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不止一次,在上海的外灘散步時,我想起了金玉均。1894年3月28日,他在公共租界的日式旅館“東和洋行”中遇刺,追隨他頗有時日的洪鐘宇,被證明是早有預(yù)謀的刺客。
我查不出“東和洋行”的舊址,很有可能,它就像老上海的很多記憶一樣,早在一次次的城市更新運動中,被鏟平了。此刻的上海再度夸耀它的國際都市形象,但誰都知道,那股舊上海的國際性——金錢、欲望、異國情調(diào)還有陰謀的混合氣息——早就消散了。
這位朝鮮人金玉均,也曾屬于上海記憶的一部分。遇刺時,他四十三歲,之前的十年時光是在流亡中度過的。在他生前流傳最廣的一張照片上,他身穿長衫、頭戴紗帽,表情冷漠地站在一張西式沙發(fā)旁。他有一張清癯的臉,單眼皮,兩條眉毛向上挑起來,半是哀傷、半是矜持。
他是那個時刻東亞最著名的流亡者。他甚至是這個領(lǐng)域的開啟者——一個失去權(quán)力的政治人物,仍竭力用各種方式來影響本國的形態(tài)。
他的短暫人生,像是 19 世紀(jì)后半葉劇烈顛簸的東亞史縮影。
盡管在1851年出生于朝鮮的名門安東金氏,金玉均卻僅僅處于這個特權(quán)傳統(tǒng)的邊緣。全靠個人才干,他在1872年的科舉中勝出,成為了一名中層文官。但在他踏入官場這一刻,也是朝鮮面臨艱難選擇之時。
一個擴張的日本改變了一切。金玉均被推入了一個動蕩的政治生涯中。在少年時代,他與幾乎所有的朝鮮讀書人一樣,是在四書五經(jīng)、理學(xué)、漢詩的熏陶中成長,并不知有外面的世界。幸運的是,在成年后,他遇到了樸珪壽、吳慶錫、劉鴻基等開明派文人。這些人依靠零星中文翻譯的西文書籍,還有中國人自己撰寫的《海國圖志》等作品,看到了一個陌生世界的浮現(xiàn)。
真正塑造金玉均的,仍是來自日本的思想。尤其是,當(dāng)他在1882年至1884年間三次訪問日本之后,不僅目睹了日本在維新之后取得的成就,更結(jié)識福澤諭吉。作為明治時代最重要的思想家,福澤諭吉不僅擁有廣大的讀者,還與政界、商界交往甚深。在他眼中,日本唯有擺脫中國的影響,全力擁抱西方,才是正確的道路。這種擺脫,甚至要以憎恨的方式表現(xiàn)——中國是一個腐朽、傲慢、自以為是的國家,它是亞洲進步的阻礙。
福澤諭吉隨即熱情支持金玉均,這種支持是1884年的“甲申政變”的重要動力。在這一年,33歲的金玉均與洪英植、樸永孝等幾位改革派,借助日本駐朝公使竹添進一郎所率的日本兵力,發(fā)動政變。他們殺死了宮廷中六位親中派大臣,并將國王與王妃置于自己的保護之下。翌日,新掌權(quán)者們發(fā)布了“十四條政綱”,第一條即是廢除與清廷的朝貢關(guān)系,接下來則是模仿日本的近代化改革措施。
只持續(xù)了三天,政變就被迫收場。中國軍隊介入、日本撤回支持,都使孤立的改革派毫無辦法,金玉均、樸永孝匆忙逃往日本。流亡的滋味充滿苦澀,盡管有了福澤諭吉的支持,金玉均還是感到日本政府對他的漠視。他不僅要面對朝鮮政府派來的刺客,還要面對日本政府迫于壓力,將他流放至遠離本土的小笠原群島與北海道。
也是在孤獨、苦澀之中,金玉均開始重新思考朝鮮與中、日的關(guān)系。當(dāng)他1894年決定前往上海時,腦中的東亞圖景已變成朝鮮與中國、日本聯(lián)合的“三合主義”,朝鮮獨立與亞洲復(fù)興聯(lián)在一起。他甚至期待能見到李鴻章,以推銷自己的新理念。
“東和洋行”的槍響兩天后,中國《申報》以《詳記高麗叛臣金玉均被刺事》為題刊登了報道,標(biāo)題清晰反應(yīng)了這份報紙的態(tài)度。報道稱,金與他的同僚在1884年“同謀作亂,幾致社稷陷?!竽娌坏乐?,人人得而誅之”。對于隨即被捕的刺客洪鐘宇,編輯們則充滿同情與仰慕:“相貌魁梧,衣服儒雅,言詞侃侃,略無懼容?!边@也正是中國政府的一貫態(tài)度。在聽到這一消息后,天津的李鴻章與漢城的袁世凱都感到某種解脫。多年來,他們一直認(rèn)定這個流亡者是三國之間諸多沖突的癥結(jié),并多少相信金的死亡將給朝鮮帶來安定。
而在日本,輿論界的反應(yīng)無比強烈,他們幾乎一致相信這是朝中合謀的產(chǎn)物,中國一貫的“邪惡形象”又加強了。中朝兩國對于死者的處理方式,又激發(fā)起新一輪的憤怒。金玉均的尸體被運回漢城后,又被追加了凌遲,它是對死者的極大侮辱。它進而演變成一樁國際新聞,5月的《紐約時報》,以整版報道了金玉均的事件。
他的死亡比他生前的思想與行動,更引起轟動。就像樸永孝為在碑文中所寫的,“抱非常之才,遇非常之時,無非常之功,有非常之死”。
很少有中國知識分子關(guān)注到這個朝鮮流亡者的死亡。此刻的康有為、梁啟超,正在北京參加甲午年的會試,中國的危機正深刻困擾著他們,卻找不到一種表達自己思考的途徑。當(dāng)他們嘆息中國將失去朝鮮時,卻沒意識到朝鮮知識分子對于中國的惡感。
很快,朝鮮危機最終引發(fā)了中日戰(zhàn)爭,而這些中國變革者們,也像十年前的金玉均,因為外部壓力、內(nèi)部權(quán)力斗爭,而獲得了一個短暫的展現(xiàn)機會。某種意義上,發(fā)生在1898年夏天北京的“百日維新”,就像1884年漢城“三日政變”的一個加長、變形版。他們也都是一群不掌握權(quán)力、更不了解權(quán)力的讀書人,多少有些幼稚與徒勞的努力。但是,歷史常常如此,若不是這些熾熱、單純之人的徒勞,歷史變革從不會發(fā)生。
金玉均等開化派的命運,是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的預(yù)演。
康梁也同樣流亡日本,也同樣感受到日本政府對他們從熱情到冷遇迅速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但比金玉均們幸運的是,中國的流亡者有廣闊的海外華人群體可以依賴。他們借此獲得力量、金錢與道義上支持,從而建立起一個對抗清廷的權(quán)力中心。他們自身也借助這個網(wǎng)絡(luò),變成了視野更為開闊、思想更為廣博的知識領(lǐng)袖。而不是像金玉均那樣,被流亡的孤立與無能所摧殘。你或許也可以說,死亡或許還拯救了金玉均,倘若他活著看到朝鮮逐漸被吞并入日本,該是另一種殘忍折磨,將徹底否定他青年時代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