愛過的悲傷也好，如今的我，并沒有比十七歲的自己聰明半分：我依然惶恐著自己的不長進與不受歡迎，像是把靈魂關(guān)進了籠子里，無論走到何處，那份源自心底的自卑都如影隨形。哪怕，我希望自己可以成為更好的人。

那一天，我獨自在雕像下坐了許久，無所言語，連呼吸都是輕緩的。陽光清淺地灑在頭頂，影子被太陽縮短又拉長，而我撐著下巴，在眺望遠方之際，忽然想起在喜歡的人空間里看到的那張在橘子洲頭拍下的照片。

照片中少年站在雕塑之下，身姿挺拔，眼底和嘴角都有顯然的笑意，而他的身旁，站著的，是另一個女孩，他們的合影看上去十分和諧。評論之下一片祝福之聲，只有我一個人捏著鼠標，在電腦這端狼狽地掉眼淚。

“不能再這樣了，”我這樣告訴自己，“我必須清空自己的‘籠子。”

想要走出青春期的陰影，想要抵達少年所在的城市，想要認識不一樣的世界，還想要成為更好的被人喜歡的家伙！我的確是抱著這樣的期待來到了長沙，幸運的是，我在最后一天得償所愿：仿佛人于一瞬間拋棄了負重，而靈魂深處響起驚雷，自此，萬物復(fù)蘇。

有聲音說，春天已經(jīng)吻過每一寸土地，盛夏即將來臨。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