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石任之 編輯| 吳冠宇
在不能實現(xiàn)自身理想的痛苦程度上,大概布衣和宰相并沒有太大的分別,甚至與想念行人的思婦也有所共鳴。在那一刻,瓜洲成了人生旅途不得不面對的一處分界點:過此便是江南/江北。只是無論失意在何處,總不能不渡過長江,不能不渡過人生的關(guān)卡。
揚州瓜洲省級濕地公園冬日景色 攝影/東方IC
瓜洲夜泊,《泛槎圖》,清代張寶撰,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羊城尚古齋刊刻。 提供/緣紫舞/FOTOE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陸游《書憤》
詩詞為什么會令人感動?我們在讀到一首詩的時候,往往不是直接觸及喜怒哀樂等表達情緒的字句,而是通過類似碧空、芳草、流云、明月、孤舟、群燕等沾染人的情感志意的物象,來體會詩人、詩歌繁復(fù)又精細的審美。意是一種心理的意志,象則是外在的形象。如果一個物象帶有心理情緒上的主觀感受,帶有了人的情感志意,那就不再只是詞匯,而成為了意象。中國傳統(tǒng)詩歌里有很多的意象,構(gòu)成一個個系列和系統(tǒng)。每一個詩人慣常選擇的意象,都代表了他們的個性和審美趣味。
揚州有很多地名,都在傳統(tǒng)詩詞中形成了意象。比如揚州本身,就是繁華的象征;比如二十四橋,是揚州盛景的集中凝聚;比如紅橋或者說虹橋,一旦提起就容易令人想起虹橋修禊,成了詩壇詞壇宗主風流俊賞的風雅事。再比如瓜洲,一提到瓜洲,往往會與長亭、南浦、斜陽、芳草等意象一樣,在古人層層累積的詩作詞作中,積淀出了濃濃的離別羈旅之情。
先來說一說瓜洲。
江蘇省揚州市大運河下游與長江交匯處的瓜洲古渡 攝影/東方IC
在長江兩岸無數(shù)的古渡之中,瓜洲是聲名最大的渡口,又作瓜州、瓜步浦、瓜步尾、瓜步、瓜步沙尾、瓜步江沙尾等。瓜洲位于大運河南端與長江的交匯點,也就是古人說的“合江口”,因為它位于長江北、揚州南,所以成了“南北扼要之地”。《輿地紀勝》提到揚州的時候這樣描述瓜洲:
瓜州渡,在江都縣南四十里江濱。相傳即祖逖擊楫之所也。昔為瓜洲村,蓋揚子江中之砂磧也。沙漸漲出,其狀如瓜字,接連揚子渡口,民居其上,唐立為鎮(zhèn)。
江中有一塊沙洲由于泥沙淤積逐漸露出水面,因為形狀似瓜所以稱為瓜洲;也有說漕河至此分為三支狀如瓜字,故名。祖逖擊楫是指晉代祖逖統(tǒng)兵北伐,渡江船到中流拍擊船槳,立誓收復(fù)中原之事。瓜洲這個南北往來的要地與中流擊楫的壯舉聯(lián)系起來,便帶有一層收復(fù)失地統(tǒng)一國家的含義。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閑居在山陰家中的陸游寫了那首著名的《書憤》,頷聯(lián)說“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這一句中的瓜洲,回憶的正是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發(fā)生的事。那一年完顏亮兵分四路攻宋,在采石磯被虞允文所敗后,又想從瓜洲渡江。就在此時,完顏亮被謀叛的部將射死,緊張的局面得到了緩和。陸游的辭意中,在紹興三十一年的抗金事外,即有祖逖擊楫的恢復(fù)之志。當然,詩詞中的瓜洲,尤為經(jīng)典的是離別羈旅的情境。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歸時方始休。明月人倚樓。
——白居易《長相思》
唐玄宗開元年間,由于泥沙的不停淤積,瓜洲已經(jīng)與長江北岸連在了一起,因為地理位置的關(guān)系,瓜洲成了過往船只的補給站,商賈經(jīng)由此地上岸補充糧食和水,短暫停歇。據(jù)說那時站在瓜洲城的南門,可以跟鎮(zhèn)江金山上的人對話。但過于巨大的沙洲,使船只不得不繞行60里,繞過瓜洲沙尾到達揚州西南的儀征附近,由儀征運河到達揚州,時間和危險性都大大增加。所以,開元二十六年(738)潤州刺史齊澣在瓜洲開了一段25里的新運河,自瓜洲至揚子鎮(zhèn)連接大運河,叫做伊婁河,也叫瓜洲新河。從此之后長江上游的船可以從儀征運河進入揚州不必繞行瓜洲,江南來的船則可以從瓜洲直接進入揚州,于是瓜洲迅速成為揚州航運的要地,點點風帆處,皆是旅人。李白《題瓜州新河餞族叔舍人賁》開篇,就贊揚齊澣的功績:“齊公鑿新河,萬古流不絕。豐功利生人,天地同朽滅?!闭J為開河的盛舉功業(yè),可以與天地不朽。
瓜洲的繁華景象,乾隆年間的《江都縣志》說得很清楚:“瓜洲雖彈丸,然瞰京口,接建康,際滄海,襟大江,實七省咽喉,全揚保障也?!颐繗q漕艘數(shù)百萬浮江而至,百州貿(mào)易,遷涉之人,往還絡(luò)繹必停泊于是。其為南北之利,詎可忽哉。”可以俯視鎮(zhèn)江京口,連接南京,接近大海,這樣突出的地理位置,難怪每年會有百萬漕船經(jīng)過,而各地往來做生意的人,也需要在這里停泊。所以連小說中的場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也要安排在這樣一個南北客商云集的地方發(fā)生,就是因為作為溝通南北的渡口,瓜洲實在太出名了。
瓜洲古渡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不過有生成留駐,就不免有朽壞消失。唐代那位碧紗籠題詩的宰相王播,少年時貧苦,曾寄食瓜洲,為人輕視。后來他出鎮(zhèn)淮南,重游瓜洲故居,在給李德裕的詩中寫道:“三徑僅存新竹樹,四鄰惟見舊孫兒”,一身所歷已覺物人皆非。而地理一旦變遷,便是滄海桑田之感??滴跷迨哪辏?715)江流主流北移,瓜洲開始坍江,到光緒二十一年(1895)全部坍入江中。現(xiàn)在的瓜洲是原城西北四里埠發(fā)展而來。雖然瓜洲已經(jīng)不見了,瓜洲古渡還在,猶能住步遙想往昔氣象。
因為繁華,因為是重要的交通樞紐,所以瓜洲與離別的情感有相當大的關(guān)聯(lián)。比如唐代詩人劉長卿就常在瓜洲送別,他的詩作《更被奏留淮南送從弟罷使江東》里的“寒潮落瓜步,秋色上蕪城”,《毗陵送鄒結(jié)先赴河南充判官》里的“芳年臨水怨,瓜步上潮過”,《送陸澧還吳中》里的“瓜步寒潮送客,楊柳暮雨沾衣”,寫得都是離別之情。因為在這里的來往船只多,所以離別多。而詩人筆下瓜洲的離別寫得多了,看到瓜洲時也更容易代入離別的情境。
揚州瓜洲古渡公園里的仿古建筑彤云閣 攝影/東方IC
瓜洲離別最著名的要數(shù)白居易的《長相思》,寫的是一個思婦別后的相思之情。白居易當然不是女人,所以這并不是他的經(jīng)歷。這種借助女性口吻的寫作,古人可以升華到“香草美人”的比喻:在下位者有持守有感情,并不因君主被小人蒙蔽與無情就改變心志,這在古人看來,是承襲自《離騷》托物言志的傳統(tǒng)。詞中被思念的行人乘著船漸行漸遠,思婦的感情與想象也隨著舟行的路線一路到了江南。上下片的開頭各用了兩處疊韻,也就是一樣的韻腳,“汴水流。泗水流”,“思悠悠。恨悠悠”,帶來一種類似水流不盡的悠揚韻味,情致綿邈,既直白又言之不盡。而且上片第二個疊韻的地方,與下一句頂針,“泗水流”接的“流到瓜洲古渡頭”,下片也有恨字的重復(fù),“恨悠悠”接到“恨到歸時方始休”,重復(fù)帶來一種強烈又綿密的情感力量。
汴水又叫汴渠、汴河,東南流向安徽,與泗水合流,流入淮河。泗水則過徐州后與汴水合流入淮河,再經(jīng)大運河流入長江。這里有一點隱含的擬人的憂傷,汴水和泗水尚能合流,一同流到瓜洲渡,人卻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吳山位于浙江杭州,春秋時期是吳國南界,但在這里是泛指江南的山。“吳山點點愁”的“點點”被幾位詞評家認為是很高明的造語。正因為在瓜洲古渡向江南望去的時候,江南群山是一點一點杳遠的輪廓。但這里的景象都是虛寫,思婦不可能看到泗水,看到瓜洲古渡,看到吳山。她只能在想像中沿著行人南下的路程,做一次精神上的出游。而回到現(xiàn)實中,她與行人之間,是隔著無數(shù)山水的。這種綿綿不絕的離愁別恨,只有當行人回到家的時候才能停止?!霸旅魅艘袠恰眲t突然一筆寫到思婦直到夜深還在倚樓懸望思念,不知持續(xù)了多久。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泊船瓜洲》
從思婦的角度來說,瓜洲是思念時想象中的場景。而對于行人來說,瓜洲則是羈旅的象征。
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春天,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從江寧也就是南京北上,在經(jīng)過瓜洲的時候,寫了這首七言絕句《泊船瓜洲》。
王安石是江西臨川人,但他對南京的感情非常深。幼時跟隨父親王益宦游各地,到十七歲時父親定居江陵,后來卒于江陵通判任上。王安石在考取進士之前,為父親守孝,長期在江陵居住。嘉祐八年(1063)八月,他的母親吳氏在開封逝世,四十三歲的王安石奉母柩歸葬金陵,與父親一起合葬在鐘山,服喪期滿后一度留在江陵授徒講學。到熙寧七年(1074)罷相后,他又一次回到江寧。因此王安石這一次的起復(fù)入京,是從江寧啟程的。
關(guān)于這一首詩,有一個耳熟能詳?shù)墓适拢檫~《容齋續(xù)筆》中“詩詞改字”一條記載,吳中士人家藏有這首詩的草稿,第三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改了很多遍:“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fù)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此十許字始定為‘綠’?!睘榱艘粋€字用得妥帖自然,進行了多次修改。錢鐘書在《宋詩選注》里說,用綠字做動詞,“在唐詩中早見而亦屢見”,并舉了丘為的詩“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的詩“東風已綠瀛洲草”等為例,不知道王安石選定“綠”字,是與唐人暗合,還是想起了唐人詩句欣然沿用。
揚州瓜洲古渡,杜十娘沉箱亭和杜十娘雕像。相傳這里為“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所在,歷代名人墨客流下無數(shù)詩句筆墨,古渡遺址、御碑亭、沉箱亭引人遐思。 攝影/視覺中國
王安石這一次起復(fù),才剛剛渡過長江,到達瓜洲,卻已經(jīng)將目光投向他來處的江寧,望向鐘山。雖然只隔了數(shù)重山,但鐘山依然被遮住看不清,這樣近的距離卻看不到,才更顯出思念之情。第三句經(jīng)過十數(shù)次的修改,用“又綠”寫出了春天的時序,寫出了時間的不停流逝。三句景物之后,突然引入第四句直白的情思,“明月何時照我還”,他還沒有到達汴京,就已經(jīng)開始思念鐘山,想回到鐘山去。岸上的草木已經(jīng)被春風吹得綠了,而想到王維《送別》詩“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綠草是能引動歸思的。更何況瓜洲作為長江南北的劃分,讓王安石僅僅隔了一段江面,就有了江南江北相隔心理感受上的變化。
王安石從熙寧二年(1069)拜相之后銳意變法,但推行新法遭受的阻力和新法自身的缺陷使他深感變法不易,疲于政事,多次請辭相位,直到熙寧七年(1074)罷相。然而十個月后,熙寧八年(1075)起復(fù),此后多次求去,九年再次罷相。有些地方將《泊船瓜洲》說成是熙寧七年的作品,是不符合王安石的行跡與心意的:由南向北,對鐘山眷戀不已,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這應(yīng)該是剛剛離去的時候。而所行不遠即產(chǎn)生歸思,這與他第二次拜相時疑慮的心情相吻合。熙寧九年(1076)之后,他回到了鐘山,過起了寄情山水的生活。
與《泊船瓜洲》差不多同時,王安石還寫了一首《入瓜步望揚州》,大約更能看出他疲倦的心理:“落日平林一水邊,蕪城掩映只蒼然。白頭追想當年事,幕府青衫最少年?!备鶕?jù)宋人邵伯溫的《邵氏見聞錄》說,慶歷五年(1045)韓琦在揚州做知州的時候,王安石在他的幕府中做簽判,不過二十出頭,正是少年雄心有意作為的時候。他那時每天讀書到天亮,小睡一會兒就起身去府里,還讓韓琦一度懷疑他夜間飲酒太過放縱,勸他少年人不要荒廢讀書。在種種記述中,王安石性格有那么一些偏執(zhí),他覺得韓琦不能知人,不肯做他的弟子,一輩子都對韓琦頗有微詞。包括司馬光、朱熹等,都沿用了這類記載。而為王安石辯白者則釜底抽薪,認為兩人沒有共事過,認為韓琦是慶歷五年才出知揚州的,但王安石慶歷二年(1042)已到揚州,他在《外祖母黃夫人墓表》中說“舅藩既志其葬,四年,某還自揚州”,則慶歷四年(1044)王安石已離開淮南,所以據(jù)此推斷這個故事應(yīng)是宋人的杜撰,王安石簽判淮南的時候上司是宋庠。但也有人認為這個從揚州回來的“四年”不是慶歷四年,而是舅父遷葬外祖母的四年后,他在慶歷五年才離開揚州。無論如何,王安石《先狀上韓太尉》一文中說“昔者幸以鄙身,托于盛府”,可見兩個人曾經(jīng)有過官屬關(guān)系。當然司馬光等人采用王韓交惡的說法,恐怕更多還是出于不滿。
三十年過去了,如今白頭的王安石,看著近處平林掩映下落日中的揚州城,追想往昔,不勝感慨。韓琦也是熙寧八年這一年去世的,王安石在挽詩中有“幕府少年今白發(fā),傷心無路送靈輀”的句子,無論有無一點對韓琦誤會自己的不釋懷,看到青年的銳氣與垂老的無奈在同一個人身上形成了傷感的對照,更凸顯了時間的無情。
江蘇揚州古運河瓜洲航段 攝影/視覺中國
這種羈旅之思,唐人也早已有之,比如張祜的《題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苯鹆甓墒菨欀菁存?zhèn)江過江的渡口,唐時潤州也稱金陵。張祜在金陵渡夜宿的時候,看著夜間的江面潮水落去月亮西斜,對岸星星點點有燈火的地方就是瓜洲。
張祜是個很典型的唐代詩人,出身清河張氏,任俠尚義,喜談兵劍,有“海內(nèi)名士”之稱,卻始終不得一官。后來他漫游蘇杭,長期在揚州一帶客居?!短妻浴酚幸欢斡涊d,白居易在杭州做刺史的時候,很多江東的文士想要得到白居易的推薦。張祜也不例外,以為自己一定能奪魁,得到薦舉的機會。他躊躇滿志地拈出自己寫甘露寺的“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和寫金山寺的“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沒想到徐凝說:“這詩不錯,但還是不如我的‘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卑拙右滓哺蕾p徐凝,于是張祜無功而返,科考、薦舉都沒有結(jié)果,以布衣終生。
與張祜相比,王安石無疑是達者。然而在不能實現(xiàn)自身理想的痛苦程度上,大概布衣和宰相并沒有太大的分別,甚至與想念行人的思婦也有所共鳴。在那一刻,瓜洲成了人生旅途不得不面對的一處分界點:過此便是江南/江北。只是無論失意在何處,總不能不渡過長江,不能不渡過人生的關(guān)卡。